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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地下室地下室(2)

第十五章 地下室地下室(2)

他的頭又開始眩暈起來。給你上一課。他深深吸了口氣。「你有五個盧布嗎?」他問道。
「沒必要想狂歡的日子嗎?沒必要想想那些假日嗎?」
「我跟你說得越多,費奧多爾·米海伊洛維奇,我就越難理解你怎麼能寫出拉斯柯爾尼科夫這個人。拉斯柯爾尼科夫至少還活著,直到他發燒病倒,或是無論怎麼樣反正是干不動了。你知道你現在給我什麼印象嗎?你像一頭矇著眼睛的馬在原地打轉,日復一日生產出一模一樣的故事。你有什麼權利和我談論裝扮的問題?你不會裝扮起來拯救你自己的。你只是一個乾巴的老頭,一頭快活到頭了的乾巴的老馬,除此之外,你什麼都不是。你只知道坐在家裡寫書,寫受壓迫的人,數你的稿酬錢,難道還沒到你能體會被壓迫人民遭遇的時候嗎?我看你開始坐不住了,我猜你肯定想快點回家,趁著記憶還沒有淡忘,趕緊把這間地下室,把這些孩子寫到書里去。你真讓我噁心!」
「我們沒有必要想得那麼多。」
「這不是個比方。這是個故事,關於小孩和他們的用處的故事。靠著彼得堡街上一個孩子的幫助,你就能除掉一隻水蛭,甚至也許是個銀行家大水蛭。在適當的時候,把死者的老婆孩子都趕到大街上去,最後再導致下一輪評價標準的改變。」
那幾個孩子,起初似乎還在聽,不一會兒就失去了興緻。最小的那個已經扶著牆溜到姐姐那兒去了,這時辰躺在姐姐的大腿上睡著了。那個姐姐看起來比馬特廖娜還要小,木訥沉悶,讓他頗為驚訝。她已經到了對男人說「是」的年齡了嗎?
「我沒有藏起來,九_九_藏_書我只是隱身在這個城市的人民當中,隱身在產生我的環境當中。只是你看不到這些環境而已。」
他們的安靜觀看也頗為奇怪。涅恰耶夫從進門后就沒跟他們說過話,要不就是因為知道他們的名字打幾個手勢就夠了。城市貧窮的典型標本———他們對涅恰耶夫是否還意味著更多?非得要我給你上一課嗎?他想起奧博連斯卡婭公主的尖刻的評論:年輕的涅恰耶夫已經想當一名校長了,可他連起碼的資格考試都通不過,為了報復,他只能去鬧革命,反對考他的人。從心裏說,涅恰耶夫只是個迂腐的教師?就像他的精神導師讓-雅克?
「只會有重建的日子。人民會有休息的選擇,他們會到鄉下去幫忙收穫。」
還有那個鏈條,他還不能肯定涅恰耶夫指的那個鏈條是什麼。他不必等別人告訴他銀行家是蓄錢的,銀行家的貪婪把心都變枯了。可涅恰耶夫似乎始終在堅持別的什麼東西。究竟是什麼呢?一串串數字能夠穿過窗戶紙打動這些餓著肚皮的孩子們嗎?
「沒看到這些就等於瞎了!你看到了孩子們在地下室里挨餓;你卻拒絕看到決定這些孩子生活狀況的環境。你怎能說那叫看見了?不過當然,你和付錢給你的人的確是幫了這些餓得兩眼發花的孩子。這就是你和他們喜歡讀到的東西:有感情啊,兩眼發花的孩子,聲音尖細。好吧,讓我來跟你說說飢餓的真實感覺。當他們看著你的時候,你知道這些餓得兩眼發花的孩子在你身上看到什麼了嗎?問問他們去!我來告訴你,他們看到的是肥碩的臉頰和津津有味的舌頭。要九-九-藏-書是不知道你很結實會把他們打倒在地的話,這些無辜的孩子會像耗子一樣撲倒你,把你嚼個稀巴爛。可你卻寧願自己認識不到這一點。你寧願看到的是三個天使短暫地拜訪一下人間。
「什麼———」
「我說的不是比方。和你一樣,我也會為無辜者遭受的痛苦感到憤怒。我不是在批評你,謝爾蓋·根納德維奇。好長一段時間了,我都無法讓自己相信我兒子居然追隨了你,現在我知道他在你身上看到什麼了。你生來就有正義精神,而且還沒被窒息掉。我敢說要是這個孩子,你面前的這個小女孩,如果被彼得堡某個浪蕩小子引誘到一條巷子里,而你又恰巧碰到他們———如果你一直暗中保護著她的話———你會毫不猶豫地把刀扎進那傢伙的後背,救下她的。或者,你救她太晚了,至少也會為她復讎。
「不,在這個故事里,你把我放錯位置了。我不是豬,我不是那個像豬一樣在巷子里被殺死的人。我再說一遍:這不是比方,這是個故事。故事講的都是別人的事兒:沒有人逼著你在故事中為自己找個位置。不過,如果正義精神不允許你忽略無辜兒童遭遇的話,即便是在故事里,還是有很多條辦法去懲罰那些捕捉兒童的蜘蛛的,不一定非得裝成小孩,比如說,化妝成小孩引著一個男人到黑巷子里去。他只要刮掉鬍子,臉上撲點粉,穿上件女裝,在暗處小心行事就行了。」
「是的,我已經聽說過那些收穫的日子了。毫無疑問,我們會邊干邊唱的。不過,我還是想回到我的問題上來。我呢?我在你的烏托邦里該呆在什麼位置?read.99csw.com你們應該允許我打扮成一個女人吧?若是正義精神指引著我,我會把自己打扮成身穿白衣的花|花|公|子,你們會允許我只用一個名字,一個地址,一個年齡,一種身份嗎?」
涅恰耶夫心不在焉地摸著口袋。
「你語無倫次了。你不是哥白尼。」
涅恰耶夫的手指順著腳邊的地板向外(他彎腰觸到地,手指頭都摸濕了),穿過黯淡的窗戶直指天空。
「沒有必要想想穿衣服的事?甚至沒有必要想想那些狂歡的日子?」
「到那兒算是到頭了。可你指望他們從哪兒入手?他們會從政府、從財政部、從股票交易所、從商業銀行入手。他們會從歐洲的大臣官員那裡入手。暴力的鏈條起於那兒,輻射到各個階層,到最後就是這樣的地下室,就是這樣赤貧的地下生活。如果你能寫出這些的話,你對這個世界的認識才算是清醒了。不過,當然———」他苦笑了一下———「如果你這麼寫的話,你就別指望能夠出版了。他們只能讓你寫寫窮人默默忍受痛苦的故事,讓你心裏滿足一下,稱讚你寫了窮人,至於真實的現實,他們是絕不會讓你出版的!所以我才會為你提供這個印刷廠。開始行動吧!告訴他們你的繼子為什麼會獻出生命。」
「這樣談話太愚蠢了。沒有必要去想那些狂歡的日子。」
「聽我說完。彼得堡的地下室里有足夠多的孩子,彼得堡的大街上也有足夠多口袋裡有錢的紳士,對年輕一代有興趣,願意把口袋裡的錢捐給城裡所有貧窮的小孩。我們所需的是一副冷靜的頭腦。跟在這些人的孩子後面,住在地下室里的那些孩子也會逐漸走到陽光里去的九-九-藏-書。」
「那你還是等於矇著眼睛!非要我給你上一課嗎?看到這些貧病飢餓痛苦不堪的面龐,你感到震驚了。但是,貧病飢餓不是敵人,它們只是真正的暴力在世上顯示力量的途徑。飢餓不是一種力量———飢餓是一種媒介,就好比水是一種媒介。窮人生活在飢餓中,就好比魚生活在水中,真正的暴力要到權力中心,到發生利益勾結的地方才能找到源頭。你說過,你害怕你的名字出現在我們的名單上。我再次向你保證,我向你發誓,名單上沒你。上我們名單的,都是些坐在權力網中心的蜘蛛和水蛭。一旦我們消滅了蜘蛛,毀掉了蜘蛛網,像這樣的孩子就解放了。全俄國的孩子就都能從地下室里走出去了。有吃的,有穿的,有住的,人人都居有定所,有工作———很多的工作!可目前,我們首要的工作,就是先要把地面上的這些銀行夷為平地,接著是股票交易所、政府機構,把他們通通鏟光,永不得再建。」
「也許吧。不過,我還有個問題要問。要是你今天可以自由去除偽裝,成為一個你想成為的人,實現你的正義精神(我相信這精神一直藏在你心裏),那麼明天你該怎麼辦?一旦群眾的激|情自行其是,人人又要被重新評價嗎?你還能遂心所願成為你想成為的那種人嗎?最終,我們每個人還能遂心所願成為我們想成為的那種人嗎?」
獻出生命。也許是他神志恍惚,也許僅僅是疲勞,他搞不清巴維爾怎麼獻出生命,又是為誰獻出生命的。他也沒有被這番激烈的言辭所打動。他沒心情傾聽這樣的夸夸其談。「我只看我看到的,」他冷冷地說。「我看不過來那麼九九藏書多鏈條。」
「要我照實說嗎?是你在胡說八道。也許我沒看到天上的那些鏈條和數目字,可我不瞎。」
「你這腐朽的比方到底是什麼意思?」
「這不是我能回答你的。人民會給你他們的答覆。人民會告訴你他們允許你做什麼。」
「說得對,我不是哥白尼。我仰望星空的時候,我看到的只是滿天繁星注視著我們,從生到死,不管我們如何偽裝,不管我們藏在多麼深的地下室里,它們始終都在注視我們。」
涅恰耶夫現在笑了,或者只是露了露齒。「你哪本書里也沒寫到這些啊!這隻是你荒謬的掩飾罷了!」
「你這頭豬!」
「可是,你說了什麼呢,謝爾蓋·根納德維奇?如果說你不是人民的一員,那你是什麼,你有什麼前途呢?我還會有這樣的自由嗎?把自己假扮成隨便什麼人———比方說,假扮成一個年輕人,為了打發自己無所事事的時光,就寫下那些他不喜歡的人的名單,準備給他們以血腥的懲罰;要麼就是假扮成一個店主,其工作就是到斷頭台下收拾鋸末?我會有如此這般的自由嗎?或者,我該把你在日內瓦所說的那些話銘記在心:我們有足夠的哥白尼。倘若有另一個哥白尼崛起,那麼,他該把他自己的眼睛挖出來嗎?」
「這個小女孩,」———他朝那個孩子點點頭———「如果你給她好好洗個澡,把頭髮剪剪,再買一套新衣服,我就能指給你一個去處,讓她晚上,就是今天晚上,能用你投資的五個盧布掙上一百個盧布。如果你把她養得好點,弄得乾淨點,不過分使用,允許她生病,至少今後的五年裡,她可以繼續一晚掙你五個盧布。很容易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