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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地下室(3)

第十五章 地下室(3)

他向前邁了一步,似乎胸膛里滿是巨人般的涅恰耶夫給他的力量。他擁抱了這個男孩,兩條手臂死抱著他的兩邊,聞著他長滿酒刺的皮膚上泛出的酸味,哭著,笑著。他親了親涅恰耶夫的左臉頰,又親了親他的右臉頰。髖靠著髖,胸對著胸,他一股腦黏在他的身上。
「你怎麼就知道不會當?說不准你會呢。男人所能做的,就是播下種子,播下種子后,就有了自己的生命。」
「天使會把我們圍在當中,唱著和散那的。天使們也會走下來,她們也會得到解放。她們也會像普通人行走在大地上。」
那個女人沒動,還是站在原地。她的胳膊下夾著什麼東西,用白色的布包著。孩子們的鼻子比他的靈多了。他們沒說一句話就一塊兒從床上溜下來,迅速繞過兩個男人。女孩把布抽開,頓時,房間里瀰漫著一股麵包的香味。還是沒有一句話,女孩就扯下幾小塊遞到她弟弟的手中。他們偎依在母親的裙子邊,眼神空蕩蕩的,就那麼站著嚼著。像動物一樣,他想:他們知道麵包從哪兒來,可他們並不關心這一點。
涅恰耶夫看起來很失望。「啊!」他說道。「請原諒!請進來吧。」
「我告https://read.99csw.com訴你,你的日子走到頭了。你不過是想在無聲無息地退出舞台時,讓整個世界都為你墊背而已。你生氣上火,原因在於韁繩傳到了比你更年輕更強壯的人手中,而他們將會把這個世界建設得更美好。舊世界才是你們真正喜歡的東西。不要跟我講故事,講你是個革命者,為了信仰才到西伯利亞。我知道的事實是,即便是在西伯利亞,你們也被當成貴族來看待。你們完全不能體會人民的苦難,你們只是假裝在體會而已。你們這些老傢伙讓我噁心!要是我到了三十五歲,我發誓我會朝自己的腦袋開上一槍!」
年輕人朝他開懷大笑。「上帝?上帝會羡慕我們的。」
「那麼錢呢?當你赦免了犯罪,你會重新分配財富嗎?」
涅恰耶夫怒目而視。「你想用這愚蠢的比方讓我生氣吧。我太知道你自己的爹是怎麼回事了———巴維爾告訴過我———一個可憐的暴君,人人都恨得要死,最後被自己的佃農殺死。因為你和自己的父親相互仇視,所以你才認為世界歷史除了父子之間的戰爭別無所是。你不理解革命的含義。革命就是一切舊的東西的終結,read•99csw•com包括父子關係的終結。革命還是繼承權和王朝的終結。革命能夠更新革命自己,如果它是真的革命的話。每代人都會顛覆舊有的革命,讓歷史重新開始。這是全新的思想,真正的新思想。紀元一年。布朗基的藍圖。一切都從頭開始,一切都推倒重來:法律、道德、家庭、一切一切。監獄里犯人全部得到自由,所有的罪行都被赦免。這思想多麼宏大,你,你和你們這一代人是不可能理解的。要麼就是你把它理解得太好了,而寧願它窒息在搖籃里。」
「別偷換話題!我們討論的是俄國,不是耶穌。別老想著罵我,你若是出賣我,只有一個原因,就是你恨我。」
「你相信上帝?」
「上帝呢?上帝會怎麼想?」
「亡者的靈魂呢?」
「說不准你會呢,」他語調溫和地重複說了一遍。「種子變成兒子,王子變成國王。有一天你坐到君主的位置上(如果到那時你還沒有把自己的腦袋打穿的話),你的國土上到處都是藏在地下室和閣樓里的小王子,你會怎麼做呢?派士兵通通把他們頭砍了?」
「當然相信!不信上帝信什麼?———總要有個人拿著電筒照亮世read.99csw.com界,摧枯拉朽。不,我們會去見上帝,站在他的王位前,讓他下來。他會來的!他沒有選擇,他必須聽著。最後,我們會一起踩在同一塊地方的。」
他沒精打采地把圍巾推到一邊。「你為什麼老想激怒我?」他說。「你帶我到這兒來,根本不是讓我看什麼印刷廠,看什麼餓肚子的孩子。你說的那些都是借口。你到底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麼?你想激怒我讓我一出門就去告發你嗎?你為什麼不放棄彼得堡?放棄這裏逃走,像個明白人一樣。現在倒好,你把自己當成了離開耶路撒冷的耶穌,要等著一頭驢來把你送到迫害者的手心裏吧。你希望我去扮演那頭驢子的角色嗎?你痴心妄想,把自己當成躲藏中的王子了,把自己當成王子和烈士,等著別人來抓你。你想從耶穌那裡偷個復活節來。這是你第二次試探我了,我不會受你試探的。」
涅恰耶夫堅決地搖了搖頭。他什麼意思?他不想播下自己的種子?他發誓要像耶穌那樣當個處|男?
「我希望你結果自己之前,能有機會當回父親。」
說到這兒,涅恰耶夫停下來,更靠近他一些,死死盯著他。「我扯得遠了點吧,費奧多爾·米海伊洛維九-九-藏-書奇?」他把語氣放得柔和些接著說。「我有些過於激動了,揭露了不該揭露的事實———我們已經看穿你了,我們大家,還有你的繼子,對不對?為什麼不說話?刀子快割到骨頭了吧?」涅恰耶夫從口袋裡掏出藍色圍巾。「我們再把眼睛蒙上好嗎?」
樓梯上響起一陣腳步聲。涅恰耶夫奮力掙脫出來。「他們回來了!」他大聲叫道。他的兩眼閃著勝利的光芒。
他轉過身去。門口站著一個穿黑衣的女人,一頂白帽子不協調地掛在頭上。在黯淡的光線下,在淚眼中,他看不出她的年紀。
「我們會走得更遠。當人民略有意願,我們就會經常發行新幣,取消現有的貨幣。法國人就是犯了這樣的錯誤———他們讓舊幣在市場上流通。法國人沒能革命徹底,就因為他們沒有勇氣把一切推翻。他們推翻了貴族,卻沒有消滅舊有的思維方式。在我們的學校里,我們會教育人民思考的方法,找到他們始終受壓迫的原因。人人都要重新進入學校,即使是教授也一樣。農民將會成為老師,教授將會成為學生。在我們的學校里,我們會造就全新的男人和女人。人人都能帶著一顆全新的心靈再生。」
「天使呢?」
快割到骨頭九*九*藏*書了?是的,也許是這樣。不是這番控訴本身,而是他在控訴背後聽到的聲音:巴維爾的聲音。巴維爾對他的朋友抱怨自己,而他的朋友就像保存毒藥一樣保存著這些話。
「你的問題太多了!亡者的靈魂也是一樣,費奧多爾·米海伊洛維奇,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會讓亡者的靈魂重新走在大地上———巴維爾·伊薩耶夫也一樣,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所能做的一切沒有任何界限。」
多大的牛皮啊!他都不知道涅恰耶夫還能怎麼吹———不知道是他在和涅恰耶夫玩,還是涅恰耶夫在和他玩。所有的障礙似乎一下子都被打碎了:眼淚也好,笑聲也好。要是安娜·謝爾蓋耶夫娜在這兒———他忽然閃過這個念頭———他就能把這些話都對她說說,她就缺乏這樣的安慰。
「我永遠都不會當父親的,」涅恰耶夫喃喃說道。
「那什麼是我們,我和我的那一代人真正喜歡的東西?」
「我不恨你。我沒有理由恨你。」
「你有理由!你想回擊我是因為我打開了人民的眼睛,讓他們看到了你真正喜歡的,你和你那一代人真正喜歡的東西。」
最後這幾句話帶著偌大的火氣,令他忍俊不住笑了起來。涅恰耶夫臉漲得通紅,困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