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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印刷廠(1)

第十六章 印刷廠(1)

「我必須走了,」他說。
「可你為什麼要讓別人重視你?你怎麼不能盡你所能做個無憂無慮的年輕人呢?等到一定的年紀就有人重視你了。撇開你那些虛弱不堪錯誤地重視你的追隨者們不談,想想你那個芬蘭朋友,作為追隨你的結果,她此時此刻在經受些什麼。」
「你說做父親的會無條件地為我做任何事。你可知道我的父親把我的信都給警察看了嗎?我寫給我姐姐的信,都被他偷去重抄送到警察那裡去了,他們會為此付給他報酬。這就是他的條件。警察們是多麼黔驢技窮啊,為了抓住那幾根稻草,竟然會為那些東西付賬。他們什麼也證明不了———無論什麼!」
「要是我選擇講出事實怎麼辦?」
報復:就在他剛剛想離開的時候,這話簡直就像丟在他臉上的一個豬膀胱。涅恰耶夫的語言,涅恰耶夫的世界———報復的世界。自己到底對他怎麼著了?可是,這骯髒的話語丟給他,也不是沒有緣由。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和涅恰耶夫見面時他的行為舉止———裙子在椅子背上來回摩擦,桌子下的腳壓著他的腳。他把自己的身體裝扮成那個模樣,無恥之極,愚蠢之極。這個孩子對他想要的東西,還有點清醒的認識嗎?還是他只想看看,事情到底往哪個方向發展?他像我一樣,我像他一樣,他暗忖道———只是我沒有他那種勇氣而已。還有:這就是巴維爾追隨他的原因嗎:因為他曾想嘗試著學習有勇氣?這就是巴維爾那天夜裡爬到制彈塔上的原因嗎?
「署我的名字?」
「假定?因為,你沒有殺人,就不會有人重視你。只有殺人,才能引起別人的重視。」
那個姑娘———她的名字真的是索尼婭嗎?———難為情地把臉轉了過去。她的衣服是那種廉價的花布面料,根本不適合在冬天里穿。她衣服上的紐扣,自始至終都在前面耷拉著。她已經冷得有些發抖了。
鋌而走險。為了被人出賣而鋌而走險,為了找到一個出賣九_九_藏_書他的父親而鋌而走險。
涅恰耶夫已經拉著他的胳膊,半拖半拽把他拉到門口了。他再一次為自己的默從感到驚訝,彷彿自己處在道德凝固的狀態中。巴維爾看到他被殺害自己的人如此利用會怎麼想?要不就是巴維爾在引導著他這麼做?
「如果你不寫,我們會替你寫。」
「讓我看看你的乳|房。」
「我要講的事實不是一台手動印刷機就能講明白的。」
他馬上就看清楚了那種印刷機。那是種過時的英國伯明翰型的印刷機,他哥哥就曾在這種機型上印刷過傳單和廣告。印幾千份應該是沒有問題———一個小時大約能印兩百張。
「這毫無疑問。我怎能帶———」
「每個作家力量的源泉,」涅恰耶夫用手掌拍了一下機器說。「你的聲明今天晚上就能分發到各家各戶,明天就能上街。或者,你願意的話,我們也可以等你過了邊境后再發出去。若有人跟你收稅,你就說是偽造的就行了。到那時就沒什麼關係了———你的聲明會見效的。」
「就是署你的名字。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涅恰耶夫爆發出一陣狂笑,鼻子笑得呼哧呼哧的。他不再保持平靜,大步穿過地下室,把擋道的孩子一把推開。「我父親!你知道我父親什麼?我可不像你的繼子那麼傻蛋!我不會死吊著壓迫我的人!我十六歲就離開我父親的家,從沒有再回去過。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他打我。我說,『再打我一下,你就永遠別想再見到我了。』他打了,所以,他再也沒有見到我。從那天起,他就不是我父親了。現在,我就是我自己的父親。我已經轉移出來了,我不需要什麼父親來掩藏我。如果我需要掩藏的話,人民會掩藏我的。
有一點是越來越清楚:涅恰耶夫不落到警察的手心裏,不嘗嘗警察的苦頭,他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只有那樣,他的勇氣,他的決心才能受到徹底的檢驗。他自然會挺過來的,毫無疑問,他不會投降的。read•99csw•com不管他怎麼挨打挨餓,他都不會屈服,甚至連生病都不會。掉光了所有的牙,他還會笑容燦爛。他會四處拖著他的斷腿咆哮著,堅定得就像一頭獅子。
他本應想象得到巴維爾會產生這種想法,而非從涅恰耶夫這裏聽到。真是個廢物!「但願,」他開口說,「我還能聽到你和巴維爾在一起。」他沒有說出口的話是:就好比兩把劍,兩把裸|露的劍。
「無論你寫了什麼,我們都會發出去。我答應你。」
涅恰耶夫興奮地笑了。他知道他們已經彼此釋然。「我幹嗎要那麼想?」他語調疏緩地說道,聲音中有股惡作劇的味道。他還斜瞥了一眼那個女人,似乎想把她也拉到這個玩笑里來。「我不像你的兒子,我不是個迷路的年輕人。如果你想到警察那兒去,直說不就得了。別裝出一副為我傷心的樣子,別裝出一副不是我敵人的樣子。我知道你那種傷心。我敢說你對女人們用過這伎倆,對女人和小姑娘用過。」他轉頭對那女孩說,「你太了解這種伎倆了,對不對啊?這類男人傷害你時眼淚就跟下來了。他們就是想藉此潤滑自己的良心,滿足自己的快樂。」
「來吧,謝爾蓋·根納德維奇!」另一個人說道,語氣非常嚴肅。那人的眼睛下面有層層的眼袋。此刻,他點燃一枝香煙,焦慮地抽著。「和書本作對你得到了什麼?和學生作對你得到了什麼?」
「他該怎麼寫呢?」
「我無意出賣你,」他筋疲力盡地說。「回家找你的父親吧。要是我還記得的話,你在伊萬諾沃什麼地方有個父親吧。找他去吧,跪在他面前,請求他把你藏起來。他會做的。做父親的會無條件地為你做任何事情。」
「是的,你的聲明。無論你做出什麼樣的聲明。你馬上就可以寫,這樣會節省時間。」
「我對你的印刷機沒有興趣。」
「他為什麼會那麼說呢?他知道我的處境。」
「讓我一個人呆會兒,」屋裡響起另外那個人的聲read.99csw.com音。他沒有抬頭,始終看著眼前的文字。「他是個作家,他不會那麼寫的。」
「別再喋喋不休地談我那個所謂的芬蘭朋友啦!她被照顧得很好,沒受多少罪!別對我說,等我到老了才受到重視。我已經從你身上看到,老了會是什麼樣子。等我老的時候我就不再是我自己了。」
「不能在一頁紙里說完的東西就不值得去說。還有,有些人為什麼就可以舒舒服服坐著看書,而另一些人卻一點不能讀?學生們嘮叨得太多了。他們坐而論道,消耗著精力。大學就是個教給你爭論永遠不幹實事的地方。這就好比猶太人切斷了力士參孫的頭髮,爭論只是個圈套陷阱而已。他們以為通過爭論就能讓世界變得更好。他們沒明白在他們改進之前,世界早已經變壞了。」
「你說什麼?替我寫?」
「你想讓我實施報復嗎?你想讓我走出去告發你嗎?這就是你想要的效果嗎?你的這些啞謎和蒙眼遊戲就是想要這個效果嗎?」
那個女人依舊戴著那頂小白帽子,坐到床邊把最小的孩子攬到懷裡。碰到他的目光,她的臉紅了,但緊接著就挑釁地抬起了下巴。「伊舒金先生說你能幫助我們,」她說。
「作家們有他們自己的規則。他們不會和人民平起平看的。」
「他已經病了好幾個星期了。」她抱怨著說。
「伊舒金先生。你的朋友。」
涅恰耶夫回來了。「那麼,索尼婭把她的麻煩告訴你了,」他說,「我想你的女房東已經幫過她們了。她真是個慷慨大方的女人,對嗎?這是伊薩耶夫說的。」
「我們正為房租的事兒發愁呢。我付了這個月的房費,可後面的就沒錢付了。太多了。」
涅恰耶夫輕蔑地看了他一眼。「走吧,」他說。「沒人攔著你。」他對那個女人說:「他還以為我不知道他會去哪裡呢。」
他朝那個女人鞠了鞠躬。蠢笨的帽子下,一張極其膽怯的臉打量著他。那張臉長滿雀斑,有些女孩子氣。他察覺到一絲瞬間即逝的https://read•99csw•com性興趣,不過馬上就縮回了。他該打一條黑領帶,或者,胳膊上纏一條義大利風格的黑袖章,那他站在這裏就會更加引人注目———對他自己也是一樣。他不再是個完整的男人:只能算半個。或者,他在領子上別一個涅恰耶夫的像章也好,至少那好的一半比例會多些。
孩子停止了吃奶,在母親懷裡扭動起來。她放下孩子。孩子歪歪斜斜地滑下她的腿離開了房間。他們聽到樓梯下孩子小便的聲音,他像往常一樣輕聲呻|吟著。
他的思想被樓梯上的喀噠聲打斷。涅恰耶夫奔向門口,聽了聽,接著走了出去。外面一陣壓低了的爭吵聲,一陣鑰匙開鎖的聲音,接著又靜悄悄的了。
這沒頭沒腦的話讓他生氣。「你以為我會去哪裡?」
「沒人會同意的。沒人會相信你的。」
「我的聲明?」
「也許他們的確是沒法證明什麼,可他們知道,你知道,我也知道,你不是無辜的。你做的事情遠遠超出策劃一個暗殺名單,對不對?你的雙手沾滿了鮮血,對不對?我不是要求你承認。我只想問,假定你是有理智的,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對這種年紀的人,他見得何其多!甚至比大街上的女人還要多。因為他自有自己的精明。他了解這個世界。巴維爾本也可以了解得更多。污穢醜陋的現實生活,他故事中蹣跚而行的老人———他的名字叫什麼來著?卡拉姆津?———遠比這個討厭的自大英雄告訴給他的多得多。屠殺將至———一個嚴重錯誤。
「伊舒金先生?」
「學生們會相信———你在學生們當中不乏追隨者,我告訴過你了。尤其是他們不得不讀大厚書獲得啟示的時候。學生們會相信任何事情。」
「你想讓我告訴你嗎?難道這不是你報復我的大好機會嗎?」
她迅速解開第二個紐扣,把一對乳|房暴露出來。兩個乳|頭在寒冷中變得硬挺挺的。她用手指托住乳|房,輕柔熟練地動了動,擠出一滴奶來。
既然涅恰耶夫有了個聽眾,他又read.99csw.com回到了以前的方式。至於他,他厭倦了這些幼稚的挑釁。「我得走了,」他再次說道。
「那他們就該學學新的規則。個人那點事都是些奢侈品,我們可以放棄不用。人民不需要個人的東西。」
屋裡還有一個人,比涅恰耶夫年紀大些———頭髮稀少,面有菜色,眼睛黯淡無神,趴在排字台上,下巴都低到手上了。他根本沒有注意到他們,涅恰耶夫也沒有介紹一下他。
他只有五個盧布,還是他從安娜·謝爾蓋耶夫娜那裡借來的。他給了她兩個。她一聲不吭接過硬幣,把它們包在手絹里。
「是的。」
涅恰耶夫多麼機靈,他預先就警告過他不要難過!可難過恰恰就是他最大的感受:他為一個孩子感到難過。孩子孤獨一人,在大海里掙扎,逐漸被水淹沒。他錯了嗎?在涅恰耶夫陰沉而若有所思的注視下,他覺得涅恰耶夫多少有些成心故意———甚至比成心故意還壞,實際上是狡猾?那些話,那些被人深信不疑從心靈傳遞到心靈的話,究竟要持續到什麼時候?這種年紀的人,處在表演做戲的年齡,處在喬裝改扮的年齡。巴維爾過於孩子氣了,太過時了,居然對此深信不疑。巴維爾筆下的男女主人公,以那種滑稽可笑結結巴巴過時的語言彼此談心。「我想……我想……」———「你可以……你可以……」可是,巴維爾至少還可以把自己投擲到他人的胸懷裡去,而要把謝爾蓋·涅恰耶夫想象成一個寫手那就太沒有可能了。一個自私自利的人甚至更壞。他們的確是一對可憐的情侶。沒什麼感情,沒什麼同情心。那種感情稚嫩遲疑,彷彿一個長不大的侏儒。那是一個屬於未來的人,屬於下個世紀的人,除了宏大的腦袋宏大的胃口別無是處。孤獨啊,孤獨!最適合他呆的地方就是空蕩房間中的王位寶座,頭腦中的寶座。思想的巨人,愚蠢的思想。上帝拯救這些信徒吧,上帝拯救被統治的人們吧!
「我們以後才說那個,」涅恰耶夫說道。「我想帶你去看看印刷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