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歸宿(1)
許三多樂得一直合不上嘴。
我只是看了很久的國旗和紀念碑，久到被幾拔兵查過了證件，我確定我不屬於這兒，不屬於被我們護衛的這兒，至少現在還不。
許三多的臉色忽然就認真起來了，他看著那個兵，看著那張嫩得發青的臉，忽然，他沒來由的就是一陣心酸，眼淚就要湧出眼眶。但許三多已經是個不習慣哭泣的人了，他轉了身掉頭走開了。
我莫名其妙地去了首都，當兵的人可能對首都有種莫名其妙的感情，尤其我曾呆過的防區反覆在說，我們在保衛首都。
為了看升旗，許三多在天安門廣場等了一夜。
槍炮聲在周遭震響著，突然一個炸點幾乎就在許三多坐著的車邊炸開，黃土砰砰地直打在車體上，並就著打開的艙蓋迸了進來。
許三多看了指導員一眼，他真的很想把心裡話說出來，說出來也許會好受一點，但他最終還是堅持了原則：不該說的不能說。指導員看他不說，便說是吧是吧？我說的對吧，真給面子。什麼事你也不會說？忘了你小子的精髓是賊較真。
喂，你跑什麼？我又沒要你以身相許！女孩在後邊喊道。
許三多覺得首都很大，首都的人們都很忙，忙得不要找頭，於是到什麼地方都是一塊。首都好像很複雜又很簡單，首都不要鋼蹦。
像伊索的舌頭一樣，最好的是沒有窮盡，最壞的也沒有窮盡。
許三多忽然又有了一種想哭的味道。
那兵聽的不明白，但他看得清楚，透著機靈也透著牛氣，嚓地一聲就給了許三多一個敬禮：歡迎老前輩回家！我希望您看到咱們這個家跟以前不大一樣！
北京站已經到達，許三多讓著人群下車。
甘小寧發現許三多一直沒有說話，便對許三多說：我怎麼一直沒有聽到班座大人發話，你不用這麼緊張，我們是優待俘虜的。馬小帥說，他還是跟以前一個樣子，不，他的嘴簡直被老A鋸掉了。
幹什麼？女軍人問道。
值星官看過許三多的證件后，掩不住有些好奇。
馬小帥對班長突如其來的感情戰術，有點防不勝防：搞什麼？一招制敵？
……我看人……看看人。許三多說。
別去了，你們七連那幾個掛了號的我心裏都有譜，本來攢著勁想往三連要，讓你們老連長先下手為強，一個紅頭文件全調成師偵察營骨幹了。
一連長於是笑了，他說老七才和我們不一樣，他是個大孩子，現在口口聲聲自稱鋼七連副營長，鋼七連下屬偵察營任職，我要告他亂了編製。
他說報告，不該說的不要說，只能說我是咱們這練出來的兵。
值勤官看他的眼神一下子也親切了許多。
從一連連長那裡出來，紅三連指導員陪著許三多往前走去，經過操場上的跑道時在，一輛車嘎然停在他們身邊，車上蹦下兩個穿迷彩的，一左一右就把許三多給挾住了。許三多沒有反抗。在這裏他知道他不需要反抗。他任由那兩個對他又是拍又是打，又是推又是擻，然後，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
指導員只好又是一拳，他說你小子又來了彆扭勁了，那你在這一戳半天，幹嘛？老遠看當是個特務，近了一瞧敢情是你。
隨後，他回到了白溝子，他當兵出來的地方。
剛下車時，許三多以為看見了世界上最高的樓，可一出車站就發現對面的樓更高，最後走的時候他也不知道最高的樓而只知道更高的樓，這就是首都印象。
當然是因為軍人身份的緣故，許三多幾近歡快地跑了過去，他二話沒說就幫人拿起了幾乎所有的行李，然而，他愣住了：對方的表情顯得詫異而警惕，而且，這位軍人是個女的，並且是個中尉。
幾年的辛苦，是不是夠格休息一下了？
回到賓館的時候，他飛速地脫下那身便裝，換上了他的軍裝。
車繼續地往前開著。
紅三連指導員看著他的那一身裝束，心想他可能有事在身，便問道：回來幹啥？
回答是：鋼七連下屬裝甲偵察營，高副營長手下任職的便是！
那一夜，他兩次被士兵盤查了證件，每次掏出軍人證的時候，許三多都覺得他的同僚都驚異又有些鄙薄。是啊，他怎麼能穿著這樣一身衣服出現在這樣一個地方？
許三多神秘地拽了他一下，他不想泄露自己的身份。
許三多淡淡地把東西挪到另一隻手上。
他掃視著在車上用餐的士兵，大喊大叫道：你們別跟我搶速度！趁熱多喝點綠豆湯！下次再看見誰偷喝涼水，我就替你們爹娘管教了……話沒喊完，他看見甘小寧的越野車回來了。
指導員說：一連長几月前怒氣沖沖，說正絞盡腦汁寫報告調伍六一當司務長，結果團部來人諮詢hｔｔps://read•9９ｃsw.cｏｍ意見，可你那朋友，也就是伍六一，頭幾天就把退伍報告呈交啦！一連長說真想千里追殺槍斃了他！
上來。
現在知道什麼叫驕傲，什麼叫自豪了？甘小寧問。
他說泄密的話就不用答了，您是什麼兵種？
狗小子，你算是知道回娘家了！
在地鐵下等車時，許三多忽然眼睛一亮，他看見候車大廳里有人穿著軍裝。他看到的是一個背影，那個背影正艱難地挪動著一副沉重的行李，從大廳的這邊挪到那邊。
值勤兵有些不服：我都快複員啦！還叫個蛋子？
順著那條長長的車道，許三多看到周圍仍是特有的整潔和一塵不染。一個班的兵在清理著路邊的植物，邊打量著這位讓他們搞不清楚來路的同仁。車場馬達在轟鳴，幾連整編製的士兵剛從外邊操練回來，那柴油味兒讓許三多聞之精神頓時一振。
許三多頻頻點頭：我一定告訴他。我一定去看他，您搞不懂的我也不明白，不過我看見他就准能明白。
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他感到困惑。
值勤兵覺得有些糊塗，他說這個團的人，我叫不上名也混得挺臉熟。你得說是誰。而且，我也是個老同志了。
我曾經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我曾經認為子彈有可能是不會打死我的，一顆彈頭十多克，我的體重六十七公斤，一顆子彈怎麼會讓我的生命終結呢？我會痛可我不會死的。
……我是軍人！我也是……
看起來你們關係挺好？
要看誰吧？我給你叫來。
可許三多沒有給他點頭，許三多說：我現在就要見。
惟一能明白他那份心事的大概就是指導員了，他氣得對那兵罵道：你這個新兵蛋子！
女孩還是攔住，她說我這麼說話挺討厭是不是？都是網路惹的禍。我的意思就是咱們好好交個朋友！……
裡邊視野不好！
是偵察營啊。甘小寧回答。
轉身，許三多又回到了地鐵的下邊，與昨晚的門可羅雀相比，此時的地鐵站可謂水泄不通。
許三多還是有點不太相信，他說：你們都在……？
可許三多又忽然說：不看啥。
一身衣服確實能騙不少的人，剛走出車站，許三多那副不太有頭腦但又時髦的樣子，便引得開出租的和拉人住賓館的紛紛詢問。
在往首都的火車上，我甚至還想過在首都打份工。
就是上次選拔時跑傷了腿的那個吧？走隊列你們還在一個班？
沒關係。許三多說。
槍斃？
後方猛地一聲炮響，尖嘯之後遠處的高地上便炸開了。高城一聲命令：發起衝擊！戰車便衝鋒了起來。一隊戰車迅速從指揮車跟前掠過，衝下四十多度的山坡。指揮車震動著隨後加入了衝擊，車上的高機開始震響，彈殼四下飛濺。
值勤兵說：請問，您……
上哪？售票員問道。
一架直升機從空中飛過時，讓許三多想起還是新兵時的一些情景，那時天上也飛過直升機，指導員的鼓動工作也做得忒好，一路告訴他們這是偵察營，那是全電腦化的炮團，那是我們親愛的機步團。同志們驕傲不驕傲啊？自豪不自豪啊？
然後，追許三多去了。
許三多一下又說不上來那些老同志都是誰？他只是覺得，那些和他一樣，從懂事起就進了軍隊，就在軍營里一起生活訓練，準備著在打仗時把命交給對方的那些人……
等你回到家再想起這裏，你就知道為啥叫你新兵蛋子了！
那兩人就猶豫了，他們聽出了嗓音里的那種懷念與情感。
那就是高城。
好著呢是什麼意思？指導員說：就是比你好唄……我瞧你是有心事的許三多，我這做指導員的跟個婆婆也差不離，見兵有心事就忍不住要問。不過我想我也大概是幫不上你啦，你現在都飛了這麼高這麼遠了……
前方的車開始拉開了煙霧，再加上車上的自動拋射器，衝擊隊形很快被淹沒在煙幕之中。車載的步兵從行駛的戰車上躍下，並且在奔跑中保持著戰鬥的隊形。
操場上有人在打球……有人在練習單環大迴環和裝彈……這就是他的鋼七連，他的鋼七連一如往昔，只是物是人非了。許三多愣在旁邊，獃獃地看著。
高城喊了一聲，依舊地站著。
聽得許三多又是一愣，他突然站起來說：我想出去走走？團里還有七連的人，我去看看。
這時，高城才從車艙里俯了下身子，拍了拍坐著的許三多。
甘小寧雖然開車不便，還是騰出一隻手，在許三多的手上狠狠地扣了一下。
許三多可憐巴巴地看看自己這身時髦的便裝。
許三多愣了一下，掉頭還是要走。
許三多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忍不住問道：你幹什麼？
隨後ｒeａd•９9ｃｓw.ｃoｍ，他坐進了一家酒吧。酒很貴，等於成才三十天的煙錢。
許三多也有些不好意思，他說他怎麼樣了？
剛走了一站地就有人急匆匆下車，他看著，忽然想起來這上下間就是成才一天的煙錢。後來他知道這叫工薪族，更富裕的人在比自己有幾輛車。
許三多獃獃地看著對方上了對面的地鐵，大概是被他氣的，居然一口氣把手上的重物拎了過去。
許三多笑了笑，說回來看看。
一路上，馬小則帥一直盯著許三多身上那套不一樣的軍裝。
旗升到頂端時，許三多忽然想起他那連長說過，如果把所有為這面旗犧牲過的全排列在這廣場之上，其中肯定得有鋼七連的旗。
這時，車外的風景越來越荒涼了，像是在城鎮與草原的邊緣。
對鋼七連的人來說，人民英雄紀念碑也有特殊的意義，而且七連的老指導員說過，軍人登上天安門是無需買票的，因為當年我們打下了那裡，然後還給了人民。
女孩追出去的時候，眨巴眼間許三多已經不見了。
……四號八號壓制！六號七號迂迴！三號五號正面衝擊！……
許三多嗯哪了一聲，那是替伍六一答應的。
誰呀？
你是……昨兒……
對，他嘴說不當我是朋友，可對我比朋友還好。
許三多說：是的。
對方也在同一瞬間認出了他，頓時顯得極為窘迫。
他只好把行李慢慢地放下，放在對方的手邊。
指導員說還是去吧，我知道你特想去。
你在開玩笑嗎？你真會開玩笑！那女孩說。
突然，身後有人嚷著：噯，當兵的！
許三多留戀地看看手上的酒杯，對他來說酒杯既空就沒有再坐下去的理由，其實這裏許多人都一杯酒耗去一個晚上，但許三多不會這種計算。
許三多使勁點點頭，眼淚差點沒掉下臉來。
許三多神情中掠過一絲黯然，搖了搖頭：我沒什麼準則。
我愣了許久，覺得臉上一直很熱。
夜色降臨，這座城市開始流光溢霞。
他說你小子回娘家還登記個啥？說完對著值班室大聲彙報：班長，有個小子回娘家！
夜裡，許三多先是進了一間的吧。鋪天蓋地的音樂，讓他覺得裡邊充斥著槍炮與戰車轟鳴的音響。許三多坐在角落，手指頭下意識地隨著節奏在酒杯上彈動。
那女孩眼睛亮了，她看到許三多是一個很靦腆的男子。
許三多終於知道別人並不關心他去哪，如釋重負地掏出一張零票遞過去，售票員也懶得再問，只給了他一張票就算完了。許三多還有點等著給他找錢，發現沒有找，便只好找個座坐下。這是始發站，車很空。
用不著，我拿得動。女軍人告訴。
一連長這時倒似乎伍六一就在面前了，他說你告訴這渾球，在外邊別那麼硌人了，到地方上要多點綿軟。你代我說，我求他了，別那麼生頂生扛，讓我們這放點心。
我當時很犯傻，我就想，他們如果再碰他一下，我就要打……為什麼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個違章者可能是我同集團軍的戰友。
許三多二話沒說，幫她拿起那堆採購的東西，其實並不沉，對方似乎是怕掛壞了自己的衣服有損儀容。許三多直起身來的時候，腦子像被什麼忽然刺了一下，他又看了對方一眼，這一眼，他看出來了，她就是昨夜的那個中尉。
指導員明知新兵都有爭強好勝的心，卻也不能放棄教訓人的機會，他說吹牛皮呢？不就是多兩輛電子偵察車，上個演習場嬌貴得抱蛋老母雞似的？……你以為你們這點基業誰們給打下來的？我告訴你，他喊聲列隊周圍這樹興許就立正了，喊聲開步走這步戰車興許也就答應了……日子久了全通了靈性，這就叫個老兵！
許三多搖搖頭：不去了。
他忽然之間很想他那連隊。他很奇怪他為什麼眼巴巴地來到這裏？
六一，他現在在機步一連。
許三多雖然在笑，但嗓子已經有點啞了，他說不是，是見到你們……真的高興。
值勤兵嗯哪了一聲，他說我是鋼七連第五千一百號兵，鋼七連現在已經出了五千一百五十號兵啦。我當然是老同志。
幫個忙好不好？幫我把東西拎上去打車，實在有點過沉了。那女子說。
什麼？紅三連指導員好像沒聽清楚似的。許三多隻好再一次地告訴他：想看看老同志。指導員上下打量了一下許三多，登時就有了些難受，只好回頭去看看那個值勤兵。
最後我沒上天安門城樓，我忽然覺得很索然。
知道吧。驕傲就是有一種東西讓你負起責任，你盡了心也盡了力，你覺得值得。自豪嘛？我們那邊的隊長說，飛機大炮，導彈航母，日新月異，一切都是ｈtｔｐs://reａｄ•9９ｃsw.cｏｍ曇花一現的玩具，最重要是你們自己的堅持。越來越多的人追逐浮華掠影，你堅持了，你自豪。
然而，他簡直不敢相信，他們竟然是甘小寧和馬小帥。
指導員顯然還是興奮不已，他說你們鋼七連重新組建你知道嗎？他們幾個領導都不在，我這是代教！這兵，就是你們七連的。他看著旁邊的值勤兵的神情，頗為有點驕傲，他說你們七連沒人性，盡出怪胎！人就得有個人動靜是不是？他好了，一個悶屁崩出去，小一年人間蒸發！崩哪兒去了呢？我告你啊……
他覺得軍人該做的，就是在旗的周圍，護衛著它，足夠了。一旦想要向它要求和獲取，也就失去了自尊。他想。
難怪就你在老A留下來了，他說的是你的人生準則嘛。
參謀緊急地拉著高城的褲腿喊道：副營長，快隱蔽。
外面依舊槍炮喧天，而最響的卻是來自前艙口打得水泄不通的高機，那種武器從艙里聽來足以把人震得熱血沸騰。
那個外地人忽然就不再順從了，他掙扎，說這是我老部隊給我的。
機步團的大門似乎都沒有變，除了門口又換了一岔的哨兵。
但許三多機械地告訴他們：「對不起，不用了。謝謝。」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拿許三多說事，完全沒有顧及許三多的心情。許三多確實一直在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也不知道他在找什麼，聽他們這麼一說，他終於向甘小寧伸出了右手，向馬小帥伸出了左手，說：來，握一握。
慢吞吞下車的許三多，慢慢地給了高城一個軍禮。
想看啥？吱聲。紅三連指導員說，這半年改了不少，我不帶道你還真不認得。
可許三多卻突然說：不要去了，這兒還有一個連呢。
她說我自己拿吧。
許三多的臉騰的一下紅了，他說誇張，太誇張，指導員。
許三多看人的眼神很怪，那是莫名其妙的一股子親熱勁。
許三多轉身就找機一連連長去了。
許三多很局促的站在指揮車的一個小角上，指揮車裡邊本是寬敞的空間，但加上了名目繁多的C4I設備后，車內顯得擁擠。車裡已經坐著的幾名通訊兵和作戰參謀，有人給他翻開一把摺疊椅，讓他坐下。周圍的幾個兵正在完成測繪和轉接設備。
許三多隻有不停地點頭稱是。
指導員說知道他問的是成才，便告訴他：好著呢。
後來我徹底否了這個想法，我在首都看見一個違章經營的外地人被查證件，他地攤上的商品：他的皮帶，甚至鞋帶，一件件被搜走。
紅三連的指導員說：我捶你一兩下子是講客氣了，誰叫你這一走小一年都沒個音訊？你可是老兵啦，這點事還不懂啊？干好乾壞總得有個明信片！我那兵在邊防買明信片不方便，信封里塞張樹葉也是個情義啊……
許三多認真地點著頭，他說我知道，我們連長也是。
從北京車站出來，便裝的許三多如落進沙灘上的一粒沙子。
臨走的時候，一連長一邊走一邊給了許三多一句話，他說你們七連的人筋道，可要較起真來也真他媽硌牙。得了得了，這話別轉告，氣頭早過去了，你要見了六一那小子，跟他說，我這不氣了，他那份心那份志我不明白呀？哪是個願意沾人光的人？我就是搞不懂他既然不要沾這光，幹嘛拖著條斷腿還跟我說不離開部隊？騙得我當時就剩想哭，我老一的眼淚就那麼不金貴嗎？
公汽終於駛來了。許三多一個衝刺就上去了，那是用一個上步戰車的動作上來的，這讓車裡的人都有點瞠目結舌，當然，也引來了售票員的狠狠一瞪。
許三多錯亂了。許三多被堵在了門口，被人很仔細地端詳他的神情。
可一連長的話還沒完，他想想忽然就有了一點哀傷，他說你告訴他，我們這些連主官聚一塊挺愛給士兵排個座次，很多兵都讓我們這些連長指導員大寫了一個「服」字。別人第一個服的是你，第二個是他；我第一個服的可就是他，第二個才是你，許三多。我喜歡硬朗。這個事說明，我挺想王八蛋的。
裝甲部隊的這等獨特景觀，許三多已經久違了。
氣話不是嗎？一連長說一口一個不離開部隊，這輩子沒見過比他更堅決要留的，結果最後鬧一堅決要走。一星期後就走了，一連長氣得膩膩歪歪，現如今還打情緒官司呢。
指導員看著許三多那份溫和的執拗勁兒，就知道他已經恢復了常態了，終於開始苦笑：許三多呀許三多，我說你些什麼才好呢？
他一邊走一邊看著，他說清楚他想看什麼，他想看看鋼七連那兩桿招搖堂皇的連旗……他想看看那輛番號701的戰車……他想看這裏的一切……
那兩人老實九九藏書了，異口同聲地說：謝謝指導員通知！我們副營長說老七情義心領，失物帶回。指導員問：副營長是這麼說的嗎？兩人說是！指導員看著許三多就笑了，他說別發愣啦。是我告了密，看你一個七連的也找不著，我這都替你堵得慌。
我是說，這樣的人不會想過要找歸宿的。
那女孩並不傻，她說：這麼說……你真是個兵？
高城依舊原樣地站在車上，在對著通話器高聲地嚷嚷著：……我是前哨二號，六號我要你機動行事，不要形成對戰車的心理依賴！……我是前哨二號，你哪裡？沒事不要佔用頻道……啊，你是一號？營長我說的就是你，現在我是前沿指揮，你當然不該佔用頻道……
……報告連長。
高城朝許三多點點頭，許三多便從打開了的艙門進去了，回頭看時，甘小寧和馬小帥已經將車開走。
可她不再說話，只是隨著他走著。
就是就是。我們也是人民。跟人民一塊走。
艙外的高城無視飛沙礫彈，鎮定自若的進行著他的指揮。
他覺得這座城市裡有著太多太多的困惑。
可突然一下就覺得累了，然後歸宿這個詞就不折不扣放在你的腦子裡，成了你立刻想實現的一件事情。
你們也蹺課出來玩兒？喂，我不是你們連長！我也被你們軍訓過的！那女孩沒有放過他，她說：我覺得你們雖不是最可愛的人，可也是蠻有趣的人！這麼著行不行？今晚上咱們一塊玩兒，本小姐把你包啦！
許三多轉身一看，是一個打扮得時髦但很俗氣的青年女子。
回來了不吱聲！投降！甘小寧喊道。
許三多隻好無可奈何地打開了旁邊的周視鏡，往外看著。
車動的一瞬間，車外的霓虹燈開始閃動了。
許三多是真的哭了，像是哭回了他的新兵時期。在指導員的屋裡坐了一會，他說：我要見成才。指導員說好好，這就給你見。可細心一想，得，這會見不著，他在草原上你那五班呢。都什麼點了？我明兒請了假拉你過去。
作為一個軍人來說，這是個蠢到不能跟人說的說法。
禁閉！禁閉！馬小帥還是以往的那派天真。
指導員拍了拍許三多的肩膀，他說別在意，看到你回來，我們彷彿又看到了鋼七連。
當兵當到第四年零八個月的時候，士官許三多來到了首都。雖然最近的時候離它只有一百公里，可除了知道它是祖國的心臟，他一無所知。
他說有一個人肯定還在，他去不了偵察營。
許三多說對對對，他是我的班副！
一個國家的清晨終於到了，在沉默與風聲中，他看到護旗兵走過了金水橋，在邁向對面的旗杆。但看升旗的人那天不是太多，或者說很少，許三多孤零零地站在一個角落上。
在酒吧里這不折不扣是在大聲嚷嚷，並且女孩依樣畫瓢地學習著，給許三多來了個回禮。但許三多轉身就走。
等你想有個歸宿的時候就知道了，其實沒有歸宿，即使到了你以為是歸宿的地方，也會發現還看不見盡頭。人生沒有窮盡。
我……幫你。許三多像是有點說不清楚。
落荒而逃那會，他忽然想起過隊長臨行時的問話，隊長說你覺得自己還可能做回老百姓嗎？他說能。可走了這一會，他已經明白，所有的朋友都是戰友，所有的規律都照著軍規軍紀，他怎麼可能還為不帶火藥味的事情激動？即使他罵著自己不會生活。可許三多隻能是個軍人了。軍隊讓人在某些地方變得剛強，某些地方卻變得軟弱。
再瞎搞就讓你們徒步前進了！
許三多愣得眼睛都呆了，他說他走了？怎麼可能？
中尉看起來盡量想溫和一些，她說以後，不要開這種玩笑。
許三多把所剩的戰友便一一過了一遍，忽然，他高興了。
指導員拿他沒有辦法，只好說：好，我去要車。
去哪？買票。
一輛全副武裝的裝甲指揮車隱藏在天蒼草黃的旱草地，車上的一個人正把一塊壓縮餅乾嚼得嘎巴作響，然後又塞了一根香腸，再用軍用水壺裡的水沖服。很難想像一個人怎麼能把這種乾澀的食物嚼得如此之香。
甘小寧回身對馬小帥笑了笑，說：小帥放尊重一點，雖然是俘虜，可也是咱們班長。馬小帥說我是響應副營長號召，副營長讓咱們不要放棄任何一個研究友軍與敵軍的機會。甘小寧問那研究結果呢？馬小帥說：結果是，我更期待全面換裝時刻的到來。
★二級士官許三多
馬小帥看看甘小寧，又看看許三多，根本沒理那隻伸向他的手，而是把許三多狠狠抱住，他說既然你的意志如此薄弱，那麼我……，我的老班長啊，你想死我了！許三多掙扎著，他有點不習慣別人的擁抱。甘小寧的車因此九_九_藏_書開得歪向了一邊，他氣惱地對他們嚷道：
許三多話沒說完，對方笑了，笑得刻薄而又不屑，許三多愣了，一個人在戰友中間生活了將近五年，這種表情對他實在陌生。
許三多沒體察到指導員的不滿了，但聽到成才的名字時，不知怎的，他便有種暗暗的緊張起來，他說成才他到底怎麼啦？指導員說：那小子打從你們那回來后，一猛子扎到五班就沒再出來過。
你們還記得指導員的話嗎？許三多問道。
我的腦子裡炸了一下，我認識那種表，軍用制式的粗大和沉重，在我曾服役的集團軍里，很流行過一段子。
那面旗被甩起來了，在緩緩地上升……許三多靜靜地看著，周圍的人與他一樣表情，都浸透了莊嚴和肅穆。許三多現在覺得：兵，還是該去兵該去的地方。
許三多就藏身在兩輛車的縫隙里，等那女孩回身，他才快步上了對面的人行道。
許三多給女孩敬了一個禮，然後發現女孩瞪大了眼睛，才發現自己不對了。
那名參謀只好看著目瞪口呆的許三多，苦笑著繼續他的作業。
許三多再沒敢搭訕，掉頭還是走。
最後，他囑咐許三多：小子，看你就好像看見伍六一了。你告訴這渾球，到了附近就來這一連里看看，你們那老連隊是沒了，家可還在，這團里哪個連都是你們家。
許三多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都不知道再說些什麼了。指導員只好推了他一把，笑著說跟他們去吧，許三多，來這不就為了看看老朋友嗎？我不知道你心裏有什麼事，可我知道我幫不上忙，我知道你來這裏想有人幫你，我把你交給能幫你的人。你的心事大概羞於見人，可你的戰友都這麼想見你，你穿著軍裝就該……為人民服務是吧？
在那塊碑上，我們沒有名字。
好在他們只是把那塊表和別的私人物件裝進一隻塑料袋，貨物裝進一隻麻袋，然後他們帶著他走了。
那這人不錯……可他走也沒告訴你呀？
許三多差點他這話嚇了一跳，他打量著他，問你是老同志？
指導員忍不住了，他朝他們喊道：喂喂喂，士兵，風紀！
最後是他手上的表。
是真驕傲，也是真自豪。可那時候知道什麼是驕傲什麼是自豪嗎？只覺得莫名其妙的一股子燥動打哪兒升了起來，屁股下也起了火，坐不住，進了電影里似的，發海帶似的一股子自我膨脹……
許三多的眼裡忽然閃出一種光來，他說，不過鋼七連的人也許能幫我……指導員聽著有點感到遺憾，他說是嗎？你們這些七連的人哪，死了都是七連的鬼，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就算七連的魂？……我給你說那個成才吧，做好做壞，來來去去，我都不覺得他是我們三連的了，他怎麼著，其實都七連的貨，是七連的東西一直地附在他的身上。
許三多還來不及回答，就被紅三連的指導員在後邊砸了一拳。
許三多不禁問道：這是去偵察營嗎？
許三多囁嚅了半天，說道：……老同志。
許三多說了聲連長，然後想迎著高城站起來，高城卻讓他坐下，他說：好好看，回頭要意見。說完，高城的那顆腦袋又個了上去了。
他就要走出大門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情，在上邊舞蹈的狂熱人群中，一個長得有些高的女孩一腳踩空跌了下來。許三多臨機的反應是轉身接住了那女孩。
……上哪？許三多不知道。
許三多眼睛都呆得發直了，成才，六一，這趟回來他最想見的，就是他們兩個人。本以為看見他們了，自己的心事也許就有了答案了，可是……
我的軍人證還在手上，很快就要沒有了，但我現在去的話還不用買票。
許三多說啥意思？
沒啥意思？以前五班一月五個牢騷電話，三個書面牢騷，現如今，一個月不通人間煙火氣，倒是各兄弟單位表揚信源源不斷，搞得我這心裏倒是七上八下的。
真沒關係，我昨兒也穿著便裝不是？穿了那身就不能光想著自己，有時候是挺累的。
正說著馬小帥把一個真空塑料袋扔給了許三多，他說師屬獨立單位就應該在師里獃著嗎？副營長老說的話。對了，副營長說估計午飯時間咱們還在路上，讓我們幫你多帶了份午飯。許三多打開真空包裝，那是他熟悉的野戰口糧，他想都沒想就往嘴裏塞。
隨後，他戴上了墨鏡，他要去逛逛前邊那條繁華的街道。
他沉默地順著台階往上，他的同伴跟在身邊，終於忍不住搶他手上的東西。
許三多還來不及跟指導員先打個招呼，就被兩人挾到了車上。
馬小帥甘小寧和他心靈相通，齊聲說：驕傲！自豪！跟俺們一樣。
一個值勤兵覺得他穿的不同，忍不住朝他走來。
就看你怎麼想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