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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葉杯

荷葉杯

簾卷落花如雪,煙月。誰在小紅亭?玉釵敲竹乍聞聲,風影略分明。
而戀人則不同,她入宮出乎兩人的意料,為了彼此堅定信心,臨行的密約密誓顯然是少不了的,然而人在驚惶倉促中又哪能考慮的百事周全?當日誓言後來竟因為現實的困難而難以實現,當時的話,如今想起來也字字錐心。只有這樣才而會"悔",悔當日想的太清淺,悔當初想得太天真。如果當時不對重逢抱那麼大希望,也許面對今日的死別就會減一分傷心。
然而他們在北方,北方那個大氣荒蕪的城市,燕趙碧血,留不下前世江南的一對雙飛燕。或許,下一世,還有這樣的機會罷。此生做了烏衣公子,朱樓貴婦,步步行來步步停,那得這樣的清閑悠。況且又是紅顏命薄,黃沙掩玉貌,三載即與君長絕。
這一闋悼亡,是寫亡妻還是寫戀人,都在兩可之間。憑心而論,這兩個女子在容若心裏各有各位置,誰也不可斷言替代誰。假設無名氏《賃廡筆記》是真,那麼這一闋寫九九藏書給入宮的戀人可能性會大一些。
是……你回來了嗎?踏著溶溶煙月而歸,不改昔日的風貌。如果你是歸雲,定會看得見。我一直守在這裏與你的竹友一起等你。
莫道芳時易度,朝暮。珍重好花天。為伊指點再來緣,疏雨洗遺鈿。
化作彩雲飛去,何處?不隔枕函邊,一聲將息曉寒天,腸斷又今年。
猶記容若在《南鄉子-為亡婦題照》中說"別語忒分明",而這裏卻說"別語悔分明"。雖然一字之差,卻是有非常大區別的。思念盧氏,念及她對自己的溫柔體貼,病體沉沉時尚不忘囑咐自己千事萬事,這些話事後想起來就會特別地分明,這在情理之中,無須言"悔"。
心裏覺得容若和盧氏兩人可比三潭印月,一個是潭水,一個是印在潭水裡的月亮。都應是生活在江南,終身水煙瀰漫的溫婉人。平常日子自有一番遠意。她在清晨早起為他燙過茶碗,泡上茶,鍋里煮著綠豆稀飯,九*九*藏*書桌上是小菜和腐乳。他自安靜的吃了走,掩了門扉。她靠在被裡,枕邊情意未絕,被裡尚有餘溫,抬眼見新陽漠漠,想著他此刻在路上,長亭短亭,漸去漸遠漸無信,有一點愁念,一點欣喜。她開了妝奩,將自己打扮的亮亮,且要把家裡弄得好好的,連她自己的人,等他回來。
等你再續來生緣。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說得何嘗不對。然而緊要的是,愛情牽絆計較遠不如友情豁達開朗。可是連生死也隔絕不斷,在彼岸花開如初,才見得愛情的堅定柔韌。
我們如渡河人,要從自己的一岸到對方的岸,心似湖泊,自知是站在岸上觀水的人,一條小舟行過,即使縱身撲入也不過劃開一道波線,怎樣渡過都一樣,能掌握多少內質?更何從得知水的深淺。
賈寶玉同薛寶釵結了婚,一樣世上夫妻,晨昏定省,外人面前做得笑臉盈盈禮數周全,迴轉身來也溫存體貼。只有相對而睡的兩個人看得見,對方的心裏有根拔不出也軟化不了的尖刺,不死不休九九藏書佇立在心臟最柔軟地方,在黑暗閃光。曹公那一曲《意難平》道盡世間多少兒女的不足。女為悅己者容,這個容也不是那樣好悅的。
這是我心念不息的西湖了,接天蓮葉無窮碧,淡妝濃抹兩相宜。
知己二字,是國人對人極重的稱許,彼此需要非常了解並情誼深切。士為知己者死,荊柯酬燕丹,侯嬴報信陵,都是百死不改擲地做金石聲的人事。由這個詞來透視,可知亡人在容若心中的份量絕非一般的情誼可比。若愛而昵,終究不過是俗世恩愛夫妻,世上多是這樣的人,恩愛柔和而不了解。難得地是愛而敬。精神上視她為自己對等。
【悔分明vs枕函邊】
於是,容若的哀凄,似荷葉染綠杯里的酒,碧得清警凄涼。
你愛月夜訪竹,問竹,清潔如許,可有愁心?可願共人知?我聽出來你是在自問,是你自己冰肌玉骨不欲謫世。在覓知音,你愛哭,卻又怕自己如湘妃淚盡。這竹種在你的屋前,日夕看著你,守住你。它們是這人間你最沉默堅忍的知音。這世間有太九_九_藏_書多東西使你疑懼,有時候,甚至也包括我。世間情意如此不穩,而你擺盪其間柔弱而不改剛潔。
這裡有太多艷美的情事,荷葉上的水珠,圓圓整整,不用抖就落了。白素貞、錢王妃、蘇小小、朱淑真、甚至還有一個不能以愛情論的秋瑾,人似落花如雪,情如煙月。
他在落花如雪的月夜裡,朦朦朧朧中,看到了她立在小紅亭邊綽綽的身影,接著又彷彿聽到了幾聲玉釵輕敲翠竹的聲音。他知道,這是她寂寞不安地表示--
容若好友朱彝尊感慨常嘆:"滔滔天下,知己一人誰是?"可見容若是幸運的。他愛的人,不但愛他,更是他的知己。親昵愛敬,愛的兩全他都佔了,所以不得長久。幸福易得易失,所以他慘傷。這一首起拍三句就直抒胸臆,真切凜人。"已矣"兩字就先聲奪人。接下來卻筆鋒勒馬,由剛轉柔,由明轉暗,用情語鋪敘,綿綿中訴盡心底傷痛悔恨。"疏雨洗遺鈿"一句清淡凄冷,有景有情,九*九*藏*書全詞情意飛流直下,到這裏收剎非但沒有不妥,還恰倒好處地催人淚下。
知己一人誰是?已矣。贏得誤他生。有情終古似無情,別語悔分明。
漫漫,夕陽紅了天,小樓輕上,遠遠見他自畈上小道回來,心裏這樣安定。日子這般溫順。
--荷葉杯(其二)
這是很清麗的詞牌名,隋人殷英童《採蓮曲》中有"荷葉捧成杯"一句,調名本此。七月在西湖泛舟,看到連湖碧葉就想起唐人以荷葉為杯,謂之碧筒酒。興起想弄杯嘗嘗。身邊沒有酒,水也行。但是湖水太臟,荷葉不許摘,打消了附庸風雅的念頭,只去湖心廳喝了一碗藕粉作罷,廊下雨歇歇,打在花草上,花木扶疏。遠處三潭印月,煙水迷朦。
容若說知己,我微笑。一個男人視女人為知己,先不說愛,首先已突破了性別上的固執,心上坦然接納,似黎明時分轉過山坳看見滿山梨花的光潔明亮,可以相待長久。更何況這知己的基礎是相愛,最難得是他知足,贏得一個,即不做貪念,情願來生也是一樣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