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噢——」陶太太又應著，眼睛張開了一半，乍覺得丈夫的神氣古怪，便噗嗤地一笑，可是笑亦只笑了一半，她就辨出丈夫的神氣古怪中有可怕，她的眼睛就睜得大大的了。

「後來，後來么？我不大明白。我在統艙。」

第二天上午，陶祖泰去拜望夫人那位遠房侄兒。「一言難盡」的內容到底「面詳」了；侄兒吞吞吐吐說：

「問你：怎麼你又搬回二十號？」

「嗯，不夠……」陶祖泰的眼光盯住了侄兒的嘴巴，呼吸急促。

「那天你們走後，……茶房就來要我——補買官艙票，……補買票啦，我，我找姑母；姑母，打開錢袋…reａd.99ｃｓw•com…一算不夠……」

陶先生倒沒有了主意了。他坐下了，低著頭忖量該不該再問，譬如——「你和姓朱的同在一房做些什麼？」可是要問到這些，陶祖泰就不是陶祖泰了。太太呢，還是照常文靜陪坐在一邊，不說話。

陶祖泰鬆一口氣，兩手搓著：

陶祖泰這一問和太太那一問是同時出來的，太太顯然沒有聽清，只覺得丈夫的嗓子逼得太尖，尖到刺耳朵。她怔怔地望著她丈夫。

「後來呢？」

這兩種回憶夾在一起，他又抖起來了，他害怕，他覺得夫人是個大魔術家，他不敢用手去碰夫人的身體了https://read.99csw.com，可是他的腳像釘住了在那裡離不開，他又打定主意，不能不有幾句話。他只好喚他夫人醒來。

她遲疑地問：

「不夠啦……噯噯——問朱先生，……朱先生也說沒有，……沒有啦，我，——我沒有法子，只好，只好搬回統艙……」

略略抖得好些時，他像自己作不來主似的連連說「沒有什麼，沒有什麼」，就離開了那位侄兒。

「姑母，姑母，——那時，姑母在三十四號。」侄兒低下頭去，避過了陶祖泰的針尖似的眼光。

陶祖泰的眼皮一跳，看出來的東西就都有一圈暈了；他心裏還是清楚的，有許多問ｒｅaｄ.９９csｗ.com句在那裡涌騰，然而心尖上似乎有一縷又丑又冷的東西衝到他臉上，他的嘴唇發抖了，說不來話。

「你吃過飯了么？」

這已是午後一點多了，「家」里靜悄悄，老太太，夫人，孩子，都在睏中覺。正是一天里最熱的時候，陶祖泰的大衫粘在背脊上，可是他的手指尖卻冰冰冷。

她的確沒有撒謊，而且她也覺得「搬回二十號」不算怎麼一回事，到家以後，早就忘了。

「你不必瞞我！」陶祖泰的呼吸又急促了。

「你回來的時候，為什麼——為什麼又撤回二十號官艙？」「哦——哦——」太太爬起來，腳尖勾著拖鞋：「那個么？……噯嗨，read.99csw.com後來，後來，快開船了，那個三十——四號官艙，也有男客住進來，狠狠怕怕，像軍界，……我一想，到底朱先生是熟人，就搬回去了。」

「好像，……好像，姑母……又搬回……二十號。」

終於得了一個主意，陶祖泰輕輕嘆口氣，正想從「本來呢，輪船里單身女人和單身男客合一間房也不算什麼，只是姓朱的為人……」這麼開頭，不料樓下忽然叫起「阿娥姐」來了，並且豁剌剌一片牌響，陶太太應一聲，不慌不忙看了丈夫一眼，似笑非笑地嘴角一動，就翩然走了。

陶太太說著後半那幾句時，一邊喝著茶，雖然陶祖泰的兩條陰森森的眼光一秒也沒有離開她ｈｔtpｓ://rｅad•99csｗ•cｏm的面孔，然而她的臉色竟還和平常一樣。

「起來！有幾句話！」陶祖泰說，把全身力量都提到舌頭和嘴唇上。

陶太太翻身朝外，沒有張開眼睛，嘴裏卻是「唔唔」地應著。

他遊魂似的飄到夫人跟前，看見了側身朝里睡著的夫人，他忽然像醒了；侄兒說的話一句句都記得，尤其糟的，他也記起了昨晚上夫人很好的接待他。

他在街頭遊魂似的走著。侄兒那些話，倒好像忘記了，他心頭一起一落的，只是兩個老觀念：「逃避」呢，還是「負責到底」？他不自覺地兜了許多圈子，但也許因為腳下的習慣，終於不自覺地走到了「家」。

「你姑母呢？」陶祖泰透不過氣來似的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