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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滿洲客 十一

第二部 滿洲客

十一

「你的處境很危險?」她立刻問道。
「你現在沒有危險了。」如水安慰她說。
柔安答道:「一點點而已。不過這勝利算很大嘛。回去以前,我們應該摘很多花放在車子裡帶回去。」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他問。
「把我的小舅子找來,我非查個水落石出不可。」他對著電話咆哮,還詛咒不已。
他看了她一會兒,說道:「不,我這麼問實在是太傻了。我不願把你也扯進去。」
他的小舅子局長接到電話。省主席下令徹查兇手。「查不出來,你就休想保住飯碗!」
李飛猛按喇叭的時候,千頭萬緒很快地閃過腦海。
「杜小姐不礙事。事情她都知道了。」李飛說。
「謝謝你。是應該有個人陪我去才好。」她說。
西安警察局的戴司令有個方臉、長長的黑鬍子和那副黑框眼鏡就是他的特徵。他挺直地站在主席的床邊,報告遏雲逃走,有一個滿洲衛兵在花園裡被殺的消息。
「哦,我撒了一個謊。」她微笑著說。
「走,咱們得快一點。你們倆去取車,我回去接遏雲。」藍如水說。
「你現在是我嫂嫂。」李飛對遏雲說。她的臉色淡白,嘴唇不停地顫抖。
那個警察頭根本沒有往車子里瞧,他喊其他人別擋住去路。李飛又按了幾下喇叭,汽車大大方方地駛出城去。
她坐在李家的客廳里,心裏忐忑不安。她由李飛和範文博中途匆匆離開舞會的神情看來,覺得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很好奇,想問問他。沒等多久李飛出來了,熱情地握住她的手,可是臉上露著沉重的表情。
「您難道沒聽人說起,那個說書的女孩從省主席家失蹤了,還有一個滿洲衛兵被殺死。」
「我們是奉命行事,可是這樣搜實在很笨。我相信這個姑娘早就不在城裡了。那個人一定早就在天沒亮之前就帶她出城去啦!」
「我常去挺崔遏雲說書。不過,她爹年紀那麼大,他不可能把她救走,更甭說是殺死一個衛兵。」
「因為平常你好文靜。」
「誰知道,崔遏雲?」
「我已經和姑姑說好,讓遏雲在這裏躲幾天。」
「您不知道呢?」
遏雲滿手冷汗,把小淘抱得緊緊的。車子走了一段距離后,她松陷在座位上,長嘆了一口氣。
「是的,他告訴過我。」端兒說完后,起身到裏面去。
李飛看到里側有一排房間,由一道走廊與寺殿相連。
一個警察走上來敬了一個禮。
「可是柔安,你弄得到車子嗎?你要負很大的責任呢!」
「我可以。那輛車可是頭一次被派上好的用場。不過必須找個人開車。九-九-藏-書
藍如水到範文博家的時候,文博穿著一件外衣,懶洋洋地正坐著假裝在看報紙,其實他是在留心警察的動靜。當如水把他們打算用前任市長的座車載遏雲出城的計劃向他低聲說明的時候,他立刻坐起身來。
她端詳他的臉說:「你知不知道,有個人被殺了,警察正在搜每一幢房子?唐媽說,城門都有警察看守著呢!」
遏雲一想到她爹,就滿眶熱淚。她含著淚水笑笑。
「這真是一大侮辱!是誰這麼大胆——居然鬧到我家去了!這讓我在將軍面前丟盡了臉,想想看,竟然連他的一個衛兵也保護不了。」他又吼又叫的,闊臉顯得更寬,更強調他那倒卵形的臉蛋,和絲綢睡衣領口露出來的脖子連成了一條線。
「那麼就叫他來吧!」
「是我的朋友有了麻煩。」
「是的。」他的反應並不如平常那麼熱烈。
「祝福遏雲!」警佐也回敬說道。
「遏雲,如果你要我帶你去見你爹,我會的。你在這兒好好休息幾天,等到他們不再抓捕你的時候,我會很樂意陪你去的。」如水的聲音很溫柔,帶著微微的顫抖。
孩子們在院子里玩,李飛出去陪他們。遏雲立在菩薩前說,她要燒香許一個願。神龕前擺了幾包香。她拿起一包,把香點燃后,插在大香爐里。然後她跪在神龕前的草蒲上,默禱感敬神明,並求神保佑她和她父親,在地上磕了一個頭之後才站起身。
回城的路上,李飛很困惑地駕駛著。在舞會上柔安那麼文靜,不愛跳舞,她還說:「不在乎被冷落一旁。」然而她卻做出別的女孩不敢做的事情。這是他第一次看出這個文靜的女孩具有一種不凡的特質。「正和她爹一樣。」他暗思道。
「我們上去吧。」柔安用這句話回答他。
藍如水站在一邊,看著這個嬌小柔弱的姑娘站起來。
「我許了一個願,如果能平安無事,而且爹和我能夠團聚,我會回來還願的。」遏雲說。
省主席坐起來,下巴的肥肉在發抖。
柔安立刻開口說:「你們如果想把她弄出城,我倒有個建議。雖然冒一點險,不過我想應該行得通。」
警佐隨文博進屋裡,嘴裏還一直道歉,說他只是奉命行事而已。他們大略地搜了一下。範文博替他們倒了酒,請他們坐下來。
不久漂亮的派克汽車已停在門外,柔安和李飛坐在車內。他們默默地上了車。汽車來到李飛家接小傢伙們,然後直向北門駛去。李飛和藍如水坐在前面,而遏雲和柔安帶著兩個小的坐在後面。大侄女兒小英則很九-九-藏-書顯眼地坐在前面。
車子駛過尼姑庵的外門,朝山坡走一段距離,就停在廟門口。大伙兒走下車,藍如水趕忙上前扶遏雲。她一跨出車門,差一點癱倒在地上。
北城門口有兩三個穿著深綠色制服,戴著鑲紅帶的帽子,和六七個穿黑色制服,打白綁腿的憲兵與警察。他們盤問著經過城門的百姓,還搜視每輛放下篷子的黃包車。
「那個畜生!咱們西安的閨女都不能平安過日子。等大家都知道了,那才丟臉呢!」警佐咆哮著說。
「把事情說清楚些。你可以相信我,我會盡全力幫忙的。」
藍如水把遏雲包衣服的小布包遞給尼姑。
「只要你願意冒這個險,那麼我來開車。」
李飛問老尼姑:「告訴我們你出家剃度的經過。」
李飛叫兩個小侄兒跟隨他,柔安牽著小英的手,如水則攙扶著遏雲爬上台階。這一群看起來真的很像是郊遊的旅客。
「真沒想到杜小姐能幫這個大忙。我實在不願意把她扯進去,可是也沒其他法子了。」
李飛對他瞧也不瞧一眼,就把祖仁的名片遞過去,只管輕鬆地和藍如水聊天。警察笑一笑,就示意車子往前走。
「警察來過了,我邀他們進來的。有兩個,其中一個是巡佐。我請他們喝一杯茶,聊得挺投機。」他說。
藍如水大笑:「回去的時候,隨便他們愛怎麼搜就怎麼搜。我們把事情告訴老范,他一定會大笑一場。」
「萬一我們被抓怎麼辦?」李飛問道。
「誰開車呢?」香華問。
「他們會不會搜你家?」他問道。
「事情是不是在我們參加舞會的時候發生的?可是範文博不也在舞會裡嗎?」
藍如水回到家,他發現範文博正在揚揚得意。
他們聽到殿後有腳步聲傳來,柔安和一位穿灰袍、戴黑法帽的老尼姑走了出來。
她的眼睛轉向其他人:「不過你們不要來看她,免得引起注意。她需要在這待多久都沒關係。沒有人會到這兒來,只要你們不聲張出去,就不會有人知道的。」
「這裏也一樣危險。」李飛說。
「沒有人會到這裏來搜捕你。」柔安說。
遏雲看了看如水說道:「既然你們遠道而來,就請多待一會兒吧。」她年紀輕,又一直在父親身邊,現在就要和他們分手,孤單地被留下來,心裏感到很難過。
老尼姑看了看遏雲,然後握著她的手說:「可憐的孩子。他們怎麼可以這樣對你?你在這裡會很安全的。你是個善良的女孩,菩薩會保佑你的。」
「他們挨家挨戶地搜人。她爹今天一大早就離開了。文博要我來看看,遏雲到這read.99csw.com裏來安不安全。他們今天不會來搜這一帶。我們必須把她藏在安全的地方。」藍如水說。
他們登上一道石階。這道石階是由尼姑庵側面通往一個古老石壇。四處一片死寂。尼姑庵的外殿是個小小的方形建築物。
「我們可以一塊兒出去。」她說。
「還有啊,她爹也不見了。」
「殺人了?誰這麼大的膽?」
「帶著微笑逗逗孩子玩。」柔安低聲地對遏雲說。
楊主席倚靠在床上。
「別那個樣子,把氣發出來吧。想想那些渾蛋,想想他們對付你的手段,你就不會害怕了。」範文博說。
他們一邊喝茶、嗑瓜子,一邊聽尼姑道出她的身世。「我是河南人,宣統元年河南不是在鬧一次大飢荒嗎?我丈夫被抓去當兵,從此就一點音訊也沒有了。我和婆婆帶著剛滿周歲的孩子過活。土地都乾裂了,連一根草也沒留下。能搬家的都搬到河邊去了,留下來的就只好啃樹皮、吃草根了。最後樹皮、草根也吃光了,連燒一杯開水的柴火都找不到,我的奶水沒有了。婆婆對我說:『媳婦,你帶我孩子離開這個地方吧!』她又老又病,走不動了。我懷裡抱著幼兒,隨著難民邊走邊乞討食物。我們聽說西安有糧食,所以就到西邊來。愈來愈多庄稼人跟我們走。我抱緊孩子,以沉重的步伐前進。孩子好幾天沒有東西吃,他靜靜地躺著,再也沒有醒過來。最後我發覺他已經死了。我不敢把他丟棄在路邊或埋掉,怕被饑民看到。所以我沒說什麼,帶著他走,晚上也把他抱在懷裡,生怕有人趁我睡覺的時候把他搶走。我昏沉沉地走著。第二天,在灰濛濛的塵土裡我看到一座寺廟,就走過去。這時我全身無力,就失去知覺了。一個好心的和尚把我救了起來。當我醒過來的時候,我正躺在廟裡的地板上,和尚喂我喝米湯,於是我漸漸恢復神志。我把孩子埋葬在廟後面,和尚好心收留我,我就替他撿拾柴火。後來他和我談起這座廟宇,於是我就來削髮修行。我到這兒已經二十三年了。」
老尼姑微笑:「我很滿足。」
「祝福遏雲!」範文博舉起酒杯說。
他把事情說了出來。「這事關一個女孩子的貞節。我們一定要想辦法幫助她。」他下了一個結論。
「當然,當然。」
李飛回過頭問她:「你不怕?」
「我們到庵里去。尼姑都認識我,讓我來跟她們說。遏雲留在庵里,最安全不過了。避過了這個風頭,你們再想辦法來帶她,安排她們父女團聚。」
遏雲難過地送他們走到石壇邊。她想走下廟門,大伙九-九-藏-書兒請她留步。她目送著汽車開下,通過外門,這才轉身進去。
李飛看著柔安。她也匆匆地瞥他一眼。「你真勇敢。」
「不,孩子,你還年輕。你還有一輩子要過。我不鼓勵年輕女孩子出家。你應該嫁個好丈夫,活著侍奉你年老的父親。要緊的是行善事、種善因。你看著好了——那個害你的壞人來世會投胎變狗變驢,供你驅使。」老尼姑說。
柔安掛掉電話,呼吸很沉重。
「我說過我們會通過的嘛。」柔安歡喜地說。
「怎麼做?」
他們很客氣。「咱們是奉命挨家挨戶地搜查,好回去交差。當然,范先生,您不會介意吧?」
「這些是在幹嘛呀?」李飛問道。
楊主席在就九點鐘的時候被副官喊醒。副官說:「戴司令來訪,說要見您。」
「那是他安排好的。他不必親自動手。舞會後我去他家,真的見到遏雲了。如果他們搜範文博的房子,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別擔心。這輛車和警察局長的座車一樣的。我們就跟他們說,我們還要去上爺爺的墳。」柔安握著她的手說道。
「這是真的。」她看著他凝重的表情。
「我想不會吧,坐那輛車絕不會被抓的。全西安只有兩輛派克汽車,一輛是警察局長的,另一輛就是我們的。我認得祖光庵的尼姑,我叔叔是那座尼姑庵的大施主。我們可以把遏雲藏到那裡去。就假裝是要結伴到北郊玩吧。」柔安說道。
柔安悄悄把一張名片塞給李飛低聲說:「這是祖仁的名片。按喇叭就好了,別停車。如果他們攔車子,再把名片遞給警察看。」
「我叔叔的座車啊!警方認識車牌號碼。他們不會攔車的。」
「這裏只有兩個尼姑,你們待在這兒,我進去和她們說。」柔安說。
「有一個人被殺了,我們是奉命搜查出城的人。再見,杜先生。桃花正盛開哩。」
「這是個很奇特的郊遊,柔安。老實說,我沒想到你竟敢冒險。」李飛說。
「李飛。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單獨和他出去走走。」
大家坐在外面等候著,柔安則走進後殿。後面有一扇木柵門,門上掛著「佛門凈地,閑人勿入」的告示。
「他們如果抓到遏雲,那你也會被牽連進去?」
這時候,藍如水神情激動地進來,打斷了他們的談話,他把李飛拉到一邊去低聲說話。
「現在怎麼辦呢?」藍如水問她。
尼姑奉上茶水,大家都覺得順利地完成了一項任務。小英斜靠在柔安身上坐著。
柔安聽完這件事,著實嚇了一跳。她埋首沉思。
「這話怎麼說?」
大夥都笑著起身告辭。藍如水掏九*九*藏*書出十塊錢給尼姑,說道:「請好好照顧她。」
李飛說:「遏雲扮作我嫂嫂,我還要帶小侄兒們一塊去。柔安說得對,我相信我們能混得過去。」
吃過午飯,柔安來找李飛。她穿著一件素色深藍旗袍,頸子上圍著紅圍巾。她在客廳看到李飛的嫂嫂。
「讓咱們祝福她脫離險境。希望那個滿洲人沒有欺負她。」範文博說。
柔安關切地望他一眼。她咬緊下唇,毅然決然地拿起電話,撥給香華。
遏雲專心入迷地聽著尼姑的遭遇,一時忘記了自己的煩惱。她緩緩地說道:「如果不是為了我爹,當個尼姑,對我來說是一種平靜、安詳的生活。」
「他們不敢。」
「你敢不敢把人藏在你住的院子里?」
汽車疾駛了約三里遠,地勢向西北隆起,看得到一座小山,山頂附近有杉木林。柔安指著那片樹林對李飛說:「我們家的祖墳就在那裡。祖光庵坐落在山腳。」
「李飛要我來的。」她解釋說。
柔安的舉動很令李飛和藍如水吃驚。她看起來不過是個不切實際、在公共場合害羞、文靜,又愛幻想的富家千金。他們沒想到她居然有勇氣採取行動。一旦柔安知道李飛有困難了,她便毫不遲疑地去做她該做的事情。
春陽照射著她的臉。她眼下有一層黑圈,憂鬱地回頭俯視著西安城。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脫離險境了。
天氣很好,柔安盼望能和李飛共度一個周末下午。她出門的時候心情很煩。似乎啥事兒都不對勁。午飯的時候嬸嬸沒有出來,叔叔一言不發地吃飯,而當老爺心情不好的時候,春梅也靜下來,忙著招呼孩子。有一會工夫,他們談到昨晚的舞會,以及他們遇到的人。可是老爺陰霾的情緒籠罩住整個餐桌,柔安很慶幸能逃出那幢房子。
「那您在這兒快樂嗎?」李飛問。
柔安沒有答腔。
「是呀。我告訴你吧,這些還不都是做給滿洲將軍看的。省主席如果不採取行動,那他就會丟面子。那些滿洲兵已經在城裡惹太多的麻煩了。咱們都煩死了。現在可好了,咱們西安再也聽不到遏雲唱大鼓。那聲音真好聽!」他猛然晃了晃頭,轉動了一下眼睛。
尼姑的辛酸悲劇和她那冷靜、溫和的口吻竟如此得不相稱,彷彿她是在訴說別人的故事似的。
遏雲坐在前殿的石階上,兩手抱著頭,茫然不知所措。她心裏的恐懼還沒有消逝。
「那麼,你是認為兇手不會被逮到啰?」
範文博馬上去告訴遏雲,她喬裝成傭人躲在范家。眼中露出對生命危機的恐懼。她已經剪掉額上的劉海兒,要求一個女傭替她在腦後裝一個假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