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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基本要素 導言

上部 基本要素

導言

中國實為現世界中一最大之「不可思議」,是一大迷惘之因素,緣由倒並非僅僅因為她的年齡之高大與境域之遼廣。中國在現存國家中年齡最高,而且保持著賡續一貫的固有文化;她挾有世界最多的人口;她曾經是雄視全球的強大帝國,是異民族的戰勝者,她貢獻給世界幾個重要發明;她涵育有完全自己的生活智慧,自己固有的文學與哲學;在藝術的境界中,當別個民族方拍翅學飛的時候,她已經振翮高翔了。可是,今日,她無疑是地球上最糟亂最失政的國家,最凄慘最無告,最不能和衷共濟以排萬難而奮進。上帝——假使真有上帝——願意她成為寰宇人群中第一等民族,可惜她在國際聯盟中恰恰揀定了與瓜地馬拉相比鄰的末座;整個國際聯盟出其最熱忱之好意也不能幫助她——不能幫助她整頓政務,不能幫助她止息內戰,不能幫助她自拔于政客、文人、軍閥、叛逆者之深淵。
不過事情總有例外——譬如赫德與羅素——他們能從一個絕對不同於自己者的生活方式中觀察內在的意義。但是有了一個赫德卻有一萬個吉爾勃,有了一個羅素,卻有一萬個伍特海特。結果不絕產生輕蔑華人的戲劇式故事。它的內容是幼稚而歪曲,卻為西方人所樂道,它也可以說是前代葡萄牙航海者野史的承繼者,不過削除了當年水手們的下流口吻,而保存著此輩水手的卑污意志。
然則中國人能否了解自己呢?他們能否充任中國的最好傳譯者呢?具「自知之明」人盡知其比較的困難,在缺乏健全而清明的批評之環境內尤然,語言的困難,在受有較高教育的華人是斷乎不存在的;倒是悠長的中國歷史,卻相當難於整理;中國之藝術、哲學、詩文、戲劇也不易於精通而獲得優美的認識;至若昔日之知己同伴,電車上常遇之同車乘客,以至幼時同窗,今日膽敢擅握一省政權,於他亦屬難於寬容。
然則誰將為此傳譯者呢?這一個問題,殆將成為不可解決之懸案。那些身居海外而精通中國學術之學者,以及圖書館管理員,他們僅從孔氏經籍所得的感想中觀察中國,自然絕非肩荷此等工作之適當人物。一個十足的歐洲人在中國不說中國語言,而道地的中國人不說英語。一個歐洲人說中國話說得十分流利,將養成同化于華人的心理習慣,此等人將被其國人目為古怪人物;中國人說英語說得太流利而養成了西洋人的心理習慣,將被削除國籍。又有一種說英語的特種華人,或則系根本不會講本國語言的,或甚至用英語發音來說中國話的。這些人當然也不可靠。像這樣逐項排除,吾人勢必忍受所謂「中國通」的調度,而將傳譯責任大部依託於他的一知半解的認識。
但以中國青年比起外國研究家來,在便利方面究佔一種顯明之優勢。因為他自身是中國人,因為是中國人,他不獨能用心靈來觀察,更能用精神來思慮。他知道,在他脈管里挾著自尊與羞恥的洪潮而奔騰環流的血,是中國人的血。這是在他的生物化學機體中運轉著中國之過去與未來的神秘之神秘,而負荷著中國一切尊榮與恥辱,功業與罪惡之負擔者;過去與未來,其命運真是千變萬化。何以而非切身之關係?至是,所謂整理家傳珍寶之譬喻,因而覺得頗不完全,亦不正確,蓋不自覺的民族遺傳性含存於他的血管內,亦即構成他的身體之一部。故其本身亦即為古董一分子,而非獨立之鑒識家。他或許會玩玩英國式足球,其實非真愛好足球;他或許會讚美美國式功率制,而內心實反對功率制;他或許在食桌上使用茶巾,心上卻討嫌茶巾;聽了舒伯特的諧曲與蒲拉謨的詩歌,他體會出一種東方情調的陪音,有如古代民謠與牧童情歌的迴響,禁不住這種故國情調的誘激,他的心靈安得不魂兮歸來。他發掘出了西方文化的優美與榮華,但他還是要回返到東方,當他的年齡將近四十歲,他的東亞的血流便克制著他。他瞧見了父親的畫像九_九_藏_書,戴一頂瓜皮緞帽,不由得卸卻他的西裝,換上一套長袍和平底鞋,嗚呼噫嘻,不圖竟乃如此舒服,如此適意,如此雅逸,蓋套在中國式長袍和平底鞋裡,他的靈魂得到了休息。於是他不復能明了西方人的「狗頸圈」有何意義,不識當初何以竟會不假思索用了那麼長時間。他從此也不復再玩足球,而動手練習中國健身法,遨遊桑田竹林之間,憩息松影柳蔭之下,如此行動,非如英人所知之鄉村散步,而為東方別有意義之遨遊,有益於肉體,亦有益於心神。他討嫌這個字「體操」,操練什麼呢?這完全是可笑的西方意義。嗟吁,就只消看看那些威儀棣棣的成年小夥子,竟會在曠場之上豕突狼奔,橫衝直撞,爭逐一顆小小皮球,現在想來,怎不可笑;至若炎夏天氣,運動之後,把身體裹以熱潑潑的法蘭絨和羊絨衫,更覺可笑。營營擾擾,所為何來?他回想一下,記起當年自己嘗樂此不倦,那時他還年輕,還沒有成熟,那時的他,不是他自己,只能算一瞬之幻覺,而非真有愛好運動之本性。蓋他所生長的環境決然不同,他生長於磕頭、閑逸、文雅的環境,而非生長於玩足球、套狗頸圈、抹茶巾、講功率制的環境,真不應該東施效顰。他有時把自己看做一頭豬而把西洋人看做一條狗。狗往往歡喜咬弄豬,而豬只能報之為「做嗯」。此一「做嗯」,或許即是一表示滿足之「做嗯」。他甚至竟或願意變成一頭真正的豬,因為它的生活實在夠舒服。所以也不致羡慕狗的頸圈,不致羡慕狗的功率制,也不致羡慕狗的妖狐式的勝利。他唯一所巴望的是:狗不要來糾纏他,好讓他獨個兒自在著。
但是他的心裏並不單純至此,他的「仁慈」使他不忍睹視貧愁的光景,不忍安坐黃包車上而目睹可憐的「人|獸」拖沉重的負擔——他因是必得坐一輛汽車。汽車的作用不光是代步的工具,它是一座活動的碉堡,從寓所把他載到寫字間,沿途庇護著他,使他與中國社會相隔離。他不願離開他的汽車,也不願離開他的文明的自傲。在進茶點的時候,他告訴史密斯姑娘:一輛汽車在中國不算是奢侈品,而是必需品。每天三英里的驅車工作,把他深鎖的心掩藏於玻璃箱籠里,從寓所裝到寫字間;僑居中國二十五年,未始一日有例外。雖然,當他重返英吉利,固絕未提及此等情形。而在寄給倫敦《泰晤士報》通信中卻自署「二十五年僑華老旅居」,至於日常生活的實況則亦諱莫如深。他的通信寫得很動人,當然,他一定會知道他自己所寫的是什麼的。
中國人時而自起惶惑:中國海岸因何只值得吸引一班下流航海者和探險者呢?要明白解答這個疑問,最好先讀一讀摩斯的幾種著作(譯者按:摩斯氏歷任我國各地海關幫辦,所著研究中國之書籍甚多。其中《中國之國際關係》一書最為著名),然後探溯此輩航海者的傳家法寶與現代結合之線索,並審察早期葡萄牙人與現代「中國通」二者眼界之共通性,再仔細檢閱他們的利害關係,天然淘汰過程和驅使他們不遠千里而來的環境壓力,其間二者之異同如何,再質詢他們的目的何在,何為乎漂流異域,更絡繹不絕巴巴地趕到地球的這一角來。黃金與投機(載運貨物往外洋試銷)的第一個例子便是驅使哥倫布——最大的航海冒險家——探索到中國的航線。
無論中國的一切都是缺點,她有一種優越的生活本能,一種戰勝天然之非凡活力,是不可否認的。她已盡量發展其生活之本能,隨時局之變遷而適應其自身之經濟、政治、社會的環境。假令種族機構不及其強韌者處此,要將不免於隕滅。她接受了天然恩施,依附其優美的花鳥山谷,資為靈感與道德之營養。就是這種天然環境,保持她的心靈之健全、純潔,以免於種族的政治社會之退化。她毋寧生活于大自然的曠野,晝則煦浴于陽光,晚則眺賞于霞彩,親接清晨之甘露,聞吸五穀之芬芳;憑藉她的詩,她的生活習慣的詩與辭藻的詩https://read.99csw•com,她熟稔了怎樣去頤養她那負傷太頻數的靈魂!說得明了些,她的獲享此耆壽高齡,乃彷彿一般個人之健身法,多過戶外生活,俾接受大量之日光與清鮮空氣。她經歷過艱難困苦的時期,反覆循環之戰爭與癘疫,以及其他種種天災人禍。她總能秉一種可怕的幽默,與近乎獷野的沉毅氣度,冒萬難而前進;千辛萬苦,最後卒能撥亂誅暴,以自復于常軌。不差,她是民族之耆艾;就只是民族之耆艾,已該是值得嘆賞之所在。
這一本書可說是對一般誤解中國者之一篇答辯,它將根據較高的理解基點而覓取較善良解。不過一般「中國通」倘欲繼續寫他討論中國事務的書本或短文,也難以僅為他不懂華文而遽干涉其著作之自由。總之,此等書本與短文,只配借作茶坊酒肆的閑談資料而已。
但是偉大能值得多少呢?卡萊爾(Carlyle)好像在什麼地方說過,真正偉大藝術之第一個印象,常常令人失神至於感到痛苦的程度。是以「偉大」之命數註定該為人所誤解的,中國之命數亦即如此。中國曾偉大而煊赫地被人誤解過。「偉大」往往是一個特別的名詞,專指吾人所不了解而願意享用的事物。介乎願意為人所熟悉了解與被稱為偉大,中國寧願被人所了解,倘能被每個人所了解,那才再好沒有。可是怎樣能使中國被了解?誰將充當她的傳譯者?她具有那樣悠長的歷史,其間出了那麼許多聖皇雄主,賢哲詩人,名師學者,以至勇敢母親,才幹婦女;她有她固有的文藝哲學,繪畫戲劇,供給一般平民以分辨善惡的道德意識;加以無盡藏之平民文學、民間謠俗以助美德。可是這些寶藏未能直接受外人之了解,因為語言之不通,已夠掘成無法逾越的鴻溝。中國能不能利用洋涇浜英語來促使了解呢?所謂「中國通」者,是否將從廚子阿媽口中,探取對中國精神之認識呢?能不能經由僕歐,經由買辦,經由薩勞夫,或誦讀《字林西報》(North-China Daily News)的通信以達到了解呢?這一類主意分明是失當的。
於是所生之反動,乃為感情作用的,僅足以表證其人為一浪漫的大同主義者,抑為自負自大之小丈夫者流;其人為愛中國者抑為憎中國者,其愛憎之主見已先定,然後以事實遷就其私意,進而申辯其愛憎之理由。對中國之愛與憎,實無關乎宏旨,蓋吾人既欲加以評論,固必須採取一種態度,庶不愧為其理智之人類。吾人今方盲目摸索論據,始則彼此閑談趣聞逸事,家常瑣碎,甚至信口雌黃,海闊天空,不意此等不經意之談論,倒也頗關重要。蓋其印象足以左右思考,一般批評中國之大哲學家,便由此養成。故使人們縱極平心靜氣,亦可構成嚴酷的批評。此輩對中國從不置一許可之詞,總是百無一是。反之,亦可變成中國之熱情的擁護者。當然,此等推論,未免愚拙,蓋因普天之下,人類意見都是如此構成,不可避免。繼之彼此試進而辯論,有幾位仁兄于辯論結局,十足自滿於本人見解之正確,自己保證對於中國及中國人民,已有一種公平主見。抱這樣的見解之人是握世界統治權的幸福的人,他們是貿遷有無的商人,是大老闆,因之他們的主見總是對的。有些人則陷於疑惑與迷惘的煩惱中,生有一種畏縮與混亂之感覺,或竟是畏縮與神秘之謎的感覺,他們的思索就停止於其出發點。不過大家都感覺到有這麼一個中國,一個神秘莫測的「狐大仙」。
友邦人士之來僑居於中國者,其勢不能不有所感想于中國。此等感想,出於憐憫之態度者,將佔絕大多數,出於失望者,間或有之,至若真知灼見,能洞察而明了中國者,恐將等於鳳毛麟角。固不問其人本為愛中國者抑為憎中國者,即令其人實未身臨中國,有時亦免不了頗涉遐想,覺得中國是一個遙遠縹緲的老大國家,一若不甚與此世界相連屬者。而此縹緲遙遠的存在物,似頗具一種引誘魔力,及至真親履是邦,轉覺迷惑九-九-藏-書無從逞其思考,因遂不復有所意擬,只覺得世界上有這麼一個國家,她是一個龐大的存在,龐大至於超越人類心靈所能包容之限度。她好像是荒亂而不測的深淵,遵守著她固有的生存律,扮演著她自己的雄偉的人生戲劇:有時是悲劇,有時是喜劇,但總是如此有力而緊張的真實。於是人乃不免重起驚愕與詫異之思潮。
她曾經握有至尊的權威,曾經是戰勝的豪雄。而今日,她的舉世最偉大之基業,幾乎是文化綿邈的國家中碩果僅存者。人們因是必須信仰她一定有一種能力,足使此種基業存續下來。吾人當能憶及希臘文化之燦爛,羅馬功業之彪炳,今乃久已銷聲匿跡;又必能憶及中國怎樣同化外來民族之思想行為,怎樣吸收外來民族之血胤。此種競存的事實,此種悠久之歷史,很明顯值得吾人之深思。對於一個古老的國家,似應相當致其尊敬之忱。好比社會對於銀髯白髮之敬意,應適用於國家,一如個人與個人之間,甚然,即對其悠久之歷史,即對其綿永的生存,應致相當之尊敬。
現在她已達到了期頤之齡,超越乎精神與肉體之痛苦,但往往也有人認為這意義就是失卻希望,失卻挽救的機會。因為人們疑惑著:高大的年齡是一種力量呢,還是腐朽弱質呢?中國好似頗蔑視這個世界,她拿一種冷淡的態度對待它。這是她的高大的年齡實有以致之。不論如何遭遇,她的平靜的生命,永遠無擾而長流,不辭痛苦與憂愁,亦不震撼于虛榮與屈辱——細小之情感只足以激動幼稚的心靈——如過去兩百年中,立即毀滅與立即崩潰之威嚇,亦曾未稍為所懾。勝利與失敗,已不復能彈動她的心弦,困厄與死亡失卻了它們的刺|激力,而聯繫數百年的民族生命之暗影,亦遂失去任何嚴重的意義。彷彿尼采(Nietzsche)譬喻之大海,它大過於棲存於它體內的魚類、介類、軟體動物類,大過於膠泥,故能兼容並蓄,不致拒卻它們的投入。同樣,中國是大過於她的一切留學生之魯莽而殘缺不全之宣傳;大過於貪官污吏、倒戈將軍、騎牆革命家、假道學者之貪婪無恥;大過於戰爭叛亂,大過於一切污玷、貧窮與饑饉,因而能一一渡過此等難關而永生。側身乎叛亂戰禍之間,圍繞著貧苦的兒孫,愉快而龍鍾老態的中國,閑逸地吮啜著清茶,微微笑著;在她的淺淺笑窩之中,我偶爾看出她那絕無僅有的懶於改革的惰性和那別有風味的高傲的保守性。
一個人於是始明白此種嗣續的史實,明白哥倫布式航海者的傳統觀念何以能堅定而平衡地發展下來,於是更感覺到一種憐憫中國的意念。可憐那不是中國的社會美德,而是中國的黃金和她被作為「購買畜生」的購買力,總吸引西洋人到此遠東海岸來。那是黃金與利益才把西洋人與中國人連鎖起來,而投入卑污齷齪的旋流,實質上曾未嘗有絲毫人道精神之結合。他們本身,中國人和英國人,都不認識此種現實;因而中國人曾質詢英國人,假使他厭惡中國社會,為何不離開中國;而英國人也反問中國人,為何不退出租界;結果雙方均不知所答。故英國人蓋並未勞神使自己被了解于華人,而忠誠的中國人尤從不念及使自己被了解于英人。
同時,他所馳騁的這日常三英里幅徑,倒也不大肯超越範圍,除非偶爾玩玩越野賽馬,這才勞他玉趾賁臨,踐踏上中國農田。可是這一來,必得讓他爬出碉堡而拋頭露面于日光空氣之下,于其際,他也不會疏忽怎樣去防衛自身的。不過這種猜想又弄錯了,原來他從未下鄉,只當他戶外玩球之時,如此說說罷了。這一種秘密,一定是他肚皮里明白。他從不光臨中國家庭,復小心翼翼以規避中國旅館,也從未讓中國報紙見一個面。到了晚上,電炬初明,他踱進世界最華貴的酒吧間,吮啜著他的冰燒酒,掇拾一些些街談巷議,無稽讕言,喝得開懷,同座間大談其中國海岸山海經,無非傳聞遺說,一鱗半爪,其材料可遠自十七世紀葡萄牙航海者流傳而來。當他察覺上海九九藏書非是蘇賽克斯(Sussex),風尚不能盡如其在英國時之習慣,未免掃興。及聞中國人民也來祝度耶誕聖節,不覺大快,不過中國人民之不懂英語,終屬可怪。至若他走在路上,則趾高氣揚,目無華人,倘或踏痛了同行者足趾,雖用英語說一聲「Sorry」也屬無例可援。不差,他從未學習過一個旅客應用的幾句客套華語,卻不斷抱怨華人之排外思想,可憐庚子拳匪之役的火燒圓明園,竟不夠好好給中國人一頓教訓,怎不失望。哦,你們西洋人固握有權威以鎮臨中國,以促進人道之普通義務啊!
然則將怎樣始能把握住這個了解的統一觀念呢?真誠之批評態度,配合以精密之鑒定眼光,用心靈來觀察,用精神來思慮,心靈與精神,合而為一,這樣神妙的境界,也不是輕鬆愜意所能達到的。因為它的工作,至少應包括救濟「古老文化」那種艱巨事業;有如整理家傳珍寶,雖鑒識家之眼光,有時有被欺矇之虞,而手指有時有躊躇不決之患。它需要勇氣,更需要一種更稀有的德行:誠懇;更需要一種更為稀有的德行:心靈的不斷辯論之活力。
的確,想要嘗試去了解一個異民族及其文化,尤其像中國那樣根本與自己不同的文化,此種工作殆非常人所堪勝任。因為此種工作,需寬廣之友情,需要一種人類博愛之情感。他必須循依心臟之每一次搏躍,用心靈的視覺來感應。此外,他必須擺脫一切自己的潛意識,一切兒童時代所已深植的意識,和成年時代所得深刻印象,一切日常為人所看重的字義,「共和政體」「繁榮」「資本」「成功」「宗教」「利息」,等等。又不能讓他與研究下的國家生隔閡。他一方面需要超越的觀念,一方面也需要一個淳樸的心地。此種淳樸的心地,大詩人彭斯是很好的典型,這位詩人赤條條裸裎了吾人的靈魂,揭露了一般人的性格、情愛並憂鬱。只有秉此超脫與淳樸的心地,一個人始能明了一個異性民族的內容。
同時——這差不多是最稀奇的現實——就是她最不講求自救。好比是賭場中的老手,她把喪失一塊領土,幅員與德意志全國相埒一回事,泰然處之,不動聲色。當湯玉麟將軍在熱河神速退兵,打破世界紀錄,八天之內,喪地五十萬方里之時,四川方面叔侄兩大將軍卻正斗得興高采烈,大比其武,未免令人惶惑。上帝將能否達到其最後目的,抑或只有上帝自身出場,才能匡助中國,使成為第一流民族!

另有一個疑竇,起於人們心中:中國的命運將怎樣?她是否能生存下去一如已往之光榮?能否不蹈其他古老民族之覆轍?上帝是否真願意她成就為第一流民族,還是僅僅為「地球太太的流產兒」呢?
惰性乎?高傲乎?倒也不甚清楚。不過在她的心靈上,好像狙伏著某種老犬之機警,就是這種機警,便玄妙得動人。何等玄妙的高齡的心靈啊!何等偉大的高齡的心靈啊!
此種中國通,讓吾們且慢著描繪他,因為他是你在中國問題上唯一的權威者。蘭塞姆(Arthur Ransome)先生曾把這樣一個人物精細描寫過。但照我想來,他是一個活潑的人物,吾人很容易把他描繪出一個印象來。可是切莫把他弄錯了。他或許是傳教士的兒子,或許是一個船主或水手,或則為領事館里的書記,亦可以是大腹賈,對於他,中國最好作為沙丁魚和花旗蜜橘的銷售市場。他不一定是未受過教育者,其實他或許是個出色的新聞記者,一面注視著政治顧問的活動,一面照顧些借款傭金,他在他的能力限度以內,或可搜集很詳細的情報;這個限度是他不能講三個以上綴音的中國語言,而依賴他的會講英語的中國朋友以供給材料,但是他總能繼續他的事業。好在閑來玩玩高爾夫球,高爾夫球總能使他舒服。時而喝喝立頓茶,讀讀《字林西報》,亦頗閑逸,不期此時卻激動了他的肝火,他對於土匪、綁票、內戰,那些清晨不快意的報道,不免惹氣,這一read•99csw•com氣把他剛下肚的早餐消耗個乾淨。他的鬍子居常颳得煞光,服裝整潔,遠勝他的中國伴侶,皮鞋又擦得分外閃亮,遠勝他在英國之時,這於他所費無幾,因為中國的僕歐是最好的皮鞋擦手。每晨從寓所上寫字間,則駕一輛跑車,疾駛三四英里,然後自信有光顧史密斯夫人的茶點之需要。他的脈管中未必環流著縉紳先生的血胤,他的客廳里也沒有祖先的油畫像,可是他常能遠溯上古歷史以至原始森林時代,以證明他的遠祖確系貴族,這才使他的心境寬悅,而研究中國的一切煩慮也得以輕鬆了。可是他還有不舒服的時候,每次有事使他必須穿過中國街道,那裡就有許多異族人的視線,千千萬萬集射而來。他掏出一條手帕,胡亂掩著鼻子嗆一陣鼻涕,硬著頭皮苦挺一下,免不了抱著掃興而畏怯的神情。若泛泛地流盼一下那些穿藍襪子的人浪的波動,則覺得這些人的眸子倒並不像廉價小說的封面上所描繪的乜斜之甚。這些人是否會從背後暗算人呢?明亮的日光下,怕不會有這等事情,可是誰也不能預料!他在棒球場鍛鍊出來的運動家氣概一股腦兒離別了他。他寧願叫腦袋吃一下球棍的猛擊,卻不願再度通過這些彎曲的街道了。不差,這是一種畏怯,是一個陌生人的最初的畏怯。
若夫種種前提條件,足以困頓一外國研究者,同樣也足以困頓一中國摩登青年,或許摩登青年的冷靜超越態度,還比不上外國研究家,亦未可知。在他的胸膛中,隱藏著一種(或不止乎一種)頑強的苦悶的掙扎。在他的理想中之中國與現實之中國,二者之間有一種矛盾。在他的原始的祖系自尊心理與一時的傾慕外族心理,二者之間尤有更有力之矛盾。他的靈魂給效忠於兩極端的矛盾所撕碎了。一端效忠於古老中國,半出於浪漫的熱情,半為自私;另一端則效忠於開明的智慧,此智慧渴望社會的革新,欲將一切老朽、腐敗、污穢干癤的事物,作一次無情的掃蕩。有時矛盾起於羞恥心理與自尊心理之間,則此種矛盾更為重要,蓋此矛盾介乎單純的家族效忠心與事物現狀的嚴重羞恥性,這是優良本能,頗足以自動地刺|激福利之增進。有時他的祖系自尊心理佔了優越,而正當的自尊心理與無意義的復古熱,只隔著一線之差,則甚危險。有時則他的羞恥本能佔了優勢,而真切的革新願望與膚淺的摩登崇拜,又只隔著一線之差,當亦不妥。要避免此等矛盾,確乎非是輕易之工作。
上面所寫的種種,都是你所知道也很平淡無奇的,假使不是為了西方人對華人觀念之構成,與此等事實息息相關,我固毋庸在此多費篇幅。你必須仔細想想兩方言語上之隔閡,中國文字之極度難學,以及中國政治、學術、文學、藝術之紛淆現狀,並中西兩方風俗習慣上之廣大差異,始足與言了解中國。

當其縱覽中西兩方文化,發現現代中國,便該是這個樣兒。要考察並認識東方文化,只有取這個樣兒的態度。因為他的父親是中國人,母親也是中國人,每當他談到中國,總得念及他的父親、母親,或追想他們的遺容遺行。那是一個活躍的生命,他們共同的生命,充滿著興奮、忍耐、痛苦、快樂和毅力,此等生命,未曾接觸過現代文化的影響,可是他們的偉大、尊貴、謙和、誠信,未見稍有遜色。這樣,他真認識了中國了!我以為觀察中國之唯一方法,亦即所以觀察其他任何各國之唯一方法,要搜索一般的人生意義,而不是異民族的舶來文化,要滲透表面的古怪禮貌而覓取誠意的謙德;要從婦女的艷裝異服下面,尋求真正的女性與母型;要留意男孩子的頑皮而研究女孩子的幻想。此等男孩子的頑皮,女孩子的幻想,以及嬰兒之笑窩,婦人之哭泣,丈夫之憂慮——它們都是全世界各處相同的表象。是以吾人只有經由丈夫之憂慮與婦人之哭泣,始可能正確地認識一個民族,差異處蓋只在社會行為之形式而已,這是一切健全的國際批評之基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