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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起

緣起

公安局局長突然死亡,立刻成了震動銀州市的特大新聞。這位范局長是個好人,不貪不色,唯一的嗜好就是打獵,卻為此付出了生命。銀州市準備追認局長為烈士,報告立馬打了上去。上級經過認真審核,認為局長在狩獵的過程中有明顯瑕疵,比如說,這次狩獵他作為一個地級市的政法委副書記、公安局長,不應該為了滿足個人嗜好而親自加入到狩獵隊里。在獵殺野豬的過程中,過於輕敵大意,處置危機時舉止失當,結果釀成慘禍。因為有這些瑕疵,上級沒有批准追認局長為烈士,只同意定性為因公殉職。
為了能夠消除豬患,保護自己的勞動果實,農民們就到市委市政府狀告野豬為非作歹魚肉鄉里,要求黨和政府為民做主。市委市政府對農民的利益不敢怠慢,更怕農民集體上訪事態擴大,連忙組織有關部門商量對策。有關方面認真學習了國家頒布的野生動物保護法 》和省政府頒發的《 野生動物保護條例 》,又核對了國家野生動物保護條目,確定野豬並不屬於國家重點保護的野生動物,在省里也只被列為一般性的保護動物,從而認定本市範圍內的野豬種群數量已經超過了生態指標,可以有組織有計劃地獵殺十頭成年野豬。於是銀州市委市政府領導給公安局下達了任務:儘快獵殺十頭野豬,震懾囂張已極的野豬,還農民一個公道,保護農民的切身利益。
副手中有一個提升正職,必然會出現一個副職的空缺,這又勾引得那些處長、主任、隊長蠢蠢欲動,焦躁不安,公安局就像紅油火鍋,表面上平靜如水,油層下面的溫度早已過了沸點。相比之下,局長競爭者中形勢最為不利的就是那位號稱局長大人的副局長彭遠大,因為在這關鍵時刻,他卻不在市裡。半個月前他帶著刑警隊的大李子和黃小龍千里迢迢遠赴福建調查一樁長達二十多年的重大積案,後來又深入到閩南山區追捕重點嫌疑人,那裡連手機信號都沒有,所以至今他連局長的死訊都不知道。刑警隊的內務老牛搖頭嘆息:「唉,局長大人啊局長大人,都怪我,這麼叫了你幾十年,結果把你的那點福氣叫薄了,什麼時候出差不好,偏偏九九藏書這個時候,看樣子局長這個位子跟你這位局長大人無緣了。」局裡許多人的看法都跟老牛相似,估計局長大人這一回沒戲了,這怪不了別人,只能怪他自己運氣不好,不該在這個時候出差。
經過一天跋涉,狩獵隊來到了野豬活動的龍山區南山外坡。在農民的農舍中休息一夜之後,狩獵活動正式開始。局長做了分工,狩獵隊分成三個小組,每組三個人,每個組都配有一台對講機可以隨時保持聯絡。局長負責指揮調度,跟一位老獵手兩個人算是機動小組。局長這麼分工有點私心,分配的各個組都有規定的方向、區域,不能超越規定的範圍搜索、捕殺,這既是為了保證獵手的安全,避免相互之間誤傷,也是為了保護野豬不要遭受過量的濫殺。而機動小組沒有區域、範圍的限制,活動空間自由度更大,所以獲取獵物的幾率也就更高。
局長是富有經驗的獵手,這次狩獵活動又安排得非常周密嚴謹,按說應該是萬無一失,捷報可期。但是,世界上許多事情就是那麼古怪,越是覺得危險、艱難的事兒,辦起來卻往往順利、平安。越是覺得容易、輕鬆的事兒,辦起來往往會出現意外甚至災難。就像汽車行駛在崎嶇的道路上不會出事故,行駛在平坦筆直的高速公路上反而常常車毀人亡。局長跟老獵手鑽進林子,很快就發現了野豬的蹤跡,根據蹤跡他們判斷這是一家五口,兩口大豬三隻小豬。這次狩獵專門規定,不能打小野豬和母野豬,只能打大公豬。野豬和人一樣,成年雄性的生存風險都更大一些。
狩獵隊成立後進行了安全、法律等方面的短暫培訓,然後便迅速出動,朝野豬出沒的山區進發。范局長全副武裝,穿著粗帆布獵裝,戴著太陽牌遮陽帽,腳上穿著適合登山越野的翻毛皮靴,扛著他那支心愛的克虜伯雙筒獵槍,走在隊伍的最前面。在他的潛意識裡,這次狩獵活動就像經過上級批准因而合理合法光明正大的一次公費旅遊。狩獵隊員們也都非常輕鬆,用現代化的武器裝備對付幾頭搶食農民糧食的野豬,就像一次度假中預定的娛樂項目。
送走了局長,撫恤了局長的親人,人們才九_九_藏_書發現事情並沒有了結,反而更加複雜、更加麻煩了。首要的麻煩事就是誰來接班!局長死的時候年僅四十八歲,正是他這個級別的幹部年富力強前程遠大的好時光,不論是他自己還是組織上都沒有考慮接班人的問題,雖然組織部門捏著一大把第二梯隊的後備幹部,可是第二梯隊的後備幹部太多,誰來接班就成了可以有多種答案的開放性選擇題。
然而,這個大原則就像濃縮劑,把原來寬泛的競爭矛盾濃縮到了公安局這個小範圍內,本來就已經不太平靜的公安局這下子更加躁動不安起來。如果從公安局內部選擇幹部替補,根據職務和資歷,有四個選手最具有奪冠實力:公安局政委、副局長,分管政治處、紀檢監察、警務監督以及工青婦組織的蔣衛生,分管分局和出入境管理以及戶籍、內保、警衛工作的副局長姚開放,還有分管刑偵、禁毒和治安的副局長號稱局長大人的彭遠大,分管後勤裝備和培訓工作的副局長庄揚。這幾個人年齡都在四十六七八歲,分管的工作分量都很重,在那個級別再上一個台階都還夠杠。這四個人各有各的優勢,也各有各的弱點,各有各的勢力,也各有各的對頭。到了這個份上競爭就進入了白熱化,幾位選手各顯神通,明裡暗裡地開始鉚勁兒,好像誰都可能成為局長,又好像誰都有點懸乎。
局長對於自己的槍法極為自信,加上一出手就獵到了野豬這樣的大獵物,心情特爽,訕笑著說:「話都不會說,什麼叫局長還蹬腿呢!打一頭豬用兩顆子彈,也不怕人家笑話。」說著便朝垂死掙扎的野豬走了過去。他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沒有端著槍作隨時射擊的準備,而是非常瀟洒地把槍橫擔在肩上,他覺得打倒的不過是一頭野豬,既不是狼,更不是老虎豹子那些食肉猛獸,所以心裏根本沒有緊張、恐懼的感覺。走到野豬跟前,野豬卻突然翻身撲了過來,齜著獠牙發瘋地朝他發起了攻擊。受傷的野豬面對敵人發作起來比豹子還要兇猛,比亡命徒還敢拚命。情急慌亂之中局長順手掄起獵槍朝野豬的腦袋上砸去,槍托重重地砸在野豬腦殼上,不知道是震動太大,還是砸到九*九*藏*書了扳機,槍走火了,雙筒獵槍里剩下的那顆子彈從他的下頜射入,炸開了他的腦袋……
好局長為民獻身卻不能當烈士,讓市委市政府遺憾,如果局長當了烈士,銀州市就可以大張旗鼓地宣傳局長生前的種種感人事迹,說不定還能組織宣講團進京,讓黨中央、國務院和全國人民都知道銀州市出了這樣一位為民除害英勇獻身的好局長。遺憾歸遺憾,不管有多少瑕疵,局長的死確實是為了讓山區農民免受野豬的荼毒,確實是因公殉職,所以銀州市為范局長舉行了隆重的告別大會。
很快他們就跟上了這一家五口,豬們也很快發現了他們兩個人。野豬已經跟農民斗皮了,不但不怕人,反過來向人發威。豬爸爸是一頭跟牛犢子差不多大的壯漢,長長的獠牙齜在豬嘴的兩側,發現了局長跟老獵手之後,反過身來堵住了野豬踩踏出來的野路,齜牙咧嘴,喉嚨里發出挑釁的低吼,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架勢,掩護妻子兒女撤離。
局長此時已經技癢難耐,也不再跟老獵手客氣,端槍瞄準,輕扣扳機,「砰」的一聲巨響,槍口冒出一縷淡淡的青煙,張牙舞爪的公野豬應聲倒地,母豬跟小豬見人跟它們玩真格的了,急忙落荒而逃。局長急於上前收穫自己的獵物,老獵手拉了他一把:「局長,還蹬腿呢。」
范局長問老獵手:「你先來?」
如今官場的總體格局就像計劃經濟時期的飯館,每張飯桌跟前都會有一群人等座。前不久省里搞了一次創舉,公開選拔二十個副廳局級領導,要求必須是正處級或者在副處級崗位熬到四年以上的幹部才有資格報名,結果居然有四千三百多人報名競爭這二十個職位。這也難怪,如今當官的好處太大了:穩定而豐厚的薪水、便宜得和白送差不多的住房、由納稅人買單的公家配車、吃喝玩樂全報銷的豪華待遇等等,官員絕對屬於先天下之樂而樂的階層,誰不想進入這個階層呢?公安局長這樣的職務更是一個握有實權,令人垂涎三千丈的美差,局長一死,銀州市的官場立刻暗潮湧動,上下左右一起圍攻,里裡外外奇迹百出,攪和得市長夏伯虎和書記吳修治上班怕進辦公室,下班怕進九*九*藏*書家門,走在路上怕接手機。最讓書記吳修治啼笑皆非的是市文聯主席,一個五十八歲高齡的准退休老人居然也覬覦公安局長的職務,仗著自己的親家是省委主管幹部人事的副書記,追到吳修治家裡毛遂自薦。吳修治憋著一肚子氣,說著一些似是而非的承諾,好不容易打發了這位嘮嘮叨叨的文聯主席。第二天一上班便趕緊聯絡市長夏伯虎、人大主任曾聰明和組織部長關原開會,他採取的是領導遇到難題時通常採用的辦法:集體討論,集體負責,有什麼麻煩也好往集體身上推。這也難怪,吳修治已經五十八歲,像他這個級別的幹部,除非出現奇迹,提拔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已經開始作退休的思想準備,現在最大的追求就是平平安安著陸,歷史經驗和現實總結都告訴他:到了這個年齡已經沒有折騰的本錢了。他自然不願意為一個公安局長的職位問題而攪擾自己好容易才回歸寧靜通達的心境,破壞自己多年營造的平衡和諧的外部環境,便自然而然地把破解這道難題的責任交給了「集體」。
銀州市的山區有野豬,野豬的繁殖率高,日子太平了野豬就拚命尋歡作樂,尋歡作樂之後就大量繁殖,於是食物發生短缺,野豬就開始向山外擴張,把農田當成了餐桌。農民辛辛苦苦種植的高粱、紅薯、山藥蛋等等農作物成了野豬的美餐。野豬這畜生缺德之處就在於它不光吃,還能禍害,一畝地的莊稼它吃三分糟蹋七分,這就更讓農民憤怒。農民決定對野豬宣戰,在地里扎稻草人、鳴放鞭炮、敲鑼打鼓,用這些辦法來恐嚇驅趕野豬。剛開始野豬還有幾分懼怕,逐漸看透了人的伎倆,發現人雖然不是黔驢,卻也有技窮的時候,人來了不但不再逃跑,居然反過來齜牙咧嘴嚇唬人。農民們決心大開殺戒,給野豬點顏色看看。可是,打獵是犯法的,即便不犯法也沒有武器,獵槍都被集中到了公安局的槍庫里,要狩獵必須得到林業局、公安局、野生動物保護協會等等機關的審核批准,然後才能由擁有狩獵專業證書的獵手到公安局領取獵槍,在公安局的統一組織指揮下按照有關部門核准的數量、品種獵殺。
范局長接到命令,大喜過望,https://read•99csw.com壓抑多年的狩獵慾望有如青春期的躁動一樣令他踴躍勃發。他立刻組織成立了狩獵領導小組,親自擔任狩獵領導小組組長。很快十來個人的狩獵隊組織起來了,局長又任命自己為狩獵隊隊長。獵槍也發到了每個狩獵隊員的手裡,局長撫摸著闊別多年的雙筒獵槍,那份親熱和激動就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兒子。
這次會晤當然不會有什麼具體的結果,很簡單,四位領導對公安局長的突然死亡毫無思想準備,對局長死亡之後的激烈競爭也沒有應急預案,所以誰也無法馬上提出合適的人選來。即便誰心裏有人選這種時候也不敢輕易端出來,這種時候最先端出來的人選不但會讓人無端猜忌,往往最終也難以如願。這種事情靠開會無法解決,會議只能確定方向和原則,會議只不過是對會前桌下協商好了的具體問題履行最後認定的形式,就像簽合同,事先談好了才能簽字蓋章。經過對銀州市幹部隊伍目前蠢蠢欲動暗潮湧動現實的認真分析,四位對人事任命有決策權的領導總算在一個重要問題上達成了共識:銀州市公安局局長的人選就在公安局現有的副局級領導里選拔。這樣做有利於縮小競爭範圍,有利於公安工作的順利銜接,也有利於社會安定和幹部隊伍的穩定。很快市委市政府確定的大原則就被有意無意地從市府大院傳播出去,文聯主席之類的非公安系統的幹部自動出局,官場總算消停了許多。
老獵手當然不能跟局長爭先,謙讓道:「局長先來,第一槍第一口豬,討個好彩頭。」
當一群野豬出現在銀州市偏遠山區農民的田裡飽餐紅薯的時候,誰也不會想到,銀州市的官場會讓這一群野豬給攪得暗潮湧動波瀾起伏,以至於險些影響到銀州市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銀州市公安局范局長既不貪財又不好色,唯一的嗜好是打獵。近年來國家頒布了《 野生動物保護法 》,各省也相應出台了保護野生動物的法規條例,這樣一來,除了老鼠幾乎就沒有什麼野生動物可以供局長獵殺了。范局長只好按規定將那把心愛的克虜伯牌雙筒獵槍繳到公安局的槍庫里,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動物和公安局長都過起了太平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