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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聽到彭遠大跟他談案子的事兒,姚破舊就把他往蔣衛生那兒推。彭遠大連忙告訴他,自己已經到蔣組長那兒請示過了,姚破舊就說:「那就行了,他說怎麼弄你就怎麼弄,我沒意見,你沒見我這兒忙著呢嗎?你要是不忙幫我打盆水,讓我洗把臉比啥都強。」
彭遠大的年齡其實跟蔣衛生、姚破舊他們這些人差不多,甚至比姚破舊還大了半歲,可是人家對他就像長輩對晚輩,更準確地說像師傅對徒弟,這是沒辦法的事兒,他入行晚,他還在崗位上當工人的時候人家就已經是警察了,警齡比人家晚了四五年,只能聽人吆喝服人管,況且人家還是他的領導。彭遠大二話不說趕忙給姚破舊弄來一盆水,請他洗臉,姚破舊稀里嘩啦洗了個痛快,然後才說:「你放手干吧,案子破了是你的功勞,破不了上有組長下有副組長也輪不著你擔責任,天塌下來有大個子頂著你擔心什麼?我沒啥可說的,你快去破案吧。」說完又耐心細緻地畫起了報頭,報頭是一隻巨手揪著四隻螃蟹,螃蟹長著「四人幫」的腦袋。
蔣衛生指指自己的腦袋:「上頭是指這兒,要會動腦子,遇到問題善於分析思考,」又跺跺腳,「下頭就是兩隻腳,調查研究別怕多跑路,毛主席教導我們說,結論產生於調查研究之後。」
蔣衛生咧咧嘴:「你怎麼什麼事都愛說那麼大?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告訴你誰是小偷了嗎?革命群眾每天忙著撥亂反正、清查『四人幫』三種人,誰顧得上幫你抓小偷?」
「初中畢業。」
局長大人的「人」字應該讀兒化、輕聲,讀出來就是:「局長大人兒」,由此可知,局長大人現在還不是局長,局長大人現在還只是老牛送給彭遠大的綽號。話說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剛剛粉碎「四人幫」,百廢待興,原來的公檢法系統都被造反派搞亂了,公檢法機關整頓,急需補充人員,選拔大批有文化的工人充實公檢法司幹警隊伍。那個時候工人名義上還是領導階級,工資加上保健、夜班和各種津貼收入比警察高得多,不像read.99csw.com現在工人都是下崗後備軍,所以那個時候當工人最光榮,最幸福,抽工人當警察還真沒有幾個愛去的。彭遠大剛剛入黨,進入了先進分子行列,正好公安局擴編抽人,領導看他身體單薄,雖然各項工作積極,真正的重活也指望不上他,便派他充了個數,到公安局當了一名警察,身份是以工代干。
說到了正經事彭遠大不敢再嬉皮笑臉,連忙一本正經地回答:「給了,我已經看過了。」卷宗彭遠大已經熬夜認真看過一遍,依老牛的分析判斷,那天在現場的人誰都像小偷,卻誰都不太可能是小偷。
彭遠大一陣欣喜,連連答應,答應過了卻又在心裏暗暗罵自己答應得太輕率,老牛比他經驗多,資歷深,忙了三個月連小偷的影子都沒摸著,他剛剛進入公安隊伍才一個來月,憑什麼吹牛兩個月內破案?想到這兒就問蔣衛生:「蔣組長,你說說這個案子該怎麼辦?」
「噢,中國字基本上都能認了。不過,當個會破案的警察光能認字還不夠,給你一本書沒事看看。」蔣衛生說著拉開了身後的櫥櫃,掏出一本書扔給了彭遠大。彭遠大看看,是一本發黃的《 刑事偵查學 》。彭遠大趁他拉開櫃門的時候朝柜子里偷覷了一眼,眼睛頓時直了。柜子里擺滿了書,有《 毛澤東選集 》《 馬恩列斯全集 》,還有一些《 金光大道 》《 艷陽天 》之類的時令小說。這些書彭遠大都不感興趣,吸引他眼球的是那幾本顏色發黃、邊角捲曲的《 痕迹鑒定學 》《 法醫解剖學 》《 刑事偵查重大案例選編 》……還有一整套《 福爾摩斯探案集 》。
局長「文化大革命」中被關了牛棚,後來又被送到幹校勞動改造,前不久才官複原職,真不知道他是怎麼保護下這些書的。彭遠大失望極了,那個年月除了紅寶書和有限的幾本歌頌無產階級革命路線,頌揚高大全的無產階級英雄人物的文藝書籍之外,幾乎無書可讀。圖書館都被砸了,書籍都被燒了,要保存下眼前這些書籍,的https://read•99csw•com確要冒非常大的風險。現在雖然已經粉碎了「四人幫」,撥亂反正清除極左路線,書卻不是一夜之間就能印出來的,所以要想看書仍然是難以滿足的奢望。今天彭遠大無意中發現局裡竟然還保存了這麼多當一個好警察就必須認真閱讀的書籍,驚喜之餘又格外的失落,就像一個飢餓的窮人看到了玻璃櫥窗後面的紅燒肉。
想當公安局長的話是彭遠大破了公共女澡堂的失竊案之後,精神極度亢奮時不經意把自己的野心暴露出來的。市裡最大的公共澡堂叫東方紅浴池,有一段時間連續發生女澡堂衣服丟失的案子。那時候的人窮,好看點的衣服就是了不得的財產,丟了衣服的女人們就找警察報案,那時候盜竊案的立案標準是二十五塊錢,也就是說丟失的財物價值二十五塊錢以上就得立案偵破。
彭遠大饞涎欲滴,了臉向蔣衛生伸手:「蔣組長,再給我幾本,不多讀幾本專業書我怎麼破案?」
彭遠大連忙表白:「這兩方面我都沒問題。」
蔣衛生又問他:「什麼文化程度?」
蔣衛生看彭遠大極為失落,有些不忍,給他打開了一扇小小的希望之門:「這樣吧,愛看書學習是好事兒,咱們作個交易,如果你能在兩個月內破了女澡堂失竊案,我就讓你在這柜子里隨意挑兩本書看,看完了還可以隨時來換。」
老牛叫牛一群,人們都把他叫老牛,並不是因為他年齡老,而是因為他長得老。他的長相自來舊,據他自己說,他一出生就滿臉皺紋,他爸當時就質問他媽:別人生出來的都是兒子,你怎麼生出來個爺爺?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皺紋也在增長,二十歲的時候就有人喊他老大爺,現在他也才三十歲,就有小孩叫他老爺爺了。
彭遠大有些蒙,卻又不願意顯示出自己的淺薄,就自作聰明地說:「這我懂,上靠毛主席革命路線的正確指引,下靠革命群眾的支持幫助。」
老牛對彭遠大的評價比較符合實際,彭遠大名字很有氣勢,人長得卻一點也沒有氣勢,穿上厚底大皮靴https://read.99csw.com個頭也就是一米六五,瘦得滿身骨頭,說他「高沒有一拃」、「粗沒有一把」有點誇張,卻也非常形象。女人這種體態可以說成「小巧玲瓏」、「嬌柔輕盈」。男人這種體格就沒有正面的形容詞可用,而這種體格的男人如果再把自己的遠大理想說出來,比如彭遠大當眾宣稱想當局長,就有點像屎殼郎推著糞球上公路,自以為又有軲轆又有殼便算小轎車,顯得荒唐又滑稽。
女澡堂失竊案本來是由老牛主辦的。老牛照例走群眾路線,調查研究,分別談話。談話時對每個人都詳細詢問,甚至要追問每個洗澡的人脫去衣服后的體貌特徵。調查對象都是女人,聽到他問女同志不|穿衣服的樣子,就覺得這個警察有點流氓,懷疑他動機不純,冷眉冷臉的不跟他合作,於是老牛的調查工作陷入了僵局。忙了幾個月,不但一無所獲,公安局長的小姨子到澡堂洗澡的時候又丟了一塊梅花牌進口手錶。案子從丟失幾件衣服升級到了丟手錶,案子的性質也由一般性的盜竊案升級到了重大盜竊案,丟手錶的還是局長的小姨子,這就讓老牛非常狼狽。丟了衣服的革命群眾見公安局遲遲不能破案罵警察是草包廢物,丟了手錶的小姨子當面質詢姐夫公安局是幹什麼吃的,搞得公安局很沒面子。局長把女澡堂專案組叫去狠狠罵了一通,當即決定改組女澡堂專案組,老牛灰溜溜地從專案組調出來,彭遠大精神振奮又有些忐忑不安地進了專案組。
蔣衛生咧咧嘴:「老牛的群眾路線走得還少嗎?少說空話虛話,破案要是也像喊標語口號那麼容易,還要警察幹嗎?破案要依靠群眾沒錯,更重要的是上下兩頭。」
彭遠大讓蔣衛生噎得直眨巴眼睛:「那什麼是上下兩頭?」
女澡堂專案組一共三個人,老牛出來就剩下兩個人,一個是組長蔣衛生,一個是副組長姚破舊,彭遠大接到命令就去找蔣衛生報到。蔣衛生時任公安局黨組辦公室的副主任,掛著女澡堂專案組的組長,還兼著另一個殺人案的專案組副組長,工作重心在黨辦和殺九*九*藏*書人案上,非常忙碌,對女澡堂這種案子也就是掛個名,其實根本就顧不上過問。彭遠大過去跟他不太熟,一直搞不清蔣衛生是他的名字還是他的綽號。不管是名字還是綽號,都名不副實,蔣衛生其實一點也不衛生。下巴頦像年代久遠的鞋刷子,上面的胡茬子參差不齊,眼角長年積累著一團眼屎,頭髮從來不接觸梳子,整理頭髮全靠五根手指頭,指甲蓋的縫隙里黑黝黝的都是污垢。那個時候的上下級關係沒有現在這麼清晰,「文化大革命」遺留下來的大民主、官大官小都是一個戰壕里的戰友等等,絕對平均主義的思想還沒有清除,所以彭遠大這樣的小兵也敢跟蔣組長開玩笑,見了面彭遠大先解惑:「蔣組長,蔣衛生是你的名字還是你的綽號?」
副組長姚破舊是公安局政工組的幹事,思想極為進步,這從他的名字就能看出來。他的名字原來並不叫姚破舊,「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後,破舊立新,興起了改名字的熱潮,他跟他的對象( 現在叫戀人、女朋友、未婚妻 )都參加了革命造反組織,為了適應時代潮流,決定選擇最時髦的革命口號破舊立新作為兩人的名字。對象說她是女的,如果叫破舊擔心別人誤解她還沒結婚就又破又舊了,搶了破舊立新里的立新兩個字給自己做了名字,剩下破舊兩個字給了姚破舊。「四人幫」粉碎了,姚破舊整天忙著搞撥亂反正,批判「四人幫」的反革命罪行,清查三種人,還得幫局領導起草各種各樣的講話稿,編輯出版黑板報、牆報宣傳大好革命形勢,忙得屁滾尿流,對女澡堂丟衣服這種案子既沒興趣也沒時間參与。彭遠大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出牆報,兩隻手上滿是五顏六色的水粉顏料,臉上不知道怎麼搞的也抹得污七八糟,活像正準備出場的花臉。
那個時候公安局剛剛整頓重組,機構設置還沒有後來處啊、隊啊、科啊、股啊那麼多名堂,除了有一個局辦、黨辦之外,其他機構不管級別不論規模一律叫組:刑偵組、治安組、技術組、戶籍組、政工組、人事組……此外,有什麼案子需要九*九*藏*書偵破還要成立個專案組,所以那個時候「組」特別多。既然要破女澡堂的失竊案,自然也就設了個女澡堂專案組。
彭遠大說:「暫時還沒有具體的想法,還是得堅持群眾路線,廣泛發動群眾,依靠群眾就沒有破不了的案子。」
剛當警察半年多,彭遠大就聲稱,他的理想是當公安局長。對於一個以工代干身份的小警察來說,這個理想是夠遠大了,父母給他起的名字名副其實。「操!」老牛當時就罵了這麼一聲,過後不屑地評論道:「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他那個德行,高沒有一拃,粗沒有一把,還當局長呢,就這個代干能當下去就不錯了。」從那以後老牛就把彭遠大叫「局長大人兒」,明明是小矮個,卻稱之為「大人兒」,奚落、嘲弄的意味不言而喻。
彭遠大忍不住笑了,蔣衛生非常耐心地解釋:「沒什麼可笑的,名字是老師起的,我們那兒農村的小孩生出來都不起帶姓氏的名字,一直到上學報名的時候才由老師給起個正式的名字,所以帶姓氏的名字就叫學名。我上學的時候正好全國開展愛國衛生運動,老師就給我起了這個名字,跟現在起的那些衛東、東方、『文革』、立新一回事兒,就是個稱呼。姚副組長不是就叫破舊嗎?就是破舊立新前面那兩個字。好了,不說這些了,老牛把案卷交給你了嗎?」
蔣衛生咧咧嘴做了個笑模樣:「繼續深入調查嘛,我太忙了,顧不上幫你做基礎工作,你還是找姚副組長談談,看看他有什麼好主意沒有。」說著穿衣戴帽準備外出,彭遠大知道談話結束,只好轉身去找專案組副組長姚破舊。
蔣衛生咧咧嘴:「給你幾本?說得輕巧,就這幾本書你知道是怎麼來的?這是局長冒著生命危險保護下來的,不然『文化大革命』都得讓造反派燒了。那本《 刑事偵查學 》是公安大學『文革』前編印出版的基礎教材,現在已經再版了,這才讓你看看,不然連這本書都不借你。」
蔣衛生拉長臉說:「當然是名字,我沒綽號。」
「有什麼想法?」
「你沒見我正忙著呢嗎?你先找蔣衛生,他是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