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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局就是那位跟野豬同歸於盡的局長,姓范,簡稱范局,聽著像飯局,公安局的人整天范局范局地叫,不了解情況的人還以為公安局一天到晚有飯局,也有的人以為公安局辦什麼事都先要有飯局。
關原說的都是場面上的原則話,可是人是具有主觀意識的動物,往往主觀地將事物發展的趨向朝有利於自己的方向理解,尤其是在蔣衛生這種情況下,更加難以冷靜客觀地領會理解關原的意思,所以他把這些話理解為承諾、贊同。該說的話都說了,想得到的答覆以蔣衛生的理解也得到了,按說他就應該告辭了,這也是關原期待的結局,沒想到蔣衛生卻突然做恍然大悟狀:「咳,關部長,您說我這個人的腦子,本來找您是有別的事情,結果一提起工作就光顧說工作了,把找您的正事都忘了。」
蔣衛生對當時范局長從人事局副局長位置上一下跳到公安局當局長莫名其妙,關原卻不會莫名其妙,作為組織部長,他當然知道其中的內幕。公安局長出缺的時候,省上主管幹部工作的領導替范局說了話,說他是科班出身,有知識有文化還專業對口。當然,這也僅僅是個借口而已,范局長確實是1966年公安學校畢業的,那隻不過是一所專業技術學校,根本算不上正規文憑,況且他根本就沒有干過公安工作。關鍵還是他跟那位領導有某種至今誰也說不清道不明的特殊關係。省領導打了招呼,而且是非常明確的招呼,市領導誰也不會為了一個公安局局長的位置跟上面主管幹部的領導頂牛。
關原暗暗好笑,給蔣衛生下了定義:這是一個有點小野心的老實人。心裏這麼想著,嘴上繼續打哈哈:「好著呢,最近我拒絕電梯,每天上下班爬樓梯,感覺很不錯,一步兩個台階爬到七樓,心不跳氣不喘,說明重要的零部件運行正常。你呢?我看你的氣色也很不錯嘛,你有什麼養生秘訣可不要獨自佔有啊。」
關原見他開始把話題朝那個方面拉扯,也不再跟他兜圈子,直截了當地問他:「是啊,這件事情市委也非常著急,整天催促我們抓緊考核領導班子,幹部處不是一直在你們局裡做這方面的工作嗎?剛好你來了,你說說,你有什麼看法?」
關原好奇地問:「哪句話?」
蔣衛生不好意思地笑笑,謙虛道:「我哪有什麼秘訣,經常也想鍛煉健身,可是沒有關部長的毅力,只好順其自然了。最近天氣快涼了,關部長爬樓梯可要注意保暖,爬樓梯身上容易出汗,身上出了汗,容易著涼感冒,感冒雖然不是什麼大病,可是會引起其他病症,聽我老婆說,感冒能夠引起腎炎、心臟病、肺炎等等等等,也是不能忽視的……」
關原連忙說:「不會,我怎麼會那麼想?你放心,我能理解,該做的我一定會認真做的,你還是安心工作,不管將來結果怎麼樣,公安局的工作都九*九*藏*書離不開你這樣的老同志啊。」
說著說著蔣衛生竟然有些傷感,眼圈也紅了,聲音也哽咽起來。關原連忙安慰他:「別這麼說,也別這麼想,老蔣啊,能爭取我們盡量爭取,即便爭取不上,我們也沒損失什麼嘛,照樣是黨的好乾部、名正言順的正處級副局長啊,別這樣啊,你的心情我理解……」
蔣衛生今年已經五十二歲了,他可以當作動物進化基因突變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的範本。前二十年骯髒得活像西方頹廢派和東方叫花子的混血,如今乾淨得活像隨時隨地準備相親的鰥夫,鬍子颳得乾乾淨淨,老臉洗得乾乾淨淨還抹上了增白蜜,早就花白的頭髮定期焗油,黑得瘮人,衣服板正得像鐵板,脖子上還要扎一根易拉得領帶,成了名副其實的講衛生。他到關原家裡來拜訪的時候,不用張口關原就知道他要幹什麼,他這是做工作來了,流行的話叫跑官。作為組織部部長,跑官他已經司空見慣,因此他也就對這個問題看得比較客觀,不會像一般老百姓那樣,提到跑官就認為是大逆不道的骯髒行為。從某種程度上講,他甚至對這些跑官的人非常理解。既然走仕途,誰不想順順噹噹一路向上?現今社會當幹部,只要不貪不色,老老實實幹工作,就是好人,就有權利渴望提拔升職。有了機會,又有條件,當面向組織說說自己的願望也不見得就是壞事。見得多了,關原也就有了對付這種事情的嫻熟技巧,那就是既不否定也不肯定,熱情接待,該幹嗎幹嗎。所以,當蔣衛生趁著天黑,神情極不自然地踏進他家門的時候,關原照例是熱情歡迎,一路打著哈哈,說著客氣話把蔣衛生迎了進來。其實他心裏明白,蔣衛生這種人,肯定在上面沒有什麼靠山,卻又自認為最有資格和條件繼承公安局局長的職務,不然他也不會硬著頭皮親自找到他的門上。
關原應付蔣衛生:「別這麼說,你也別著急,組織上正在考核班子,這還要有一個過程,不會那麼快的。」
蔣衛生從懷裡掏出一個用報紙包裹著的本子,打開來說:「我聽人家說關部長是集郵專家,我這兒有一套『文化大革命』時期的郵票,今天晚上本來是想請關部長鑒定一下,看看是不是真品,結果光顧著說工作上的事差點忘了。」
關原哈哈大笑:「不是,你說的那是黨的基本路線,我說的是我們這個年齡的人應該遵守的生活準則,一個中心就是以健康為中心,兩個基本點就是保證有一個穩定的家和穩定的收入,保證遇事不生氣不激動。」
關原雖然明白他說這話的意思,卻不好接茬,如果接茬,難免要表明自己態度,肯定和否定都不好說,於是繼續連連點頭,繼續給蔣衛生遞煙倒茶。蔣衛生也繼續把關原的動作當作認可、贊同,接著往下說:「唉,人這一輩子,九九藏書過得真快,不知不覺大半輩子就過去了,我明年就五十歲了,看樣子這一輩子就這個樣了。如果局長沒有出事,我也不想別的,老老實實幹工作,踏踏實實替他抬轎子,到站了老老實實下車,回家抱孫子、養魚養花扭秧歌,可是現在有了這個機會,您說我是不是應該爭取一下?」
蔣衛生也覺得這樣有點失態,不好意思地勉強笑笑,裝作撓頭髮,順手把溢到眼角的淚抹去了:「不好意思啊關部長,說起這種事情我有點激動,就說那一回吧,老局長退下來了,當時副局長裡頭我的資格最老,排名第二,排隊買肉也應該有個先來後到吧?可是在關鍵時候老范從人事局跳過來當了局長,真讓人莫名其妙。可是這也是組織任命的,我們服從,積極配合人家工作沒二話。這一回可是我最後一次機會啊,我再不說話,沒人能替我說話,您關部長是個正直公道的人,我想您能幫我說說話,我這才抹下臉皮來找您。」
關原確實是集郵愛好者,準確地說應該說是郵迷,忝列本市集郵協會的名譽主席,所以經常會有人來請他鑒別郵品的真偽。然而,關原卻從來沒聽說過公安局的蔣衛生副局長也有這個雅興,今天居然拿出來一整套「文革」郵票請他鑒定,這倒真讓他有些驚訝了。蔣衛生小心翼翼地揭開外面的報紙,露出裏面的集郵冊,雙手恭恭敬敬地捧給了關原。關原狐疑地翻開了集郵冊,不由眼睛一亮,哈,萬萬想不到這個貌不驚人的蔣衛生居然還有這麼一套完整的「文革」郵票,從全國山河一片紅小型張到炮打司令部三聯張,從毛主席去安源到延安文藝座談會等等,根據他的集郵知識,這本集郵冊里基本上囊括了「文化大革命」期間發行的所有郵票。關原震撼了,這是他所見到的收藏最為完整的「文革」郵票真品。如果用現在的市場行情變賣,僅僅是一套十一張「毛主席語錄」就能賣到七八千元,一套十四張「毛主席詩詞」更是能賣到上萬元,「全國山河一片紅」之類的就更加是有價無貨的郵品珍寶了。
關原應付著:「這沒問題,只要符合條件,我們一定會推薦的,我們就是干這個工作的嘛,給組織上推薦符合標準的優秀幹部就是我們的職責嘛。」
蔣衛生吭哧了一陣才說:「公安局比較特殊,不能光看文憑、年齡,還要綜合考慮經驗和威信、個人品德和資歷,一定要能壓得住陣才行。」
關原生怕自己判斷有誤,又拿出放大鏡全神貫注地看了起來,沒有一張假票,都是貨真價實的真品,據他所知,目前在銀州市沒有一個人擁有這麼完整的「文革」票。他驚訝地問:「這些票你是從哪兒搞來的?真是你的?」沒有聽到蔣衛生回答,他抬頭一看,蔣衛生居然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悄然離開了。關原追了出去,只看到了蔣衛生遠去的read.99csw.com汽車尾燈。回到家裡,關原再次審視那套郵票的時候,才發現桌上扔了一張紙條,拿起來一看,上面寫著:「關部長,這是我父親留下來的東西,一共兩套,我對這些東西根本不感興趣,本來想把兩套都給您,可是終究是父親留下來的,我自己就留了一套,這一套送給您,由您保管才是這套郵票最合適的歸宿。」紙條既沒有落款也沒有日期,但是可以斷定是事先就準備好的。關原收拾起集郵冊,躺到床上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看走了眼,蔣衛生的確是一個沒後台背景的人,但絕對不是老實人。他想到了最近考核幹部的時候看過蔣衛生的檔案,蔣衛生是農家子弟,難怪在他那農民式忠厚的面具下面隱藏著農民式的狡獪。
蔣衛生馬上做出虛心請教、聆聽教誨的神態問道:「您說的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就是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堅持改革開放吧?不知道我背得對不對?」
蔣衛生說:「我也知道現在幹部管理正在改革,不像過去那樣提誰就是領導一句話,現在還要考核、公示等等,我的要求不高,只要求不要把我劃到杠外就成,這關鍵就要看您關部長的了。」
關原聽著蔣衛生嘮嘮叨叨的就感冒這個話題表達對自己的關懷愛護,實在替他難受。然而,他知道,蔣衛生想說的話題自己絕對不能先提起來,儘管這種有一搭無一搭的對話非常乏味、無聊,可是也得耐心地應付:「是啊,我很注意,我們都是過了中年的老年人後備隊,你沒聽人家說嗎?到了我們這個年齡,更要堅持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
蔣衛生深深嘆息了一聲:「就是說我們都是過了中年的老年人後備隊那句話啊,想一想我都害怕,不知不覺就開始朝老年人的隊伍奔了,這一輩子,我光知道老老實實工作,從來不懂得拉關係、走門路,事到臨頭,連個能幫忙說句公道話的人都沒有,我只好硬著頭皮來找關部長談談心裡話,如果這一回我再失去機會,我就只好拿著處級的待遇回家了……」
局長殉職之後,按照慣例市委市政府應該先安排一個副局長代理局長,後來看到競爭實在太激烈,如果馬上安排代理局長,其他人肯定會挑剔、不服甚至渾攪,難免影響公安局的各項工作,副作用到底會有多大誰也說不清楚,所以就改了主意,不再任命臨時代理局長,打算一步到位,直接任命局長,這樣可以一錘定音,穩定局面,避免矛盾複雜化。在一次常委會上順便過了一下,決定暫時由主管政法工作的副書記劉洪波代行局長職責,負責公安局的全面工作。然後由劉洪波直接到公安局打了個招呼,幾個副局長仍然按照原來的分工各負其責,全面工作由他暫時代管。
關原知道,蔣衛生沒有正經文憑,上面要求幹部知識化以後,不知道通過什麼途徑,半買半考弄了一read.99csw.com張法律專業的大專文憑,年齡跟其他幾位副手相比,也沒有明顯的優勢,所以他才把威信、品德、資歷這些條件擺了出來。
公安局局長的人選任命過程跟一般的局長還不一樣,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崗位,公安局長一般兼任政法委副書記的職務,實際級別比別的局長要高出半截,所以相應的公安局內部的機構設置也比其他局高了半級。公安局長的任命不但要經過市委常委,還要由市長提名經過人大常委核准、徵得省公安廳的同意才行,所以他作為組織部部長,對這個任命發揮的影響是有限的。他對此心知肚明,然而外面的人卻並不一定心知肚明,即便明白也還是對他這位市委常委、組織部長抱有莫大的期望。比如公安局黨組成員、副局長蔣衛生就是一個。
蔣衛生局促不安地在沙發上扭動著,好像屁股底下硌了一顆石頭,又好像身上什麼地方痒痒當著人面不好意思撓:「沒事,沒什麼事過來看看關部長。關部長最近身體還好吧?」
話問到這個份上,關原為難了,搖頭,意味著否定,好像自己不同意他當局長,那就會得罪他一輩子。肯定,又意味著自己對他的一種承諾,如果他不是組織部長,肯定和否定都無關緊要,可是他是組織部長,在這種時候不論否定還是肯定,都有違反組織原則之嫌。看著蔣衛生希冀、懇求、探詢種種複雜情緒混交出來的複雜眼神,關原有些不忍,鼓勵他「爭取」無異於矇騙,因為他知道他即便爭取也沒有用處,如果他有爭取的本錢,也不至於深更半夜跑到自己家裡來做這種事情。如果直截了當告訴他不必再「爭取」了,那又有些太殘酷,他知道蔣衛生說的是實情,按照市委市政府的規定,五十歲以上的處級幹部如果沒有特殊需要基本上就沒有提拔升職的可能了,這次,對於蔣衛生來說,確實是最後一班車。這些複雜的念頭在關原的腦海里閃電般掠過,腦子裡活像掀起了一陣旋風,表情卻是波瀾不驚的平淡微笑:「那是,那是。」他只用四個字就把蔣衛生打發了。
關原聽他這麼一說,心裏暗暗驚訝,想不出他還能有什麼「正事」要說,忍不住偷覷一眼牆上的掛鐘,已經十一點鐘了,早就過了他自己給自己規定的十點半鍾必須睡覺的時間了,心裏暗暗煩惱,臉上卻還不得不裝出感興趣的樣子應付他:「是嗎?還有什麼事?」
蔣衛生卻再一次把他這曖昧的表態當成了肯定,情緒竟然開始激動起來:「關部長,您說說,我在公安隊伍里幹了這麼多年,什麼樣的苦沒有吃過,什麼樣的罪沒有受過,破的案子比公安大學教科書上的都多,抓的罪犯可以編成一個營,眼看著人老了,還是一個處級,想一想連自己都覺得愧得慌。您剛才說的那句話我聽了心尖尖都顫啊。」
蔣衛生說:「關部長你說得太好了,確實是這樣,這就叫修read•99csw.com養啊。不過我們公安局的工作性質在那兒放著,大多數工作都直接關係到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和社會穩定平安,不著急不行啊。」蔣衛生不管怎麼說也是在官場上混了這麼多年的老處級幹部了,再老實也會按照自己的目的引導談話內容,「就拿現在來說吧,局長犧牲以後,局裡的工作千頭萬緒,新的局長一直沒有來,很多工作都受影響,幹警隊伍也出現了不穩定的動向,這件事情市裡應該儘快解決啊。」
蔣衛生顯然把關原的話理解成了一定會推薦他,頓時激動不已,臉色紅通通的好像突然灌了一瓶老白乾:「謝謝,謝謝關部長,我就說嘛,關部長為人公正,辦事公道,一定會為我們這些沒有後台靠山只知道老老實實幹工作的人說話的。對不起關部長,打擾您了,我也是覺得實在是有些委屈憋在心裏難受才來找您談談心,您可千萬別誤解我,覺得我搞不正之風啊。」
銀州市委常委、組織部部長關原這幾天一直在忙一件事情:考察公安局的第二梯隊後備幹部。提拔誰繼任公安局局長的這件事情讓他感到了實實在在的壓力。在外人的眼裡,提拔幹部他是關鍵環節,擁有權威話語權。因為,只要組織部門不提名,任誰想提誰也是白搭。但是他卻明白,在幹部任命選拔問題上,組織部長雖然有他特殊的作用,但並沒有絕對的權威,更沒有壟斷權。幹部管理自有一套完整的程序和體系,比如後備幹部的考察、第二梯隊的管理,並不是由他一個組織部長一手包攬,具體承辦是幹部處、組織處,他也得根據人家的考察結果和管理意見來決策,組織部長的能量來自於對幹部考核的實施權、管理權,真正到了該提誰不提誰的關鍵時刻,拍板的是書記,雖然黨章規定書記只是常委班子的班長,常委會實行集體領導,但事實上又有哪個常委能夠面對面紅下臉來跟書記對著干呢?除非是關係到身家性命或者切身利益的大事,沒有這種必要性的情況下,關鍵的一票還在書記手裡。
關原點點頭,他這個頭點得非常曖昧,既可以理解為對蔣衛生的話同意、讚許,也可以理解為他聽到了蔣衛生的話,聽懂了蔣衛生的意思。蔣衛生把他的動作理解為讚許、同意,立刻來了精神,說出來的話也順暢多了:「剛才關部長說到我們這個年齡是已經過了中年的老年人後備隊,其實,年齡也是財富,年齡代表著經驗,我二十歲進入公安隊伍,一干就是三十多年啊,雖然水平不高能力不強,可是也一直兢兢業業、任勞任怨,三十多年的實際工作經驗那是別人沒有的財富啊。」
蔣衛生坐定之後,接過關原遞過來的熱茶,兩隻手捧著,如同捧著一隻剛剛孵出的小雞那麼小心翼翼,神情是想笑又不知道該怎麼笑的那種尷尬。關原繼續跟他打哈哈:「蔣局,你可是稀客啊,今天怎麼有閑心到我這兒串門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