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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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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安部隊集合起來的精銳力量有三四十人,那時候沒有武警,所謂的公安部隊也不像現在的武警那樣劃歸正式的軍隊系列,而是由公安機關領導,主要任務就是負責在那些太平無事的邊境地區把守口岸,或者在監獄里看押犯人,還有的負責守衛一些重要部位和單位,例如橋樑、水庫、炸藥庫等等。武器裝備並不好,戰士配備的都是五六式半自動步槍,還不如武裝民兵,武裝民兵還有五六式衝鋒槍、六五式班用機槍。穿的衣物也有些不倫不類,上半身是軍裝,下半身是警察的藍褲子,合在一起倒有些像當時的空軍,領章帽徽卻又跟警察的一樣。這支隊伍前面還站著一隻看上去懶洋洋的狼狗,一個馴犬員牽著拴狗的皮帶蹲在狗的旁邊,不時撫弄著狗頭。
老局長連忙命令大家緊緊跟在警犬後面,朝出事地點突擊。奔跑了五分鐘,眼前的情景讓所有的人都驚呆了:彭遠大倒在地上,滿頭滿臉鮮血,手裡還緊緊握著手槍,向前做出射擊的姿勢。在他前方十多米的地方,一個壯漢滿身鮮血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一支五六式衝鋒槍遠遠拋在腦袋的前方,兩隻手朝上伸得筆直,既像是投降,又像拚命想把那支槍撿回來……
老局長朝樓下的方向指了一下:「那些戰士打過仗嗎?」
「局長,不好了,可能楊德彪已經從地道里跑出來了。」彭遠大自己都讓自己的猜想驚出了一身冷汗,忍不住大聲叫了出來。
指揮部設在公安局二樓曾經被消防隊用高壓水龍頭沖洗過的會議室里,老局長和主管刑偵的副局長坐鎮指揮。這個案子讓老局長心驚膽戰,案情重大,已經上報了省公安廳,又由省公安廳上報了公安部,正式的意見還沒有反饋回來,但是省公安廳的領導親自打電話過來,口氣相當嚴肅,責令他們放下手頭一切案子集中全部精力儘快偵破此案,誰都知道這樁案子背後隱藏著的各種可怕後果。從案子發現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個小時,迄今為止除了現場勘驗報告以外,任何有價值的線索都沒有找到,局長心焦如焚,時間拖得越久,破案的難度就會越大。現場不可能長期保留,其他犯罪痕迹也會因為時間的流逝而減弱甚至完全消失,被盜的槍支更加容易轉移藏匿,案犯逃逸的時間更加從容,即便找到線索追捕難度也比現在確定目標實施抓捕要大得多。時間就是生命這句話現在對於老局長來說就是時刻不停在大腦里震響的警鐘,早一秒鐘把罪犯抓捕歸案,都極有可能是從罪犯手裡搶回多少條生命。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白天很快溜走,黑夜姍姍來臨,人們在焦急不安中等待著,在等待中越來越焦急不安。誰都知道,黑夜是兩種人的朋友:一種是情侶,一種是罪犯,罪犯很可能會趁夜潛逃。彭遠大和大李子、老牛組成的三人行動小組被局長留在了指揮部,誰也說不明白局長為什麼把他們三個人留在了身邊。也許當時老局長沒有任何特殊的理由和原因,僅僅是隨意作出了那麼一個決定。當時沒人敢問,過後老局長也沒作任何解釋,所以當時老局長把他們留在身邊的理由和原因在老局長去世以後就成了永遠的秘密。不管怎麼判斷老局長當時的決策,事實是別人都在忙忙碌碌東奔西跑地追逐圍捕罪犯,彭遠大他們卻閑著沒事。
局長帶領人馬跟在警犬後面追蹤,楊德彪反追蹤的能力極強,猶如飄忽不定的幽靈,怎麼也追不上。不過局長這個時候反而大大地放心了,不管怎麼說,楊德彪沒有從地道里逃逸出去,事情還沒有惡化到不可控制的地步。他便命令和警犬同樣激動亢奮急於建功立業的戰士們不要急躁,穩紮穩打,只要咬住罪犯就行,徹底搞清情況之後,在適當的時候再採取進一步的措施。這時候不知道楊德彪採取了什麼反追蹤技術,弄得狗鼻子失靈,警犬原地轉圈,任憑馴犬員心急火燎地拚命喊:「嗅、嗅、嗅……」就是不再前進,就地兜著圈子團團轉,不像一隻警犬,倒像一條袖珍毛驢在拉一個無形的磨盤。在這緊要關頭,最讓局長揪心的是彭遠大不知道什麼時候失蹤了。局長想派兩個戰士回去找,又怕這些毫無實戰經驗的戰士碰上楊德彪來個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局長痛悔不及,他當時想,即便碰上楊德彪,有自己保護,彭遠大也不會有什麼嚴重的危險,經過這一次實戰對彭遠大是一次難得的鍛煉機會,甚至可以讓他受益終生,沒承想他卻沒影了。局長這時候反倒希望彭遠大是個軟蛋熊包,下地道以後心裏害怕又偷偷跑回去,這陣已經跑回了指揮部。局長眼睜睜看著做出拉磨動作的警犬一籌莫展,地道里突然傳來九九藏書了爆響的槍聲,槍聲迴音沉重,活像在人耳邊上敲大鼓。經驗豐富的老局長在密集的五六式衝鋒槍射擊的間歇聲中,聽到了五四式手槍單薄的咳嗽。局長的心像被人扔下萬丈深淵的石頭,一個勁朝下沉卻總也落不到底:「完了,小彭完了。」老局長在心裏默念著,答案顯而易見,彭遠大那樣一個進入公安局不過才兩三年的警察,靠一支破舊的五四式手槍,怎麼能同經過嚴格訓練而且火力比他強大得多的特務連偵察兵對抗呢?這就像一隻剛剛長出犄角的小山羊,企圖對抗強壯的大灰狼,可想而知的結局讓老局長心驚肉跳。他知道,這一生自己的靈魂將被一層陰影永遠籠罩,那就是對同意彭遠大進入地道搜捕罪犯這個錯誤決定永生永世的追悔。
「局長,人還都活著。」一個戰士向老局長報告了喜訊,老局長趨前用手背在彭遠大鼻孔下面探了一探,鼻吸悠長,呼吸穩定,果然還是個活的。老局長腿一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疲倦地揮揮手吩咐道:「快,把人都抬上去再說。」
專家說這種地道口一般都是有三防大門的,三防就是防毒、防化、防原子,門都是用厚重的鋼筋混凝土門板再在夾層灌上鉛製造的,一般人根本啟動不了,裏面還都用大鐵鎖鎖死了,年代多了,鑰匙也都不知道扔到哪去了,要開啟必須用撬杠撬才行。彭遠大想起槍支失竊現場的鐵柜子鐵門和門上的大鐵鎖,暗想,這種鐵鎖對於一般老百姓來說還能成為障礙,對於楊德彪那種受過特殊訓練的人來說,只要手頭有一把合用的工具,撬開這種鐵鎖簡直易如反掌,槍械庫那麼結實的鐵櫃鐵門鐵鎖都讓他在短短的幾分鐘就撬開,順利地盜走了槍支彈藥,現在罪犯有充裕的時間,撬開任何一道已經封閉的地道口根本不是難事兒。據他對人防工事的了解,在修築工事的時候,遺留下來的各種工具實在是太多了,楊德彪如果想在地道里找到一樣稱手的工具撬門應該很容易。現在問題的關鍵是,楊德彪對銀州市地下人防工事的熟悉程度到底怎麼樣。想到這一點,彭遠大連忙從指揮部的資料袋裡找出楊德彪的人事檔案看了起來,在楊德彪的履歷表一欄明確記載著楊德彪從部隊轉業以後,曾經在市人防辦公室做過很長一段時間的現場施工質量監督員。彭遠大心驚肉跳起來,難怪這傢伙能夠順利找到那所學校的人防工事入口並且順利藏匿起來,他對地下人防工事本來就很熟悉。那麼,如果他再想從地道里偷偷跑出來也根本沒有什麼困難。
彭遠大對人防工事專家微帶譏諷的否定並不在意,回過頭來繼續研究那張整整遮住一面牆的大圖紙。圖紙上面畫著縱橫交錯的地下長城,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地道出口,還用虛線表示了地表建築和街道的走向、名稱等等詳細資料。彭遠大想象著自己就是楊德彪,如果此時此刻被圍困在地道里將會做些什麼。根據指揮部的命令,白天切斷了地道里的所有電源水源,不讓楊德彪有隨意轉悠的條件,夜間又打開了地道里所有的照明,即便楊德彪突然要從哪個地道口逃跑也無法馬上適應外面的黑暗。彭遠大想,在黑黢黢的地道里一個人呆上一天,如果沒有堅強的神經系統肯定會發瘋。晚上地道里又燈火通明想從地道里觀察外面的情況也非常困難。在這種情況下,考慮到楊德彪在部隊特務連當偵察兵的經歷,他即便沒有發瘋,也會急不可待地從地道里突圍出來。他會從哪裡突圍呢?彭遠大想,如果是自己,就一定會選擇距離新華印刷廠比較近的地道口出來。因為楊德彪對新華印刷廠附近的地形、地貌、建築物特徵非常熟悉,作為訓練有素的軍人,他肯定會盡量利用這些自己熟悉的地形地貌來想辦法突圍。但是,所有地道口都有武裝民兵和公安部隊荷槍實彈地把守,武裝民兵和公安部隊接到的命令是,如果對方不束手就擒,可以就地擊斃。彭遠大見到圖上有很多地道口畫著半圓形的紅色標記,就請教專家:「這種標記是什麼意思?」
政委一直在一線調兵遣將部署圍捕楊德彪的行動,想必是接到副局長的電話追了過來。局長說:「政委來了也得俄去,他也沒打過仗,俄命令你立刻回到指揮崗位上去。」然後在戰士的幫助下也爬上了解放車的大廂上,跟戰士們擠在一起。倒是那隻警犬和馴犬員待遇最高,毫不客氣地坐進了駕駛樓,汽車立刻向楊德彪鑽進地道的那所學校駛去,他們的搜捕行動就從楊德彪進入地道的那個入口開始。
老局長問:「你打過仗嗎?」
老局長來到集合起來的部隊前面,便有一個戰士跑步上九_九_藏_書前報告:「公安部隊銀州市一中隊三小隊奉命集合完畢,請首長指示,三小隊隊長張金貴。」
說完,老局長便朝樓下走去,彭遠大急忙跟在了他的身後,老局長回過身來:「你跟在我溝子後頭幹啥呢?」「溝子」是陝西人對臀部的稱呼,比普通話「屁股」和「臀部」更加形象地描繪出了人體那個部位的形狀。
立刻有十幾個人朝前走了三步,老局長說:「你們跟在俄溝子後頭先行進入,」又對小隊長張金貴說,「其他的人由你帶領跟在俄們後頭保持五分鐘的距離,做預備隊,隨時準備支援俄們,注意拉開距離,注意利用地形地物隱蔽,出發。」
老局長盯著他,幽深的眼球里活像射出了兩根尖利的錐子一直刺進了他的心窩。彭遠大緊張極了,他一向敬畏老局長,局長這種眼神他從來沒有見過,由不得心臟就開始怦怦亂跳。轉念想想,這是要求上戰場,又不是要求當官漲工資,老局長不會因為這事罵人。同時,電影上革命戰士主動請戰的種種場面此刻浮現在彭遠大腦海里,他甚至為自己的勇氣感到自豪了,所以挺直了胸脯坦然地看著老局長。這時候他忽然發現,過去覺得高大、威嚴的老局長其實身材並不高,自己的眼睛完全可以跟他平視。
彭遠大根據集合起來的人數,猜測公安部隊的一個中隊大概等於軍隊的一個連,小隊大概等於軍隊的一個排,這個小隊長張金貴級別相當於軍隊里的排長。老局長站在隊伍前面喊了一聲:「稍息」,然後開始講話:「同志們,俄們今天要真槍實彈地和一名訓練有素、攜帶衝鋒槍和大量子彈的罪犯干一場,隨時都有可能流血犧牲,你們怕不怕?」
戰士們動作迅速地爬上了等在旁邊的汽車上。這時候副局長衝下樓喊道:「局長等一下,政委馬上回來。」
老局長又說:「行動中要時時刻刻記住你們平常訓練的要領,把你們平時訓練的本事都用上。最重要的就是絕對服從命令聽指揮,絕對不允許逞能、爭功。地道里空間狹窄,這麼多人下去不像搜索像趕集,黨員和參軍兩年以上的同志向前三步走。」
此話一出,隊伍里的戰士便笑了起來,老局長嚴肅地說:「笑啥嘛?這話一點也不可笑,真正的好戰士就是既能保護自己,又能消滅敵人,當然,為了保護人民群眾和國家利益,需要俄們犧牲的時候俄們當然要義無反顧,可是俄給你們說,今天還沒到那個時候,俄們在方方面面都佔有絕對優勢,俄們主要的任務就是搜索罪犯,如果發現罪犯的蹤跡,首要的任務就是保護好自己,活著才能消滅敵人,這就是俄們的口號。俄們口號的先後次序是:保護自己,消滅敵人,保護自己在先,消滅敵人在後。給俄大聲背誦三遍:保護自己,消滅敵人。」
老局長說:「好,不怕死就好,但是俄要說的是,不怕死不等於找死,同志們一定要嚴格遵守紀律,第一要注意保護好自己,第二才是消滅敵人,如果敵人還沒消滅,你們自己倒先犧牲了,等給你們佩戴獎章的時候,俄還真得罵你們一句:笨蛋。」
老局長武裝好了就吩咐副局長:「你坐鎮指揮,俄帶他們到下頭看看。」
地道里四通八達,槍聲迴音繚繞,誰也聽不出槍聲到底是從什麼地方傳過來的。戰士們很聽話地按照訓練場上的要求在槍響的同時迅即卧倒,此刻一個個趴在地上仰起腦袋,活像一群剛剛爬上岸的海豹,眼巴巴地等著老局長下達下一步的行動命令。老局長為彭遠大可能已經命喪敵手的推測擾亂了心神,獃獃地站在那裡,他也不知道該朝哪個方向前進了。此刻那條在地上轉了無數圈圈讓人看著頭暈的警犬卻突然亢奮起來,渾身的毛髮蓬鬆聳立,吼叫著猛然朝前方撲將過去,差點掙脫了馴犬員牽著的皮帶。原來,這條警犬曾經受過檢查爆炸物品的訓練,此刻嗅到了射擊散發出來的火藥味,便本能地朝散發出火藥味的地方沖了過去。
彭遠大是個閑不住的人,沒事總得找點事情來做,大李子跟老牛一夜未眠,此時就像流浪狗一樣各自找了個角落睡得鼾聲大起,彭遠大卻對掛在牆壁上的地下工事示意圖著了迷,認真仔細地看著圖上那曲曲彎彎蜿蜒交錯的地下工事。戰備的時候,他也曾經被單位抽去挖過三個月地道,那個時候每個單位都有修築地下工事的任務,每個職工都會輪流脫產去挖三個月地道。彭遠大對地道是有非常深刻的感性認識的,用鋼筋水泥修建的地道里設施非常完備,有照明、防原子化學的洗消室和厚重的水泥灌鉛大門,除了一人高兩人可以錯身通過的普通通道,還有一些可以住人、藏兵read.99csw•com、貯存食物的大房間、會議室等。但是他卻從來沒有看過地下城的全貌,也從來沒有想到在自己的腳底下還有另外一座城市。根據他對地下人防工事的感性認識和現在展現在他面前的宏偉藍圖,他難以想象,如果楊德彪真的永遠隱藏在地道里,用什麼辦法才能抓捕到他。他開始用手指沿著地道走向想象著各種各樣可以抓捕到楊德彪的辦法。驀然他想到了電影「地道戰」里日本鬼子朝地道里灌煙,企圖用摻了辣椒末的煙把八路軍、民兵和老百姓從地道里熏出來的場景。他自己都開始佩服自己聰明了,馬上去找局長彙報這個剛剛想象出來的高明招數。設計人防工事的專家給他潑了一瓢冷水:很多人早就已經想到這個辦法了,根本行不通,這座城市的地下人防工事豈是碾庄那個小小村落的土地道能夠比擬的,面積廣闊,四通八達,而且有良好的通風設施,要想從銀州市的人防工事里用摻了干辣椒的煙把罪犯熏出來,就是把全省的干辣椒都燒光也不行。
副局長尷尬地回答:「沒有。」
「你說該咋辦呢?」一向自信的老局長向眼前這個小個子年輕人提出了這個問題。這個問題提出的剎那,彭遠大忽然覺得老局長有些可憐,因為他知道,這種問題老局長從來不會向任何一個部下提出來。顯然,老局長有些驚慌失措了,驚慌失措的背後隱含著老局長到了承受高強度精神壓力的臨界點。
戰士們齊聲回答:「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彭遠大又問:「是用什麼辦法封閉的?」
下了車,彭遠大亦步亦趨地跟在局長「溝子」后,找到了地道入口,局長命令馴犬員:「搜索。」馴犬員扔了一身從楊德彪住處搜出來的內衣內褲臭鞋爛襪子讓警犬嗅了又嗅,然後就跟在軍犬後面第一個進入了坑道。進入地道之後,局長又對公安部隊的戰士下達命令:「往後傳,拉大距離,子彈上膛,鎖住保險。」戰士們立刻按照命令訓練有素地抬起槍口,噼里啪啦拉槍栓子彈上膛和噼噼剝剝鎖定保險的聲音響了一陣。彭遠大也掏出自己那支破槍,壓上了子彈,然後關上了保險。這是他當警察以來,第一次在行動前掏槍並且把子彈推進槍膛,心情頓時緊張起來,喘息的頻率也加快了。局長輕拍他的肩臂說:「行進中一定要保持槍口朝下,防止誤傷。戰士們用的是長槍,行進中槍口又都朝上,地道上部全是鋼筋水泥,萬一走火跳彈會傷人。你用手槍,如果遇到突發|情況出槍方便,怕就怕一緊張忘了打開保險,所以可以把保險打開,但是一定要槍口朝向地面。」
彭遠大說:「俄也去。」匆忙中,他跟著老局長把「我」也說成了「俄」。
就在這時,彭遠大聽到前方左手的岔道里傳來了腳步聲,心裏頓時輕鬆起來,肯定是老局長派人回來找他了,便趕緊起身拍拍身上的塵土,朝聲響傳過來的坑道走去。剛剛轉過拐角,對面黑森森地躥出一個人來,二話不說嘩啦啦就是一排子彈掃了過來。坑道里攏聲,槍聲格外響,震耳欲聾的槍聲讓彭遠大感覺似乎有無數柄大鎚狠命敲擊著他的耳鼓,同時腦袋頂上就像有一團炙熱的烈火燎過,本來就已經非常緊張的彭遠大嚇暈了,雙腿一軟就地跪倒,兩腿中間一股暖流潺潺而出順著大腿汩汩流淌下來。瞬間,彭遠大對楊德彪產生了切齒的仇恨:好容易搞定了董曉蘭,這一下沒機會娶她了。強烈的仇恨指揮著他的雙手端起了那支子彈打出去會翻跟頭的五四式手槍,扣動扳機,砰砰砰連開三槍……彭遠大在喪失意識之前,聽到前面有人痛苦地叫罵了一聲:操你媽,然後傳來撲通一聲震響,好像地道塌方了。再過後,彭遠大腦海中董曉蘭的倩影就像清晨的霧氣漸漸消失,彭遠大什麼也不知道了。
「命令所有後備武裝民兵立即包圍所有已經封閉了的人防工事出口,發現犯罪嫌疑人鳴槍警告后對方如果不投降就地擊斃。命令公安部隊立即抽調精銳力量到指揮部集合,立即從警犬隊把最好的警犬調過來。」老局長連續下達幾項命令,指揮部的人都知道,老局長已經下定決心,要派人進入地道進行搜捕了。
老局長微微嘆息一聲,說了一句:「小心點,注意安全。」然後轉身就走。彭遠大知道這是批准他參加行動了,急忙跟在老局長的「溝子」後面來到了指揮部樓下的廣場上。
老局長發火了:「戰士們沒過仗,你也沒打過仗,政委更沒打過仗,這是去打仗。俄這個唯一在戰場上打過仗的老軍人這個時候躲在溝子後頭,讓一群從來沒打過仗的年輕娃娃去冒險,你是不是想讓俄後半輩子都活不好?讓俄被老百姓的唾九九藏書沫星子淹死?你誰也別請示,就這麼定了,俄是現場總指揮。」
老局長強壓住心裏的焦躁不安,想認真再看看現場勘驗報告,現場勘驗報告看來看去就成了滿紙亂爬的螞蟻,心裏暗嘆年齡不饒人,只好放下報告,想閉上眼睛好好想想這個案子,滿紙的螞蟻卻又似乎全都鑽進了心裏,攪和得老局長渾身燥熱心情煩亂。那個時候沒有手機之類的現代化通訊工具,甚至連對講機都沒有,老局長非常想和正在這座城市各個角落忙碌的警察們通通消息,可是卻沒有辦法聯絡,撒出去鋪開調查的警察們到現在還沒有一組反饋消息的,哪怕是失望的消息也比沒有消息好。老局長正在遭受無可奈何的煎熬,彭遠大三人回來向老局長報告了他們掌握的情況。老局長聽彭遠大他們彙報之後,並沒有因為彭遠大在大金錠失竊案向他推薦的犯罪嫌疑人自殺身亡,案子因而陷入僵局而對彭遠大這一次推薦的犯罪嫌疑持有任何懷疑,立刻穿上外衣下達命令:「馬上通知公安部隊,包圍印刷廠單身宿舍,俄們走。」
副局長明白了他的意思,說:「雖然那些戰士沒有打過仗,可是人家受過訓練,你不能去,我現在就給市委領導和政委打電話。」
根據指揮部的命令,人防工事里的照明全開,燈火通明,行進中毫無障礙。奔過了幾個坑道口,大概跑了十幾分鐘之後,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突然斷電了,地道里頓時陷入一片黑暗之中,突然沒了照明,人們一下子什麼也看不見了,只好停了下來,好在人防辦公室設計時考慮得十分周到,每隔十來米就有一盞充電應急照明燈,過了一陣大家適應了應急照明燈昏暗的燈光,能夠勉強辨識路途了,就又開始跟在警犬後面匆匆行進。彭遠大跟在局長後面磕磕絆絆地跑,戰士們有意無意地把局長往後擠,他們是好心,想要保護局長的安全,局長又要擠到前面指揮,兩下里就有點像較勁競賽,前進速度越來越快,彭遠大跑得氣喘吁吁,腳底下不知道絆到了什麼,撲通一聲摔了個狗吃屎,下巴磕到地上,牙齒咬破了舌頭,疼得他眼冒金星,等到他爬起來,別人已經都失去了蹤影。地道四通八達,彭遠大暈頭轉向,只好聽聲辨向,跟在後面急急追趕,追了一陣越追越遠,有一陣根本連大家的聲音都聽不到了。彭遠大隻好停下腳步,靜靜傾聽,想捕捉到局長他們的聲音然後繼續追趕。地道里燈光能照到的地方地面上有黃蠟蠟的光暈,燈光照不到的地方一片漆黑,牆壁上有滲出的水珠滴滴答答地滴落下來,彭遠大開始感到恐懼,似乎到處都有藏身於隱秘處的妖魔鬼怪在偷覷著他。這個時候他甚至希望楊德彪出現在面前,起碼楊德彪還是個人,跟彭遠大屬於同類,比那些看不見摸不著也不知道長相卻能鑽進人心裏的妖魔鬼怪恐怖程度還低一些。
老局長牙疼似的吸了一口冷氣說:「別忘了,那傢伙可是攜帶著一支五六式衝鋒槍,三百發子彈的偵察兵啊。」老局長是戰爭年代過來的人,經歷了太多的犧牲和死亡,進入了和平時期,老局長一向認為再不應該有任何一個好人死在槍口下面。因此,老局長愛護部下是公安系統出了名的。圍捕罪犯,尤其是掌握兇器的罪犯,老局長一向的觀點就是:先保護好自己,再處置罪犯,如果保護不好自己,寧可不處置罪犯。這種觀念和極左路線指導下所謂的犧牲精神格格不入,這也是「文化大革命」中把他關進牛棚的一項罪名。然而,正是老局長這種觀念使銀州市公安幹警因公死傷的比率在全國都是最低的。現在彭遠大提出要派人深入地道里搜尋攜帶槍支的罪犯,太讓老局長躊躇難決了。
他們沒有能抓到楊德彪,楊德彪住的宿舍沒人,局長當即下令對楊德彪的宿舍進行了徹底搜查,提取了楊德彪留在宿舍的所有痕迹,命令技術科連夜對痕迹進行鑒定,同時命令調公安部隊、武裝民兵對所有進出本市的通道全面進行封鎖。很快技術鑒定報告出來了,從楊德彪宿舍提取的指紋、腳印、毛髮和盜槍現場提取的物證完全一致。老局長凌晨兩點鐘把市委書記從床上叫了起來,對案情進展作了彙報,市委書記立刻動員全市所有力量配合公安局圍捕盜槍犯罪嫌疑人。那天晚上可以用一首歌名來形容:今夜無人入眠。全城老百姓都被高音喇叭和廣播電台喚醒,街上到處貼滿了楊德彪的標準照,居民組織的巡邏隊、武裝民兵、公安部隊全部動員起來對全市進行地毯式的搜查。人民戰爭立刻顯示出了強大的威力,很快關於楊德彪的蹤跡就不斷報到了指揮部。有人在城西發現楊德彪在小樹林里抽煙,後來又有read.99csw.com人在城南一家飯館發現楊德彪在那裡買包子,再後來又有人報告楊德彪流竄到了城北的一所學校里,好在全市學校接到緊急通知已經停課,學校基本上是空的。可以判斷,楊德彪已經知道了自己正在遭到圍捕,也正在千方百計地逃脫。這反而進一步印證了迄今為止所有一切證據指向的偵察方向是完全正確的,因為,如果楊德彪不是盜竊槍支的罪犯,那他不可能這樣逃竄,更不可能不出面向警察說明問題。所有武裝人員向城北的那家學校包圍過去,眼看著楊德彪就要成為瓮中之鱉,大家都是既緊張又興奮。然而,楊德彪不愧是部隊特務連培養出來的偵察兵,具有極強的反偵察和逃逸能力,就在各路人馬將學校團團圍住的時候,他卻神秘地失蹤了。經過偵察,原來他找到了深挖洞廣積糧時期學校修建的人防工事,從地道里逃逸了。當初設計銀州市人防工事的專家立刻被請到了抓捕楊德彪的總指揮部,專家在巨大的人防工事地圖上詳盡標出了如今仍然可以出入的所有地道口。很快每一個地道口都由警察和民兵還有公安部隊嚴密看管起來。
武裝民兵為這種緊急行動提供了充足的人力資源,很快在前線指揮的政委就報告所有封閉的地道出口都已經被荷槍實彈的武裝民兵包圍起來,讓老局長鬆了一口氣的是,迄今為止在任何一個地道出口處還沒有發現楊德彪的痕迹。公安部隊的精銳很快在指揮部樓下集合待命了。老局長利用集合隊伍的時間給他的駁殼槍壓滿了子彈,然後把槍挎上了他的肩膀。時代不同了,連彭遠大這樣的新警察都背上了五四式手槍,儘管那是一支子彈打出來會翻跟頭的舊槍,可終究也是一支五四式。老局長卻一直頑固地保留了一支駁殼槍。駁殼槍的槍套是硬木製的,槍套的頂部有一個銷口,槍把上也有一個銷口,把槍把插到槍套的頂部,槍套就成了槍托,駁殼槍有了槍托就變成了一支微型衝鋒槍。駁殼槍的彈夾也是兩種,常用的短彈夾可以壓進去二十發子彈,長彈夾可以壓進去四十發子彈,老局長就是看好這種老掉牙的駁殼槍,雖然局裡給他配了最新式的七九式小手槍,可是局長就是不喜歡,把七九式叫坤槍,說是給女人用的。五四式大一些,但是老局長說不能連發,功能不如駁殼槍,所以他一直在身邊保留了一支駁殼槍。
彭遠大說:「我想應該派人進入人防工事進行搜捕,同時對所有出口,不管是不是已經封閉的出口,都嚴加看守。」
在這麼緊張的情況下,局長還抽出時間諄諄教誨,讓彭遠大心裏熱辣辣的,險些哭出來。局長跟在馴犬員後面擔心地問:「時間過去這麼久,氣味不會散光了吧?」
彭遠大說:「我去,人防工事裏面的構造我熟悉,我會小心的。」
老局長正在閉目沉思,讓他的喊聲嚇了一跳:「說啥呢?不可能,俄們布下了天羅地網啊。」
副局長大驚,起身撞翻了一杯茶水:「你要幹嗎?你怎麼能親自帶隊呢?這件事情要向政委報告,沒有他的批准你不能去,要去也得我去。」
老局長拍拍他:「好娃娃,去也輪不到你。」他很喜歡彭遠大,從碰到彭遠大扛著一大麻袋衣服鞋襪滿世界跑著一家一家找失主認領失物那一刻起,他就喜歡上這個二十來歲的小個子年輕人。但是彭遠大在他眼睛里終究還是個孩子,他絕對不會讓這樣一個剛剛進入警察隊伍不久的年輕孩子去冒生命危險。他也知道,現在自己面臨的局面已經不允許他再猶豫了,如果再不採取斷然措施,罪犯逃逸,可能失去生命的就不僅僅是幾個公安幹警,一支五六式衝鋒槍再加三百多發子彈掌握在罪犯手裡,可能發生的後果讓人毛骨悚然。
彭遠大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局長,局長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這種可能性不但可怕,而且現實存在。如果楊德彪因為熟知人防工事的走向和設施已經逃逸,再布網抓捕困難就很大了,想到那麼多幹警和民兵團團包圍在人防工事的各個出口,結果讓罪犯輕易逃脫了,簡直就是公安局更是老局長個人的奇恥大辱,他都沒臉向市委領導彙報。
專家告訴他,這種記號表示這裏的地道口已經封閉了,旁邊的公安局副局長補充了一句:「封閉了的地道口就沒有派人把守。」
戰士們連著呼喊了三次:「保護自己,消滅敵人。」
馴犬員信心十足:「沒問題,地道里空氣流通慢,再過十天氣味都散失不了。」彷彿是在證實他的話,警犬突然興奮起來,雙耳豎起,低聲吼著朝前奔去,馴犬員說了一聲:「有了。」然後跟著警犬向前跑去。局長連忙下令:「跟上。」大家變成兩路縱隊緊貼著地道兩邊的牆壁魚貫跟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