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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3

第五章.3

黑頭等水盆注滿之後,從房間搬了張椅子放到浴池邊上,然後提起汪伯倫,把他浸入到浴缸里,溢出的水濺到黑頭的褲腿上,他朝後退了一步,拱著身子,手揪住汪伯倫的頭髮,防止他的頭部淹沒在水裡。
出得房來,見旅店經理還坐在服務台後面,黑頭說:「我去交房費還是你去交?」
「給個整張干不幹?」
汪伯倫不敢再哭,急的滿地亂轉,嗓子里還抽抽噎噎地哽咽著。
「裏面有……有……是人吧?」
「會不會讓別人給轉移了?」黑頭問汪伯倫。
一聽這話,汪伯倫趕緊脫|光身上的襯衣襯褲,擰乾又穿上。黑頭從床底下掏出他的衣服褲子鞋襪扔給他,他匆匆忙忙地穿好,又把錢包、證件、鑰匙之類的物件裝進口袋。
見汪伯倫也下了車,黑頭對司機講:「好了,就到這兒我也下車。」計價表上顯示的錢數是二十五元,黑頭抽出一張五十元的,司機給了他兩張十元的,正在數零錢往五元上湊,黑頭不耐地說:「算了,甭找了。」拉開車門下車,跟在汪伯倫的身後朝衚衕里走。
時間未到,他還得在這裏守下去。為了不至於坐著晾著招眼,他又要了一碟油炸花生,淺斟慢酌地喝起酒來。
「跟著那台中巴。」黑頭亦冷冷地回答。
「不會呀,轉移也不會不經過我同意啊。」想了想汪伯倫又說:「大哥,我攥在你手裡,我還能騙你嗎?要不我打電話問問貓頭鷹他們,看看咋回事。」
司機想當然地認為醉漢是這家旅館的人,便下來幫黑頭把死豬似的汪伯倫拖了下來,又幫著把他架到黑頭肩上,問:「要不要我幫你把他弄進去?」
看來眼下也只能如此了,黑頭喪氣地坐在地上,點著一支煙抽著。汪伯倫也掙扎著爬起來,縮在另一頭的牆角,遠遠避開黑頭,可憐兮兮地呻|吟著。
黑頭搖搖頭:「沒,我找人。」
「濕了脫下來擰擰,你要想讓我放你,就快點,不想走就呆在這兒,我可沒時間陪你。」
「把你剛才講的全部給我寫下來,講過的不許遺漏,講時沒有想起來的想起來了要補上。」
黑頭越聽越氣,伸手給了汪伯倫兩個耳光,憤憤罵道:「你們這幫烏龜王八蛋,守著銀行吃香的喝辣的還嫌不夠,還干這種缺德事,你們他媽的還是不是人?」說著舉手又要打,嚇得汪伯倫縮著脖子躲,腦袋撞到浴缸璧上。
「檢察院的,」黑頭順著他的思路回答,語氣依然冷冷地吩咐:「盯住跟好,跟丟了不給錢。」
黑頭又朝屋內仔細看看,在燒剩的灰堆旁看到半扇軍大衣的大襟,他過去撿起來細細一看,覺得像是程鐵石的那件軍大衣。又看到鐵架床的下面,還扔著一些吃剩的食物。看來汪伯倫沒有說謊,起碼程鐵石在這裏關過。
走了大約半個小時,果然有一條東西方向延伸的公路,程鐵石便站在路邊等車,過往的車輛不少,不久程鐵石就攔住了一輛破舊不堪的長途客車,匆匆上了車一問,才知這車是到海興的,與去省城是背道而馳。這種情況下海興絕對不能去,更不能在海東大旅社露面,程鐵石急忙吆喝停車,又從車上跳了下來。客車司機氣沖沖地罵了一聲:「膘子,上哪去都搞不清就攔車。」沒等程鐵石站穩就加油掛檔,車猛竄出去,一股濃煙從排氣管里噴出,裹住了狼狽不堪的程鐵石。
黑頭拽過他的手,掏出彈簧刀,汪伯倫驚恐地往回抽手,黑頭牢牢地握住不放,隨即打開刀,用刀尖在汪伯倫的食指上輕輕一挑:「沒事,不疼,」說著捏住他的食指擠了兩下,殷紅的血珠從指頭尖上長了出來,「這就是印泥。」黑頭向他解釋著血珠的用途,然後抓著汪伯倫的手指在材料上簽名的地方按了手印,又在每一頁的頁碼上也按了手印,最後又將幾頁紙排開,在邊頁的接隙處也按了手印,這也是黑頭在「裏面」跟警察學的。
車子啟動之後,司機通過後視鏡看看程鐵石,問:「哥們,你咋整的?鑽煤窯了?」
汪伯倫張大嘴拚命地呼吸著,像被撈到岸上的大魚,噴吐著水沫。喘過氣來,他便開始號啕大哭,涕泗磅礴,咧著大嘴,活像一口被綁到案頭即將挨刀的大豬。成年男人的這種哭法黑頭還從未見過,弄不清他是裝樣兒還是真的,瞅著他那種怪樣又有些噁心,便冷冷地不做聲,等他的哭聲稍停還在抽噎時,又冷峻地沉聲追問:「程鐵石在那兒?」
老頭子打斷了他的話:「說那些幹啥?我們也不是專門來救你,只不過見到這邊著火冒煙,就過來瞅瞅,見你關在裏面就手把你放了出來,換了誰也不能眼見著你被關在裏面出不來,我們也沒費啥功夫,你趕快走吧。」
「到了,就在這兒。」
這裡是一片五六十年代建造起來的老式住宅樓,幾十棟樓房像一個模子里鑄出來的巨大的煤坯整整齊齊地擺放在地面上。樓與樓之間的距離很近,中間的空隙形成了自然而然的衚衕。
「你們倆過去看看,那邊咋回事,要是著火了就給火警打個電話。」
「裏面不知啥玩意兒燒著了。」
「當時天黑,事情又突然,哪能看那麼細。」
「寫吧。」黑頭指指桌上的紙筆。
司機巴不得趕快離開這兩個滿身酒氣的醉鬼,二話不說,鑽進車調轉頭逃跑似地朝市內馳去。
「可別住那兒。」
「打他的那三個人你還能認得嗎?」
黑頭朝最裡面的一間房揚揚下巴,老闆心領神會,趕忙過去開了房門,黑頭把汪伯倫架進去扔在床上,深深吐了一口氣:「這小子還真沉。」
老頭放心了,說:「前天還是大前天我記不準,也就是八點來鍾天剛黑定,我看街上沒啥人了,就準備關門回家。剛出這亭子,就見海東大旅社門口三個人把一個人用棒子打死了。」
「天都黑了,街上哪有人?再說了,我天天在這兒看電話,這年頭誰管閑事誰倒霉,我又沒掙那份工資……」
街上來往的人好奇地盯著這個蹲在街邊的大漢,這麼冷的天象夏天乘涼似地蹲在街上,確屬奇觀。黑頭察覺人們的好奇眼光,站起身,狠狠彈出手上的煙蒂,煙蒂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落在停靠在街邊的一輛轎車的車窗上,迸出一點火星滾落到地上。黑頭活動著凍僵的腿腳,盲目地在街上遊盪,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焦躁。走過街角,「中國xx銀行海興市分行」的大牌匾赫然裝進了黑頭的視線,高聳入雲的牌匾在蒼灰色天空的襯托下,傲慢、冷漠。
程鐵石趕忙踢開堆在窗下的火堆,雙手攀著窗沿往外瞄,一張老臉正好湊近窗口朝里窺視,兩人貼了個面對面,老臉「嗚哇」一聲怪叫,朝後跌了個屁蹲。
電話亭里老頭的話,進一步證實了黑頭的判斷,他現在焦慮的是絲毫不知道程鐵石如今的處境。看來情況遠比預料的嚴重得多。他跟博士王估計程鐵石即便出事,不外乎受到恐嚇或被揍一頓,卻沒想到他會有性命之憂。照老頭講的情形來看,那幫人真敢狠下辣手,說不定程鐵石真的……黑頭不敢再往下想,眼睛卻被湧出的淚模糊了。他走到街邊的石台上坐下,茫然地看著街市上神情木然來去匆匆的行人和穿梭往來的車輛,各種念頭紛至沓來,把他的大腦攪成了一鍋粥。
程鐵石被他問的一愣,抬屁股湊到車內的後視鏡照了一照,見自己頭像老母雞剛孵過雞雛的亂草窩,臉上滿是黑色的煙漬,可能無意中擦摸過額頭,額頭上畫了一副超印象派的畫稿,兩個白眼球把眼眶襯得老大,露出一副大驚小怪的神情。他看看自己這副尊容,自己也覺著好笑,半真半假地告訴司機:「昨晚上家裡的炕塌了。」說罷,便仰靠在後靠背上閉目養神。脫離險境,坐在溫暖的轎車裡,他緊繃了幾天幾夜的神經終於得到了徹底的放鬆,很快他便沉入了睡夢中,發出了輕九-九-藏-書輕的鼾聲。
「你是公安局的?」司機眼裡射出了好奇的光,口氣也溫和了許多。
「被抓到東郊廢品收購站,關在地下室里。」
黑頭說:「你看我這樣像公安局的嗎?我是做生意的,今天來會個朋友,沒找著人。」
「大哥來點什麼?有米飯麵條餃子炒菜。」穿著髒兮兮大褂的服務員小姐拿著油膩膩的抹布過來招呼他,順手把一本原本紅色卻被油垢污染成紫色的菜譜放到他的面前。黑頭沒有去看菜譜,他最迫切的需要是讓凍僵了的身軀回暖過來。他雙臂夾緊腋窩,把雙手插到雙膝中間,蜷縮著身子,竭力抑制著身體的顫抖。
他終於按耐不住好奇,敲著廠長辦公室的窗戶朝裏面喊。廠長是他女婿,叫廠長礙口,叫名字又不合適,他便以「咳」稱呼廠長女婿。
「死了?你看準了?」黑頭一聽到這兒,頭皮發炸,血一下子就涌了上來。
車已經駛出了市區,除了車燈照亮的前方,四周一片黑暗,不時有路邊小店的彩燈招牌從車窗外掠過,黑頭用力辨認這些小飯店、小旅館的招牌,車速太快,不等他認準那些五顏六色的招牌早就被甩到了身後。
往來的車輛很多,程鐵石攔了半晌,沒有一輛肯停下來。終於有一輛計程車停在了路邊,司機搖下了車窗,衝程鐵石喊:「咳!哥們,上哪?」
火焰像貪婪的舌頭,舔噬著送到它口邊的燃料。草墊快燒光了,只剩下巴掌大的一塊還保留著本來的色澤和質地,其餘部分都已變成了灰黑色的粉塵。塑料袋、塑料瓶一見火便像烈日下的冰糕,融成軟軟地一坨,接著便冒出藍綠色的鬼火,吐出深黑刺鼻的濃煙。程鐵石劇烈地咳嗆,濃煙讓他無法呼吸,他堅持著。塑料很快成了灰燼,火焰不再旺盛,彷彿苟延殘喘的病人,程鐵石開始焦急,他略加思索,毅然決然地脫下軍大衣,將軍大衣的一角對準火苗燃著,然後細心地將軍大衣堆好,讓火從上朝下燒,以免像那張草墊子,一旦燃著便很快成為火的美餐。
汪伯倫為難地說:「這麼濕……」
黑頭說:「這小子欠我五千塊錢,賴賬不還還挺橫。」
此時程鐵石已經凍的半死,渾身顫抖猶如篩糠,那裡還有心還價,即便還了價也沒錢,索性二話不說點點頭拉開車門爬上了車。車上還有兩位乘客,都用驚詫的眼光滿懷戒備地看著他,程鐵石也不搭理他們,全心全意地享受車內暖風造成的舒適。
小吳年輕膽氣壯,揀起一塊磚頭,躲躲閃閃蹭到窗戶邊上問:「你是幹啥的?藏這裏面幹嗎?」
服務員小姐毫無怨言地給這位坐在餐館里只喝茶不吃飯的主兒拎來一個大茶壺,斟滿他的茶杯后索性把茶壺也放到他的桌上:「大哥,您慢慢喝。」
黑頭二話不說,伸手把他的頭朝下一按,便將他淹沒在水中。汪伯倫拚命掙扎,但手被捆住,掙扎變成無奈的扭動,只是腿腳蹬踏濺起的水潑灑到黑頭身上、臉上,冷冰冰地。黑頭紋絲不動,任由他掙扎,直到他不再亂蹦,水中開始冒出氣泡,才揪著他的頭髮把他的頭部提出了水面。
對面的銀行也終於下班了,保安拉下了防盜柵欄,只留一個小門供銀行的職員們出來。接送職員們下班的車也已經停在了階下,一輛烏黑的「賓士」,黑頭記得程鐵石告訴過他,那是娘們行長的專車。兩輛日本「尼桑」豪華中巴,那是供普通職員乘坐的。銀行職員開始三三兩兩地走了出來,在銀行發藍的霓虹燈照射下,職員們的臉白里泛青,像飄浮在夜空里的幽靈,無聲無息地鑽進車裡。
衣著邋遢的服務員動作卻很敏捷,他的話音剛落,一杯冒著熱氣的茶水就已然送到了他的面前。
黑頭看得出,汪伯倫沒撒謊,知道程鐵石沒有性命之憂,放下心來。忽然想起汪伯倫講「行長怕官司打輸了把老底翻出來」的話,靈機一動,心想何不乘這小子這陣兒正嚇的骨頭酥,把他們的老底摸出來,對程鐵石這場官司肯定有用處,便接著問:「你們行長怎麼把程鐵石的錢弄沒的?跟那幾個騙子怎麼串通的?你老老實實講給我聽聽。」他有意讓汪伯倫講「行長」,為的就是他能少點顧忌。果然,汪伯論便把騙子公司如何找行長談回扣,又如何跟銀行串通好,把錢冒領出去的經過一五一十講了一遍。
「慢點,別跑過頭了。」黑頭吩咐司機。黑頭他們一上車,司機便幾次搭訕,問東問西,黑頭不搭理他,漸漸司機感到了黑頭身上散發出的陰冷之氣,不敢再饒舌,默默地開車。聽到黑頭的吩咐,司機順從地減慢了車速,每到路邊的店家前面,車子開的便像散步,讓黑頭仔細找他所要找的地方。
老頭沒說完,黑頭沖他怒罵了一句:「你他媽真是老王八蛋。」罵完轉身就走,想想電話費還沒交,又回身摸出錢扔在老頭臉上。老頭臉都嚇得變了顏色,驚詫地瞪圓雙眼,縮在電話亭里像一條挨了鞭子索索發抖的家犬。
黑頭說:「不用了,你走吧。」
來到外面,清冷的空氣衝激的程鐵石打了幾個寒戰,陽光造成的暈眩瞬間便已過去。他深深呼吸著自由的空氣,四處看看,他所在之處,是一個荒蕪的大院落,滿地枯萎的衰草在寒風中颼颼顫抖。他剛剛從中出來的樓房有四層高,樓面上的窗玻璃被損毀殆盡,黑通通的窗口像一隻只失去了眼珠的眼眶,讓人心裏發瘮,他不明白,這顯然是一座廢棄了的建築,不知道為什麼還有人給它供應充足的暖氣。院落裏面,有幾排簡陋的平房,灰土土地爬卧在雜草叢中。
汪伯倫知道,不寫這一關是過不去的,只好拿起筆,馴順地開始寫。
他從地上揀起一塊磚,加快了腳步,逐漸縮短了跟汪伯倫的距離,汪伯倫剛一拐進樓道,黑頭竄上去掄起磚頭,沖他後腦就狠狠平拍了下去。汪伯倫一聲沒吭,像被突然抽去了筋骨,軟塌塌地萎堆在地,手上拎的食品也摔到地上,啤酒瓶發出清脆的磕碰聲。黑頭急忙將他攙住撐起,把他一支胳膊搭在自己的脖頸上,夾著他沿著黑黝黝的衚衕快步轉移。前面不遠處,有一個小商店,黑頭將汪伯倫堆放到拐角的隱蔽處,匆匆到小賣店買了一瓶白酒,回來后,打開酒瓶,捏住汪伯倫的鼻孔,掰開他的嘴,小心翼翼地往下灌,灌了差不多大半瓶,把剩下的酒灑到他的身上,然後扔掉空瓶,架著汪伯倫繼續走。
老闆關上房門,才鬼兮兮地問:「黑頭哇,咋回事?」
「大哥……您、您饒了我吧,我幹了啥錯事……我、我認……認服……」汪伯倫開始求情告饒,但激烈的顫抖卻讓他難以說出順暢完整的句子。
「是我的朋友。」
距離廢品收購站一兩里之外,是一家小印刷廠,印刷廠的看門人是廠長的岳父。老頭子年過七旬,精神體格尚健,工人上班后,他的任務就是關鎖大門,禁止閑雜人等進入廠區,堵住工人出門之路。大部分時間並無人沒事往這個噪音很大的破舊小廠闖入,上班時間更無工人敢隨便丟下工作出去辦私事。所以看門老頭並沒有什麼事情可做,閑極無聊,便在場院里轉來轉去,做出認真巡查的樣子給當廠長的女婿看。這天他正在場院里兜圈子,忽然感到平日看慣了的四野景觀好像多了點什麼,與平日的感覺不太一樣,便停下步子仔細觀察了一番,終於發現東邊廢品收購站的樓朝外冒出了煙,只見那煙時而濃如潑墨,時而淡如清水,一團團、一股股絡繹不絕地裊裊上升,有時升不多高便被風吹散,有時卻一直升上天際,偶爾還有一些燒黑燒焦的紙片塑料袋的殘骸隨著煙浮上半空,上下翻飛,像煽動翅膀的大烏鴉在空中翩翩起舞。
小吳也說:「你快點走吧,也鬧不清是啥人要整你,要是黑道上的,read.99csw.com回來碰上了對誰也不好。」
看門老頭和小吳得令,急急忙忙地朝冒煙處奔去。那地方他們很熟,沒費多大功夫就找到了那間地下室。
外面那兩個人商量了一會兒,小吳沖裏面喊:「你等等,我們得從前面繞進去才能開門。」
黑頭煩躁地過去踹了他一腳:「去你媽的吧,你趕快想辦法,別在這兒裝瘋賣傻。」
經理顯然已經想好對策,說:「你就交三百塊押金吧,他這一兩天回來了再算,多退少補。他的東西都在,啥也沒拿,肯定還得回來。」
黑頭說:「我先陪他玩兩天,憋憋他。」
跟在汪伯倫的身後,黑頭不由尋思:按常規,下了班后理應回家,姓汪的小子到底是不是回家還說不準,即便是回家,他家裡有幾口人,人員結構又怎樣,一概不清楚,總不能就這樣盲目地衝到他家裡辦事吧?想到這兒,黑頭有些犯難,犯難了他也就不再深想,乾脆,先把這小子弄到手再說。
汪伯倫只是抽泣,不回答,黑頭便毫不留情地又一次把他按到了冰水裡。這一回他沒有再掙扎,像一隻逆來順受的綿羊。黑頭一直等到水中再次開始向上泛出一串串的氣泡,才把他提出來。他咳嗆著,鼻子嘴裏朝外冒著一股一股的清水,眼睛也開始上翻,露出充滿血絲的白眼球。黑頭見狀,知道這一回泡的過了點,便把他上半身拎出浴缸,缸沿墊到他的肚腹下面,下半身泡在浴缸里,上半身頭朝下吊在浴盆外,控了起來。
程鐵石總算盼來了活人,聽到了經過透氣窗傳進來的人聲:「這不是地下室么!」
人上滿了,中巴啟動拐上了快車道,黑頭的車尾隨而動,亦駛上了快車道。黑頭跟他的計程車司機很快發現,要跟上並盯住銀行的那台日產中巴簡直太容易了。那台車像商場里賣的玩具「母雞下蛋」,走一段便要停下來扔下一兩個人,基本上是走走停停,所以雖然正是下班交通高峰時間,街上路上行人車輛如同泛濫的洪水,而黑頭他們卻始終輕輕鬆鬆地跟在中巴的後面,黑頭也始終可以輕輕鬆鬆仔細辨認每一個下車的人。
「關我的人我也不認識,可能是想敲我的錢財,關了有三四天了。」
看門老頭和小吳見狀也知他不是壞人,確實遭了難,當下也不多說,進到屋內看了看,見灰燼中仍有火苗閃爍其間,三腳兩腳把火頭踏滅,問:「還有啥拿的嗎?」
想起博士王交給他的聯繫電話,黑頭看街邊不遠處有個公共電話亭,就過去給公安局的吳科長打電話,電話掛通了,接電話的人告訴他吳科長出差了,要過幾天才能回來。黑頭失望地扔下話筒,想想,又給程鐵石的律師王天寶掛了個傳呼。
汪伯倫點點頭。
程鐵石連聲道謝,回到門邊上等他們。片刻,果然聽到外面有人在擺弄門閂。擺弄了一陣,又聽到乒乒乓乓的砸鎖聲。門總算打開了,程鐵石絕處逢生,感激萬分地拉住來人的臂膀上上下下地搖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淚卻刷刷地往下流。
「胡扯,行長逼你們抓程鐵石幹嗎?你別電梯里放屁瞅別人,推卸責任。」
黑頭好奇了,掏根煙遞給老頭,問:「怎麼了?那家旅館咋不能住?」
他把汪伯倫的外衣外褲全都脫掉,只留下襯衣襯褲,又脫掉他的鞋襪,將他衣兜里的錢包、證件和其他雜七雜八的物件全部掏空,用汪伯倫的外衣包好,拿到外間塞到床下面。這一套他是當年被關進刑事拘留所時跟拘留所的警察學的,如今用在了汪伯倫身上。做完這一切,他坐在沙發上抽了支煙,又回到衛生間,把衛生間里掛著的舊毛巾撕開結成繩子,把汪伯倫的雙手背到身後牢牢捆了起來。
黑頭這麼一問,老頭倒有些遲疑了,吞吞吐吐地問:「你,你是公安局的吧?」
程鐵石只好朝他們深深鞠了一躬,說:「大恩不言謝,我也不多說了,你們二位的恩我永遠記在心裏就是。」說完,趟過沒腳的荒草,朝南快步走去。
「大哥,大哥……」汪伯倫在衛生間里喚他,他走進去一看,汪伯倫臉漲得通紅,額上的汗水像是又有人把他的頭按到了水裡似的。
汪伯倫順從地點點頭。剛才他一眼看到黑頭,就感到很面熟,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跟他打過交道。黑頭一說話,他就想了起來,他曾因為那個坐台小姐黃麗被眼前這人揍過。認出了黑頭,他馬上想到,會不會是那個小姐跟黑頭確實有非同尋常的關係,讓黑頭來為他出氣。
老闆點點頭,出門去叫車,不大一會兒領來一輛破舊的拉達轎車。黑頭推著汪伯倫上了車,從汪伯倫的兜里掏出錢包,抽了兩張一百元的遞給司機,又將錢包裝回汪伯倫的衣袋。司機不吭聲揣了錢等著黑頭的吩咐,黑頭指指海興的方向,司機會意,啟動車,朝市區開去。
汪伯倫順從地點點頭,又疑神疑鬼地打量前面的司機,司機不吭聲,也不回頭,更顯得莫測高深。汪伯倫弄不清司機跟黑頭的關係,估計他們是一夥的,不敢多說,指點著前面:「往東一直走。」
說罷,黑頭把他從水裡提了出來,拽出衛生間按到桌前的椅子上,又拿了條枕巾替他擦乾頭上、手上的水,然後解開了捆住雙手的繩子,留出右手,把左手綁在椅背上。
黑頭明明知道他多要了三四天的錢,也不跟他多說,付了三百元押金,拿了押金收據轉身就走。
進了城,已是凌晨,街上基本上沒有行人。這時候,黑頭才解開了汪伯倫頭上矇著的枕巾。
汪伯倫恐懼地哀求:「大哥,你別急,我一定想辦法把程鐵石找出來。」
黑頭放開捂著他嘴的手,坐在浴盆旁的椅子上,冷冷看著汪伯倫不說話,彷彿他眼前不是一個浸在冰水裡的人,而是一個擺在那兒供人參觀的動物標本。黑頭冷峻的眼神令汪伯倫極為恐懼,再加上冰水已徹底吸幹了他身上的熱量,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渾身上下劇烈地顫抖起來,上牙跟下牙磕碰出「得得得得……」的脆響,眼淚鼻涕混在一起噴涌而出。
黑頭說:「用不著,我能把他從城裡弄到這兒,還治不了他的病?你只要看著點,別讓人打擾我就成。」
程鐵石左盯右看小心翼翼躲閃著往來疾馳的車輛,橫穿過公路,站在馬路邊的一棵老槐下等待開往省城的客車。一陣寒風襲過,幾片殘葉跟枯枝飄落在他的肩頭,緊張過去之後,接踵而來的便是透徹骨髓的寒冷。軍大衣燒掉了,程鐵石懊惱不已,如果自己不是粗心大意張慌失措,早些發現那張可以當柴燒的床板,何至於燒掉那件此時更覺珍貴的軍大衣。他縮緊脖頸,雙手緊緊環抱著前胸,不時繞著老槐樹跑上兩圈,又不停地跺著腳,藉此抵禦寒冷,溺水者盼望救生圈一樣盼著開往省城的車。
「寫啥?」汪伯倫不明白,愣愣地盯著黑頭。
這個老闆以前跟黑頭聯手做過黑煙黑酒生意,黑頭看他拖家帶口的,分利時總讓著他,攢了點錢后弄了這麼個旅店開著,生意不錯,對黑頭很感激,總覺著欠黑頭的人情債。黑煙黑酒生意越來越難做,又違法,黑頭賠了兩次也就洗手不幹了。他知道這個老闆為人機敏,嘴又嚴,還真的講點義氣,便選了他這兒當拘留所。
「還需要點什麼您吭聲。」說罷,服務員又去忙著服侍別人了。黑頭雙手捧著熱乎乎的茶杯,一口一口地啜飲著,熱氣通過他緊貼茶杯的雙手,通過他的喉嚨,很快滲透了全身,暖洋洋的感覺令他愜意,他掏出煙點著,心滿意足地吸了起來。
「從現在開始你領道,去找程鐵石,」說著,黑頭掏出彈簧刀在他眼前晃晃:「你要是說了謊,我就挖個坑把你種到地里變成化肥。」
程鐵石急於離開這裏,他無法預料那夥人什麼時候會來。他仔細端詳著面前這兩張樸實的面孔,要把他們深深刻九九藏書印在腦子裡。想了想,他想起身上還有五百元錢,伸手去掏,衣兜里哪還有錢的影子,想必是那夥人乘他昏迷時,把他的錢跟手機都掏走了。所幸的是那些人只看重錢,其他的對他們來說都是無用之物,所以證件還都完整無損地裝在褲子的后兜里。沒有找到錢,程鐵石只好空口白牙地答謝人家:「大爺,還有這位兄弟,你們今天救了我,我感謝不盡,可是我身上的錢都被那幫人掏走了……」
乘火焰開始慢慢品嘗軍大衣的間隙,程鐵石在屋裡四下巡睃,搜尋著一切可以用來喂火的東西。驀然間,他兩眼發亮,喜不自勝,像飢餓的人找到了窩窩頭,床板!真是騎著驢找驢,他狠狠在自己頭上捶了一拳,還有什麼比床板更好燒呢?他掀起床板,也不知哪來的那麼大力氣,三下五除二便將一張床板拆成了五六根長木條。
計價表上的車費是七十五元,黑頭掏出一張百元票子遞給司機:「不用找了。」下了車,把汪伯倫往外拖,邊拖邊罵:「熊包,才喝半斤就醉成這樣,一會兒看嫂子怎麼拾掇你。」
「誰乾的?」
酒來了,菜來了,麵條也來了,黑頭痛快淋漓地開吃。直到這時,他才發覺自己確實餓了。連吃帶喝,風捲殘雲,一直吃的頭上冒出了汗珠,胃裡開始向上反嗝,才戀戀不捨地放下了筷子,點著一隻煙抽了起來。
寫好之後,黑頭拿過來認真地看了一遍,交待的挺細,前因後果都寫得頭頭是道。黑頭把紙還給他,說:「把你們怎麼派人抓程鐵石,為什麼抓,行長是怎麼指示的,抓了以後關在哪裡,這些事也一併寫上,寫完了簽上你的名。」
「煙是從這個窗口冒出來的。」
經理急於要錢,滿口答應到:「沒問題,沒問題,那間房本身就是程先生包了的,你是他的親戚,當然可以住。」
黑頭忽然發現自己犯了一個錯誤,一個不大但卻讓自己白白吃了半天苦受了半天罪的錯誤。他等的人此刻正在上班,並非到銀行辦事的顧客,既然在裏面上班,也就只有下班才能出來。想到這一點,黑頭不由為自己的糊塗而苦笑自嘲。
汪伯倫此刻已經徹底崩潰了,從他的精神到他的肉體,成了毫無自主精神和抵抗意識可以任人擺布的泥團。如果說女行長放肆摧殘他的命根,擊垮了他作為男人的尊嚴,那麼,黑頭肆無忌憚的刑罰,則徹底摧毀了他作為人的主體意識,他覺著自己是一隻受了傷的老鼠,被黑頭這隻兇殘的老貓肆意玩弄于指爪之間,他甚至連逃生的意念和勇氣都完全喪失了。他有氣無力地點點頭,表示對黑頭所提任何要求都予以應承。
過了一陣,汪伯倫開始呻|吟、喘息,黑頭就又把他放回浴盆,一字一句地說:「你再不講實話,我就再把你淹到水裡去,一直到你說實話或者被淹死為止。」
黑頭架著汪伯倫撐起旅館的棉布帘子,坐在服務台後的老闆見來了客人,急忙迎上前來,一看是黑頭,不搭話,架起汪伯倫一支胳膊幫他把汪伯倫弄到後院。
聯想產生靈感,程鐵石感到他此時像長期休習禪功的人頓悟禪機,新產生的主意讓他振奮不已,他一刻也沒有猶豫,翻身爬起,毫不留情地拎起身下的草墊豎放到透氣窗下面,掏出打火機,點燃了發潮的草墊。草墊極不情願奉獻自己的身軀,程鐵石連點幾次,剛剛冒出小小的火苗,就又熄滅了。程鐵石知道草墊太潮,便又取來冬瓜給他送吃喝用的紙箱,撕開一條,先用打火機燃著紙板,再用紙板燃出的火焰去燒草墊,草墊終於無奈地著了起來,黃色的火苗噴吐出的黑煙順著透氣窗飄出室外,程鐵石目送著升上天空的煙,暗暗祈禱能有某個有緣之人看到這不尋常的烽火。希望又重新回到他的身上。他又將礦泉水瓶、塑料袋一應能夠燃燒的東西全部堆放到火堆邊上。然後他回到床邊坐了下來,靜靜地等待著,看到火勢將滅,便過去伺弄一番,或加點燃料,或翻動一下草墊,讓其燃燒的更加充分一些。
來到街上,黑頭攔了一輛計程車,司機停車一看是醉漢擋車,又把車開跑了。黑頭只好再攔,好在正是交通高峰期剛剛過去,空載的計程車像一條條飢餓的黃魚,沿著公路這條凝固的河流往來穿梭搜尋乘客,不久,黑頭終於攔下了一輛夏利。
「這是海東大旅社,認準了?」
「狗日的王八蛋,真敢玩邪的。」黑頭心裏暗罵,停下腳步,隔著街道,他死死地盯著這家銀行用紅色花崗岩門柱和銀白色玻璃組成的大門。門外的台階上,有兩個拎著黑色橡皮棍的保安踱來踱去,不時有三三兩兩的人走進去或走出來。盯著盯著,黑頭忽發奇想,他覺著程鐵石像一條無辜的魚,被面前這張血盆大口囫圇著吞了進去,眼下,程鐵石正在銀行寬大黑暗的胃腸里苦苦掙扎。他索性坐了下來,隔著街道目不轉睛地凝視這銀行的大樓,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像一隻想吞掉大象的老鼠,又像一隻發現獵物的獵豹。他認定,要把程鐵石的下落弄個水落石出,只能從這家銀行下手,說不定程鐵石此刻就被關押在這座大樓里某個房間。他決定,你玩邪的,我比你玩的更邪。只是,這場沒有規則的遊戲到底該怎麼開局,他還沒有具體的辦法。他在寒風裡靜靜地坐著,像一尊泥雕的塑像,又像入定的老僧。
有了充足的燃料,程鐵石也有了信心和耐心,盤腿坐在地面上,精心伺奉著那堆有可能幫他逃脫牢獄的煙火。
黑頭把寫好的材料折起,放進貼肉的襯衣口袋,他知道這材料的重要性。然後解開汪伯倫的手,命令道:「把衣服穿好。」
「真的,大哥,這會兒了我還敢撒謊嗎?程鐵石跟我們行長打官司,行長怕官司打輸了把老底翻出來,就想斷了程鐵石的道兒,是我心軟,沒忍心下手。程鐵石至今還在那兒,好好的,我們每天還給他送吃送喝,不信我領你去看么。」
黑頭略微思索了一下,告訴司機:「往機場開。」
「不是那家旅館不能住,而是這一帶不太平,前兩天剛擦黑,我親眼看著住在那裡的一個人被三個人劫走了。」
迎面過來兩個推著自行車的路人,好奇地看著黑頭和一灘爛泥般的汪伯倫,嗅到他們身上沖鼻的酒氣,遠遠避開他們繞道而過,黑頭暗暗為自己的詭計奏效而得意。
「先來一杯熱茶。」
中國人的頭腦由政治挂帥轉變為人民幣挂帥之後,一些住在一樓的住戶便利用一樓的便利條件,動用中國人的聰明頭腦,對自己的居所稍加改造,就成了商居兩用的格局,臨街的窗口就是櫃檯,掛個招牌就興趣盎然地做起生意來。汪伯倫走近一家小商店,買了些香煙、啤酒、麵包、火腿腸之類的東西,裝成兩個鼓鼓囊囊的大袋子。黑頭停下腳步,轉臉朝牆點了一支煙,眼睛卻注意盯住他,深怕他一轉身鑽進哪個樓道里失去目標。
「個頭跟你差不多,穿了件軍大衣,長啥樣天黑看不清。」
「小姐,再來杯茶。」
黑頭暗暗打定主意,程鐵石如果真的有個三長兩短,他絕對讓汪伯倫下半輩子過不順當。
一輛黃色計程車駛來,停在銀行的門廊下,車上下來的人物讓黑頭眼前猛然一亮,與此同時像有一道靈光穿透了他大腦里混沌的迷霧。他腦海里雜亂無章的念頭如同軍人聽到了口令,立即排列成井然有序的隊列,瞬間,他便決定了這場遊戲的開局就從此刻正快步走進銀行大門的人身上開始。這個人就是程鐵石曾領他認過,又被他揍過的銀行信貸科長汪伯倫。
「我也不知道咋回事。」汪伯倫幾乎又要放聲大哭一場,他被黑頭這個凶神弄得痛苦異常,程鐵石是被他弄到這兒的,可是人卻又不見了,他無法向黑頭交待,黑頭將對他做什麼想也不敢想,他被深入靈魂的恐怖攫住九-九-藏-書了。
黑頭走到他跟前,把他的褲腰帶解開抽了下來,又命他脫掉一隻鞋,一手提著褲子一手提著鞋,前後觀賞了一下,才滿意地點點頭:「這樣就行了。」然後又用枕巾把他的眼睛蒙了起來,便推著汪伯倫出了門。
汪伯倫鼻涕眼淚塗了滿臉,額上也擦破了皮,滲出一絲絲血痕:「大哥,我真的沒騙你,我要騙你我是大姑娘養的。」他恐怖極了,程鐵石的失蹤出乎他的意料,讓他感到自己即將面臨滅頂之災。
「死沒死說不準,反正那一棒子挺狠,至少也得把人打昏。接著那三個人把打倒的人拖到一台小轎車上拉走了。」
摘去眼鏡的汪伯淪顯露出他本質的醜陋,疏疏落落的倒掛眉,大眼角向下探出的老鼠眼兒,構成了他的奸詐。年紀輕輕已經出現了眼袋,無言地坦白了他沉溺酒色的生活。就是這個人,把程鐵石坑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至今生死未卜。就是這個人,曾經想侮辱趙雅蘭,要不是那天晚上讓黑頭碰上,趙雅蘭如今生活在什麼境地里,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慄。想起這些事情,黑頭心頭又騰起了熊熊怒火,也更急迫地要從眼前這個傢伙嘴裏探知程鐵石的下落。他不再遲疑,起身用橡皮塞堵住浴盆的下水孔,擰開水龍頭開始往浴盆里注涼水。
「貓頭鷹他們。」汪伯倫本能地把責任推到了貓頭鷹他們身上。
黑頭腦子裡的弦一下子繃緊了,問:「咋回事?你說詳細點,被劫走的人長啥樣?多高,穿啥衣服?咋劫的?」
「你沒騙我?那人呢?你給我把人交出來!」
冬天寒冰似的冷水激得汪伯倫渾身顫抖,活像進了油鍋的活魚,他立即清醒過來。睜開眼睛一看見黑頭,汪伯倫驚詫地張大了嘴,黑頭怕他叫喊,立即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對著他的耳朵惡狠狠地說:「你要是叫喚一聲,我就淹死你,聽明白了嗎?」
「人呢?程鐵石呢?」黑頭追問汪伯倫。
「大爺,從這兒到省城怎麼走?」
「好說,」中國老百姓普遍仇視比自己有錢的人,銀行最有錢,而且是把老百姓的錢弄去給銀行自己掙錢,而老百姓辛辛苦苦掙幾個錢不放到銀行又無別處可放,這種無奈更讓老百姓對銀行有一種本能的仇視,起碼在潛意識裡是這樣看待銀行的。司機聽黑頭是檢察院的,盯的又是銀行的車,順理成章地推測肯定又是哪個銀行職員貪污受賄犯事了,像剛剛吸足了海洛因的癮君子,立刻精神倍增,雙眼瞪的滾圓,雙手在方向盤上攥了又攥,恨不得馬上把前面車上的罪犯從人群中剔出來捉拿歸案,他自己也好開開眼,找點令漫長冬夜生動起來的刺|激。
黑頭點點頭:「你也別擔心,我決不會給你找麻煩。」
等菜的時候,他兩眼仍然盯著街道對面的銀行。兩個戴著大沿帽穿著棉大衣的保安被寒冷驅趕進了銀行的大廳,卻又不敢安安穩穩地取暖,呆立在玻璃門的裏面表情獃滯地看著外面的街道和行人,彷彿兩尊改了裝束的門神。不時有人從銀行的大門出出進進,有的志得意滿,下了台階便鑽進恭候他們的轎車。有的神情索然,出了銀行便勾頭縮肩蹣跚而去。他等待的人卻始終不見出現。
老闆說:「有啥事叫我一聲。」
等電話的功夫,看電話的老頭問黑頭:「你住海東大旅社?」
服務員的寬容大度反倒令黑頭有些赧然,當服務員再次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他叫住了她:「小姐,給我炒一盤肝尖,來一碗麵條,再來一小瓶二鍋頭。」
老闆走了之後,黑頭關好門,脫下外套,又把汪伯輪搬到衛生間里放到地上。這個衛生間很大,有十平方米左右,除了牆上裝著一個換氣扇,沒窗沒洞,黑頭就是沖這個衛生間才點名要這間房的。
司機邊發動車,邊問:「那哥們醉成這樣還能坐飛機?」
「大爺,這是哪兒?」程鐵石緩過神來,朝老頭問道。
找銀行?他又否定了這個想法。銀行根本不會搭理他,明明知道是銀行搞鬼,可是銀行會承認嗎?當然不會。把程鐵石的錢稀里糊塗弄沒了白紙黑字的證據都不承認,硬著頭皮打官司,何況這沒蹤沒影的事他們更是不會認賬的。
「你他媽的別哭,再哭我踢你。」黑頭對他的哭討厭到了極點,見他又咧嘴,警告他道。
他的思想集中在如何逃出去這個念頭上。這個念頭讓他勞心費神,有時甚至感到頭腦發昏、精神麻木。經過無數次失敗以後,他明白了,沒有外來的救援,他是出不了這個六面牆壁都是鋼筋混凝土的地下室的。外面似乎是死亡的世界,任他呼喊嚎叫,沒有一個人聽到。怎樣才能讓外面的人知道這個地下室里被關著一個人呢?他掏出冬瓜留給他的煙,點著一支吸了起來。裊裊升起的煙縷,像盤旋起舞的靈蛇,身姿曼妙地緩緩盤上屋頂,又輕盈靈活地從透氣窗逸出,融化消失在大氣中。他百無聊賴地看著飄逸的輕煙,自己要是也能化成一縷清煙就好了。隨即他為自己的荒唐想法隱含的不吉懊喪,人只有在死後火化時才會變成清煙。然而,煙卻可以毫無阻攔地逃出這個監牢。對,煙也可以示警,古戰場上的烽火台,不就是靠煙來示警嗎……
「咳,你過來看看,那邊咋回事,怎麼著起來了?」
「上哪兒?」
「誰在那兒看守?」
「程鐵石在那兒?」
「告訴你吧,要是你不把程鐵石給我找出來,我先廢了你的胳膊,然後再拿著你的交待材料押著你到公安局去報案,我要讓你後悔一輩子。」
黑頭含含混混地說:「到機場不見得就是坐飛機。」
這兩個人雖然搭救了他,但是程鐵石並不了解他們的底細,他們都是海興地面上的人,說不準會跟關押他的那夥人有什麼曲曲繞繞的關係。那夥人肯定在這裡有線,不然怎麼會把他弄到這兒關起來呢?顯然他們對這裏也很熟悉。思慮一多,程鐵石說話也就謹慎了許多,因而程鐵石的回答就含含糊糊,簡而又簡。
老闆說:「要不要我找倆人來鎮鎮?」
老闆瞪他一眼,不以為然地咧咧嘴,雖然啥話沒說,那意思卻表達得很明確:為你的事我還怕麻煩?
「那麼說他們是替你辦事了?這件事你是主謀?」
程鐵石此時已冷靜下來,他知道,眼下最要緊的是儘快離開這裏,便說:「沒啥要拿的,我們趕快走。」說完,領先朝外面走。
出了旅社,黑頭掏出從程鐵石旅行包夾層里摸出來的信封,抽出裏面的錢數了數,四千五百塊。他的心沉了下去,程鐵石肯定出事了,如果他去外地兩三天不回來,他不會把這麼多錢扔在旅館裏面不帶走,也不會不退房,按他目前的經濟狀況,他捨不得白交幾天的房費。
司機不再言聲,默默地開動了車子。黑頭把癱靠在他肩頭的汪伯倫推放在座椅靠背上,又在他頭上摸索了一遍,沒有發現破傷之處,只在後腦和頂門之間隆起了一個包,這才徹底放了心。他用磚頭打汪伯倫的時候,就怕把他打個頭破血流不好辦,所以有意識用磚頭的平面拍他,達到既不造成外傷,又能把他整暈的目的,他的目達到了。檢查完汪伯倫的腦袋,黑頭便把他扔到一邊不再去管,盯著車窗外的夜景,思考著下一步的打算和行動。
黑頭招來服務員,結賬付款,然後來到街邊,站到路燈下的暗影里,密切注視著走出銀行大門的人,細細分辨著暮色中一張張變得很相似的面孔。出來一個身上裹著絨毛大衣的女人,彷彿一隻西伯利亞的棕熊,黑頭認出這是娘們行長。他相信如果從她身上著手,肯定也能追出程鐵石的下落,可惜她是女人,黑頭從不跟女人為難,他肯定自己的手段對女人使不出來。總算等到了汪伯倫,他跟行長在一起,只不過出門時自然要請行長先走,所以他便拉下了一步。汪伯倫朝行長說了句什麼,黑頭聽不見,read.99csw.com大概是同行長分手時道再見,行長卻毫無反應,徑直走到自己的專車前鑽了進去。黑「賓士」低低哼著小曲開走了,像一座油亮的會移動的碉堡。汪伯倫鑽進了最後一輛中巴,黑頭確信自己沒有看錯,才攔住一輛計程車坐了上去。
黑頭伸手擰開了熱水龍頭,「嘩嘩嘩」的熱水噴進浴盆,又把手伸進浴盆,摸到下水口的軟塞拔了出來。水溫逐漸升高,汪伯倫逐漸暖了過來,不再打擺子似的發抖。
「誰把你關進來的?關你幹啥?」
汪伯倫又埋頭寫了一陣,把寫完的材料交給黑頭過目。黑頭指著汪伯倫的簽名說:「蓋個手印。」汪伯倫作為難狀四處看看:「沒印泥。」
小吳是廠長任命的辦公室主任兼保衛科長。
來到前堂,老闆還心神不定地守著門沒睡。黑頭指指矇著眼的汪伯倫,示意老闆別吭聲,扒到老闆的耳邊悄聲吩咐:「弄輛車來,司機要可靠。」
黑頭看看蜷縮在地上的汪伯倫,心裏不知怎麼湧起一股近似憐憫的感覺,一時竟然沒了整治他的興趣。見汪伯倫的眼鏡歪到一旁掛在一支耳朵上,黑頭替他把眼鏡摘了下來,放到洗臉架上。
按汪伯倫的指引,他們很快來到了市郊的廢品收購站,下到地下室,打開燈,兩個人都目瞪口呆。熏得烏黑的房子里,哪裡有程鐵石的影子?黑頭第一個反應就是汪伯倫騙了他,怒火騰起,他抓起汪伯倫的右臂朝後一扭又猛力一抬,汪伯倫慘叫一聲右臂便從肩部脫臼了。隨即黑頭抓住他的左臂朝左一拉,同時用腳絆住汪伯倫的腿,汪伯倫沉重地跌翻在地,黑頭用膝蓋頂住他的后腰,用手揪著頭髮把他的臉朝上一搬,怒火中燒地罵道:「你他媽的跟我玩藏貓貓是不是?你活膩了是不是?」
黑頭說:「我替他交押金倒是可以,我回來是不是也可以住呢?」
他把衣服歸攏好,又把拉鏈拉上,將旅行包推進床底下,站起身說:「看來他是辦啥急事去了,可能這一兩天就會回來,不然他不會不退房的。」
程鐵石並不知道,幾天沒有洗臉,再加上煙熏火燎,他早已面目全非,比城隍廟裡面目猙獰的小鬼俊不了幾分,多虧是大白天,如果是夜間,他這突然露面,弄不好就會把老頭嚇得昏死過去。
三天三夜的時間,有時會讓人感覺像是過了一個世紀,程鐵石在地下室里熬過的時間,每一分鐘對他都是無盡的折磨。他成百次地判斷著對方下一步的打算,又成百次地否定了自己的判斷。他唯一確定無疑的是銀行通過這種手段企圖逼他中斷這場令銀行無法下台的訴訟。他如果知道行長已經下過「整死他」的指令,僅僅是由於執行者的畏懼和怯懦他才繼續活著,他也許會急的發瘋。
老闆點點頭答應,轉身出門,不一會兒又送來一壺水。
「那人長啥樣?穿啥衣服?」
他也成百次地試圖逃出幽閉他的地牢,他衝著透氣窗狂呼大叫,直到嗓子嘶啞又腫又痛,卻無一人聽到。他也曾使出渾身力氣拽門、踢門、撞門,以至於雙手碰破,鮮血染紅了門把,肩頭因撞門而粉碎般地劇痛,門卻紋絲不動。逃跑的努力被無情地證明是一種徒勞,這讓他氣餒,沮喪,但同時也讓他確認:並沒有人看守他,除了那個冬瓜來送過兩次吃喝。他非常惱恨自己無能,更痛恨銀行的卑鄙。
「再說,你們打官司的時候,做了哪些鬼?」
「熱,燙……你快把水關了吧。」
廠長出來朝冒煙處看了半會兒,自問自答地嘀咕:「著火了?那也沒人,怎麼會著火呢?小吳,你過來。」
「原來是廢品回收總站,後來聽說這塊地賣了,要建什麼廠子,廠子到現在也沒建起來,撂荒兩三年了。」隨即又問:「誰把你關這兒的?關多長時間了?」
黑頭這壓抑著極大憤怒的問話,猶如一塊巨石砸在汪伯倫頭上,他只覺腦袋「嗡」地一聲,似乎頭都漲大了許多,他發懵,不知道程鐵石跟眼前這位黑壯漢子有什麼關係。儘管他膽戰心驚,卻知道程鐵石的事情非同小可,絕對不能輕易漏底,於是堅決地否認:「我不知道。」這句話他回答得很順暢。
「咋了?咋了?」
天逐漸黑了下來,街上下班的人也多了起來,步行的、騎車的、擠公共汽車的,人們的表情像被嚴寒凍僵了似地,目不旁矚地匆匆朝各自的實際意義上或象徵意義上的家奔去,這種景象讓黑頭聯想起夜幕降臨時匆匆歸林的寒鴉。
「那你當時咋不喊人,不報警呢?」
汪伯倫怕打,只好又把他們如何收買何庭長,馬麗芃如何勾搭何庭長的事,凡是他知道的,不管是聽說的還是自己親自辦的,都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徹底知道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連黑頭也暗暗吃驚,其中的黑幕更是讓他憤怒。他本來打算馬上讓汪伯倫帶路去找程鐵石,聽完汪伯倫的交待后,他感到問題嚴重事關重大,不能就這麼聽聽而已,口說無憑,必須留下證據。
儘管身上穿著厚實的棉皮夾克,腿上穿了兩條毛褲外加一條牛仔褲,腳上蹬著一雙高腰旅遊鞋,在露天地里站久了還是凍得受不了。黑頭不時跺跺腳,搓搓手,嘴裏的哈氣在睫毛上掛了霜,眼珠都凍得發痛發脹。這鬼天氣真冷,黑頭在心裏詛咒著天氣,感到自己實在無法跟老天爺對抗下去。身後不遠處有一家小餐館,黑頭瞄了瞄,餐館的窗正對著銀行的正門,餐館沒有關嚴的門朝外散放出一陣陣熱騰騰的霧氣,抵擋不住的誘惑,黑頭於是放棄了繼續堅持下去的打算,走到小餐館門前撩起了厚厚的棉布簾,頓時一股熱氣摻合著飯菜的香味和刷鍋水的餿味撲面而來。黑頭進門,四處環顧,發現臨窗的桌前恰好沒人,心中一陣竊喜,走過去大馬張飛地佔據了這張臨窗的桌子。
「程鐵石在哪裡?」黑頭仍然問這個老問題。
「一句話說不清,請你們趕快把我救出去,我慢慢告訴你們。」
「沒人看,從外面鎖上了。」
報警?他否定了這個想法。長期服刑的經歷使他對警察有一種本能的逆反心理。況且他一沒證據,二沒身價,三不是本地人,即便報警,也不會有什麼作用。最重要的事,他對程鐵石目前的情況根本一點不了解,萬一報了警對方下了毒手就後悔莫及了。程鐵石除了銀行在海興不會得罪任何一個人,銀行能做出這種事情嗎?想起博士王的遭遇,他斷定銀行肯定能做出這種事情。
小吳搶著回答:「朝南走兩里地,上了大道有班車,你擋車就停了。」
「貓頭鷹是誰?」
老闆說:「你把他弄到這兒準備咋整?」
「上哪兒?」司機盯了黑頭一眼,冷冷地問。
「大哥,程鐵石真的一直關在這兒,我哪敢騙你呀。」汪伯倫也是莫名其妙,無可奈何。
程鐵石一看車牌是省城的,就知道是送客的回頭車,趕忙跑到車跟前說:「去省城。」
「你老老實實待會兒。」黑頭對汪伯論吩咐道,然後他出去找旅社老闆要來紙筆,回到屋裡關緊房門,坐在沙發上點著煙思考起來。
「是……不是……是我們行長逼著我們辦的。」他又把責任推到了行長身上。
又過去了近一個小時,黑頭才看到了「悅來旅社」的招牌和「停車住宿、茶飯供應」的大匾。
黑頭過去把熱水關上,對他說:「我這是為你好,剛才用涼水激那麼久,不用熱水燙的你渾身出汗,寒氣積在身體裏面你這下半輩子就完蛋了,懂不懂?笨蛋。」
程鐵石說:「我不是藏到這兒的,是被人關進來的,求求你們趕快幫我出去。」
老頭初始尚不在意,觀景似地瞭望一陣便又去繼續他的巡視。他想,也許是頑童閑的沒事燒野火玩兒,也許是廢品收購站準備開工燒垃圾,反正與己無關。可是,那股緩緩冒上半空的煙卻像是鑽進了他的腦殼,死纏著他不肯離去,念頭總繞著那股煙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