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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十二

姑爸靠在床上,用一種半是蘇醒、半是迷糊的聲音呼喚大苗。她呼喚著他,用盡了人間所有對愛的形容:大黃,黃黃,黃乖,乖黃,黃寶貝,黃貝貝,黃心尖兒,黃心肝,黃娃娃,黃土匪,黃流氓,黃惡霸,黃爺們兒,黃人精,黃兒子,黃命根根兒……
那次她為老黃的月子很耽誤了些時間。臨近產期她便去守護了,後來又遇上老黃的難產。直到大黃和同胞姐妹都那麼被勒著脖子努著眼呱呱墜地,又眼見他們長成絨球般的小貓時,她才挑了一隻最招她喜愛的小男貓抱了回來。那時他很小,她就叫他大黃,她知道他能長成一個魁梧英俊的大男貓。
姑爸年輕時不梳小分頭,不|穿對襟男式制服。她穿裙子,她有過兩條非常招自己喜愛的烏黑的大辮子。她也不傴胸,豐|滿的胸脯也招引得自己一陣陣愛憐。可惜她上的是女校,沒有在男生面前作過實地考察。她相信男生們一定也不討厭它九_九_藏_書們。她還有什麼:不胖不瘦的身材,不長不短的脖子,不粗不細的腰,不寬不窄的鼻子……當然,她不是沒有一點兒褒貶,比如她那一生下來就不小的下巴,就使她常為它的多餘而苦惱。但這並沒有妨礙她進入那個被人稱做豆蔻年華的時代,也並沒有妨礙家裡為她說親。她願意免去那種被稱為自由戀愛的卿卿我我的過程,突如其來地去做一個人的新娘,也許還是為了這個她不願意多看也不願意讓別人多看的大下巴。家裡為她說就了一門親事,她還偷看過他兩眼。她喜歡,她滿意,為做他的妻子充分地準備著。
姑爸是司猗紋的小姑子,住著這院的西屋。
或許大黃害怕再也沒人叫他,他睜開了眼。他的眼珠很大,在姑爸那床絳紫色夾被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光明耀眼,格外光芒四射。它們照耀著正在夢中蘇醒的房間,照耀著正在蘇醒中的姑爸。姑爸的心read.99csw.com被大黃弄得一陣松、一陣緊。
她對自己的婚禮是虔誠的,莊家對婚禮的準備是嚴格的,庄老太爺為她購置了完全合乎有身份人家的一切,其中就包括了那四條屏,那四隻呆貓。準備婚禮服飾時,司猗紋和丁媽都出動了,深諳化妝術的司猗紋,根據自己的經驗盡量去突出新娘的優點,遮蓋她的缺點。比如面對她的大下巴,嫂子就主張她穿一件中式高領織錦緞皮襖。雖說那時這種款式已經過時,但這總會使她的下巴埋入那高領之中——一個心照不宣的小手段吧。
她每天都呼喚,每天都研究這呼喚中的一個怪現象:當你稱呼你最心愛的心肝寶貝時,莫過於用最不可愛最可惡的字眼更解恨更過癮了。這種可愛才是愛的極致所在。
那次的「月子」不僅使姑爸費了時間,也付出了精神代價。她親眼看見一個女貓生產之不易,因此她決心不再目睹女貓的生產。九_九_藏_書她覺得那簡直是不幹凈的難堪,是一種對人類的極大刺|激。她想為了使自己和貓都不再難堪,就得養男貓。她認為只有男貓才具有這種乾淨的高雅,而世上沾女字邊的東西都是一種不清潔和不高雅。
姑爸聽憑嫂子司猗紋的擺布。
姑爸醒了不下床,披著衣服坐在床上叫大黃。大黃是她的貓,按姑爸對貓性別的解釋,大黃是男的。那年她在東城二表叔家伺候月子,伺候的就是大黃的媽——老黃。伺候完月子她抱回了老黃的兒子大黃。
大黃長大了,大黃醒了,大黃好看。
在姑爸那一陣陣又是愛、又是恨、又是驚、又是嚇的千呼萬喚之後,大黃終於從她腳下站了起來。他邁起里八字的腳步,隨心所欲地胡亂踩著散在姑爸身上的坑窪、丘陵,踩著姑爸身上那些高矮不平來到姑爸眼前。姑爸從披在肩上的學生服里伸出兩條光赤的胳膊抱起大黃,大黃便沒完沒了地在她臉上、胸上、肩膀上依九*九*藏*書偎起來。依偎一陣就扎進她的懷裡又閉上了眼睛,剎那間就打起了呼嚕。姑爸不改姿勢地靜穆著,寧可兩肩發酸寧可連呼吸都磕磕絆絆,也捨不得將大黃驚醒。她看一會兒大黃,看一會兒發黃的紙頂棚,看一會兒從窗縫擠進來的光明,看一會兒對面牆上那四扇蘇綉條屏,最後把眼光停留在蘇綉條屏上。
大黃縮在姑爸腳下靜聽姑爸對他的呼喚。他聽慣了姑爸對他這各種古怪的叫法,每天都作著選擇:哪個稱呼最對心思,哪個稱呼他最願意接受。雖然他不知道這一連串的稱呼都意味著什麼,但他又彷彿明白哪個稱呼都適用於他,因為這都是主人對他愛得不能再愛的表示。他不動,他只願意聽。姑爸又改換了對他的呼叫形式:「還不過來,發什麼傻,發什麼愣?天生就是個傻,天生就知道發愣。發什麼傻,發什麼愣?就知道傻獃著,就知道愣磕磕。我知道你在裝睡,睡吧,你就睡吧,看誰還叫你。」九九藏書
四扇條屏為什麼單跟了她這麼多年?姑爸不願去細想了,其實她最知道它們的來由:那是她的陪嫁之中的一件。它們陪她當過新娘,可她卻沒結過婚。當新娘和結婚並不是一個含義。
每個條屏上都有一隻貓:貓在花下,貓在月下,貓在打盹兒,貓在撲蝶。她開始從貓身上挑剔著它們在生理上和精神上的毛病。她挑得細緻人微,每天都在挑,每天都有新的發現。她咒罵著那條屏的製造者,連貓都不知什麼樣兒就動手綉貓。而她的老輩兒還非得把這四個木頭框子拽給她。她後悔那些年沒把它們扔給打鼓兒的。現在她每天都想把它們扔到一個不管是什麼的地方去,可每天當她起床之後為了大黃的存在而忙碌時,卻又忘記它們的存在了。此刻大黃在她懷裡睡著回籠覺,才使她又盯住了牆上的它們。四隻貓獃頭獃腦,賊滾溜滑,這哪兒像貓,像兔子,像黃鼠狼,像狗崽子,就是不像貓。
早晨,姑爸是院里醒得最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