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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十七

整個上午司猗紋就在屋裡屋外遊走、打聽、等待。等待庄坦和竹西,也等待著「他們」的不期而至。這才是一個人兩種命運的決戰,一個先來一個後到都將有兩種完全不同的結果。
「摘抽屜,先把抽屜摘下來。」姑爸邁進門檻,顯出少有的明智。
司猗紋在焦急地等待來人,她把她等待的來人稱做「他們」。
兒子庄坦卻故意麻木著。他自己不情願,又對竹西的情願顯出些不以為然。司猗紋還是把庄坦吼上台階吼進北屋。庄坦在母親的強迫之下抓住一隻茶几就搬。搬完茶几搬帽筒,搬完帽筒又撿一架德國掛鐘,總之都是最輕的——避重就輕。
司猗紋原本就有指揮一支隊伍的氣魄,她常常幻想著需要有人來幫她實現她那變幻多端的計策和她那時時冒著火花的「靈機一動」。過去她那幾次和社會的較量,手頭若是有了一幫人情況https://read.99csw.com也許就大不相同了。那時她人少,人在別人手下,才使她只做了幾天「權作校長」的夢。後來她再去找鞋幫兒找扣眼兒也沒再找回來,鞋幫兒扣眼兒也在別人手裡。
司猗紋想得合情合理想得情不自禁,就越發覺得行動宜早不宜遲,說不定他們一會兒就會閃電般地衝到你跟前,讓你連個解包袱打筐的時間都沒有。她大步流星奔進北屋,首當其衝地奔向那隻巨大的紫檀木大理石面寫字檯,她想先把它調出屋去亮在明處。她雙手兜住一個桌角奮力向上調,才發覺她的力量和寫字檯的分量原來有著那麼大的差別。那麼,要實現她的計劃她還需要人,她需要一批聽她指揮的人。
竹西很快就懂了。她支起自行車率先登上北屋台階對司猗紋說:「先搬大件還是先搬小件?」她的處事九*九*藏*書利落講求實際,常使司猗紋覺得她缺少幾分真實。然而她是真實的,她真實地挽起袖子,真實地等待司猗紋發話,態度無可挑剔。
她的主張提醒了司猗紋,司猗紋才想起西屋還有個姑爸。她正打算去喊姑爸,姑爸已經站在檐下了。她的臉上雖然還有些睡意朦朧,但此刻意識之清晰是遠遠勝過他人的。
司猗紋一陣失望。
原先她本打算將傢具們留在北屋隨他們挑揀、隨他們搬。現在她忽然覺得這種形式太含混,缺少應有的輝煌和分量。她想賣水果的都把水果高高擺在筐上,賣布頭的打開包袱邊倒騰邊唱,都是為了給人一種感覺。感覺變了你那貨物的價值也就變了。現在她的大北屋就像是賣布頭的不解包袱,賣水果的不打筐。
中午,庄坦和竹西總算一前一後進了家,司猗紋不容他們吃午飯就向他們交代了自己的新計劃read.99csw.com。庄坦不明白母親的意圖,一遍遍追問司猗紋為什麼非要干那種徒勞的事不可。
其實司猗紋才去買了一趟早點,才去買了一趟菜,她知道在這點時間里他們不會來。
「其實多一件少一件,也不影響大局。」他說。
「哎,哎,」竹西喊著庄坦,像是要從睡夢中將他喚醒,「快搭一把手。你和媽一頭,我自己一頭。」
竹西並不迎合司猗紋對庄坦的譴責,也不譴責庄坦做事的不徹底。她還是真實地面對現實:「我看還是把姑爸叫來吧。」
「我就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才能有個徹底性。」司猗紋又斥責起庄坦。
「他們來過嗎?」司猗紋問眉眉。
庄坦進了屋,扶住寫字檯一角只表現著為難。現在他除了一陣陣疲乏,還有其他緣故:萬物之中他最不願意交出這寫字檯。從前它屬於他的祖父,祖父死後,隔過了他的父親,庄坦成了https://read•99csw•com它的主人,它一直擺在他的新房裡。雖然他的事業和它關係並不大——他不過是天文館里一名普通資料員,但他覺得它像是莊家的根基。動搖了這寫字檯,就像動搖了莊家的根基。他站在兩個女人面前怨恨著她們,他怨恨司猗紋的獨斷,也怨恨竹西在母親面前那過分的「隨和」,他想到在女兒國里做個男人的艱難。
眉眉的回答便在預料之中了。
那麼,她還得等待人。
眼下她手頭仍然少人,西屋只有姑爸,南屋只有眉眉和寶妹,她們都不能幫她完成這個迫在眉睫的計劃。她有些著急,從前她一著急就摔東西,不管眼前是公公、丈夫還是下人,她抓著什麼就摔什麼。可現在她手下的東西卻一樣兒不能摔,它們早已成為她生命的賭注。焦躁又怎麼排遣?
庄坦「醒」了,和司猗紋站在一邊,兩手把住一個角。司猗紋把住另一個角。竹西奓開胳膊獨自https://read.99csw.com佔住寫字檯一頭,寬大的寫字檯被她籠絡著,她那堅定的腹肌立刻咬住桌沿。她口中喊著「一二三、一二三」,率領起婆婆和丈夫。婆婆和丈夫服從著這率領,都學著竹西的樣子向後仰著身子,咬緊牙關。但寫字檯仍然紋絲不動,沉穩地端坐在它的原處,倒像是迎合了庄坦的心愿。庄坦幸災樂禍地看看司猗紋和竹西,企圖使她們放棄這最後的計劃。
竹西和司猗紋則賣著苦力:兩對雕花樟木箱,一隻菲律賓木五屜櫃,一張寧式大床,三件套織錦緞面沙發,一對明式硬木椅,兩隻紫檀木書櫥,一架多寶格以及條幾,麻將桌,花架,餐具櫃,撣瓶,躺椅……都是由這兩個女人通力合作,螞蟻背山似的移出屋門又移下那五級青石台階。最後,屋裡還是剩下那張寫字檯。當兩個女人又使出乎生之力來對付這寫字檯時,才覺得這班歸是件力不從心的事。司猗紋又開始招呼站在院里的庄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