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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二十

司猗紋先撤下了飯桌上的塑料檯布,又找出兩件雨衣,一把雨傘。最後她不顧寶妹的哭號,跑進裡屋提起寶妹的雙腿,從她身子底下撤走了她的小塑料床單。
司猗紋愉快地度過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充分地享受著家庭的和睦。這種和睦更多地啟發了她的聰慧和她開朗的天性。她先是跟家塾先生熟讀了那個年齡應該熟讀的一切,當她長到十六歲,出落成一個健康、秀美的少女時,她已經熟讀過四書五經,並開始閱讀二十四史了。她喜歡用蠅頭小楷記日記、寫詩,而到詩則是新體白話詩。在新詩里,她模仿的是湖畔詩人那一派。
在司猗紋的檔案中,她喜歡把自己的出身寫作舊官吏,實際她的祖上比官吏要高。官吏一般是指那些小官微吏,若用「品」而論,吏當在七品以下吧。而司猗紋的祖上遠比吏要高。據說曾有人在前清做過御前行走。read•99csw.com但這行走究竟是司家哪代,司猗紋從不得知,她知道的是她的父親。父親的官職雖不如祖上顯赫,但也當在吏之上。司先生人過中年時,曾在江南一個省充任鹽鐵專賣的官職,那已是軍閥割據後期。若不是軍閥紛紛下野,司先生或許還能進入更高的幕僚階層。他上司的下野才使得他也就地做起寓公。現在他只為他有一個獨生女兒而得意,這便是司猗紋。
夜深人靜時雨才停。司猗紋披著衣服從床上下來,拉開窗帘把臉湊在玻璃上。她睜大眼睛朝漆黑的院里望,但是她什麼也看不見,眼前只有一麵灰乎乎的影壁。她這才想起院里從來都有影壁,南屋從來都在影壁的外面,北屋才在影壁的裏面。身居北屋時影壁給過她嚴實感和安全感,現在她睡不著了。
雨點正落下來。雨點很大,但很稀疏,傢具被砸得很響,濺九九藏書起水花,司猗紋在稀疏的大雨點里東遮西擋,最後只遮住了幾件零星,大批的傢具仍然赤身露體。雨點越來越密,變成很有力的雨柱。銳利的雨柱戳打著傢具也戳打著司猗紋的頭頂、肩膀,她被戳打得生疼。但她沒從雨中退下來,舒著雙臂張開十指還在東遮西擋,那無效的奔跑使她顯得滑稽而又凄涼。她彷彿覺得自己老了許多,說不定姑爸和眉眉就正在看這個渾身精濕的老太太的笑話。她很想哭,但在雨中哭不出來。
她實在無法應付這天、這雨、這傢具了,她踉蹌著回到南屋。眉眉心疼起婆婆,從臉盆架上拿下一塊干毛巾遞到婆婆手中。她看到婆婆正要流淚。
快下雨了,司猗紋想。
後來司猗紋的活動終究傳進父母的耳朵。他們規勸她、阻止她,但她無視父母的勸阻,還是隨著社會的大潮、隨著華致遠一起遊行,一起罷課,一起九*九*藏*書書寫標語。她熱衷於華致遠正在進行著的事業。華致遠的一舉一動——甚至連他那微黑的臉,他那敏捷的中等身材,他那目光銳利的眼睛都喚起了司猗紋從未有過的激動。
她索性穿好衣服,搬把椅子就坐下來看黑夜,看影壁。望著那望不見的一切,一種說不清的慾望又充盈了她那日漸衰竭的肌體。她帶著與她那年齡不相稱的精神鎮守著這黑夜,鎮守著影壁那邊的一切,就像要鎮守住她那失去的年月。
和司猗紋相比,華致遠倒顯得矜持。然而他在富家小姐面前刻意的分寸終究抵擋不過他對司猗紋的喜愛。她的開朗、聰慧和毫不矯揉造作的談吐終於解除了他對她的怯懦。當每一次行動結束之後,他一邊走一邊對身旁這個女孩子講述他的目標他的計劃時,司猗紋總覺得他現在雖然是男校的一個學生,但他是屬於一個更廣闊的世界的,一個她九九藏書不清楚、卻肯定存在的世界,她願意跟他一起走進那個世界。
兩年的學校生活使她接觸了現代文明,使她認識了許多從前帥不認識的人,懂得了許多從前她不懂的事。她了解到世間原來還分著許多階層,像她那樣的家庭原來並不多。在她的同學中,就有許多人家要靠平凡的勞動來糊口和交納學費,於是她和她們才有了貧富的懸殊。那些風起雲湧的學潮最終目的就是要消滅這種懸殊。於是許多學校都沸騰了,連這所與世隔絕的聖心女中最近也受了附近一所男校的影響。女生們願意和鄰校的男生一起,講著國家的存亡講著平等,講著她們認為有意思的一切。司猗紋也受了一位男生的感化,參加了那個行列。那男生叫華致遠,他現在正走在那行列的前面。
後來,根據女兒的意見,司先生和司太太將女兒送進當地著名的教會學校:聖心女中。司先生所以將女九_九_藏_書兒送進這所教會學校,一是為滿足女兒的願望,此外,在當時風起雲湧的學生運動中,教會學校還算平靜。他不願意女兒捲入那種潮流,他只願意看到女兒在學業上的不斷長進。
她開始在屋裡四處翻騰,翻騰可以遮雨的東西。寶妹在裡屋號哭,眉眉在外屋發愣,不知該怎樣幫助婆婆。
傢具袒露在院里,無論如何她是不能再把它們挪回去的。那麼,遮蓋起來吧。
渾厚的陰雲就擦著灰瓦屋脊。
司猗紋接過毛巾擦著頭髮擦著臉。她不願在外孫女面前表現悲痛,但抑制不住的淚水還是當著眉眉流下來,先是稀疏,后是密集。後來她竟用毛巾捂住臉抽噎起來,濕而亂的頭髮直在毛巾里搖。
司猗紋懷著雙親盼「子」成龍的期待,懷著對洋式學校的新鮮感和由這新鮮感帶來的惶惑,離開了她朝夕相處的家庭、她呼喚自如的僕人和嬌她愛她的父母,進入了一個陌生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