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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三十四

羅大媽指揮一陣也有個拿不準的時候,便去請示羅大爺。羅大爺只表現些適度的哼哼哈哈:不就幾隻鋪板,支哪兒不是個支?支在哪兒也是支在了他的屋裡。為此等瑣事爭執不下,那應該是娘兒們孩子的事。
司猗紋舀滿一盆清水,故意趁羅大媽站在當院的時刻端盆走出南屋,來到下水溝旁,把盆舉得高高的,很響地把清水向溝眼兒倒去。這過高的舉動過響的聲音果真引起了羅大媽的注意。
「喲,這院里有溝眼兒?」羅大媽對著司猗紋的背影問。一個調查的疏忽,她想。
羅家是大家,除羅大媽和她那被稱做「當家的」羅大爺——一位建築行工匠師傅外,還有他們的兩個閨女三個兒子。大兒子羅大旗,司猗紋並不陌生,交傢具那天作為小將他進過院;二兒子羅二旗,那天也光顧過;他們都屬於一個中學的破舊小將。大旗、二旗都生九九藏書得膀大腰圓,從背後看去,隨娘。羅三旗生得清瘦,雖然正念小學,卻比兩位哥哥還高,一雙鷂眼很精靈。兩個閨女早已出嫁,眼下是幫娘家搬家。
羅大媽捷足先登過這院、這屋,對犄里旮旯都有詳盡的了解。她站在廊下揮動著「盾牌」,操起大嗓指揮全家。三桿「旗」不聽她的,自作主張按自己的意願行事。二旗還不時沖她嚷:「懂什麼,你!瞎指揮!」
「咳,比俺們那邊兒強多咧。俺們那邊兒倒水,都是你一盆我一盆亂潑。」羅大媽和司猗紋站了個臉對臉。「那邊兒」是指原先他們住的地方。
政策的開放,愉快的接納,比不諳世事要聰明。現在,她識時務地將自己的心境控制在一個平靜的水平線上。當然,有了平靜的心境並不等於不再滋生膩歪,就像思想改造必然會有反覆一樣。比如眼前這一院子污九-九-藏-書水,就引起了司猗紋的思想反覆。
羅大媽的兩個女兒也站在羅大媽身後。她們不錯眼珠地打量著司猗紋,像看一個稀罕物兒。她們竭力想從這女人身上看出點什麼,就像她們面對著高大的房子、豁亮的院子、果實累累的棗樹。
「有,就是離北屋遠點兒。」司猗紋說,也正式和新鄰居接上了話。「也不知那工夫怎麼把下水溝修在這兒。這院里就數倒水不方便。」司猗紋不失時機地說著。和新鄰居的對話從溝眼兒開始,活潑自然。沒有要求,沒有暗示,就像兩個老街坊在聊天,在一片平和中聊天。
司猗紋到底經不住這不加掩飾的眼光,她想趕快提盆回屋,但對面這三位女人還是橫在眼前。她就像一個提著盆的女用人,主人不先離開,她顯然是要再站一會兒的。這場革命開展以來,司猗紋彷彿第一次嘗到一種難言的壓迫感九九藏書。她努力要把這眼前的壓迫再變做活潑自然,再說點髒水、說點爐灰、說點茅房什麼的,但不知怎麼的她僵在了那裡。直到北屋的哪桿旗喊羅大媽快做飯時,她才鬆了一口氣。羅大媽答應著轉身朝北屋走了,兩個女兒也搶先似的跑上北屋台階。司猗紋目送這母女三人進了北屋,才開始往南屋走。這時她忽然想起小時候父親教她的第一本教科書《弟子規》中的句子:「騎下馬,乘下車,過尤待,百步余。」她一面惱恨自己把自己比作遇到長者的那個騎馬坐車的小人兒,一面踏上了南屋那兩級低下的青石台階。
羅大媽也不惱,指揮在繼續。
兩個女兒對指揮與被指揮很淡漠,她們眼睛不夠使似的仰視這房子的高大和院子的豁亮,誇那棗樹上累累的果實。她們手持蚊帳竿子梆棗,棗在地上滾,使得她們嬉笑著東奔西跑著只顧追棗。
人多齊九*九*藏*書下手,布置設計單純,傢具很快就被安置下來,接著就開始了全家人搬家之後那必不可少的洗涮。於是髒水們便接二連三地潑向了當院,青磚墁地的院子頓時被渾水和肥皂沫浸泡了起來,好似污水開了閘。
司猗紋對羅家的進入早有足夠的思想準備。雖然她的宣言距接受還有不小的距離,但為了讓這距離儘快縮短,她的思想也狠鬥爭過一番。鬥爭的結果使她還是準備愉快地接納這家同院——政策的開放。
羅大爺是個乾瘦的老頭,他早把自己提來的一隻帆布躺椅支在廊下,躺上去,盡量顯出一個當家老爺們兒的風度,像要親身體驗一下這院子的溫度、濕度、風涼度。越是在這興奮時刻,當著大兒大女他就越應表現出應有的沉著和見識。
羅家人多,搬進的東西卻簡單,和司猗紋搬出的東西形成了鮮明對照。除全家被稱做鋪蓋的被褥外,是幾副被睡https://read•99csw.com得油亮的鋪板,兩隻煙熏火燎、木質不明的木箱,一張四角開裂的八仙桌和幾把黃漆木椅,大小几口生鐵鍋,一個萬能爐,兩摞粗瓷碗盤,闊大的柳木案板和幾張五顏六色做鞋用的袼褙。袼背被羅大媽提在手裡,像抽象派繪畫又像古戰場上的盾牌。
司猗紋本想叫眉眉出去奉告他們一聲,這院里有下水道,但猶豫片刻她還是打消了這種要「奉告」的念頭。這就不如做個示範影響他們一下,影響的作用有時是大於「奉告」的,影響裏面有以身作則。
原先羅家住在附近另一條衚衕,那是個典型的大雜院,一個白茬兒小門容納了上百口人。自從羅大媽由農村老家來北京后,一家人就一直擠在兩間八平米的小廂房裡。如今這環境突然變革是他們做夢也想不到的事,羅大媽心靈的激動、跳動,羅大爺體態的沉穩、安穩,都是一個按捺不住的受寵若驚,一種佔有后的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