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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五十

「開水潑面,水得大開。」羅大媽又說。
南屋看這院子是一片白。
司猗紋誠實地守著爐子上的水壺,壺中水沸騰得頂起壺蓋,她才提下壺拿起筷子往盆里注水,邊倒邊攪。
「粗茶淡飯的,沒學頭。」這是羅大媽對司猗紋手下的評價,也像是對窩頭的「自貶」。
這段,媽丟了兩個標點,點錯了一個,用了一個老拼音她不認識,她猜那應該是個xiàn,那個字她也不會寫。
司猗紋和羅大媽如兩個對弈的棋手,這方磚墁地的院子便是棋盤。原來一直居於守勢的司猗紋,此刻由於眼前的空白,像是第一次看見了平局。
現在換了蜜供,聲音很艮。
眉眉想,「你好」應該另起一行,媽給女兒寫信也不一定非用「你好」不可。
她在爐子上坐好蒸鍋就開始用手捏窩頭,隨捏隨往鍋里碼。但她對窩頭的大小、高矮仍然把握不穩,可她不願意再去請教羅大媽,她不想使自己一再露「怯」,只希望羅大媽儘快離去。後來北屋廊上一隻開著的鍋終於引走了羅大媽,羅大媽也迴廊上忙起午飯。
「我們在農場還是割穀子摘棉花。每次幹活兒我都是帶小瑋一塊兒去,我在前邊摘她就和別的小朋友在壟溝邊上玩,有一次她穿著鞋下水陷在了泥里,一步read.99csw.com也走不動了別的小朋友嚇跑
「親愛的眉眉:你好。」
這呼嚕使眉眉胸前發緊,彷彿那打呼嚕的不是婆婆而是她自己。如果在白天她聽著那呼嚕還會看見婆婆的胸前不住地哆嗦,她覺得婆婆一定在難受。她想叫醒她,可她不敢近前。她常想,一個人能無拘無束地叫醒一個人並不容易,你敢叫醒誰,誰一定是你的親人。在家裡她可以無拘無束地叫醒媽,她叫著媽把媽推醒,媽醒過來還說為什麼不早叫她。她說什麼也不敢叫婆婆,她覺得阻礙她不敢向前的是婆婆那個床頭櫃,是它把近在咫尺的婆婆和她隔得十分遙遠。
一道道清泉水,
羅大媽鎖住了姑爸的門,像鎖死了她和司猗紋這個院子。
現在她和婆婆都有這樣一個小櫃門。
婆婆也看完了信,她沒有高興,也沒有不高興。她只告訴眉眉,寶妹該大便了。
她決心守住這平局。棋手要守住平局不能只靠進攻,有時還得「讓一步」。司猗紋要讓,必然還要在她和羅大媽之間加些你來我往。關於油鹽醬醋,關於米面水煤和關於蒸窩頭。她一邊坐在廚房門口擇粗菜,一邊向羅大媽請教蒸窩頭的要領。
司猗紋擇完菜,把玉米面倒進面盆。
婆婆打呼嚕,九九藏書眉眉閉眼數羊,羊群還是亂糟糟的一團。羊群一亂眉眉又想下床了……
「放了。」司猗紋沒放,她也不知道蒸窩頭面里還得放鹼。
「還有一次小瑋和一個五歲男孩兩個人一氣走了二十里,去找長途汽車站,找到了汽車站卻不認識回家的路了吃飯時我找不到小瑋全農場都出動了,許多人騎自行車去找後來終於找到了那個男孩正坐在汽車站哭小瑋不哭就是臉成了個小花臉回來我打了她她才哭起來。」
「可別連倒帶攪和,把水倒夠再攪。」羅大媽糾正著司猗紋。
了,小瑋也不哭,後來她自己爬出壟溝,滿身都是水和泥。「
最後,媽像往常一樣才提到她和爸不常見面,爸離她們很遠。小瑋的歸來怎麼也是個皆大歡喜的結局。
大寨(那個)就在山下邊。
羅大媽不會怪司猗紋的經驗不足。
「手藝可有個高低。」司猗紋謙遜自己,不貶窩頭。
剛來婆婆家時,她不知道那個床頭櫃是屬於她的,她把帶來的書包、紅領巾和幾件衣服都放在枕頭邊,小帆布箱放在床底下。婆婆說她像個鄉下人,什麼東西都往枕頭邊上放。眉眉臉很紅,她不知道在婆婆眼裡鄉下人到底有多麼不好,反正她知道東西堆在枕邊總不是個好習慣。那麼她應該放九-九-藏-書在哪兒?她的小箱子又太小。她不知所措,後來幸虧婆婆指給了她這個小櫃。
羅大媽還是聞見了一種原不該由窩頭髮出的怪味兒。她站在廊上高聲問司猗紋:「怎麼這兒不是味兒?」
昨晚的一切真的在眉眉腦子裡煙消雲散了,她一邊亂七八糟地做著事,一邊哼起了那首歌頌大寨的歌:
眉眉一夜沒睡好。早晨醒來她想忘掉晚上的一切:那噦唣她的老太太,她那一次次的下床,婆婆那醒來的咀嚼和睡下的呼嚕。也許這一切並不曾發生?可是當她梳洗完畢又整理房間時,她還是摸到了婆婆的床頭櫃,看見了地上的點心渣,那個她們共用的搪瓷盆比以往也重了許多。那麼,一切還是有過。
「也不是沒蒸過,就是不如您蒸得好吃。」司猗紋沒蒸過窩頭,更沒吃過羅大媽的窩頭。
司猗紋一邊暗笑這手藝的沒名堂,一邊暗笑羅大媽的傻認真。什麼不能邊倒邊攪和,不就是開水和面,面和開水。想到這種成分的單調,她倒打算賦予這大眾化食品以新鮮了。她決定對它加以改良,讓它既保持大眾化的面貌,又盡量和自己的飲食習慣接近。於是翻翻碗櫥,她一眼就看見了半罐紅糖。她把它倒進面盆,又放了一把羅大媽提醒她的鹼面。一鍋窩頭經過開鍋、九-九-藏-書上汽,熟了。司猗紋以飽滿的熱情把它們揭開,但它們已改變了原有屬性和面貌。它們那混合了鹼面和紅糖的顏色,它們那歪而矮的姿態它們那散發出的怪味兒,一切都告訴司猗紋,她是失敗的。這是一鍋失敗的窩頭,一次不得體的實驗。面對正在廊上做飯的羅大媽,她必須做一些必要的掩飾。她把它們撿出來,找塊屜布遮掩住,讓眉眉悄悄端進了屋。
現在婆婆正吃酥皮兒,聲音柔軟;
……
司猗紋按羅大媽的方法把足量的開水倒進面盆,然後用筷子把面攪起,再用雙手蘸著涼水把面和成團。她盡量表現得情願、自如,她用這情願、自如證實她的虛心,但又不笨手笨腳——她不是沒蒸過,是不常蒸。
司猗紋炒好菜端回南屋,和眉眉對坐在桌前吃午飯。庄坦和竹西中午大都不回家。
上午,眉眉從郵遞員手裡接過一封信,是媽寫給婆婆的。婆婆打開信,信里有給眉眉的一封。眉眉很高興,信才使她忘掉了昨晚的一切,她興奮地把信展開。眉眉很願意讀媽的信,每次她還能憑著自己的語文水平從媽的信中找出不少語病和點錯了的標點符號,這語病這錯了的標點符號使她覺得媽的信格外親切。她知道那不是媽的不會,那是媽的疏忽。大人都愛說「九九藏書提筆忘字」,媽有時也說。
「大概是我放鹼放多了。要不說做什麼事都得有經驗呢。」司猗紋炒著菜,把剛才的事歸結為自己經驗不足。
婆婆開櫃門,眉眉習以為常。她知道那是婆婆要吃東西了。晚上,婆婆常常開櫃門拿東西吃。婆婆最愛吃的點心是蜜供,有時也吃酥皮、薩其瑪。她的點心都是自己買,買了就放起來。放在哪兒?就放進這個床頭櫃。對於婆婆的點心,開始眉眉只見婆婆買不見婆婆吃,可婆婆還是不斷地買。後來眉眉終於發現了那秘密,原來婆婆吃點心的時間在晚上。每逢婆婆一開櫃門一摸紙包,眉眉就先感到一陣羞慚,接著便是婆婆的咀嚼聲。她知道什麼聲音表示著在嚼什麼。
她們面前是一堆深褐色窩頭和一碟素炒油菜。
這一段媽的錯誤更多,最後連標點符號也不要了。但這時眉眉已經不再做發現媽的錯誤的工作,她眼前只是一個跑了小瑋和小瑋的歸來。
一座座虎頭山,
「面里放鹼了嗎?」羅大媽問。
「好學。」羅大媽站在司猗紋跟前說。
北屋看這院子是一片空。
現在婆婆的咀嚼結束了,她把手伸到床外拍了幾拍,她在拍掉沾在手上的點心渣。拍完手她喝了幾口涼茶才躺下,不久又打起了呼嚕。「呼……伏……」「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