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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六十一

她很久很久沒有思念過誰了。
「我找……」眉眉認出了這便是姨婆。但她已不再是從前她心目中的姨婆,那張白裡透紅的臉已變得蠟黃,人就像那種風乾的臘肉,一些白髮隨意從兩頰飄落下來,連聲音也變得喑啞了,這倒酷似婆婆。
杌凳作證。
「帶好病歷。」司猗紋站在院里對屋裡的眉眉說。她發現羅大媽正在廊子上摸索什麼。
司猗紋走出診所,親自抱起寶妹快步向這衚衕的深處走,眉眉覺得婆婆那敏捷但稍顯忙亂的步態是平時少見的。她在後邊努力追趕,還是落後不少。她想,原來婆婆今天給寶妹治病並不是真正目的,目的是要來這條衚衕。這衚衕深處住著她的姨婆司猗頻,她想起她來過這兒。
眉眉越是出不了門,司猗紋就越是東埋怨西埋怨:「這寶妹也是,三天兩頭上醫院。」
一個純凈如洗的靈魂使她將一次次的接待外調作著回憶對比,她感到很對read.99csw.com不起東城的妹妹司猗頻,她決定去趟東城。
眉眉回答不出姨婆的質問,眼光卻不離開姨婆。她想從姨婆身上發現一點過去,她想她一定能發現。
外調者離去時,沒有表現出以往的來人那種興奮。
眉眉這才領寶妹出屋,就像故意為婆婆創造了個與羅大媽對話的機會。其實她是剛找出寶妹的病歷。
「你找誰?」她問眉眉。
「去過無數次。她媽說東城有個中醫能治。」司猗紋說。
沒有人限制司猗紋的行動自由,可她自覺總是被人限制著,身後永遠有看不見的眼。為了東城之行,還得先在院里造點輿論,拿一個「合情合理」的理由來掩護她的真實行動。
司猗紋寫下了自己的話。按了手印。
「又三天不拉屎了,還得去東城看。您說說這孩子……」司猗紋說。
眉眉和婆婆一路無話,她緊跟著她走,想著那天兩位外調者和婆婆那番九_九_藏_書對話。當時她就站在裡屋,她一次次想衝出來,告訴她們婆婆說的不是真話,愛打麻將的不是姨婆而是婆婆自己,而姨婆打麻將不過是婆婆的陪襯。可是後來婆婆又說姨婆家裡有人在台灣,這倒是眉眉不了解的事。她站在裡屋忍住了自己,但姨婆在她心中卻沒有絲毫的改變。即使姨婆家真有一個什麼人在台灣,眉眉也覺得那是姨婆的可憐姨婆的倒霉,那不是姨婆的過錯。
眉眉往前走,婆婆和寶妹又進了小鋪。
現在姨婆又誇了她,只誇她長了個兒,也沒有伸開雙臂將她摟進懷裡。她沖她張了一下胳膊就又垂了下去。
「你是眉眉。」姨婆也認出了眉眉,「你來幹什麼?」姨婆的眼神有幾分驚恐,有幾分驚奇,似乎她在質問眉眉質問她為什麼要來。也許誰來她都會這麼問。
面對外調者那尖刻的、帶有審訊色彩和誘供意味的提問,司猗紋表現了連自己也read.99csw.com奇怪的英勇、果敢。她就像又回到了追隨華致遠的年代,原來只有想到那個年代想到華致遠,她的靈魂才能純凈如洗。她深信這次的接待無愧於她的靈魂也無愧於華致遠,儘管華致遠供出了與她的一切。也許正因為華致遠無保留地供出了與她的一切,她更要有保留地英勇、果敢。
眉眉願意承擔這一任務,一時間她彷彿是在演電影,她是來接頭的地下工作者。
「寶妹怎麼咧?」羅大媽摸清了司猗紋的動向。
「怎麼就是出不了個門呀,那挂號可有限制。」司猗紋開始埋怨眉眉動作的遲緩。
羅大媽只聽見司猗紋要出門,暫時沒分析司猗紋的動向。
「姨婆。」眉眉小聲喊,有點緊張。
衚衕又大又深,半天她們才走到姨婆的門口。距門口不遠有家小副食店,司猗紋在店前停住,讓眉眉看住寶妹,她自己進店買了一斤蜜供。她把蜜供交給眉眉,壓低嗓子說:「今https://read.99csw.com天,咱們主要看姨婆。你先進院看看她家有沒有外人,有外人你放下蜜供就出來;沒外人你就到小鋪來叫我,我就在這兒等你。」
「怎麼不上兒童醫院。」羅大媽問。兒童醫院在西城。近。
「姨——婆。」眉眉認真地辨認,認真地叫。
寶妹也在一位大夫眼前張了嘴伸了舌頭,司猗紋也拿到一張處方。但她並沒有再去排隊拿葯,就領眉眉和寶妹出了診所。
司猗紋帶著眉眉和寶妹來到東城,在一條幽深的衚衕里司猗紋果然進了一家診所。那診所不大,就診的兒童不少,由大人領著按次序排列在兩位自稱小兒專家的中醫眼前,按次序張嘴伸舌頭。兩位大夫似乎就是憑了對舌頭顏色的察看為兒童們開具處方。
眉眉也願意看姨婆,她很久沒見到她了。然而她還清楚地記著她的院子房子和她本人:那個不大的狹長院子像個刀把兒,房子卻很高,屋裡又白又乾淨,你一進去彷彿就願意趕https://read.99csw.com快呼吸一陣。姨婆那白裡透紅的臉,那銀色頭髮,那豐厚溫柔的胸脯那嘹亮的聲音,以及她那雙胖手、手背上的小坑,眉眉都還記得清清楚楚。在雖城時她做夢常常夢見姨婆,她把自己融進姨婆的胸懷,誰拉她都拉不開。近來她不再夢見姨婆,但有時還能想到她。
眉眉又喊了一聲,才有人撩開了竹簾,接著一個老女人將頭探出門外。
寶妹被眉眉拉扯著,服從著眉眉的拉扯。出了院子,眉眉才把她背起來。
她很容易找到姨婆家,雙手推開一面銹紅色單扇木門。她進了院,在一個掛著竹簾的門口站住。
「幾年不見長了這麼多,看,姨婆都不敢認你了。」姨婆也在發現眉眉的過去——那個依偎在她懷裡認「燒餅」「眼鏡」的小姑娘。她每次都要伸開手臂把她摟進懷裡,撫摸一陣誇一陣。誇她的安靜誇她的美麗,誇她的安靜而美麗,誇她的美麗而安靜。連她那厚密的頭髮都要誇個不休。
屋裡無人答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