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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三

九十三

司猗紋正把一切都想得活靈活現,葉龍北卻要離開響勺衚衕了。因戰備的需要,北京要疏散一批人口去農村落戶,大小有點黯兒的人自然都在被疏散之列。一天,他就背著那麼一個四萬四正的、捆綁得像豆腐乾一樣的行李走出了這個院子。
「我這就告訴你。因為你同我一起觀察過她們的紅臉和耳朵,看過她們一天到晚的生活。雖然你終究沒有看見那隻不下蛋的雞下蛋,可是蛋就在她的肚子里,遲早她會下,但現在你再也看不見了。你有權力知道她們的一切。」
自從葉龍北跟司猗紋為大便有了初步接觸后,司猗紋一閑下來便掀起窗帘一角窺視西屋。雖然除了窗戶下面那三個雞窩她什麼也看不見,但她深信就在雞窩的那一面,葉龍北正在重複著朱吉開那種男人羞於講給男人聽的動作。她相信她這發現的真實性,這真實的假想或者說假想的真實使她激動得喘不過氣。
眉眉覺察read.99csw•com出葉龍北行前的跡象,她注意到那天院里很靜,原來院里沒有葉龍北的雞。當她穿過夾道找到後院時,發現葉龍北的黑雞和白雞集體殉難於那個土堆之上了,葉龍北正雙手下垂站立雞前為它們做著沉默。眉眉弄不清眼前發生了什麼,只不聲不響站在遠處,心跳著觀看葉龍北弓著的後背和他腳下的死雞。她不敢近前也不忍離去。
「啊!」眉眉驚慌起來。
她相信人人都有一份窺測別人的權利。窺測不分檔次,從前北屋可以對南屋窺測得汪洋恣肆,南屋也可以對北屋窺測得恣肆汪洋。現在又來了西屋,西屋的到來才使南、北屋暫時放鬆了彼此的窺測,西屋成了她們的共同窺測點。司猗紋希望有朝一日通過她對西屋的窺測讓葉龍北倒個大霉。那麼,她假定的葉龍北那點見不得人的事就太微不足道了。為什麼她不假定出點「政治」?你靜悄悄地沒有https://read.99csw.com聲音沒準兒那是你操縱收發報機的需要;你納鞋底那底子里就縫著密信;你做板凳那是為了遮人耳目。
「不,是我親手掐死了她們。」葉龍北說。
眉眉踮起腳尖走到葉龍北身邊,果然發現了那些雞的平和的白臉。
為了使葉龍北倒個大霉,她甚至有必要給他的所在單位寫封檢舉信,她了解他所在單位的名稱——藝術研究所。信,當然要匿名。她還為自己想好了那檢舉信的落款,她在眾多自己給自己提供的姓名中,最後選定了「革命群眾受苦人李勇」。「勇」當然代表著勇敢,她勇敢地匿去自己的名字,勇敢地對葉龍北的政治問題做了揭發,然後葉龍北的下場便昭然若揭了。一切活靈活現。
他還說什麼來著?噢,說她是知識婦女,說他和她都有大便。她也罵了他。她一定是罵了他流氓,「流氓」她可以脫口而出。在她眼裡男人都一樣,罵他們九*九*藏*書個流氓一點也不過分。特別是那些半老不俏的單身男人——朱吉開怎麼樣?她和他優柔寡斷過一陣子也不能就說他跟這兩個字沒關係。她想起朱吉開對她說過,他的太太死後他一直沒遇見合適的女人,他也進過一兩回八大胡同。他所以只進過一兩回,是因為他一到那地方就渾身不對勁兒,他不知道是因為害臊還是因為別的,反正他在那兒什麼也幹不成。於是他就手|淫,他竟然把這種事兒跟司猗紋當悄悄話兒說。司猗紋一邊感激著他的坦誠一邊膩歪著他那種事情,她跟他再也沒有興緻了。朱吉開已經不是用洋車送她回家的那個朱吉開,他成了一個符號,一個專為漂起來和庄紹儉乾的動力象徵。然而司猗紋對於朱吉開卻不是符號,在她面前他從來不曾感到有哪兒不對勁兒。他給過她最真摯的熱情,許多年之後司猗紋還能記起朱吉開那雙撫摸她的偏小的胖手。她總是溫和地、像開玩笑一樣https://read.99csw.com地頻頻拂掉那雙手,就像拂掉他主動跟她坦白過的事兒。
「你就要說我不該這樣做了,或者要問我為什麼非這樣不可。我馬上告訴你:一句話,為了使她們平靜。大便還需要平靜呢,何況她們是雞。」葉龍北說。
「那您……」
葉龍北感覺到背後的眉眉。他原地不動,只把聲音傳給她,他說:「你永遠也不會看見她們的紅臉了。你再仔細看看就會發現她們都是一張蒼白的臉,那是血液在全身凝聚的緣故。動物的血液會流動也會凝聚,流動會使你臉紅,凝聚會使你面容平和。」
「我發現你在哆嗦。」葉龍北說,「這大可不必。使你心驚膽戰的應該是活物,面對幾隻死雞心驚膽戰是對她們極大的不公平。」
「可是……她們……」眉眉看著葉龍北。
「是她們病了?」眉眉問。
「可我還是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眉眉說。
葉龍北的突然離去,就像有意退出了司猗紋對他的窺測,他不戰九*九*藏*書自敗了。他那為小瑋倒屎的壯舉,成了他告別這四合院的一個儀式;他那和司猗紋剛剛開場的交鋒,則成了對司猗紋的臨別贈言。司猗紋帶著幾分高興幾分遺憾目送葉龍北出了西屋出了院門。臨走,他拉嚴窗帘,又給西屋加了一把鎖。
「我要離開她們。」
葉龍北不是朱吉開,可他也是個單身男人,比朱吉開還年少,他整天在屋裡幹什麼誰知道呢。羅大媽只是自作聰明地看見他做了一個小板凳、納了一回底子,做板凳納底子那不過是讓羅大媽趕上了。再說誰讓他還有個不在身邊的兒子呢。兒子沒鞋穿,你又沒錢買,你女人又不跟你了,你不納誰納?那麼除了做板凳納底子呢,誰知道他在屋裡幹什麼。不知道並不等於不存在,誰能保證他沒有朱吉開那毛病?那麼,司猗紋罵他「流氓」有什麼過分?
葉龍北把他將要離開這院子的消息首先告訴了眉眉,並對她說只有他的雞得到了平靜他才能夠離開,於是他就掐死了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