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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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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長大成人的蘇眉真的學起美術,想起豆粒下面的那些繪畫時,才覺得刀口也許是一種繪畫感覺的存在。那時她不懂繪畫規律,不懂繪畫基本訓練中的「整體出發」的重要。若按「整體出發」來要求,她這畫法純屬反其道而行之的「局部出發」。但是能以一顆痦子為起點演變出一個比例正確的輪廓,這或許才是「大才」吧。如同唐代畫聖吳道子對於線描佛像的掌握,他曾專門當眾表演他作畫的局部出發:幾丈高的線描佛像他可以從一個腳趾開始,由下而上地延伸出一個典型的「吳帶當風」的傑作,據說林良畫雁也是從一隻眼睛開始。每每在教室里聽到這些關於中國畫家的傳奇,蘇眉就禁不住想到她那類似「大家」的「大才」。
後來眉眉又擴展了自己的形象視野,她不僅描繪這個千篇一律的側面像,她還描繪了各種應時的形象:半身的,整身的,舉手的,走路的,夾傘的,大衣被海風掀起一角的……直到這時她才明白自己,原來她這描繪不是為了製成一件工藝品供人欣賞,這描繪只是為了描繪。雖然她沒有意識到這描繪正鍛煉著她的繪畫才能,然而她的九*九*藏*書繪畫才能就是在這描繪中被鍛煉著。
延安大秧歌,革命樣板戲,現代霹靂舞,有什麼兩樣?
但是後來在司猗紋與達先生的接觸中,她並沒有把達先生看做一個庄紹儉、朱吉開那樣的男人,她覺得她只需要這麼一個留著小背頭的男人注意她的存在就足夠了。他為她提供了義務的視覺贊助,她可以為他而描眉打鬢,可以動用她深藏已久的法國香粉英國眉筆。但也僅此而已。
達先生的周到、得體,使顧不得卸妝的司猗紋也大受感動,因此散場回家,當他們走到司猗紋的院門口時,司猗紋不顧羅大媽的存在,不顧夜深人靜,不顧竹西、眉眉和小瑋的存在,把達先生讓進家中,特意為他拿出一塊薩其瑪。他們又激動地議論了今晚的合作。
司猗紋在台下倒沒做致驚導怪的刻意修飾,她願意把一切丰采留在台上。在司猗紋看來,台下的過分則是一種小氣。司猗紋就那麼平常的一字領、平常的偏帶鞋,來到演出地點。
達先生很晚才走。
眉眉從未想到具備這才能的原來是她自己。她先照著那工藝品畫了幾遍,後來連參考都不用,在紙胎九-九-藏-書上一畫就准。開始她從帽子畫起,然後畫臉畫五官;繼而又改變主意從鼻子畫起;從嘴畫起;最後竟從痦子畫起了,像是故意試驗著自己的繪畫才能。馬小思和小瑋常常看得入神,眉眉暗自高興著。她不知她這才能來自何處,是來自小時候她那些「狼外婆」連環畫,還是受了媽手中「伊萬雷帝」的啟示。總之這種爸和媽都具備的才能,卻在她身上悄悄地展現了。
他們畢竟是愉快的,就像一時間人們突然都發現了原來人類還有性別的不同那樣愉快。於是講用也好,「鑼鼓詞」也好,《沙家浜》也好,就一發而不可收拾了。也許人們那時早已忘記了自己是在唱什麼聽什麼,目的是你要強烈地驅使你自己同他人坐在一起唱,一起聽。
司猗紋對達先生的邀請,使被驚醒的眉眉再不能入睡。她尤其不能忍受婆婆的燈下盛妝,不能忍受她深夜為一個小背頭舉出一塊薩其瑪。婆婆還把一支煙插入一個長煙嘴,將夾著煙嘴的手托在腮邊看達先生吃薩其瑪。這使眉眉忽然想起小時候看過的電影里的女特務:《英雄虎膽》里的阿蘭,《列寧在一九一八》里https://read.99csw•com的卡普蘭。
後來經過司猗紋和達先生正式排練的節目,又給響勺爭得了更大的榮譽。他們的節目居然被選為優秀節目得以參加區級的彙報演出了。演出前羅大媽還專為司猗紋的事忙了一天。根據司猗紋的要求,羅大媽特意派人從前門劇裝廠為司猗紋買了正式供專業團體用的「阿慶嫂服」和大銅壺,演出前又組織人馬親自將司猗紋護送到演出地點。
達先生和司猗紋的來往,使達先生的外孫女馬小思和眉眉的來往也頻繁起來。馬小思的學校在複課鬧革命了,有一次馬小思從學校帶給眉眉一件不尋常的工藝品,一張巴掌大的領袖頭像。所以稱它為工藝品,是因為這幀彩色半側面頭像用高粱米、綠豆和鋸末等等鑲嵌而成。高粱米鋪臉,軍帽和衣領用綠豆,帽徽、領章用染了色的鋸末,連下巴上那顆痦子都有,那是一顆黃豆。馬小思帶來的工藝品使眉眉很興奮,她覺得它遠遠勝過流行已久的各種大小像章。她想親自動手製作一件。她邀了馬小思,由馬小思畫輪廓,眉眉備料,小瑋也被吸引過來幫眉眉撿豆。使眉眉掃興的是馬小思總也畫不好輪廓read.99csw.com,她筆下的黑線一落上紙胎,不是像個戴大帽子的小學生,就是像位頂著小帽的長臉老工人,這使眉眉的粘豆程序總也不能進行。後來馬小思也發現了自己手下的拙劣,要眉眉動手試試。
眉眉沒有辜負馬小思的信任,一張張標準的領袖線描在一張張紙胎上出現了,於是一件工藝品就沿著這準確的線描輪廓在她們手下出現了。
當然,完成一件作品比畫一張線描輪廓要艱巨得多。首先豆子和高梁的挑選要精要嚴,單是一粒不合乎要求的糧食上臉也會成為一個「小小的污點」,這時眉眉和馬小思都會想起達先生歷史上那點事。那麼這種疏忽萬不可以在她們手下出現。此外,手頭這件工藝品原來並不是一把綠豆一把高粱粒和一撮鋸末就能完成,那其中還有許多你所預想不到的細節:眼球呢?眉毛呢?都需選出相應的材料,她們試驗著、尋找著一切可以利用的東西,使這意想不到的東西產生意想不到的效果。原來幾粒黑「高粱帽兒」就能拼成一隻目光炯炯、神采奕奕的眼睛,你還得在不同顏色的高梁米中演變出嘴唇和腮紅。眉眉都完成了。當這幀工藝品擺在眉眉和馬小思面前時,https://read.99csw.com她們為自己的勞動激動不已。
這天達先生也改變了形象,他按照樣板團伴奏員的規格給自己訂做了一身綠的確良軍便服,還特地在胸前別了一枚特大熒光像章,並不失時機地向街道提出申請,要求給自己的舊胡琴專買了一個新琴盒。
當他們謝幕之後走進側幕時,達先生出其不意遞給司猗紋一把紫砂小茶壺。司猗紋接過茶壺就嘴兒抿了一口,那茶水尚溫。她又有分寸地一連喝了幾小口,然後把茶壺又遞給達先生。她知道那是達先生出發前專為她準備的,他把它裹著棉墊藏在一隻藍布書包里。他們都懂得就壺嘴抿茶那才是一個專業演員一個「角兒」的正統飲茶方式。拿個搪瓷缸子到後台大搪瓷桶底下去接,就不免有失體統了。
果然,效果不負有心人。雖然響勺的節目尚屬清唱,司猗紋的裝束打扮也屬象徵性,但是她的一出場一亮相一句「風聲緊」立刻將那區級晚會提高了檔次,達先生的胡琴也多玩了幾個花哨。他們珠聯璧合,形成了一種少見的融洽。演出結束時觀眾那經久不息的掌聲便是證明。他們是成功的。如果司猗紋的首次登台,觀眾只用「還行」來評價,那麼現在司猗紋「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