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一零二

一零二

竹西用溫和的語言撫慰眉眉做事,還給她買紅底和白底的懶漢鞋。眉眉不拒絕,也不顯出高興,因為她覺出舅媽這些舉動有一種隨意性,就像她總是把在醫院吃不完的菜帶回家來,幾塊帶魚,幾朵菜花。但她並不深究舅媽這隨意性,她不知道舅媽發生了什麼,她臉色好有什麼不好……一切還是有幾分隨意性。
可那分明是一個髒字。人們懷著最野的心思罵人用這個字,廠里最好的同志開最善意的玩笑也用這個字。
這個字最臟,卻是人的求之不得。
誰不是借了這個字才應運而生。
司猗紋很忙。目前她思路專一,只盼樣板戲不斷繁榮發展。
達先生在司猗紋家裡已經有了固定座位,那是擺在房間正中火爐旁邊的一隻杌凳。
留在鍋里的一份是達先生的,司猗紋總是連鍋(那個煮過的花生米的鍋)給他,顯出些隨意、豪放,顯出些不拿他當外九九藏書人的風度。達先生吃棗不像小瑋和寶妹,他總是用司猗紋遞給他的牙籤一顆顆地叉著吃。他吃得緩慢、仔細,棗核也乾淨,半天,一顆光若紅豆般的棗核掉人爐前的簸箕里,發出一個微弱的清脆的聲響。司猗紋和達先生關於京劇和京劇改革的切磋便是在這種氣氛中進行的。
夏天很快就過去了。每當大旗和竹西踏著秋天的泥濘冬天的雪,暫短地出沒于那些有人幽會的地方時,大旗總覺得還是夏天好。他把自己的思想毫無保留地告訴竹西,竹西還是狠狠捏住他的手腕說:「傻勁兒!」她願意挨緊大旗堅實的肌肉就那麼坐著,不管衣服多厚,她也會感到他那堅硬的肌肉的存在。
饑寒交迫和謙遜有時並沒有一條明顯的界限。
竹西臉色很好。她那好看的臉色、好看的有靈氣的多毛的手指,一切都告訴人們,她內心正潛藏著一九*九*藏*書個深不可測。她覺出有人正研究她的這個深不可測,這便是眉眉。
你去哪兒呀?
竹西為大旗把自己開放了一個夏天。
大旗對眉眉的躲閃是明確的。他不再給她「特大喜訊」,也很少和她單獨會面。他只對眉眉說過他在廠里當了車間團小組長。
一個小孩兒穿著紅褲子紅襖,
眉眉有時還是為這團小組長的存在慌亂,但又覺得慌亂得多餘。
一個垂頭耷腦的團小組長。眉眉想。
還回來嗎?
司猗紋早就發現了達先生的心境,便盡量為他創造些隨便。她為他拉杌凳,為他指出溫暖所在,還常在爐子上煨一小鍋金絲小棗。小棗這東西在乾果類中說不上大雅,可也不算低俗。再說司猗紋煨它,主要是為達先生創造出一種隨便的又不失體面的氣氛。她願意用一股棗香、一股氣兒使他們的交往更隨便,更具革命同志之間的一份情意,使他九_九_藏_書們對於京劇和京劇更加革命化的切磋更加無限延長。
我去衙(牙)門口。
冬天,終年不見陽光的南屋生起爐火才使人生出幾分留戀。達先生進門直奔那爐火、那杌凳。
小瑋見景生情,便教寶妹背謎語。寶妹受了傳染,也開始了關於穿紅褲子紅襖的小孩去衙門口的背誦,後來她們竟當著達先生比賽起這個繞口令般的謎語。司猗紋對這有傷大雅的行為做了制止,她罵她們像鄉下孩子,說她們就配吃棗(司猗紋不自覺中對對棗做了貶低)。但當鍋中棗煨得如蜜餞般拉出了金絲,再煨下去就要嘎巴鍋時,她還是叫過她們,為她們分出包括眉眉在內的三份棗。小瑋和寶妹接過棗把手吃得很黏。眉眉不吃,她總是杷自己的一份倒給寶妹。
大旗整夜沒睡。他努力回憶著剛才的一切,一切還是一塌糊塗。他只覺得自己身上多了點氣味,那氣味才使他想九_九_藏_書起剛才她對他的一切擺布一切喚醒。那是什麼?他想到人間一個最普通的形容,最簡短的句子。
骨頭回來肉不回來。
寶妹、小瑋不大了解司猗紋的意圖,有時還不識時務地弄出些大煞風景。小瑋在農場時,當地農村孩子教過她一個謎底為「棗」的謎語:
開始,達先生的杌凳由司猗紋準備,她還告訴他爐邊暖和。後來,遇到杌凳不在爐邊時,達先生便親自動手把自己的杌凳拉過來。他在爐邊坐下,雙手攏住發熱的煙筒,顯出些難以被人覺察的饑寒交迫。其實達先生現時從精神到肉體並不饑寒,饑寒相兒——那是他久已養成的習慣。也許這習慣的養成還是因了他那顆麥粒大的小小污點,這污點使他不僅不能大模大樣像司猗紋似的跟街道要服裝、添樂器,就連在司猗紋面前他也有必要顯出幾分謙遜,他覺得手捂煙筒便是最好的謙遜。
達先生又來了。read.99csw.com
竹西可以直視全院所有的人,惟獨對眉眉有些躲閃。她覺得她對眉眉的喜歡,不如說是對眉眉的掠奪,她就像個壯賊那樣,早把眉眉的小櫃偷光了。
一個字。
這個字好得能使你捶胸頓足,可又骯髒著被人忌諱。
夏天很快就過去了,竹西常常覺得就在這個夏天裡是她造就了大旗。不是造就是生,是生產。她最願意生一個大旗這樣的男八。她坐在車座上想,又覺得自己很嘎。
最後大旗還是不願把剛才他和竹西的事用一個字來概括,用什麼概括他不知道了。他覺得自己到底是文化淺,在文化領域里沒有人教會他怎樣去形容那事。後來他曾經在一個適當時刻著急地問竹西怎麼形容,她狠命捏著他的手腕說:「少問,傻勁兒。」她的回答像是對他的斥責又像是對他的溺愛,那口氣像大人教訓小孩,又像是她給他的最好的悄悄話兒。反正她比他大七歲,這年他二十二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