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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婚前檢查.1

第一章 婚前檢查.1

今晚陳在不在,他到南方出差。尹小跳吃過晚飯,又坐回到小沙發上看了一部書稿,就洗澡上床。她願意早點兒鑽被窩兒,她願意鑽在被窩兒里等陳在的電話。她尤其喜歡「鑽被窩兒」這幾個字,有點兒土,窮窮氣氣的不開眼,可她就是喜歡那「鑽」和那「被窩兒」。她一直不能習慣賓館、飯店和外國人的睡法:把被腳(或毯子腳)連同被單緊緊繃在床墊上,腿腳伸進去,一種四邊不靠、沒著沒落的感覺。
1982年X月X日
她蜷縮在被窩兒里等來了陳在的電話,他在電話里親著她,他們說了很長時間。當尹小跳掛斷電話時,她發現自己還不想睡覺。就在這個晚上,陳在遠離福安的晚上,她特別特別想看一看封存在書櫃多年的那些情書。那不是陳在寫給她的,她也早就不再愛戀那給她寫情書的人。她此時的慾念談不上是懷舊,或者有幾分查看和檢點的意思,也許她珍惜的是那些用人手書寫在紙上的字。在今天,已經沒有太多的人用手把握著筆在紙上寫字了,特別是情書一類。
你還是處|女嗎尹小跳你還是處|女嗎?你要還是你就太虧了。
下午去了著名的金門大橋。夕陽之下,在偉岸的橋畔看舊金山這座城市,這座人工填海創造的夢幻般的都市,我第一次對都市有了確鑿的概念。如果從前我對城市有著不好的情感或曰偏見,舊金山改變了我的看法,它使我看到人的智慧和力量是怎樣發揮到極致,人類和城市那互相征服又互相陶醉的壯美景象我不了解你的生活經歷,不知道你這個年齡的人對西餐有多少了解。在這兒,漁人碼頭賣一種很有意思的食品:一隻硬殼兒帶蓋兒的大圓麵包(蓋子也是麵包做的),打開之後裡邊盛著熱騰騰的奶油濃湯,這麵包其實就是一隻麵包做的大碗。吃時你得小心地捧著麵包碗,咬一口麵包喝一口湯。喝完湯,那「碗」也就被你吃進了肚裏。當我站在海風裡過癮地吃著這「麵包碗」時,我想起了從前在勞改農場的歲月。我想,即使耗盡我心中所有的浪漫,也假設不出這樣一種憨厚而又奇特的食品。我還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你,不知為什麼我覺得你一定愛吃。
所以此刻她的探頭車外僅僅是有一點兒野和一點兒優雅。那時落下的玻璃正擠住她的下巴頦兒,宛若雪亮的刀鋒正要抹她的脖子,還使她有種頭在鍘刀下的感覺。這是一幅血淋淋的過癮景象,帶點兒凜然不屈的自虐性質,是童年時代劉胡蘭的故事留給尹小跳水遠的紀念。每當她想起國民黨匪幫用鍘刀把十五歲的劉胡蘭給鍘了,她的喉嚨就會「咕嚕咕嚕」響個不停那是一種難以言說的驚懼,又是一種莫可名狀的快|感。那時她就總問自己:為什麼最嚇人的東西也會是最誘人的東西呢?那時她分辨不清她是因為渴望成為英雄而幻想去躺在鍘刀下還是越怕躺在鍘刀下就越想躺在鍘刀卜。
這是一句讓陳在難忘的話,因為在那之前他們從未上過床,儘管他們認識了幾十年,他們深明彼此。後來,有時候當他們有些燒包地打著嘴仗,嚼清是誰先「勾引了」誰時,陳在就會舉出尹小跳的這句話:「咱們上床吧!」這話是如此的坦蕩,率真,如此令人猝不及防,以至於缺少了它固有的色情成分,使陳在一萬遍地想著,此時此刻被他捧在手中的這個柔若無骨的女人,真是他一生的至愛,從來就是。也似乎正因為那句話,那個晚上他們什麼也沒做成。
此時此刻,就在外省省會福安市,就在這個距北京僅二百公里的城巾,陽光里的塵埃和纖維,陽光下人的表情和物體的形狀,不知怎麼和首都總有那麼點兒不一樣。遇到紅燈時,尹小跳便開始打量那些被紅燈攔住靜止下來的騎自行車的人。一個穿著黑色松糕鞋和一身窄瘦黑衣服的女孩子體態勻稱、面容姣好,染著金黃的發梢兒,使她想起她在特拉維夫、紐約和漢城看見的那些喜歡穿黑衣服的少女。世界流行什麼,這裏也在流行什麼。這個外省黑衣少女,她叉腿坐在白色跑個車座上,一邊焦急地揚起手腕看表,一邊吐痰。她看一看表,吐一口痰;吐一口痰,又看一看表。尹小跳猜測她肯定有急事,時間對她是多麼重要。不過她為什麼要吐痰呢?既然她有手錶。既然她有手錶,就用不著吐痰。既然她吐痰,就用不著有手錶。既然她已經學九*九*藏*書會了讓時間控制她的生活,她就應該學會控制痰。既然她有手錶,就不應該有痰。既然她吐了痰,就不應該有手錶。既然她有表,就萬不該有痰。既然她有痰,就萬不該有表。既然表……既然痰……既然痰……既然表……既然、既然……紅燈早已變了綠燈,黑衣女孩子早把自己像箭一般射了出去,尹小跳還糾纏在手錶和痰里沒完沒了。她這種看上去特別極端的非此即彼的糾纏,讓人覺得她簡直就要對著大街放聲喝斥了,可她這種極端的非此即彼的糾纏卻又似乎不是真的義憤。假設她強令自己把剛才那「既然有表就不該有痰」的句于顛來倒去再默念15遍,她一定會覺得結果是茫然不知其意義。那麼,她這種糾纏的確不足真的義憤,一點與己無關的喋喋不休的尖刻罷了,這原本就是一個手錶和痰並存的時代,尤其在外省。
「我想……是這樣,我想向您約稿。」尹小跳到底把自己和那些單純的請求籤名者區分了開來,她懷著滿心幼稚的鄭重,即興式地、又帶點兒挑釁性地對方兢說。
現在已是深夜,在我窗外,太平洋的濤聲彷彿就響在耳邊。希望你能收到並讀完這封信。我一星期之後回國,如果有可能,請給我回一封信行嗎?寄電影廠即可。當然,也許這是我的奢望。
小跳:
她說她永遠不會和這些校園裡的人發|生|關|系,她說他們沒思想,而她是崇敬那些思想解放、對社會有獨特洞察力的人物,那些能給人心以啟蒙的先驅。她愛上了一位先驅,是那先驅解放了她的思想和身體,把她從處|女變成了一個……一個女人。女人你懂不懂啊尹小跳,你有權享受這個,你早就有這個權利可是你不知道。上鋪描述著她和那先驅的同居經歷,她說你知道他是誰嗎?說出來准嚇你一跳。她停頓了一下,似在等待尹小跳的焦急。尹小跳果然被她的言辭鼓動起來,她迫不及待地問著是誰啊是誰啊!上鋪做了一個深深的呼吸,然後,她就像害怕嚇跑了誰似的輕輕用氣吹出了幾個字:「《零度檔案》的作者。」那的確是用氣輕輕吹出來的,而不是用嘴唇說出來的。時年今日,尹小跳還能清晰地記起伴隨著「零度檔案」這幾個字上鋪那緊張的熱烘烘的呼吸。
寫信人方兢在當年的電影界人紅大紫:他自編、自導、自演的電影《美麗生命》在全國各大影院不厭其煩地上映之後,還連獲了幾個大獎。那近一部描寫中年知識分于在過去的年代遭受著非人的折磨,卻樂觀地存活下來的電影,方兢就在電影中扮演那個被關押在邊疆勞改農場的知識分子。他是一個小提琴演奏家,勞改使他再也無緣和這種樂器見面。
研討會那天,尹小跳被同學帶著溜進了會場,她們坐在角落裡。那會上說了些什麼尹小跳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方兢比電影上顯得年輕,說一口略帶南方味兒的普通話。他嗓音洪亮,笑起來身子頻頻向後仰,顯得很隨便。還記得他手握木煙斗,話到激動之處他就把煙斗在半空揮來揮去,有人稱之為瀟洒。他的四周,圍滿了俊男靚女。當研討會結束時,這些人一擁而上,舉著本子請方兢簽名。同學一把拉住尹小跳的手,想隨著人流衝上前。尹小跳也從椅子上站起來,卻本能地向後退著。同學只好放開尹小跳,單槍匹馬往前擠去。其實在尹小跳手裡,那筆記本已被翻到了新的一頁,翻到了準備讓方兢簽名的那個空白。可她還是摸著本子向後退著,也許是有些膽怯,也許是骨子裡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合時宜的傲氣扼制了她的狂熱。儘管在他面前她是如此地微不足道,那她也不願意充當一個只會追著名人簽名的傻瓜。她後退著,義在心中惋惜著這白白失掉的機會。這時,處在人的旋渦中的方兢突然伸出他那長臂猿一般的胳膊,指著人群之外的尹小跳說:「喂,你!」他說著,撥開人叢走到尹小跳跟前。
計程車把尹小跳送到億客隆超市,她採購了足夠一星期吃的東西,然後乘車回家。
「那你想幹什麼?」他不明白。
方兢
尹小跳從來就沒有設想過她會認識方兢。那時她大學畢業不久,通過關係進人福安市兒童出版社當編輯。像所有崇敬名人的年輕人一樣,她和她的同學、同事熱心地議論《美麗生命》這部電影和方兢本人,閱讀報紙上、https://read•99csw•com雜忐上一切關於方兢的介紹並且爭相轉告:他的出身,他的經歷,他的家庭,他的愛好,他正在進行的創作,他帶著影片赴某國參加某個電影分又獲一個什麼獎,甚至他的身高他的體重尹小跳都一清二楚。她和他認識是個偶然的機會,她去北京組稿,遇到一個大學同學,這同學的父親在電影家協會工作,因此消息特別靈通。同學告訴尹小跳,電影家協會要給方兢的作品開研討會,她有辦法帶尹小跳溜進會場。
「現在你滿意了吧?」他似乎屈尊地直視著尹小跳的眼睛說。
這倒使尹小跳不好意思了,但她還是簽下了自己的名字,並在方兢的提醒下,留了出版社的地址、電話。接著,她不失時機地、趁熱打鐵地對方兢說了她的約稿計劃,儘管這計劃是幾分鐘之前她才瞎編出來的。她說,她報了一個選題,社裡已經通過了,她準備出一套名家童年叢書,包括科學家、藝術家、作家、學者、導演、教授等人,面向小學四年級至初中的孩子,方兢先生的作品和他坎坷的人生經歷已經在社會上產生了很人反響,假如從童年角度切入寫一本自傳,肯定會受到孩子們的歡迎,問時也能收到很好的社會效益。尹小跳一邊飛快地說著,一邊為自己這不負責任的胡編亂造感到慚愧。越是慚愧,她便越要煞有介事、一板一眼地說下去。就這樣,越說越跟真的似的,是啊,就跟真的似的;她多麼希望方兢在她們滔滔不絕的時候拒絕她啊,那樣她就解脫了,那樣一切就跟從來沒有發生過似的了。本來就沒有發生過什麼啊,一個人名人和一個外省出版社的普通編輯。可是方兢沒有打斷她也沒有拒絕她,是電視台的幾個記者打斷了他們,簇擁著他作現場採訪去了。
你不覺得你太晚了嗎,真是沒出息呀你……
外省的陽光和首都其實沒什麼兩樣。在早春乍暖還寒的日子里,外省的陽光和首都的一樣,都讓人覺得珍貴。這個季節寫字樓、公寓和居民住宅的暖氣已經停了,白天,室內比戶外要明涼許多。這個季節尹小跳的骨頭和肉常常有些酸疼,當她走在街上,大腿的肌肉會突然一下子發酸;左腳域者右腳)的小腳趾,裡邊那些纖細的小關節也會一陣陣曲里拐彎兒針刺樣地疼。這有點兒難受,卻是一種好受的難受。那疼也是小打小鬧,咿咿呀呀撒嬌似的,像被太陽曬開了的一種半醉的呻|吟。在她的頭頂,路邊的小葉楊也綠了,綠得還嫩,輕煙一般在淺色樓群的腰間繚繞。一座城市就顯出了它的柔軟,還有不安。
那次研討會後不久,盧小跳就接到了方兢從飛機上寫給她的這第一封信。她無數遍地讀著信,研究著、玩味著、琢磨著那些似有意、似無意的字字句句。為什麼他一定要在飛機上給我寫信呢?為什麼他一定要把自己的行蹤比如上海比如舊金山什麼的,隨便告訴一個陌生人呢?在尹小跳的概念里,名人的一切都應該是神秘的,包括他的行蹤。又為什麼因為是她尹小跳約稿,他才會認真考慮呢?這合乎常情嗎?她反反覆復地琢磨著,無法細想,又不能不深思,她讓一種偷偷的甜蜜在心裏洋溢。至少,她的小小的虛榮心得到了一個意外的滿足,她的工作也將有一個美妙的開端吧。她必須鄭重對待她那即興的胡編亂造的約稿計劃了,她必須制定一個切實可行的、嚴密的、有說服力的選題報給編輯室主任,并力爭社裡通過,因為方兢這樣一個炙手可熱的名人已經答應考慮她的約稿了,一切就跟真的似的。
沒準兒她不應該告訴她。
尹小跳坐在外省的計程車上,搖下車窗玻璃把頭探出去,像要試試外面的溫度,又彷彿要讓普天下的陽光全部照耀在她那顆剪著短髮的腦袋上。她這種探頭車外的姿態看上去有點兒野,再過分一點兒就是粗魯了。可是尹小跳並不過分,從小她對各種姿態的把握就有一種無師自通的分寸感。
她從來也沒結過婚——這句話聽上去有點兒毛病,好像其他準備結婚的人都結過許多次婚似的。但是,她從來也沒結過婚——她仍然這麼想。她這樣想自己,談不上褒意,也談不上貶義,有時候顯得自傲,有時候又有幾分哀怨。她知道自己不像一個接近四十歲的人,她的眼神兒里常有一種突然不知所向的濕潤的朦朧;她的體態呈現出一種九-九-藏-書沒有婚姻、沒有生育過的女性的成熟的矯捷、利落而又警醒。她辦公室的抽屜里總是塞著一些零食:話梅、鰻魚乾、果仁巧克力;她是福安一家兒童出版社的副社長,不過她的同事沒有叫她尹社長的,他們直呼其名:尹小跳。很多時候她顯得春風得意,她知道,最受不了她春風得意的就是她的妹妹尹小帆了,特別是在尹小帆遠走美國之後,這一切變得更加清晰明朗。長期以來她總是害怕把自己的戀愛告訴尹小帆,可越是害怕,她越是非要把每一次戀愛告訴尹小帆不可。就好像以此證明她不怕尹小帆,她經得起尹小帆在她的戀愛中所做的一切。眼下她仍然有點兒鬼祟、又有點兒逞能似的這麼想著,她彷彿已經拿起了電話,已經看見越洋電話的那一頭,芝加哥的尹小帆聽到這消息之後那張略帶懊惱的審視的臉。還有她那攙著鼻音的一串串語言。她們,尹小跳和尹小帆,她們曾經共過患難她們同心同德,是什麼讓尹小帆如此激烈地蔑視尹小跳的生活——那的確是一種蔑視,連同她的服裝,她的髮式,她生活中的男人,無一不遭到尹小帆的諷刺和抨擊,以至於尹小跳衛牛間的淋浴器也使尹小帆產生過不滿。那年她回國探親,在引小跳家裡住了幾天,她抱怨姐姐家熱水器噴頭的出水量小,弄得她洗頭之後沖不幹凈頭髮——她那一頭寶貴的長發。她繃著臉抱怨著,一點兒也沒有開玩笑的意思,而尹小跳只能壓抑著心中的不快,不自然地笑著,她永遠記住了自己那不自然的笑。
計程車在灑滿陽光的大街上跑著,外省的陽光和首都其實真沒什麼兩樣。尹小跳想。
祝愉快
「我更願意說非常感謝您,方兢先生!」尹小跳意外而又激動,並忘乎所以地膽大起來:「不過,您怎麼知道我是想讓您簽名呢?」她也試著直觀他的眼睛。
家裡停了暖氣,房間里有些陰涼,但這陰涼顯然不同於冬天的寒冷,它不是充滿空間的密集的生硬,它是不確定的,帶著几絲幽幽的落寞之氣。在這樣的季節,在這樣的晚上,尹小跳喜歡打開所有的燈,從走廊開始,到廚房,到書房,到客廳,到卧室,到衛生間,所有的燈,頂燈,壁燈,檯燈,落地燈,鏡前燈,床頭燈……她的手依次「啪啪」地按著這些開關,只有房子的主人才可能這麼熟絡而又準確。
當她在北京念大四的時候,她的上鋪,就是後來領她溜進方兢作品研討會的那個同學,經常深夜才回宿舍,誰都知道她正在狂熱地戀愛。上鋪的相貌平平,但是因為戀愛,她的眼神兒里就有了超常的光亮,她的面容就煥發出奇妙的風采。有一晚,當她躡手躡腳地摸黑回到宿舍時,她並沒有如往常一樣爬上自己的床鋪。而那一晚,在她下鋪的尹小跳也還沒有睡著。尹小跳在床上靜靜地觀察著走進宿舍的上鋪,她看見上鋪從書桌抽屜里拿出一面小圓鏡子。舉起鏡子面向窗戶,就著月光端詳那鏡中自已的臉。月光是太朦朧了,它不能滿足上鋪觀照自已的慾望,於是上鋪又躡手躡腳走到門口輕輕推開了門。走廊里一束淡黃的燈光照進來,照在上鋪的身上,上鋪站在門口,沖燈光仰起頭,又就著燈光舉起了鏡子。她照著自己的臉,那是一張帶著醉意的美好的臉,肯定是熱的,紅撲撲的。而她對自已也一定是滿意的。這間沉睡的女生宿舍,就因為這個站在門口,就著走廊燈光照鏡子的女生而變得這麼豐|滿和安詳。那一刻尹小跳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感動,不單單是為了上鋪,她為了什麼呢?
尹小跳從車窗外收回了她的腦袋。車內收音機里正播放著一支老歌:「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陽。多麼溫暖多麼慈祥把我們農奴的心兒照亮,找們邁步走在社會主義幸福的大道上——哎,巴扎嘿!」這是當地音樂台的一個有獎競猜節目,主持人請聽眾猜出歌名和演唱此歌的演員,猜中者可得到一套佳寶牌SOD護膚品。不斷有聽眾打進電話,操著福安味兒的普通話把歌名和歌唱者猜來猜去,卻沒有一個人猜得對。畢竟,這歌和唱這歌的老演員對於現在的聽眾是太陌生了。陌生到連音樂台的主持人都覺出了尷尬。尹小跳知道這首老歌的名字,也聽出了那演唱它的人是誰,這使她無形中似乎也加人了這個有獎競猜,雖然她壓根兒就沒打算給這條熱https://read.99csw•com線打過去一個電話。她只是下意識地在心裏把這首老歌唱了許多遍——單唱那最後一句:「巴扎嘿!巴扎嘿!巴扎嘿!巴扎嘿……」二十多年以前,她和她的同學一起唱這首歌時,就最愛唱最後那個「巴扎嘿!」這是一首西藏翻身農奴歌頌毛澤東的歌兒,顯然那「巴扎嘿」不是一句漢語。就為了它不是漢語,當年的尹小跳才會那麼起勁兒地重複它吧,帶著那麼點兒不明根由的解放感,像念經,又像耍貧。因為想到了耍貧,尹小跳才強迫自己在心裏停止對「巴扎嘿」的重複。她回到了現在,回到了外省省會福安市的計程車上。音樂台的節目已經停上,安靜的計程車座位上鋪著一塊不太乾淨的棉線割花墊子,像從前北方農村姑娘手繡的鞋墊。這使尹小跳每逢坐進這樣的計程車,總有一種坐在炕上的感覺。這就是外省了,她感嘆著。雖然她在這個城市生活了二十多年,她還是習慣性地把這裏的一切和首都相比。無論從心理距離還是從地理距離,北京離她都是那麼近,一直那麼近。這似乎和她生在首都她是北京人有關,不過在多數時間里,她並不覺得她是北京人,她也不覺得她是外省人是福安人。她覺得她哪裡的人也不是,她經常有點兒賭氣又有點興災樂禍地這麼想。她好像故意要使自己無所歸屬,彷彿只有無所歸屬才可能讓她自由而又自在地高於眼前的城市,讓她鎮靜地、不事矯情地面對所有的城巾和生活。而當她想到鎮靜這個詞的時候,她才明白坐在計程車里的她也許不是那麼鎮靜的,她大概要結婚了。
他來到了她的跟前,小由分說奪過她手中的本子,在上面簽下了他的大名。
一共六十八封信,每封信都被尹小跳按時間順序編了號。她打開第一號,展開一張邊緣已經發黃的白紙:「小跳同志,在京匆匆一面,你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有一種預感,我們肯定還會冉見面的。現在我在飛機上給你寫信,今日到上海,明日飛舊金山。你約我寫童年自傳的事我會認真考慮——因為是你約。」署名「方兢」,時間是1982年3月。
不過,外省的陽光和首都到底是兩樣的,尹小跳又想。
我去掉「同志」二字你不介意吧?我很奇怪我為什麼會連續給你寫信——給一個不屑於讓我簽名的女孩子寫信。當一大群美女往我身上撲的時候你退卻了,請原諒我用了這麼一句輕佻的、自我感覺良好的話。但她們的確是頻頻往我身上撲的,這兩年我也理直氣壯地充分享受著,半真半假、半推半就的。這時候你出現了,那麼冷淡,那麼讓人不可琢磨。現在,在萬里之外的美國西海岸,我面前不斷出現你那天的樣子,你的讓人不敢直視的深淵一樣的眼睛,你的神秘的緊緊抿住的雙唇。我想,你本不是一個人出現在我面前的,你是被神的力量送來的。而當我前往美國的時候,卻鬼使神差地帶了一張中國地圖。這有點兒做作,似乎向人炫耀我是多麼愛國,我是一個狂熱的民族主義者。後來我才發現我是為了把中國地圖上的福安市帶在身上,那是你的城市,你居住的地方。在地圖上它只有一粒小米兒那麼大,我不斷用手指尖兒撫摸它——那一粒小米兒,就像……就像……我想,雖然我們只見過一面,其實我們離得並不遠,僅僅200公里。說不定什麼時候我會到你居住的城市看你。你是不是覺得這很可笑?如果你覺得不方便,可以不必見我,我就在你家窗戶下邊站一會兒就行了。另外,我經過認真考慮,覺得你的選題是很有意義的,我已決定為你寫一本,在拍片之餘我就可以做這件事。
當然,更多時間我還是想到了我們的國家,我們太窮了。我們的人民必須儘快地富裕起來,我們才有可能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城市真正坦然地和他們相處,真正消除內心深處最隱蔽的自卑,而這自卑又往往是以自滿的形式強烈地表現出來的,在我身上就有……我想我已經佔用了你太多時間,很多話以後我們見面再說吧,很多話以後讓我慢慢說給你聽。我總覺得我們以後還會有很多時間,你和我。
這是尹小跳按順序編就的第二號。
《零度檔案》是一篇小說,應該是「傷痕文學」的代表,尤其受到青年讀者的歡迎,它的作者也就理所當然地得到他們的敬重。在那個時代,人們為一篇小說和一個寫小說的九九藏書人付出廣多麼大的誠意和熱情。那熱情也許是幼稚的淺薄的,卻帶著一種永不再現的清白和純正。上鋪無疑會得到尹小跳的羡慕,她本該就此打住自己,但她卻欲罷不能,她必須要與人分享她這隱秘的幸福。她說,要知道他不是一個凡人他是一個作家呀,一個才華橫溢的作家呀。尹小跳你知道現在,就現在,我才對「橫溢」二字有了深刻理解。她說就是這個才華橫溢的作家他對我是那麼好,有一天夜裡我睡不著覺忽然想吃果丹皮,就把他推醒了叫他出去給我買,他真就起來騎著自行車滿城給我找果丹皮去了,一個才華橫溢的作家在半夜去給我買果丹皮!你聽見沒有尹小跳你聽見沒有?
與其說這是一封信,不如說這是一張便條。字很大,歪歪斜斜地鋪排在十六開白紙上,就顯得稀疏,字們像是瞪著傻眼在看讀信的人。嚴格來講,它也算不上情書,但它當年給尹小跳靈魂的震撼,卻比日後她接到的他那些真正的情書要強烈得多。
又一個深夜,上鋪回來之後輾轉反側不能入睡,她把頭伸到尹小跳的下鋪悄聲叫醒了她。接著她邁下來,和尹小跳並排躺著,迫不及待地開始訴說。她說尹小跳我告訴你啊我必須告訴你,我終於不是處|女了。有一個人愛著我呢這是多好的一件事啊你怎麼也明白不了。她讓尹小跳猜那人是誰,尹小跳猜了幾個同班男生,上鋪不屑地說,他們,就他們?
又過了些大,尹小跳收到了方兢從舊金山寫來的第二封信。
尹小跳是這房子的主人,她用開燈的方式和她的房子打著招呼,她的這些燈照亮了她的房子,又彷彿是燈們自己點亮自己歡迎著尹小跳的回家。於是,燈光照亮的每一件傢具,燈影里每一片柔暗的朦朧,都使她覺得可靠、踏實。她就這樣把每一個房問行走完畢,最後將自己逼進一個小小的角落:
她分辨不清。
電影中有個情節:主人公在食不果腹的超常勞動之後,當他從莜麥田裡直起腰,看見遠方迷人的晚霞時,還是情不自禁地伸出胳膊。他以右臂當琴脖,用左手按在右臂上,手指跳動著,就像在按動提琴的柔弦。電影在這時有個特寫,即主人公那條瘦骨磷峋、傷痕纍纍的胳膊和他那隻已經變形的古怪的手。那條模擬著提琴的胳膊和模擬著演奏的手讓人心碎,尹小跳每次看到這裏都禁不住流下熱淚。她堅信那不是表演,而是方兢本人就有那樣的經歷。這樣的電影情節在今天看來也許稍顯矯情,但在當年,在人心被壓抑了太久的時代,它輕而易舉就能呼喚出觀眾奔涌的淚水。
客廳里那張灰藍色的織貢緞面料的單人沙發,那似乎是她在人睡覺時最喜歡的一個角落。每當她從外邊回來,下班或是出差,她都要在這張小沙發上坐著愣那麼一會兒,喝一杯白開水,緩緩神兒,直到身心安生下來,鬆弛下來。她從來不坐那張三人沙發,即使當陳在把她抱在懷裡,要求更舒適地躺在那張三人沙發上時,她也表示了堅決的不配合。情急之中她乾脆對他說:「咱們上床吧!」
她也不冉歡羽絨被和蓬鬆棉、透氣棉之類,輕飄飄地浮在身上反倒讓人累得慌。她一直蓋真正棉花絮成的被子,她喜歡棉被疊成的被窩兒的千般好處,喜歡它覆蓋在身上那稍顯重量的溫柔的壓迫感,喜歡被窩兒的旮旮旯旯隱藏著的不同溫度,當她因為熱而睡不著覺時,她就用她的腳尋找被窩兒底下那些柔軟褶縫兒里的陰涼兒。她需要蜷縮的時候,被窩兒也會妥帖地簇擁起她的身體,不像那些被床墊壓緊的棉毯毛毯,你簡直不要妄想扯動它,你得服從它的霸道,因而你得保持得體的睡姿——憑什麼呀!尹小跳想。每次她出差或者出國都故意把那些毯子、被單掀得亂七八糟。棉被使尹小跳的睡眠一直挺好,她的不愉快大都是半夜醒來襲上心頭的。當她打開檯燈,腳步不穩地去衛牛間撒尿回來,關掉檯燈復又躺在床上時,只有這時,她才會突然感到一種伸手抓得到的孤獨甚至無聊。她開始胡裡胡塗地想一些事兒,而人在半夜醒來想起的事兒大半是不愉快的。她是多麼不願意在半夜醒過來啊!當她真正有了陳在之後,她才不再懼怕半夜的蘇醒了,她將不再是她一個人。
「我看咱們倆得顛倒一下了。」方兢邊說邊從衣兜里摸出一個皺皺巴巴的信封:「我請你給我簽個名可以吧?」他把信封伸到尹小跳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