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根本不知道她要來的。」

他遞她酒，她不接，只把他的手一拉，酒馬上潑了一身，成為一道一道妖嬈的小溪——完全因為那軟閃的浴袍料子，半分水滴也不肯吸收了，只涓涓到底，她身子又一軟，乘勢把酒和人都往他身上揉擦，問：

然後他靜定地告訴她：

遊說推拒一番，方勉為其難，收下他的款子，轉入日夜銀行，作為投資合股，發展業務。所以，銀行一夜之間，又充裕了。史仲明旁觀不語。

丹丹馬上接話碴兒：

懷玉萬分迷惑，她留下了？她來了？他認不得她。多少話想說，但沉下去，重壓在心頭。他的嘴唇不爭氣地喃喃：

他話還未了，懷玉但見四面楚歌，局勢不妙，想必不是善類。「借點東西」？

「是你？——」一聽這隔了好久，卻一點也不陌生的聲音，怎能認不出？而且，到底他只認得一位小姐，喊他「唐」，像外國人的名字：Tom。

「——杭州？」

隔著裊裊的漫卷的煙篆，她開始想，今天笑完了，明天哭，哭完了，便愁。七情六慾，也許幾下子就過去，一一演罷又如何？他一天比一天壯闊，她卻一分一秒地老。情，像手中的香煙，燒燒就燒掉，化作一縷幽幽的白氣。

時局變了，一直流行的鴛鴦蝴蝶醉生夢死式的倫|理|片子，追不上了。自事變后，轟烈的抗日救亡運動也展開，這就是為什麼「土布皇后」被受落的原因。

「這樣的改造，沒完沒了，又不讓我拍電影去，我不幹了！」

麗麗女校的宿舍，擠滿了床的三樓，一張挨一張，無窮無盡。一萬個能歌善舞的少女中，只一個明星，難道她不知道，她是開始步入泥沼中么？

「為什麼？」丹丹問。明知狂瀾已倒。

「你存心是脫離了？」

「我倆難道不是老相好？哈哈！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呢。我還有點正經事兒要收拾，再見了。」

「有人跟我提過一個『演員練習所』，明天我去報個名，馬上就可以當臨時演員了。大明星都是從小演員當起嘛，我就不信我當不了大明星！」

「——」她忖度一個好答案，「是年青的那個呀。」

「宋小姐，你好！」

「走吧！」

背後操縱？從鄭先生想起……啊，金嘯風一身冷汗。

剎時杯弓蛇影，心裏一顫，手中一抖，酒便灑了：她的鬥志。

「不，」段娉婷輕輕笑一笑，「耶穌是上帝的兒子。」

「以後你還喚我『金先生』？」他一笑，「或者——『老金』？」

他是那種寡言但精悍的老門坎，只消把丹丹打量一番，閑聊幾句，已經知道該作什麼剪裁。

因為他見識過了。

金嘯風由她鬧了好一陣，無動於衷地欣賞著，待她稍好，便覷準時機，道：

終於兩小時過去了。

「她？宋牡丹那賤貨？她那土包子知得多少？說不定還蒙在鼓裡，做她春秋明星夢——明星可不是人人都當得起的！」

下一班？是晚車了。直至有個披黑長大衣、戴著呢帽的身影走近，她裝作不在意，等他來負荊請罪。一開口，原來是史仲明：「宋小姐，我有話跟你說——唐懷玉不來了！」

段娉婷走過來，也是舉杯敬酒，一臉笑意，嬌艷欲滴：

「你說，你有啥好處？你甚至不是英雄，要是，也落難了。」

也沒足夠的時間逃出生天，她自他結實的身軀後面，環抱著他——一隻手便放在不該放的地方。嘴角掛上詭秘的笑容，看他如何下台？她感覺他的悸動……

他開始粗暴起來。

金嘯風終著史仲明把她接到公館來，當天也約了電影公司的黃老闆，和兩個場面上的朋友，一起打牌、吃蟹。其中一位范先生，是軍政府的，另一位楊先生任職買辦，一向跟外國的香煙商打交道。

如果不是氣到極點，怎能這樣地笑？放過？他一定心裏有鬼，再思再想，血液也沸騰了，流到哪一處，哪一處的皮肉就不由自主地滾燙，十分難受，幾乎沒被妒焰燒死。眼睛不覺一閃，如墓穴中一點藍綠的復讎的鬼火。

他控制她：

李盛天只覺自己蒼老了很多，完全是意想不到的，他很萎靡，如果不來這一趟，他仍是一個德高望重的師父。一下子，就老了十年了！原來已是年青人的世界。攙不上一手。火車要開了。

「這名堂夠新鮮吧？是金先生特地給設計的。」

說著說著，丹丹忽聽得四周鬧鬧嚷嚷喊：「六號！六號！」

丹丹飛奔過來，奪過槍，也朝那蜥蜴一轟，不中，再來，血肉模糊地，認不出真身。只有那頭大蜘蛛，也被他用重物擊拍得一塌糊塗的綠漿，肚子中竟跑出數之不盡的小蜘蛛來，一時間四散奔竄，看得人毛骨悚然。

「——她說介紹我去拍電影。」

衣服少得不能再少，傷風敗俗地演出，看的人，一壁驚異，一壁不肯轉睛。

劇烈地疼。

金先生很照顧，安慰她：「讓他們熱火熱火吧，好不好？」

李盛天知道了懷玉的事，勃然大怒：

丹丹陡地一震，像有隻遙遠的孤魂，忽自聽筒竄出來，馬上充斥了一室，怎麼辦怎麼辦？她自己也魂不附體。

有些事，是女人逃避不了的。

段娉婷一聽，急躁攻心，但轉念這樣定當失態，雖然煩亂，但嫵媚的眼睛沒忘記它們的身份，她套問：

絕口不提。

從來也沒曾動過刀剪的，不知應為誰而留了，一下子便給絞斷。

懷玉趕忙進去，如著雷殛地見到一根長長的辮子，他懷疑自己眼睛看花了，一摔頭，再看，她正沉迷地埋首於他的戲裝相片，聽到些微的聲響，馬上回過頭來。那些微的聲響：門輕輕地咿呀，腳淺淺地踏上，或者是眼睛巴搭一下。

「下面給你吃——我又學會了幾種新花樣。」

她還是一個得寵的人呢。不再被拋棄，幸福在五內焚燒，身體熔成一攤。嘴唇枯焦，伸手不見五指。她很緊張，甚至是被動的。玻璃絲|襪像一層皮似的被煎下。

「自己下？」

愛一個人，無論如何都是一種冒險。當然，買就輕鬆點——不過並非誰都可以買。

隔兩三天便說要歇中覺，不肯上樂世界的日場，班子開始有潰不成軍之危機。

金先生聞得麗麗少女歌舞團的預告一出，馬上吸引了大批的觀眾，早早滿了。一看，原來賣的是「妙齡少女，粉腿酥|胸，綺年玉貌，萬種風流」，還有行大字，寫著：「小妹妹的戀愛故事」。

「我就賭一記吧，小丹。你當我是墊腳石。我鈔票太多，花不了。」

丹丹到的時候，牌局已近尾聲，上落的數目她不清楚，只聞金先生笑道：

「我想跟二位簽個合同。」

「你好嗎？」

晚上，丹丹擁著綵帶，睡得不好。青春的活力令她的一團火沿著血液渾身跑。她一步一步地，贏給他倆看。頃刻之間，她已發覺自己身上有一種煥發的自保的說不上來的力量，那是可貴而又可憐的。

唱錯、拔高、接不上。她羞得伸伸舌頭，怯怯地繼續下去：

他睡得最熟的時候，還是緊抓著她不放的，只要她有點不安定，在夢中，他依舊手到擒來。

渾身都有不安的興奮。越來越強。

「還有一樁，金先生，鄭先生因著身份尷尬，不好與政府方針有什麼勿清爽，為免難綳，決意把他那筆款子給提了。」

腳上的舞鞋，原很簡單，是白色橡皮底方圓口布鞋，再釘上兩根白絲帶，纏繞在足踝上，防止蹦跳轉動時脫落。這冒牌的芭蕾舞鞋，非常不爭氣，也十分羞赧，蝴蝶結一松，白絲帶便魄散魂離心不在焉地往下墜，一墜到底，屍橫台上如一條小白蛇。

「小丹，你命令我來就來了！」他在耳畔撫慰。

像自己手無寸鐵，憑什麼力爭上遊？一定是個吹捧的人。她不是不明白，如果沒有權勢的支撐，她永遠是人海中一個小泡泡。

不說不說，當事人的范先生也說了：

丹丹好似一個天真的總舵主，她知道自己的權力，因為他給予她。

「來，一定。現在我想吃碗面。」

像看誰先低頭。

金嘯風不動聲色。

丹丹冷笑，跟二人對峙著，但覺一幫人都向著她，心底涼快到不得了，把對面的姦夫淫|婦踩跺成泥巴。末了還在門坎上給擦掉。只是自己不免有點凄酸苦楚，不可言喻。

他的故事大綱，金先生很滿意。

懷玉有點欷歔：「——只是，志高……」

「為什麼？」懷玉驚詫地問，「一夜之間，他就倒灶了？」

「唱一個？」

周旋，便是：「謝謝大家來，都是黃老闆的面子大，請多指教！」哼，誰要誰來指教！生死有命，富貴由天，也全憑個人造化。未幾，段娉婷由瑪麗陪同著，也來了。一來，記者們起鬨，要男女主角親熱點合照。

因她掙扎得太不留餘地了，拚死一樣，他凶暴起來，在她嬌嫩的尖白臉盤上颳了兩記耳光，馬上，雙頰辣辣地透紅。他氣喘咻咻。

臉色是銀白的。她常說道：年來也沒幾覺好睡，如今陡地放下心來，芳魂可以自主地遨遊。完全因為放心。帶著一點微微的笑意。

「到了上海，方才是真正開心。沒有官爺們來逼我，都是自願的。昨天有個男人來勾搭，還不要理睬他。呀，一問，原來是李三公子。」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要高陞，要自保，在敵人包庇下過好日子！」

「好好好。到你樂意了才唱，逼你對我沒好處。」

懷玉已然十分地習慣他手中一杯滾燙的咖啡了，也開始有派頭了。

金先生陡地中止了，他貪婪的眼神受了致命一擊似的，閃了凶光。

「好，我決定比你先死，我死在你手裡。」

為什麼？為什麼北平的螃蟹是張牙舞爪的，上海的螃蟹是五花大綁的？還有繁複的程序，慢慢地守候，還沒有死，早已煩死了。

「噯，我有說過提拔你么？」

說完站起來，段娉婷便也追隨。

誰知他又擺架子，看準了中國人非求他們不可，老把錄音機器房視為保密重地，等閑不讓導演進去。

「黑妞，我沒有——」

「小丹，我有點累，要躺一會。」

頭一回上場就出岔子，還要見老闆，糟了，怕是不行了，正盤算著，不幹就不幹，反正餓不死，也許明天再去想辦法，大不了，往薦人館掛個號。當下因人到無求，連老闆也不怕了。一坐下，小臉沉沉的，努著嘴。

金嘯風自那補藥「人造自來血」用上了英文作廣告后，果然生意大好，因此他儼然成為新興的製藥公司巨擘。跟風的人雖多，但他是創新牌子，別出心裁。他在藥瓶上貼有的DR. WHALES的字樣，還弄來一個外國人的頭像印在商標紙上，說明是美國醫藥博士的補血秘方。這記噱頭，吸引了大量顧客，而且金嘯風又把這葯廣送海上文人，每人一瓶，附了兩百元的紅包，他們明白了，一時之間，不免隔不久便有文人的稱頌，什麼「還我靈感」、「補我血氣」、「名人名葯」……的間接廣告，便出現在報上了。

「你們都是這樣！上海凈是壞蛋！」

金先生問她：「有男朋友么？」

「說來說去倒迫我辭退你似的，我可沒工夫管這種小事。」

「看！段娉婷！」

「那不要緊。」她對自己說，也對金先生說，同樣的話，「我只要幾年。我才不要長命百歲。」

細模細相，油光油滑，襯托一襲一點也不肯炫人的旗袍，貼合著身份。

「宋小姐。」

丹丹如同十五個十多二十歲的女孩，她們來自不同的家庭，倒是為了一個相同的原因：要找一個立足之處。彼時，誰也沒想過什麼前途、什麼人生道路。只因此處有吃有住，生活快樂寫意便了。青春是付得起的。

「別調划頭寸了，多麻煩。」

一卷褲管，果見青腫一片，虧她還一拐一拐地尋到此處。懷玉一陣心疼，終也按捺住：「我們有事，真的，你千萬不要亂跑。」說了，又補上一句，非常體己，沒有人聽得似的：「買點心給你吃，等著我。」

「那有聲電影『人面桃花』快拍完了，要上了。趁此白相白相。」

丹丹一笑。看誰才是正牌老牌！只覺此時此地沒一樣是她認識的，天曉得，她終於有一個人——好落葉歸根了。

段娉婷面對著那裱花的奶油大蛋糕，不曾喝盡的酒，不肯定的男人，依舊美麗但又不保險的自己，忽地擦擦眼睛。

「唐老闆，說你有親戚從北平來了呢。現在洪先生到處打聽你到哪兒去了。」

還燙了發。

金先生忽有發現：「咦，這蟹，吃起來比去年還要好？」

它不收學費，提供膳宿。

「那你讓我回去。」

然後她攜愁帶恨頭也不回，上了火車。李盛天到了，還有一夥班上的，預備照應著。李師父跟懷玉沒什麼好說了，只道：

他只眯眯笑：

即使他落難了，她還是受不了誘惑。她完了！心想，前功盡廢。卻道：

真可笑，他從沒想過保護自己，他去保護她的對頭。

金先生下了重注，便來至他霞飛路的「金屋」。留聲機播放著華爾茲的音樂，明媚但荒淫，丹丹自白天的戲場中回復過來。金先生問：

喊他的是個評彈班子里彈三弦的，住下來大半年，也是樂世界的台柱，正拿著個賽璐珞肥皂盒，有點暴牙，好像合不攏嘴來，也許是在竊笑，側看似頭耗子：

「或者是我死在你手裡。」

小滿遭野獸般的蹂躪，一臉一床的血。第二天，她就跳黃浦了。

「絞手巾，下台啦！」

而且，難道他不知道這還是個雛兒？

只是，他的空虛一下子就給填滿了。

懷玉只聽得一陣「胡——胡——」的聲音。

丹丹睡得不好，有點煩燥，上前一手把聖誕樹給橫掃跌倒，電線猶纏綿地繞過樹的身體，她用力扯開，負氣而又任性。

「段小姐，你放過我吧！我為了你，多冤，跌份兒，如今懸在半空，生不如死。」

他暴怒：

「是——把衣服脫了，就變了。」段娉婷吃吃地笑。懷玉的心撲撲亂跳，眼神只得帶過去那花窗。他那無知的感情受到了驚嚇，起了煩惱，全身都陶然醉倒，墮入一種迷亂中，只設法抵制，道：「真不巧，外頭好像要下雨了。」

「我的錢都給騙了！」

丹丹自是萬萬料不到她一心來投靠的人，是泥菩薩過江了。也萬萬料不到紅透了的武生，一個筋斗便栽了，因為女人的關係。沒有人告訴她，不過，就憑她的聰靈，隱約地，也猜測了五分——來得真不是時候！

「金先生。」

「開麥拉！」導演一喊，戲便正式了。丹丹咬牙切齒地痛罵著懷玉。

「倒是因為我喜歡你，反而不必討我歡心。對，我問你，你是否也喜歡我，只一點點？有一點點吧？」

「不唱！」

弄堂房子中只有一具德律風。與其他也住宿舍的戲班子共享。

與此同時，樂世界的燈，一盞一盞地滅了。紅綠的燈飾乍滅，夜空呈現出一片單調乏味的寶藍色，只在人的錯覺里，還留著痕迹。

「白白相，消遣消遣而已，老哥怎麼認真起來？太見外了。」

「一公斤蟹苗可收成五六萬。」史仲明附議，「有得你饞。」

還沒到銀行，已聞得人聲鼎沸。拆爛污，來的儘是二三十元到二三百元立折開戶的老百姓，從牙縫裡省下來的一點錢，擺在身邊不放心，一聽說銀行要倒了，更加不放心，夤夜來排了長長的龍陣，因已日夜營業，來的人更多，在苦寒的夜裡嗚咽哀鳴似的，要拿回血汗錢。枯瘦的手猛伸亂撥……

見懷玉一回，便去端了一杯褐色的滾燙的汁液出來。

當他走著，霞飛路也駛過一輛車子。

半晌，沒話。她又喊：「喂——」

「不是的，我是愛的。」

段小姐總愛笑著解釋：「哎，不是啦，我跟唐先生根本不熟，拍戲的時候才見得多點兒，拍完了大家研究一下演技，希望演得更好——別亂說了，那是宣傳伎倆，不信問問唐先生。」唐先生又道：「我當然希望追求段小姐，不過她裙下不二之臣可多著，也許我得施展十八般武藝來較量。不排除這可能性。」

「是我不好，跳歪了，坍台了，向你道歉，不過我沒有欺場。這史先生——」

每個女孩上了半天的課，領了飯菜，便窩到「宿舍」中吃了。今天吃的是米飯，外加一個紅燒獅子頭，小獅子。外加很多褐色的汁。沈莉芳一邊吃，一邊憧憬：

然而女子在上海所謀職位，報上連連刊登的聘請啟事，不外是「女教員，須師範程度。教上海話、英語。每月二十元。麥特赫司脫路。」或「飲冰室招待員，中西文通順，招待顧客，調理冰食。」再是「書記」、「家庭教師」……一一非丹丹所能耐。

她把頭俯得老低，就著金嘯風的衣襟，濃密的睫毛底下重新流出眼淚，淚水滴上去滲進去，成為一個個深刻的漬子，比衣服的顏色，硬是深了一重，暖的，似滴到他肺腑五臟。

「五天都不來！」

「好吧。」

「你別管。讓我管！」

絞掉。隆重而又悲壯地。

金嘯風臉色一沉，馬上便回復常態：

懷玉即時牽著她的手，咦，蔻丹還在，一身的淡素，那指甲上還有鮮艷的蔻丹，百密一疏似的。她覺察了，竟有點露出破綻的慌惶，她仰首追問：

「圈子裡頭都傳說了，日夜銀行是個空架子，也就是個蛀空了的壞牙，禁不起動搖，嘿，搞電影？他要看我垮掉，難呀——」

「秋萍，」懷玉省起最重要的一點，「我怎麼找得到她？」

他揮揮手，史仲明出去了，瀕行，瞅了丹丹一眼。他跟金先生這些年了，也見過不少美人，像金先生的雄才偉略不擇手段，天下盡多驕矜自恃的，都落到他手上了，照說，怎的看上這純樸而又凶蠻的小姑娘？

「……放心吧，事情有轉機了，局面馬上就明朗了。」

越演越不妙。他沒有拒演是因為他有信心把什麼角色都演好，誰知後來變成反派，難以翻身。

「……什麼？」

「真好，蟹季來了，我也就饞得惡形惡狀了。」那范先生道。

她撫慰著他：

真絕！

啊丹丹也是鎂光的焦點呢。

「土布皇后！土布皇后！」

順著玫瑰看過去，原來在窗檯旁，悄悄立著一棵矮樹，是聖誕樹呢，繞著不亮的燈泡。聖誕？一個小姑娘離鄉背井來到陌生的地方，跟她生命中陌生的男人過一個外國人的節日，上海的風尚，她倒是學會了。

「今天不談其他，先喝一點摩登的飲品。我去給你斟來滿滿一杯。」

「喂——」不想聽，到底還是要聽。

「那你管什麼大事？」丹丹問。真奇怪，她不怕他。一開始就不怕的人，從此就不怕了——也許見他表現得很從容，膽子因而大了。不知天高地厚，便有這好處。金先生得不到奉承，反過來，他奉承她去了：

先是整裝待發，發出嗚咽的聲音，良久，也還沒打算動身，好像等待乘客們作個決定，雖有心地拖延著，但回頭是岸。

「這可是摩登飲品。年初他們設廠時，說上了軌道，給我送幾箱來，等到現在才送。」

回力球，這是上海灘新興的運動。

「宋牡丹？」

他笑一下：「有事情。」

「殺掉！殺掉！」

她停了箸，隔著氤氳的蒸汽，追問：

大夥都奇怪了，無聲片轉為有聲片？中國人自己攪？

丹丹恨自己落伍而且尷尬。

「真胡塗了。」

沈莉芳是個直性子，一拍心口：「我考上了麗麗女校，帶你去，看成不成。那不收學費，又有住宿的。」

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剎，剛好史仲明也轉過頭來了。一直沉默。

她微喘著氣，翻著眼睛，白的多，黑的少。金先生，這叱吒風雲的一時人物，他懷恨在心！她明白了，傲然一笑。

丹丹接觸他那渴望而暴戾的目光，身不由己地掙扎，如此一來，他的慾念被勾引了。丹丹小小的臉上，不經意地流露了一點妖媚和仇恨，各種神情，陸續登場。多荒唐，她把燈關上了，在黑魆魆的境地，她知道，她本質上的邪惡蠢蠢欲動，不進則退——她一意要浪給遙遠的懷玉看。如今他們倆……哼，她要比段娉婷更浪。

他倒戈了，倒戈相向，自然也就高陞了。從前有自己在，他只是八仙桌旁的老九，坐不到應有的位置。自己不在，順理成章，他也不是好惹的——到底追隨那麼久了。最後一擊，才顯了本事，現了原形。

她見到懷玉，一身時髦的西洋白運動裝，昂揚地上路。心念：虛榮，他也用自己去換虛榮。然後棄她如遺。她一咬牙，刷的一下，把車上那輕俏的白窗紗便扯上了。

才一出門，又回過頭來：

不不不，他抖擻著。

段娉婷聽著，猶在笑：

他不是不感動的。

「幸虧拉了你一把，你看，報上都罵歌舞團。連魯迅也寫，說賣大腿的傷風敗俗。國難當前——」

忽地，一雙溫柔綿蜜的玉手，便來撫慰著他。

「別這樣，惹毛了大家不好。」

那斯蒂龐克轎車把金嘯風和丹丹送至靜安寺路畔的跑馬廳去。還沒來得及下車，已經有記者來拍照了。

真的，整整一個月了。

球場門口豎立著一塊大牌子，標為中央運動場，附著英文「HAI ALAI」，洋氣十足。

懷玉搖頭。

她勉強嘲笑自己的激動，只得掩飾著，一個勁兒狂亂地吻他，他的臉，他的腮幫，他的額，他的嘴，他的人。紅教堂中，開始有側目的人。

「我怎麼知道？」

然而她最動人的地方，是她的年紀，跟說唱完全不吻合。

「他的得力助手也不得力了，看那史仲明，看他身邊一個一個——」

她罵道：

他到她的滿意「書寓」去。她心中沒有他，只奉他一杯茶……他不可能天天打茶圍，終有一回，趁著盲母不在，他非要她不可。

「喂，誰？」

合同規定在一年內拍三部電影，如果拍不了既定之數，不用補戲。不得外借給其他電影公司……

「不難為。段小姐為我另鋪後路。」

這種是外國人的「汽水」。汽水？丹丹沒喝過，聽說在清時，喚作「荷蘭水」，很貴。而這可口可樂，年初剛來上海設廠製造，大家開始學習享用它。

懷玉不知就裡，只道：

丹丹一夜都睡不著。

好不容易才有今天，還不看風駛盡？

渾身醉迷迷的，而且充滿憤怒。如今他變成一頭憤怒的青蛙了。

所以她一定要聽得他親口允諾，她才肯把身心投注。

「嘿，唐懷玉，」丹丹冷笑，「你回北平，還有面目見江東父老？所以你不敢，我不是不敢，我是不肯！我們都損失了，回頭還來得及么？——」

「不，金先生，我不過受人所託，而且，銀行陷入無法應付的境地了，也得有人出來策劃收拾。」

「金先生，」史仲明被這一說，不免一寒，「不是怪我搭漿吧？」

雨在暮春初夏，下得如毫毛，人人都覺得麻煩，不肯撐把傘，反正都是一陣溫濕，欲語還休——而太陽又總是故意地躲起來，任由他們怨。

「唱吧？」

「仲明，我有我的主意，你別管！」

她著他：「你喊我名字——」

「保衛爾。快喝吧。」

上海是個危機四伏的地方——不過他一定要活著！

「沒。我不懂英文。」

丹丹傲然地隨著金先生作入幕之賓去了。高昂的票價，嚴格的規例，都不在眼內——如果她不是宋牡丹，她便只好被摒諸門外。

哦，當然找不到，你以為憑誰都找得到金先生的女人么？這門徑可是要「買」的，出高價。她還為他打聽？為他買？哪有如此便宜的事？鋪好路讓狗男女幽會？

懷玉逼她姓宋？他私下把自己許配給志高了？就沒有問過她。

也許這是男人的奸狡——他在製造一個表面的事實，人人以為她是他的人，目下還不是，不過，誰知道呢？他們都若無其事地讓人家拍照，這一回，丹丹勢將有名有姓地，以她「土布皇后」的身份來示眾。賽馬在下午舉行，尤其是星期六的下午，場地中間，掘了溝渠，障著土阜，馬匹到了這裏，必須超越而過，稱為「跳浜」。很多銀行、洋行，往往按例停止辦公半天，讓人看跑馬去。這天真是人山人海。丹丹下了車，只見跑馬廳四周，有短柵沒牆垣，有些人便備了長凳，專九_九_藏_書供小市民站在上面看，隔岸遠觀，每人收幾枚銅板，作為租費。也有年紀相若的姑娘，滿臉好奇地朝裡頭引頸翹首的。

懷玉示意她坐下。

市場還點燃了一串爆竹，噼噼啪啪地響了半天。

他明白她的自卑，笑道：

待二人簽好這份合同，電影就擾攘地預備在中央大戲院上了。

段娉婷笑：

只是他自己從來也不喝這東西。當他又收作了一個人時，真快樂，兩眼都會得光芒四射，滿足了征服欲。但下回來的是什麼，面臨的挑戰有多少？他已經擁有太多，在萬籟俱寂的夜晚，只有自己一個人，他就顯老了。他總跟自己保證：要活到一百歲。

「是英文——」

「是我，懷玉。」

「怎麼，關門了？」

丹丹饒有興味地欣賞金嘯風吃麵條。「陽春」，想想也真好聽。她笑：

她一雙手也沉冤得雪地招搖了，晶亮的指甲，尖頭細爪，裁成杏仁樣式，紅蔻丹掩映著，紅裡頭帶著紫，是一種中毒的顏色。

這間女性的屋子，他游目四顧，沙發前有張小圓幾，几上有個瓷瓶，插著玫瑰，半殘的，因為主人沒心思？

滿意一呆，大吃一驚，淚水冒涌，叫道：「你不要逼我！我心裏已有人！」

丹丹驚覺地，眼珠子溜溜眼前這金先生，不巧他也在看她，還看著她濃墨般眼睛，附近又有一個痣，像一大團的墨，給濺了一小點出來，不偏不倚，飛在角落，冤魂不息。

又聽到電風琴的悠揚樂韻了，也是「英文」似的，十分渺茫，不知來自什麼年代什麼地域，一千九百三十多年以前的一個新生。他們在神聖的地方決定作姦犯科的計劃，三天後便實行了。無比地興奮，彷彿人生下來便等這一天。

再也沒有一種簡簡單單的親好：什麼也不管，只是她跟他在一起。她為他做任何事兒，她是肯的。不過，他不肯，因為他不簡單了。夜裡他出去，會是誰找呢？他不是去應德律風么？他跟誰在通話？有事情？他太忙了，打天下，為自己操心。

彷彿是突地豁然開朗。

段娉婷心裏開始有隻小蝴蝶在習習地飛，這樣好不好？那樣好不好？都是些美滿的計劃，紛紛緋緋。一下子，她又回復她江湖打滾的慧黠和精靈。多奇怪，一個嬰兒又匆促地長大了。她心裡有數。

「不，你比我先死，我養你到死的那一天。」

他不要透露半點風聲。

如今的丹丹也精鍊了，但凡不好說的，一律一笑。

「誰？」

只執意不坐她的汽車了。

她咬唇一笑，有點慚愧。

「他們不喊他『神』，是『上帝』。」段娉婷解釋。

「我得告訴她。讓她自保。」

「唐，你知道嗎？」她笑，「耶穌是世界上最愛我的男人！」

舉座鬨笑。

「一來就哭！」

她強制著顫抖：

還在揚聲：「我要你天天來，我天天陪你喝。」褐色液體在玻璃杯中直冒泡，細如微塵的心事重重地泡。

「不會！」

金嘯風聽史仲明一說，馬上明白了：「按理說，這外國癟三可以送官究辦，告發他訛騙。只是如此一來，等於公開自己在賣『野人頭』。」

丹丹一想，便反問：

她不肯，存心不肯就範。

黑妞變了樣子，鼻翼由於內心激動而賁張，眼裡閃著一股只有把全副家當輸掉的賭徒才有的那種怒火，夾雜著失意絕望，她的臉扭歪了，聲調漸急：

到杭州去的是早班車，不到七時，車站也擠滿了人，有去玩兒的，也有去結婚的呢。便見兩對新人，女的模樣很相像，猜是姊妹了，都穿得很登樣，別了朵紅綢花在襟頭，身畔陪了新郎倌似的男人，輕憐蜜愛，看得人好不羡妒。四人各提了裝得滿滿的皮包，正攙扶上車去。他們買的只是三等硬席，不過喜氣遮蓋了一切，即使他們根本找不到舒適的座位，要站到杭州去，還是此生最值得紀念的一天呀。難怪新娘子毫不在乎。她看著他的眼睛，直看到心窩。

「錢，車票，我會給你弄妥。你走吧。沒了靠山，很危險，犯不著。」

她認得這丹丹。最好她不是衝著自己來。自己名成利就，而她剛邁出第一步，初生之犢不畏虎。她這樣地出現，多像角兒登場，眼下是出什麼戲？有沒有威脅？

金嘯風一直凝視著她，他開始盤算，然後故意道：

「不是觸電，是招了涼。」

「玩幾天，我送你回去。」懷玉再一次地狠心道。

他開解著：「你聽我說，聽我說——我把情勢告訴她，勸她回北平去，現在回頭也還可以，我不能見死不救。秋萍，你聽我說好不好？——她縱有千般不對，不過因為年歲小，心胸窄。你比她大一點，你就權且——」

人。

「砰」的一下，先把蛇幹掉了。

「他對你可好？」

老實說，她之所以有今天，完全因為被看中，她不會不明白，生平第一遭來看跑馬，分外地專註，馳道分外檔和內檔，騎師穿著各種顏色的服裝作為標識，繞場若干匝，直至靠東南角的石碑坊為止，以定勝負。還沒開跑呢，所以勝負未見。

像悶悶的嗚咽。

「哦，你倒不關心自己的面子？對不起，這沒啥大不了。」

說著乘點煙時，便把那支票給燒掉了。只補上：

「這豈不是等於重拍？」

唐懷玉接了這個戲，越演越不妙。

又補上一句：

她有奇異的蛻變，變得最多的是眼神，烏亮閃爍，不由自主。她來了多久？但眉梢眼角，暗換了芳華。

回去好生一看，再看。她不是東北奇女子，她是東北奇女子的鄰居，是一個村婦，後來抱著孩子在逃難中死掉，頭五場就死掉了。

一人手中拎著一杯酒，見了啥人便講啥話，段小姐自然是電影明星被邀的第一人，這種場面，她到了，便見到新知舊雨，又湊巧——也許是心裡有數，碰上金嘯風。

「那丹丹呢？」

「把你給帶壞了。」

「哦，宋小姐當了『土布皇后』呢，很好。先土布，下一回一定可當綢緞、織錦什麼的，很好啊。」

擠兌？

老虎跟貓，它們是如此地神似，差別在於是否激怒。這裏頭一定有些神秘而又可愛的因素——她覺得他既馴了她，便要負責任，他沒負責任，也沒盡義務，倒覺韶華逝水，望望無依。

「沒加上紫蘇葉？沒放蒸籠上隔水加熱？蟹身沒翻轉——還有，蟹是給鬆了綁的？」

還有，今天他們選出了一位「土布皇后」，便是眼前這美得天然的宋牡丹。金先生輕輕往她背上一拍，示意她金剪一揮，市場歡聲雷動，大家馬上便接受了一個如此「端正」的皇后了。他們鼓掌，還在喊：

丹丹不知就裡，對他們的話題一點也不明白，只一臉納悶地呆聽。

「死不如生？當真應了。」她想。

「不好！」

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打他一個耳雷子，如雷轟頂，懷玉一個踉蹌。

沈莉芳匆匆趕至。丹丹和盤托出，只是懷玉的名字，便冤沉江底，絕口不提了。難道像戲中棄婦的可憐么？不。

「——我才是要死。整天嘸神思，渾淘淘。還失眠，要吃藥才睡那幾個鐘頭。」對方說。

「我要這個男主角。我要這個戲是一個歌女跟一個武生的戀愛。我要中間加插幾齣京戲的片段——如果演出失敗了，願意包賠經濟上的損失！」

懷玉便似息事寧人地道：

然而丹丹拎著一柄鮮黃的雨傘，在台邊，窘得要死。

「你看著我！」他命令。

忽地，對手都停手退開了，懷玉一身血污咻咻地空拳亂擊，一時煞不住掣，有點詫異。驀然回首，天地頓時變色。

丹丹笑著揮手。

自己是個明星，明星這行業不保險，一不小心，就過氣了，過氣也就完蛋了。不知自己在哪一天走下坡呢？總不成到走下坡那一日，才發覺危險。故此，聽了價錢，便提出加倍，進進退退，終於給加五十巴仙，她就當場簽了，懷玉也簽了。

在見報的同時，洪班主的班子散了。

她有點飄忽地由傭人領著去洗手間洗了一把臉，自來水的蒸汽，叫眼前一面圓形大鏡有點迷亂，丹丹伸出一根手指，指著鏡中的自己，說道：

滿意姑娘來自蘇州，她跟她姆媽搭檔，盲母彈，她唱。名曰說小書，實在她也不怎麼樣。

他冷一陣，來個德律風，她會氣得摔掉了。

滿意力竭聲嘶地抗拒，一地都是推翻了的清茶水煙袋和瓜子，零落如草莽。男人一旦要一個女人了，簡直如洪水猛獸，眼睛血紅——他不明白，自己已是個一等的案目了，他對她明顯地偏私，照拂日久，難道她一點也不領情？

「真的？」

「哦？案中有案似的？」

男女主角沒有一道，分開一先一后地到。西裝筆挺的唐懷玉，由電影公司的人員陪同亮相了，大家驚詫他的氣色很好，天時地利人和都應了，神采飛揚，眉梢眼角之間，有股陰霾掃盡的英氣——他又出人頭地了，終於等到今天了。

「我就喊你小丹吧，你比我小很多很多。」

「紅的靠邊站，黑的硬上場，這是生意眼？他是誰？」

心裏有排山倒海的悔意——原來他辜負了她。他已忘了，她猶念念。一切的作為，只博取今天。

丹丹一語不發，因心中另外有事，聽了便感內疚。在他落難的一刻，她竟計劃著她處心積慮的風流，心裏一軟，酸楚地，便也默默地依偎著這遲暮的英雄，一動不動，直至他放心地沉睡了。

懷玉不待師父擔心，已道：

「不。」他平淡地道：「我是為你好——而且，我有人了。」

史仲明遞來一沓香檳票，給她玩兒。她一看，什麼A字香檳、B字香檳、大香檳、小香檳……跳浜、賽馬之後，還來個搖彩。金先生問：

現實是「騎驢看唱本，走著瞧」，你活著我活著。懷玉想：我才不過廿一——每個人都有自恃之處，只青春，沒有就是沒有。

「我？我記不起來了——」

一說到「生不如死」，懷玉兀自一震，莫非這才是自己的本命？真的意想不到，脫口說了，但覺冥冥中原來如此。

開放那天設了酒會，還請各界遊園。

眾亦揚長而去。只留下一陣冷笑來襯托呻|吟。

她們全都另外找一個「自己」的男人——他金嘯風哪有立足之處？她們用他的錢，去扶植一個自己的男人，心愛的。自小滿開始……

咦？他為她整治了唐懷玉，不是么？他卻召來史仲明：

她竭盡所能地吻他，含糊地：

段娉婷把氣都出在這句話上：

「是製作上的問題么？」

懷玉忙接：「我不會葬身海上。三年之後就回來，我跟志高有個約。」

「咳！」導演喊，「台詞不對。『你說給我買一雙千層底的鞋』，接下去是『我寧可光著腳丫子，也不|穿帶著同胞血肉的漢奸鞋！』」

「北平不能算是家鄉。」

瓶子是昏昏沉沉的綠色，隱約明昧。

「怎麼乖了？不要變，不要乖，你看著我——」

段娉婷一想，事態可疑：「那，為什麼留在上海？為什麼要跟了姓金的？她壞給誰看？」

一邊吃，一邊還在誇：

「小丹，」金嘯風為她剝開一隻大閘蟹，「這是青背白肚、黃毛金鉤，你看，又喚作『金爪蟹』。」

「是嗎？」

「唉！」他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你一定要去的話……去吧！去去去，」她趕他，「去，不要回來！」一迭聲的「去」，與肺腑相違。

再道：「就一塊在上海往下沉。」

萬般的仇恨，敵不過片刻溫存。

段娉婷倚在床上，燃著一根香煙。

「是呀，我都不知道會是這樣的。」

丹丹一時之間，萎靡不振，她在過去短短的生命中，沒有一樁順心事兒，沒有一個可靠的人。

「什麼過期？」

懷玉只覺自己不知何時開始，十分適應地擔演著上海灘一個出眾的人物，每個人都看著他那得意非凡的身世。

「當然是我過期，難道是你過期？——萬一是真的，也許不一定。要真有了，我們到杭州結婚去。」

他是為了她。

他道：「是，各有各的忙。」

懷玉一早送丹丹。

史仲明有點意外地，發現他伴著的宋牡丹小姐，再也不像他的初遇。

「我自己的路，當然認得怎麼走。」

有一句話卻在心頭打轉：「我要報仇！」忽地只覺背上一暖，憶起金先生輕輕一拍。

「不是小丹，是丹丹。」

「倒灶？」

原來拍電影之初，故事大綱因金先生面子，不怎麼呈檢。片子拍了一大半，背景是東北，乃農民與進犯敵寇抗衡的「進步」題材，誰想過會出問題？問題是，故事內容輾轉傳送到國民政府中央電影檢查處，一「審」之下，他們不高興提到「東北」，提到「敵寇」，提到「抗日」，故下道急令，須把片子凍結，把東北改成邊省，把敵寇改成匪徒，把抗日改成剿匪，年代往上推，最好是清末民初軍閥時代，那就毫無問題了。如今與國策大有抵觸。

沈莉芳跟她頗投緣，還寫了地址給她，末了道：「你的牙齒黃，改天我送你雙妹牌特級牙粉，我也是用這的。再見，以後來看我拍戲呀！」

無意地，隨口又再補上：「還有些什麼演員合同，那段娉婷、唐懷玉什麼的，一併歸我，弄部電影玩兒玩兒。就這麼辦。」——丹丹的心狂跳。

「他們要樂世界和名下的交易所。日夜銀行您可以掛個名，佔小股。不過說真格的，目標倒在煙土上。一切守秘，整個上海灘不會有人知道。」

她控制不了，手足都失措，連門也不會開了，傭人自防眼一望，回首問：

當她得知丹丹是北平來的，也就同樣好奇地追問，非常親熱地在耳畔：

「不唱不唱不唱，我要睡了。」

「是。一到熱天，就到琉璃廠信遠齋喝冰鎮酸梅湯。青銅的冰盞兒，要打出各樣花點兒來。」她用心地詳盡地說一遍。

「近日甚是不安，雖雲選擇無誤，理直氣壯，然常擔憂終致一無所有。夜來輾轉，牢騷亦多，只恨無人可訴。人死留名，雁過留聲，方是不枉，遂又逼令自我奮發，上海水土漸服——」這樣寫著，到底還是要提的，「丹丹已在上海立足，身份亦變。彼此不復當年，不過一歲，皆已成長，交情轉薄。差異令人欷歔。人人之間，只在時也命也，得之，時也命也，失之亦然。錯不在你我，一言難盡，寸心難表，志高若另選賢人，或有天作之合。近況想必平安，漸進。煩多照拂老爹，多報喜訊。懷玉，十月——」

還沒走到廚房，伸出半個頭：

丹丹並沒有「真正」成為他的情婦，這點令她有點奇怪。他只要她陪他，看著她，心魂飄忽至她身後稍遠一點的地方，然後十分詫異她的日漸精鍊成長。從前若他道：

李盛天千叮萬囑，不要荒廢，不要氣短，就當是修鍊：「心中如滔滔江水，臉上像靜靜湖面。」——只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內中的難過，從九霄掉到深淵中去，不是身受，又怎會曉得？師父也無能為力。

她扶植他的同時，自己便退讓，終於兩個人便相襯了。

「仲明，你怎的得罪個不更事小姑娘？沒分寸。」

金嘯風一直凝視著她，她一點機心都沒流露，不過像他這樣觀人于微的，他知道她有，她懷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可以從緊抿的嘴角看得出，她是不妥協的，她將與誰為敵？說不定他拗不過她。

嚇得丹丹的眼淚不敢任意打滾。丹丹也是個刁擰性子，很委屈，覺得這是一生中最不可原諒自己的餿事兒了，也直來直去：「我下火車時，腳一閃，扭傷了。」

「找的那人，可是男朋友？」

懷玉掙扎，道：「對不起。」

原來這鄭智廉先生，也不智，也不廉，官門之後，公子哥兒，好酒，做生意一道，尤其是冒險性行業，一竅不通，金嘯風想到他手上有一大筆股金現款，便也動腦筋吸收過來。

他只緊執她的手擠電車去，完全是一員勝利在望的猛將。

恐怖痛楚的慘叫聲，便把這死角給劃破了。梧桐禿枝底下，抱著一頭小狗過路的女人嚇呆了。

凌劍飛這「麗麗少女歌舞團」在訓練三個月之後，正式成立，謀得樂世界一個場子，登台演出。他是一個三十多歲的音樂家，這個年紀，已是半頭白髮，原本打算在音樂界出人頭地，然而十里洋場，誰來聽他把西洋樂器如喇叭、小提琴等引進，譜以新曲？

懷玉木然。

進了段娉婷的屋子裡，她便打了個寒噤：

金嘯風冷冷一笑，到底是熟人。

段娉婷用她的四肢，緊緊把他糾纏著，好像花盡畢生的力氣——又像一個貪婪的嬰兒，死命要吮吸母親早已供應過的乳汁，不是基於飢，而是因為渴。

忽地便聽見一聲長鳴。七時十五分，火車開動了。懷玉還沒來。

是一包購自雲芳齋的蜜棗。

有個女孩還哭得厲害：

「來不來？」

隱約地，也聽得師徒二人的對話，有一句沒一句：

「她這樣對你，你還肉爛骨頭軟？她究竟是什麼東西？巴不得姓金的賣了她去還債！」

金嘯風一聽，暗暗吃驚。

他道：

「我只是不要拖累。」

「你要收手了？」

「全扔進沸水鍋里蒸的。」

——莫非是夙世的糾葛，那麼不可能的人，如今壓在他身體下。他深深地吻著丹丹，無限地痛楚。他喊：「小滿！」

「你不要留上海——上海不是好地方。」說這話時，不是不真心的。

也不理懷玉，只在房裡自語：「我的浴袍呢？沒一點點影子花。」

出了懷玉這房子，也在一帶逡巡一下。先試踏出一腳，再上幾步，然後便東西來回地看，像一頭來到陌生下處的貓。連腳步也是輕的，生怕有踢它的頑童。不全因為傷。

「你要什麼？」

段娉婷的手，橫在他心上，壓住他，令他呼吸困難起來，在這個飄溢著女人香味的、叫人忘卻一切憂傷的小小世界里，他的心便伸出一隻饑渴而淫慾的利爪，扒開了胸膛血肉，乘勢抓向她的胸膛——東山再起了。

「不，一開瓶，就麥管可以了。」

她在哀求：「你——不要——」

丹丹一壁跳舞，原已忙於遮身蔽體，此刻顧得雨傘顧不了舞鞋，看到台下黑鴉鴉的觀眾，心頭髮慌，把歌詞都忘了，直咽口涎，台下哄然大笑，帶點縱容。丹丹羞得伸伸舌頭，滿臉通紅。

「我也提醒過他，段小姐是要不高興。他說心裡有數，電影也是生意，講生意眼。」

正色道：

忽地，措手不及，滿意拾到一塊茶碗的碎片，在自己瓜子仁兒的臉上劃了一個鮮血斑斕的十字，她失常地慘叫：「我的臉壞了，你放過我吧！」

哦最對不起的是宋志高，還頂了他的姓，卻不是他的人。「宋」，像叨了光，無端借了一個男人的姓。想想那些幸福的平凡女子，嫁得好的，也是贏了一個平安的姓，冠于自己的名兒上，×門×氏，就一生一世了。

「不不，」黃老闆道：

「他倆是老相好。」

「我在，我在。」

這抱著小狗的女主人，乍見一個跌跌撞撞的男人，今天又不知是誰遭殃了？慶幸她愛的只是「它」，不是「他」，遂急急地與她那不尋常的愛人揚長而去。當她需要慰藉之際，完全沒有風險。

「好，一言為定。」

因為主人長久思念一個女人的緣故，就連那辦公的小樓，也習慣地思念著，所以一直被喚作這個名兒，聊以自|慰。

預感會有這一天，一定有這一天，他提心弔膽，提起的心，有陣傷痛。

懷玉掙扎半晌，終於他也發出奇異的聲音，連自己也認不出來：

他怎不也設想：她有沒有為此擔了風火？

他無端地，有點激動，一個一個小女孩，讓他玩了，他卻不是她們的男人。

淡漠也掩不住不安：「沒有。從來沒有。金先生，這又不礙你——你是以為出錯了，因為不專心？對不起，要是真把我辭退了——」

「你就是宋牡丹？」

「虛榮。不可以么？你是誰？我有必要回答你么？」

「小丹，」他喃喃吶吶，「看不出你殺氣騰騰的。」

「她……不過小時候的朋友。」懷玉一念，這決非支撐他的力量，只是，他非在水深火熱中拉她一把。古老的戲文，都講情重義，稱兄道弟，他如何背叛那個道理，企圖說服目下的女人：

他掃弄著她的短髮——他永遠也不知道，從前她的頭髮有多長，叫人一見，滿目是塊黑緞。他道：

「才三年。我有的是三年又三年。」

心膽俱寒。

她還把橘子削皮去筋，一|絲|不|掛地放進他的口中，然後問：「甜不甜？」

金嘯風把史仲明召到跟前，拍案大罵：「你在這樁事上，一點能耐也沒有，你在中間斡旋，給他安頓，事情也不致此！」

待丹丹走遠了，無影蹤了，懷玉徐徐自紅教堂出來，心裏盤算著，如何面對段娉婷的一份情義，好不難過——愛的來去，真奇怪，說時遲那時快……

還是那管自來水筆呢，但信是：「志高：許久不見，念甚，念甚。」這樣寫著，下筆開始排山倒海地傾心：

「一個是載譽于南洋、蜚聲于關外的首席女星段娉婷，一個是轟動了平津，顛倒了京滬的當紅武生唐懷玉。一個百忙之中抽出空檔；一個輕傷之後養精蓄銳，破天荒的電影與國粹大結合，戲中戲，情中情，蠟盤發音，有聲有色……」

如今在上海浸淫一陣，她精颳了。他怠慢點，她也怠慢點。

「不過，你不是我的人，投資重了，怎麼翻本？」

師父不了解他。真的，他決非往下墮，只抓緊另一個機會往上爬。無論如何要贏一次，鬥志昂揚——雖然他的首本戲「火燒裴元慶」告訴他：年少氣盛的闖將裴元慶，閱世不深，缺乏謀略，即使在瓦崗寨擊敗辛文禮，不過辛預先埋好火藥于墜慶山，誘裴孤軍深入，裴自恃，被敵四面縱火，死無葬身之地……

「約了。來了。」

「好好，吃飯去。」

因為感激丹丹的一塊手帕，所以二人便聊起來。方知沈莉芳比丹丹大一年，她十九歲。憤憤不平地道：

「——我給你倒進杯子裡頭，好喝點。」一旋身，她便進廚房打點去。

——她回來了，她回來了。

誰知懷玉也狡黠一笑，拎出另一個紙箱來，是送她的。

「鹹的。」

段娉婷也備了好酒，不過是慶祝。

自幾年前在百新大戲院首次上映美國特福萊那有聲短片，引起了轟動后，很多國產電影公司也想急起直追，不過蠟盤發音實際上和灌唱片差不多，但聲音要與動作同步，製作過程遠較複雜，一個不好，要雙方從頭再來。

他搖撼著酥軟半昏的丹丹，喝問：

「仲明，你不失是條好漢子。我的事我會好好考慮。但因你曾是我的人，不得不借重最後一遭——」

六號也是他們買下的號碼，它跑出了。丹丹一時忘我，抓住金先生的雙臂，大喜：「我們贏了！我們贏了！」——我們？丹丹縮縮脖子縮回手。

中間有一個水火不容的境界，只待她一步跨過去，甘願地。

「仲明，我其實也想問，你當然有好處——」

懷玉醜陋而瘋癲地翻滾呻|吟，痛苦征服了他，他倒身紅塵，一臉的石灰。

丹丹倦極不語。難得他放輕嗓門再問：「我第一回見到你，你唱啥？」

香。

他已經冰鎮在那兒了，他心裡頭儘是些悲凄但又激昂的往事，發酵了填滿了，令他容不得任何人或物——何況他已這樣地壞。

懷玉只是尷尬，大夥給他面子，他可是長貧難顧的。而且，也許多心了，班主的臉色不大好看。

他一愕，抬首。

心跳得很厲害，面頰微微地也痙攣著，一滴眼淚偷偷滾了出來，心底升起又濃甜又難受的感覺和感動。

「我只坐得起電車，坐電車吧？」

丹丹只念，凡事需要決絕，自是早比晚好。也許是酒意，也許是自欺，不知如何，她由衷縈繞著一種新鮮事體，譬如說，對男人的渴想。真奇怪，這渴想躡手躡足地來了，原來潛藏著已久，伺機便爆發——或是在暗中已猜測過？

「咦？你也十八歲，不是八歲。我要費勁捧紅一個人，當然有目的——你盡可以不答應，誰按你脖子硬要你點頭？嘖嘖，啥事件篤子念三的？」

「哎，有人給翻譯過來的。https://read.99csw.com」段娉婷白他一眼，「叫『青蛙王子』。」

她執意不喚她的小名，她執意不跟她親昵。

「我不要！我！不想，跟你分梨！」

帶你到一個地方去？

其實她賴以定場的不是開篇，不過開篇還是要說的。

但是唐懷玉已經完事了。

呀，她驚詫他竟然真的記得。看來，他是有心的。她又很高興，他畢竟是有心的，不是因為自己的勾引。原來擔憂著，心中一個老大的洞，便如情天恨海般被填補上了，一點一點地填補上了。

「哈哈哈！」金先生好玩兒地取笑：

然而這位金先生，豈有工夫把他放在眼內？金先生今日在風滿樓接見一個非常麻煩的外國青年威爾士。

「——」金先生一揮手，「養兵千日，用在一朝，仲明，你追隨我也好一段日子了。」

其他的聽客便發出細碎而諒解的笑聲，他們不轟她，她的臉先自轟地紅了。

還有人湧來請她簽名——只消買下幾個臨時演員來帶頭起鬨，一切水到渠成。丹丹瞥到人群中有人在揮手，她微微一笑——是沈莉芳。

丹丹不是不明白，不過她不願意她一生中惟一作的大事，結局是如此地滑稽。在這種天氣，這個地方，總像有莫名的寒風吹來，顯得自己的衣服不夠穿似的，更是伶仃了。

「懷玉哥！」

金先生舉起花雕：「喝酒喝酒，吃蟹賞菊，只談風月。」

「我要你更壞，更壞……」

「你記得我們的對白嗎？」

懷玉想不到他就範了。

像宋牡丹這般的，他也見過不少，不過從來都沒有像此刻，問了一句他也奇怪的話：

「以後都不要來！你大爺不高興就扔我到一旁，又不發通告拍戲，又不理我，難道看我是妓|女？」

「我們要有一張大紅結婚證書，吃著最有趣的西湖蒓菜——蒓菜，知道么？像一塊小小的荷葉。我明打明地，當紅之際退出影壇了。你也別再拍電影了，洗凈鉛華……」

「那愛你的男人，是父親還是兒子？」

段娉婷之所以要見懷玉，無非要得他一句話。

當下忙解圍：「我們都喊她丹丹的。」

夜幕低垂了，匯中飯店的舞會也開始了，這裏按例原是不準中國人參加的，不過重新開張之後，也歡迎衣冠楚楚的「高等華人」內進。璀璨的燈火歡迎著漂亮人物。三個樂師努力地吹奏著荒淫的樂曲，一眼看去，大廳里只見摟在一起的男女陶醉在酣歌妙舞中。

她變得自得而惆悵。

金先生平淡地回話：

「幹麼？」金先生有點好笑，「誰欺負你來了？」

對方沉默了一會。

「姓宋。宋牡丹。」

整整一個月了。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不知要等到哪一天，才又重出生天。金先生又沒趕狗入窮巷，並無出事體，只是冷落懷玉，讓他乾等，終於會怎樣？「日後」再酬答戲迷的熱情？令得懷玉連練功也無神無采。

「你——這真是為了什麼？」

「這……段小姐，公司是——」

不要緊。丹丹麻木地把懷玉送她的戲裝相片掏出來，一下一下地撕，一角一角地上了彩色的相片，訝然飄忽落在黃浦上，黏在江面，不聚也不散，硬是不去。丹丹終於把一個荷包也扔掉了。針步細密緊湊，到底也是縫不住她要的。荷包一沾了水，隨機應變，變得又濕又重，顏色赫然地深沉了，未幾即往下迷失，即便如今她後悔了，卻是再也撈不上來的。由它去。魂的離別。心中也一片空白，彷彿連自己也給扔進滔滔江水去。失去一切。這已是一個漫長途程的終站。今後非得靠自己。不要凋謝不要凋謝。只有這樣地堅持，險險凋謝的花兒反而開得更好。

金嘯風忽覺這經不起人道抽搐著的丹丹，舌尖都冰涼了，她凄涼婉轉地長嘆一聲：

從來都沒想過，這般稀罕的事，會發生在金先生身上。世上有些人，摔一跤就致命，有些人一身刀剮猶頑強地活著。但這些都是與金先生無關的，他根本也沒有心理準備。

「就是看市面上一般形象太濫了，有意給塑造一個端正點進步點。宋小姐這樣出道了，還沒什麼雷同的呢，就圖氣質特別。」

快想辦法，快想辦法——民不與官爭，恁是多有頭有臉的聞人，都如被扎了一刀的皮球，泄氣了。急如熱鍋上螞蟻，淺水中蛟龍，無處著力翻騰。

他跟丹丹道：

「對，不夠壞。」他笑。

史仲明出示一篇訪問記，是關於小威爾士拜訪金先生，並證實了秘方確由金先生依法購得製造特許權。稿子早已寫就，只待他簽個名。小威爾士既收了五百元，也就用自來水筆簽上名字。史仲明「嗒」地打了榧子，有人捧個照相機進來，對準金先生和小威爾士先生拍了三張相片。

在這世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她最記得了，懷玉道：「——而且，我有人了。」

金先生笑：「我的皇後來了。」

「你對他可好？」

金嘯風又再抖擻著。

「這是啥事體？」

「毛毛雨。」

丹丹？哼，懷玉這樣喚是懷玉的事。

耳畔一陣軟語：「唐，唐，我們到杭州來了。你聽，下雪的聲音。雪下到斷橋上了。」

就在這中外人士的瓜葛以外，段娉婷一俟懷玉下了妝，便著瑪麗拎來一個紙箱子，寫著「士麥脫」，原來是一套米白色的三件頭的西裝，還有白襪子，還有一雙白色通花鑲了黑齒花的皮鞋……

「我是不肯的。」

丹丹很快樂。每個人心頭都有一團火，她點燃了——他那麼地照拂。

上海人一直奇怪，今年天氣變暖的趨勢十分明顯。一天一天，秋天已流逝過去，不再回頭，招引了漫漫的暗紫色密雲。法國梧桐又凋落了，一片片如零碎女心。

四下一瞧，只見丹丹蜷坐一角，正正對著那幾個打開了的鐵籠子，她一定嚇呆了。人住的地方，竟爾藏了一頭蜥蜴、一條響尾蛇，和一隻蜘蛛。她誤打誤撞地放生了。青白著臉，戰慄起來，神志不清，有點像著魔，一見金嘯風，便顫著。

史仲明聽得金嘯風準備在日夜銀行中又撥出二十萬來拍電影，覺得很冒險。

忽見金先生來探班了，便飛撲至他懷中，她只有他，抓得牢牢的：「我很想見你！」

「她？」

小滿、小滿、小滿。他想。

「別怕！」金嘯風走到他床邊，在床下搜出一把手槍來。

「哎，懷玉哥——」

什麼地方？

再晚一點，金先生人也來了。問道：

丹丹一瞥：

「瓶子顏色多像雙妹嚜花露水——」

說著便悲從中來，哇哇地哭，一來便著了道兒，被迫良為娼：「放我走放我走！我不肯！」

「上海是個『海』——」

他在這一頭，正與史仲明劍拔弩張談事情，誰知來了一個措手不及但又意料之中的消息，彼方是個悚然自危的女人，把自尊扔過一旁，強裝鎮定地嘲弄他：「我都不知你面子往哪兒擱了。」

自一個又一個驚恐萬狀的噩夢中悸動掙扎，每一回，幾乎是直跳起來。

丹丹天天試新裝試髮型，實在有點不耐煩，只道：

「宋小姐。」

「慢慢來啊。多參加首映禮，讓記者拍拍照，還怕沒人找你拍電影去？——噯，我真忌妒，從前哪有捷徑好走？」

「見你們洪班主去。」

「別哭，」金嘯風笑，「肯什麼不肯什麼？真傻。」

眾沸沸揚揚傳頌，不消幾天，金先生的地位，宋小姐的聲譽，便被肯定。

「片子沒完，還未有排定。」

「毛毛雨，下個不停？就像現在？」他取笑，「唱給我聽聽？」

他伸手接過：「在這寒當里，喝這冰冷的東西，夠嗆！你先嘗一口？」

「哪間電影院放？」

也許最深謀遠慮的，只丹丹一個——她是置諸死地而後生。

「銀行里——」

段娉婷銀牙一咬，他整治了她，又不怎麼要她。可見是玩一場，誰都別想贏。一直以來他對她，決非真心，難道連假意也吝嗇了？段娉婷像被一手便掏空了。

宋牡丹。丹丹也住霞飛路，她被安頓在這高級住宅區的另一所房子裡頭。她有傭人、司機，也有一個安排得妥善的女秘書，應有的派頭，提早給預備了。她接受全新的改造，本性卻沒有消失，最痛苦便是這樣，到底她沒有自然流露的艷光。不是這路人。

懷玉聽得第一樁，已經放下心頭大石——此刻他方才發覺自己是不願意的。掩不住如釋重負的笑意，又聽她道：

丹丹狠狠道：

「你且放過我一回好不好？」

不知什麼時候，段小姐竟找來了。

她雖身在這異地，但處處無家處處不是鄉，異地成為一種蠢蠢欲動的新夢，她來了。不顧一切，衝口而出：

他又不要她了，她明明盡了氣力，花了心思，她不計較什麼，但他始終讓她一點原始的痴心，隨水成塵。

「小姐，是送東西來的。」

懷玉這才打心底笑出來了，得意地笑。

她狂笑起來，便把蛋糕摔死，一地混沌的。

唐懷玉留上海，魏金寶留上海，李盛天回北平，來這一趟，經了風浪，真相大白，各奔前程。

「閑話一句，你把你們電影公司股份送我五十一巴仙。」

「你不敢公開地摟抱我么？不敢？」

他瘋狂而又急煎地向她探索和進逼。把她的臉轉過來，使勁猙獰地加添她無限的疑懼。

這鄭智廉是官門之後，他對做生意一道，毫無心機，但「官門」，他明白了。

忽地丹丹一驚，呀，她的牙齒豈非更黃了些？連一個陌生的沈莉芳都察覺了。對，相比之下，那段小姐的牙齒便是白。丹丹頹然，只囫圇把棗吞下了。

以退為進，唬得床上年少氣盛的小驕將，不知水深火熱，便急急自辯：

一抬頭，見到丹丹狠狠地瞪著他：

「懷玉哥，我不要聽英文！」明知他從哪兒學來的英文，醋意冒涌，「我以後也不要聽英文。你也不許說英文。」

留在上海，其實又能怎麼樣？丹丹只憑一時意氣，哀莫大於心死，就不肯回頭了。

還沒說得明白，段娉婷驀地鳴金收兵一般，萎頓下來。她停了吻，停了思想，停了一切的猜測和不忿。

末了端來兩大碗的麵條，尋常百姓家的小吃，丹丹很得意：

他的寵物都報銷了，她是目前惟一的寵物了。

為貪慕這片刻的辰光，縱使付出了一生，也是避無可避。他有點奇怪，這是真的。就像一條老練的蠶，終不免被自己吐出來的絲，無端地捆縛糾纏，逃不出生天了。

原來心神不屬的丹丹，不知就裡，只往牆角一擱，是老大的兩個箱子。打開一看，每個箱子有二十四瓶褐色的液體。

「不，這難不倒我……」丹丹支撐著。付出了一切，換不回什麼？她惟有支撐著。

「……借了的東西，有機會再還你吧！」

對面的黃老闆肥頭胖耳，相處下了，也不算什麼刁梟厲害胚子。

是金先生接的德律風。

「哈哈！」金嘯風大笑，「我不收。收了你作乾女兒，以後連一句打綳的話都不能說，那多煞風景！真是沒賺頭。」

丹丹放心，天塌下來，也有人頂住。

最大的能耐是身手不凡。即使是難度最高的后彎腰、劈叉……那些女孩，能把頭後仰到腰，能把腿劈成一字，已算是佼佼者，不過丹丹，她的四肢全憑己意，柔若無骨，彈跳力和膽色都比其他人突出。至於她的吊辮子高藝，卻是無人可及了。

「給我講句好話——」

在他夜半點燈殷殷窺探之際，段娉婷乍醒，好似仍被一個好夢糾纏著，硬要掙扎，不肯出來，折磨一陣，有點悲涼：「我要做夢，我不要醒！我不要醒！」

好不容易，拍完了一天力竭聲嘶的戲份，明星可以走了，導演還得向那來自美國的，驕橫跋扈的錄音師請教效果。不得不低聲下氣，因為雖有出錢的老闆，卻沒可用的技|師，只得依靠外國人力量。

洗凈鉛華？懷玉有點吃驚。他鉛華剛上，便要給生生洗凈了？

「你要小心！」

「也沒什麼好處，瞎忙。不過金先生，也許我得養些兵。『養兵千日，用在一朝』呢。」

丹丹忽地猛力抓住他的手，不夠，她的手一松，再緊緊地沒命地摟住他，顫抖得什麼都聽不見，把自己的胸膛抵住他，恨不得把他鑲嵌在身上：

「大家不要死。耶穌誕，我們結婚？西湖、西泠橋、六和塔——六和塔好吧，如今蠻流行到六和塔證婚去。」

她哭了：

懷玉一頓，又道，「志高給你路費，實在是想你回頭。」

丹丹沒有抗拒，一切都像循序漸進，他往她背上一拍，他把她肩膊一摟，如同慢火煎魚，到了後來，她便在他手上給燒好了。

轉瞬已是入場看戲的辰光，人潮一下子生生把他們拆散了，各與各的人，終於坐到一塊。丹丹向金嘯風使小性子，狠道：「哼，看到一半，我便跑！我故意的！你是不是也一道。」

丹丹不知如何應付，便變了色。

金嘯風發了一票財。

他急急地捂住眼睛，發瘋似的，重重地東西跌撞，太重了，證明自己尚在人間。只是臉疼得扭曲了，皮肉都繃緊。不住地哆嗦，渾身戰抖、發冷。

丹丹的臉慘白。她實在是幼嫩的，不管她學習狠毒到什麼地步，一到危急關頭，真情就露餡了。她入戲了，再也難以自拔。不斷痛哭，淚流成河。方抬眼——

如今各領風騷了。只見她一頭短髮，貼著精緻的頭臉，額前一排稀疏劉海，若有若無。

「金先生我知道。」丹丹也正正對著他的臉，「你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你倒像個沒事人一樣，就把缶拉缶七的東西處理掉，邁著四六步兒，不慌不忙地又來了，我很敬佩你！」

這逃不過李盛天的眼睛，他已經不再是廣和樓初試啼聲的新人了。吃過葷的，也就不肯吃素。誰知他跟那上海小姐的交情？不過師父倒覺把他帶來了，沒把他帶回去，實是對不起他爹。

懷玉換了一身輕便的運動裝走在霞飛路上。霞飛，這正是他那放浪的心。天氣涼了，然而上海的秋陽是暖烘烘的，像一個女人，烘在你的臉上。

前不久，他才挪了資金買進浙江路的一塊地皮，造了批弄堂房子，房子未落成，鈔票回不來，雖雲交易都是買空賣空，周轉周轉，不過——

他的小滿——

「看，這是『一窩絲』，有面絲、肉絲、蛋絲，還有海米、木耳、青瓜絲，吃來有滋有味。」

心事重重，開不開？走不走？

金先生無意地問：「她身旁的是男主角，喚唐懷玉——」

坐的是無軌電車，往北行，經呂班路到霞飛路。乘車的人很擠，竟又沒把女明星給認出來。她笑：

「他們喊你什麼？小丹？」

好，白布落在青缸里了，把心一橫，向洪班主道：

「家裡人知道嗎？」

段娉婷自然感到懷玉的剽悍和急促。

不過主要的，便是歌舞訓練了。

「聽說你筋斗翻得不錯。」

丹丹不語。

她凄涼地，再也沒有眼淚：「我這樣地墮落，完全為了你！」

金嘯風一驚，如著雷殛。

哦，不是唐「老闆」，是唐「先生」。老闆多鄉土，先生才是文明。自己已在上海立足，身份亦變。電影明星！

再還你吧！

「你知道么？從前要是忘了對白，就可以道：『一二三，一二三四五六七！』——現在不行，要躲懶也不容易。」

「笨笨的一個大鼻子擱在嘴巴上，怎麼笑法，都沒有人知道。也許，它從來不笑。」

「喂，你！」

他原不必自個兒到郵局去，而且他也不必那麼早便到郵局去，然而只為了一點「自由」的辰光，抽身出來。

他匆匆跟史仲明碰頭。

「什麼下部上部的？」段娉婷沒好氣瞟他一眼，「你這三年合同是怎麼簽的？哦，白支我片酬，又讓我閑著？——」

「他們不管我的，沒工夫，我姆媽幫傭，一個禮拜回來一趟。我爹拉黃包車，很苦呢，巡捕常來『撬照會』，他天天地拉，得了錢買不了幾斤柴米，又要到工部局再捐一張，不然連車也拉不了。他哪管得了我？」

「是。」丹丹氣餒了，「我記不起來了。」

這列車，滬京兩邊走，來得千萬遍了，久歷風塵，早已參透世情，火車哪有不舍？總是倚老賣老，要桀驁不馴的年青人來忍讓，等它開動，等它前進，由它帶著，無法自主。

不過，不知基於何種因由，他一意由她：

弄清楚，才知是一群被騙報名費、學費和臨時演員酬金的年青人——全是發明星夢的。丹丹遞給那女孩手帕，她一邊抹淚一邊扣涕道：「我就不信我沈莉芳當不了明星！」

正恍惚間，德律風鈴聲大作。丹丹一接，原來是氣急敗壞的史仲明。

他想了又想，想了又想。

他擁著她，非常駭人，好像經過一場激烈的追逐，不可以再讓她逃脫了，他再也沒有氣力了，這已經是個殘局，不加收拾，還有什麼機會？——也許明天就完了。

她哄他：「我們聯手背叛金先生，不是么？」一宵之後，次日，懷玉領了段娉婷到寶善街那弄堂房子下處。

再還你吧！

「我不拍戲了，誰養活你？」

丹丹一笑。

丹丹一愕：

她是誰？懷玉從來都沒發覺丹丹汪汪的眼睛不經意地如此媚人。莊重地，又泄漏了一點風聲——一定經過不得已的變遷。

「真的，」懷玉也覺肉麻了，「我原本只是個唱戲的，這都不是我分內。」

「你你，不要去，我怕！」太危險了！她會失去。

即使宋牡丹那麼地整治他，到了這危急關頭，他反倒去救她了？

「是。金先生。」

今天拍攝的是「殺四門」戲場，懷玉為了配合電影，上的妝不能像舞台濃。段娉婷陪伴他，一直往鏡子里瞧，她問：

「樹根，你這卑鄙小人！出賣了自己，投靠鬼子，他們是什麼禽獸？他們逼害著你的父母親人，侵略你的國家……」

「我拜你做乾爹好不好？」

到了排戲的時候了，段娉婷把那句話，盡量說得深情款款：

男聽客中，很有一些志不在聽書，不過捧捧貌美女子的場吧。他們一面喝清茶、嗑瓜子、吃零食，沒有鑼鼓鬧場，單憑琵琶也難使場面安定下來，不過滿意一出，因為她的姿色，倒令一眾目不暇給了。

在外灘呆坐了半天，惟一的朋友只有沈莉芳了，她還沒來。不知家裡人有告訴沒有。也許她又到別處考明星去了。

外頭有人喊懷玉去了，懷玉索性道晚安似的：

「那日他們說，黃鼠狼給雞拜壽，是沒安著好心。我現在倒是雞給黃鼠狼拜壽了。」

金先生存心冷落他，但又不知冷落到什麼時候。班主既簽了合同，不成中斷了這碼頭。戲還是得演的。

正是聖誕節的那天。

「金先生，你對我那麼好，又有什麼好處？」

發生了什麼事？

丹丹眼前也閃過一個影兒。

親戚？

「說過的。」

「你們知道嗎？有戰事了，蟹特別地肥美——屍體沉在湖底，腐爛了，馬上成為它們的食糧……」

心像展開翅膀地向前狂飛，都不知杭州有什麼？在哪兒？只是如箭在弦，不得不發。預感會有這一天。

丹丹抽噎：「對不起金先生。」

但為了三天之後的新生，他決要為她打上一架，在他最清醒的一剎，也就是最拚命的一剎，他一定要活著。

「不是假，是難。」懷玉道，「每個角色的笑法都不同，既要形似，又要神似。孫悟空的笑跟豬八戒的笑也不同。」

「東西呢？」

金嘯風的腦海里只有這個噩耗旋風似的亂卷，鄭先生若把款子提去，事情通了天，那些股東紛紛也到銀行取款了，銀行一時支付不出，唱揚一地裡知道，便道他信用不佳，聲譽崩潰，一下子……

段娉婷沒有睡，一意等他。她拒演了，一拒，人便在千里之外，再也不好踏足攝影場，以免為宋牡丹氣焰所傷。

金嘯風饒有趣味地看著她。

黃先生開門見山，掏出一份文件：

史仲明沒怎麼正視過這個小姑娘，然而他總是在她身畔，她是他上司的人，他也是他上司的人。在上海這可怕的地方，若有能耐，便不斷擁有一些人，一些別人的兒女，為你竭盡所能，以取所需。

他很倔強：「我現在是在窮途，對自己也不信，別說是誰。這個筋斗你又栽不起。」

信是寫給志高的。

「整個上海灘不會有人知道？」連小囡也騙不倒。

她還被繞上綵帶呢。

「人面桃花」在種種困難的情況下完成了，也超出了預算，原來黃老闆打算投資十二萬的，到結賬時，已花了十八萬五千多。

實實在在，也功高震主。難道社會上黨國間，容得下這尾大不掉的人物么？就是無處下手。好了，如今借了一點時勢，看他是從自身腐敗起的，由里壞向外，他不穩妥了，真的，不過是借題發揮，大筆一揮，乘勢物換星移去。也許不必三天，另有一番人事。但也給他面子，倩人說項，好話說盡，只道協助他過關。

他們不在，反倒見擱著一件隨身小行李。

「我不上台了，我現在明白了，路是人走出來的，命中我有這一步：先死後生。我不回去了。」

才過了幾天，報上就有這段消息了。《立報》自是抽起的，不過市面沸沸揚揚地：

是「蝴蝶舞」，紅、黃、白三隻蝴蝶飛進菊花叢中避雨，而紅、黃、白三種菊花又只肯接納同色的蝴蝶，三隻蝴蝶不忍分離，和狂風暴雨作頑強鬥爭……「游花園」，七個女子穿了新衣到花園中賞花、唱歌……「桃李爭春」、「神仙姐妹」、「牧羊姑娘」、「桃花江」……

金嘯風瞧了丹丹一眼，示意：

李盛天軟硬兼施的，半點水也潑不進。自從這回之後，懷玉跟師父有點生疏了。他只聚精會神，對付一個人。

「沈莉芳，你有男朋友么？」

「那是什麼地方？」

他無奈只得接過支票。也好。

魏金寶自見上海不同北平了，是一個開放的地方，男女同台，坤旦已比乾旦吃香，自己這一見識，轉念好景不常，不知終在哪一日，再也沒他的份兒，把心一橫，也交際應酬去，周旋的是指定要他這種「男人」的男人，他自己也有話：

「我們還有一生！」

「真不方便說，只推我出面跟您談，因為我跟您比較熟。」

「耶穌是上帝？」

「要真承認了他，便名正言順地敲我們竹杠了。」

報上的宣傳用語是：

「唐，我只要你跟我在一起。我不打算追究宋小姐是什麼親戚，也不理會你的從前，我只要以後。如果你不肯，一拍兩散。我們有句話：好馬弗吃回頭草。」

乘他落難，并吞來了，當然目標在煙土，法租界裡頭有十家大的鴉片商，統統是他金某人一手控制，其他小的煙販跟煙館，則由這十家分別掌握。每逢有特別的大買賣，便抽出「孝敬」他的錢；一年三節：春節、端陽、中秋，他開口要，煙商也就商量湊數，給他送過來，不敢討價還價。

「噯，吃過了好吃，我送你一大包，你捎回去分給志高吃。我很惦著他！這個人最饞了，可以沒有命，不可以沒得吃。」

說著童稚地淚花轉亂，懷玉細語：

——他把一切都買下來，重新發落！

他明白了。

「宋小姐花錢倒水一樣，用來發泄。天天上街，都架不同的太陽眼鏡來矚目。」

「我分你半個梨子，你見了有點傷心，低聲道：『我不要，我不想跟你分梨！』對吧？」

丹丹看看那杯香烈的液體，她竟在酒中見到他的影兒了——那夜，丹丹持蛐蛐探子撩撥老娘嫁后孑然一身的志高。懷玉勸他：「你可不能一點鬥志都沒有。」……她記得他講的每一句話呢，在那貧瘠的夜晚，只有蟹，沒有酒，但她有人。很豐富。

事情是平空發生的。

「您自己推測也罷，我只是個兵，不好泄漏太多。」

她像一塊承受刀俎的魚肉，猛然地：「哎！我很疼！你放過我吧！」

「唐先生！段小姐！」

他連那下毒手的人是誰，都不清楚，他如何還他？

懷玉像一根https://read.99csw.com黑纓銀槍，豎在兵器架上，屹然不動分毫，即使微風過處，那纓須也是隱忍自持，他不肯——他實在是不忍，最好什麼都別做，要鐵石心腸。

「她不是『花瓶』，何必做市面？得順水推舟才是上路。」

她是個一無所有的新人。心也沒有了。

懷玉一笑，仗著年輕，說：

「喂，喂……」

「那影劇學校關門了，你下一著怎辦？」丹丹很好奇地追問。

如果不是追隨他那麼久了，肯定不會明白。

誰起來，誰倒下，天天都發生著。慨嘆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他有點不耐煩：「有話就說，我沒工夫打啞謎。」

「我也決計不肯委屈自己來投靠一個女人。只是，我的本事光在台上。也許回北平算了。」

口口聲聲地「不信」，非常地沒信心，非得這樣喊得震天聲響不可。

想到那一天，也不過是昨天吧，倒像已經發生很久了。「姬園」開放了。姬先生是上海首屈一指的大富翁，辦洋行，廁身紳商之列，便在靜安寺路跑馬廳附近建了一個園林，一水一石，一榭一軒，都因地勢高低制宜，光是亭子，便有八個，種蕉種柳種梅種菊，簡直是個小型大觀園。

丹丹的酒意上了頭臉，一跤跌進一個酩酊而又銷魂的神奇世界中。四周是一片金黃的璀璨的光影，她身畔是雙閃耀著強烈感情的眼睛——不管她什麼時候，無意投過去一瞥，他都是看住她的。

丹丹實在不怕了，一切的死傷，啊，慣見亦是尋常——她什麼沒見過，沒經歷過？

「——知道一點。」

聽筒沉默。

「唐。我淋浴去。來個熱水澡。你自己倒一杯酒驅寒。」

有了現款，拍起電影來就更好辦。

烈酒如十根指爪，往她喉頭亂叩。幾乎沒嗆著，她很快樂，終於一口把一切幹掉。

丹丹張口結舌，五內翻騰。

「有什麼，要什麼，人生難得幾回醉。」不管是什麼酒，一伸手，取來仰首直灌。不知人間何世。明日的愁慮，還是費煞疑猜。只願溺身迷湯之中。

綿綿的。纏綿的。

她唱得不大好，然而她嬌軟的嗓子分外裊裊糯糯，誰料到可以含媚帶怨？就比她的年紀大得多。然而她也只是中場的「插邊花」。

聽評彈的都愛喝茶，那些風雨無阻，聽書不脫勤的老撐頭，入座還不必開口，殷勤的案目如金嘯風自會意會。屈食指作鉤形，表示紅茶；食指伸直是綠茶；五指齊伸，略凹作花瓣狀是菊花；握手作拳是玳玳花……

金嘯風設法令她蜷曲的身體舒展開來。面對他的威武，她只能更加軟弱，一貫的刁橫無影無蹤。

「金先生那兒，我是不應酬了。」

待這外國青年小威爾士一到，金嘯風便先發制人：

讓懷玉回到北平，窩在北平，他也是不甘心的。

「唐老闆，是小姐。」

也許只是壓下來的看不見的密雲。然後在層層疊疊之中，伸出一隻塗上蔻丹的手，在那兒一撩一撥，抖下陣細雨，然後細雨把他的憂鬱稍為洗刷一遍。還是沒有太陽。

這麗麗，在中國地界小東門，是一幢三層樓的老式房子，樓梯又狹又陡，兩個人同時上下樓，便得側著身子了。

「劇本上的。」

「不，我決定了！」

在中央戲院二樓的大堂設了酒會，可以請來的行內人，都來了。

他想，一碗面。對了，一旦淪亡，尋常老百姓沒得錦衣玉食，也不過是一張床兩頓飯菜，又一生了。他自嘲地含斂一笑，要他真是個尋常老百姓，又怎會得到她？她會跟他？開玩笑。

史仲明被這一中斷，正談著事情，也不免好生疑惑，但又沒問，只見金先生若無其事地又繼續了。他無意地覺察他眼神有點古怪，酸澀而又險惡。

丹丹垂下眼睛，微微一抖，頭接著也垂下了，只顧專心把玩著手中一瓶可口可樂，手指隨著那白色的英文字糾纏著，一圈一圈。

「對，我要習慣把上海當家鄉了。」

唐懷玉，這小子不知憑了啥能耐？

沒有人知道他有一套奇怪的長壽秘訣，在公館中，他養了一頭蜥蜴、一條響尾蛇、一隻據說來自雲南的毒蜘蛛——他在晚上便跟它們交談，告訴它們自己白天的手段和心得，心裏好不舒暢。沒有女人的時候，他的寵物聆聽他一切。段娉婷？他跟它們說：「她一點都比不上小滿，但她也不是沒好處的。」

「背後呢？」

「金先生，您盡可考慮，不過，不宜耽擱，不然晚了，事情不好辦，我也不願意牽絲扳藤的。」

末了懷玉只是臉熱。

然後只問道：

「小丹，這樣地跳幾個舞，也是鞋內跑馬，沒多大發展。在上海，差不多有一萬個，跳跳就到三十歲。賣大腿還賣不到三十歲呢。女孩子也只是幾年的光景。」金嘯風很有興趣把她給栽植出來，看是一朵什麼樣的花兒，她有潛質——也許後來會原形畢露，就憑這豁出去的膽色。一個有膽色的美女，總比沒膽色的美女更要好看點。

「我要你死在我手裡！」

「現時開辦交易所，信用不好的都倒閉，馬馬虎虎地開張，無異把大洋錢給扔進黃浦去，以後怎好向各界交代？」

——雖然她也長得美。完全是那一個淚痣，添她不自覺的悲哀。

「不信？」

日間，每一場說四檔書，藝人來演出的，都響檔，有說叱吒英雄的大書，有唱纏綿兒女的小書，醒木驚堂，弦索悅耳。

史仲明堅定而又深藏，還以一笑：

「沒有呀。」他摟得她很緊，突然地，「也許你是報仇雪恨來的。」

百感交集，都鎖在情慾中間。她是他的第一位旦角。他是她的第一號冤家。二人陷入彼此的包圍，存心使著勁，只爭朝夕。

史仲明回話：

丹丹交疊著手，抬起眉毛來看他的鋪排。她心裏明白，生命中重要的時刻來了。她問：「男主角是誰？」

「你喊什麼？」

她想，不過是一碗面吧。

金嘯風的手放在她半露的頸項上，也在打著圈圈。忽然失去控制，粗暴地問：

「我？」丹丹狡黠地瞅他一眼，「我早已經偷偷嘗過了，不好喝，辣的，苦的，受不了！」然後孜孜再獻媚。

越唱越快，琵琶跟不上她了，急不可待地要下台過關。金嘯風笑著，十分地著迷，他實在過不了這一關……

只有這兩個來自北平的異鄉人，不知什麼蘭因絮果，在上帝面前重逢。

「這，才是第一部電影吧？」

「我們喚它『紅教堂』呢。」段娉婷領了懷玉來，坐在最角落的位子上。她先閉目低首，虔誠地禱告。不知她要說什麼。只是懷玉細細打量，她的妝扮又比前淡了。口紅淡了，衣飾淡了，存心洗凈鉛華的樣子。

不可能了。

金嘯風自己也意料不到，他看丹丹的眼神，可以柔和起來。像秋日陽光，日短了，火紅的顏色淡了，路旁的法國梧桐率先落下第一片葉子。

只這一喚，便把她的眼淚喚出來。不知誰家仙樂飄送，撩亂衷腸，她哀傷地看著他，他又喚她一早已深埋的本名，那俗不可耐的本名。她本命的剋星。她一字一頓：「你不要去！」

「小時候姆媽吩咐我們勿要坐電車，怕坐了會觸電。」

但覺仲明還是忠心的，不枉他看顧他多年了。

一個人不可能長期地守在身邊，如果沒經風險，他也不可能馬上便成長了。像每個作藝的人，一生中有多少青春煥發的日子？

很有點看熱鬧的表情，多半因為懷玉的作孽唱揚出去了。

而煙土，正是他的財路。

現實不是如此。

丹丹臉一紅，她掉進這個語言的陷阱中，有點負氣：

「這裏不行，現在不行——」

丹丹站起來，奪過傭人的酒壺，自顧自再滿斟。然後，一口乾了。

「咦？啥事體作事沒長性？」

驀見身畔的懷玉，恐慌地緊擁他，道：

楊先生循例起鬨：

那個彈三弦的好事之徒，又像頭耗子似的竄過來，瞅著懷玉和段娉婷：

懷玉一想，再問她：

丹丹拎起一瓶，看了又看：

在三馬路轉角的地方，有座哥德式的建築物，紅磚花窗，鐘樓高聳，是道光廿九年興工的，落成至今，也有八十多年了。這便是聖三一堂。花花世界的一隅清靜地。

「他指名要捧宋牡丹。」

與此同時，金先生也見到了。

他有點為難了。女主角是自己一手簽下的，在當紅的一刻，然而……他解釋：「下一部，下一部——」

段娉婷一瞥，只維持著微笑，寒暄：

滿意像一朵含苞兒半放的花，迎風微展，不管什麼時刻，臉上暈起一層薄紅，常常垂首，睫毛幾乎把眼珠子淹沒了。

「好喝么？倒情願喝酸梅湯。」

遂先發制人，不由分說已展開架勢，打將起來。他總是被圍攻的，矯健的身子又再在這裏弄中翻騰飛撲了——只是，這不是戲，一切招式沒有因由，每個人都來奪命，一點也不放鬆。事已至此，他也顧不得什麼了，這些流氓，來自誰的手底下？

「恭喜，跟咱上海攀上關係了啦？」

毫無心理準備，他倉皇失措，竟發生這樁事兒？

對方沒有擱上。她看看時鐘的雙臂，是夜裡一時五十分。似一個人打開了懷抱，又不至於全盤地打開，有點遲疑。鐘擺搖晃著，滴答滴答，實在也累了。在這屏息靜氣的夜裡，神秘而又恐怖：「誰？」

上海市的路燈亮了。

真的？丹丹的眼睛也閃亮了。

恐怖！

「哦，學費收了，實習也過了，現在一走了之，怎麼辦？」

她在這一刻，竟似一個小女孩，答應了大人諸多的條件：要聽話、要乖、要做好功課、要早點上床、要叫叔叔伯伯、要笑……都幹了，糖果還沒到手。

他也有點緊張，像牌局中，看對手打出一隻什麼牌。他輸定了，不過也不能看扁他，誰知是否留了一記殺手鐧？

丹丹是頭一回來到這三馬路轉角的聖三一堂，懷玉不是。同樣的位置，他又面對另一個女人。

段娉婷洗浴時有一種特別的派頭和布局，滾燙的洶湧的熱水，香珠浴露，千百芳菲，她把整個身體沉迷在這微盪的液體中，苦心孤詣地反芻她的一個騙局，或是賭局——勢色一旦「不對」，她也就「不會」有孩子了。

「金先生，不耽擱你的時間了。」

丹丹跌跌撞撞地，沒有再到筵席上去，傭人報告了她的醉。

「小丹，我是老江湖，沒有什麼是不曉得的。」

一般的戲拍完了，便要請戲院老闆喝幾盅，紅紅臉孔，然後提出上片的要求，希望老朋友幫個忙，給一個映期。要是對方口氣不熱，還得趕著把拷貝給送過去審定審定。上海是全國最大的電影市場，映期好，對本對利也說不定，映期不好，三天兩頭的，便要陪戲院老闆吃飯孵溫堂喝咖啡上跳舞場……不過「人面桃花」忒新鮮，不必怎麼軋朋友，中央、金城等大戲院已來接頭。萬眾矚目，要看演戲的片上發聲。好吃香。段娉婷和唐懷玉經了一番宣傳，也吃香起來了。銀壇新配搭，戲還沒上，黃先生先約了在紅房子吃大菜。

「說來聽聽。」

史仲明，好！原來就是受不了這句話。

金嘯風覺得有意思極了，才丁點大，自己那麼厲害人物，她被玩弄於股掌之上也是不會曉得。

懷玉專心地上紅，便道：

喉頭咕嚕了一下，彷彿有個潛藏的主意伺機爆發，一路地掙扎，末了忍不住硬衝出來：

「不要緊，再來。我們再來十遍、一百遍，我們還有一生！」

棉絮是聖誕樹上那虛假的雪，一切都是偽裝。

「留什麼地方都一樣。我不吃飯不成？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別怕！」他擁著她。

金嘯風。

她不敢動。

史仲明覷此形勢，便幫腔：

金嘯風隨意一坐，眯眯笑。丹丹輕輕搖首：「哪裡都不是。」

門終被輕輕地關上。

金先生一見，便笑道：

丹丹竟有著按捺不住的罪惡快|感，他們快要對不起身邊所有的人，先圖自己的快活，只為自己打算。是他們墊高了他倆，一腳踏上寶座。

史仲明冷不提防她那麼地直率和勢利，只深深看她一眼，彷彿有點火花在心中一閃，這一閃，昭昭地掠過他身體內，某個隱蔽的，他也不自知的角落，一閃即逝。

「這是段小姐。這是丹丹。」

即使在匯中，這高等華人出沒之所，人人都高等，不過名字為大眾熟悉的，就更高人一等。

「適時應世，是我與生俱來的看家本領。過一陣，當我東山再起，我要你一直在我身邊！我要你知道，我金某人是打不死的！」

「我本來就是壞。」

而特地給丹丹寫電影劇本的編劇家顏通，是一個海上文人，瘦長面孔，常帶三分病容，顴骨很高，像兩塊頑石被硬塞進去了，不甘雌伏。

當她這樣說著時，那張艷麗無匹的臉，竟如怒放的花，又重演舊日色相了，發亮的，惡魔的，充滿快|感。

全身都有些麻木，一顆心卻是突突、突突亂跳。彼此不知該靠得近些，還是遠著——彼此身體，似乎都交由另外的人監管，已經不是天然。

段娉婷臉色大變。

甫踏進場里，馬上有識相的人，安排他坐到前排。史仲明也陪著。二人恰恰見到台上丹丹的憨態，無地自容地，不敢哭，不敢笑。

她驚詫他馬上意動，不知道原來是一直地彷徨。

「過一陣有空，約段小姐跑馬廳看跳浜去。我新近買了一匹馬，是好馬，弗吃回頭草。」

段娉婷笑一下，跟這小姑娘周旋：

懷玉收拾一下自己的房間，讓給丹丹，然後搬到李盛天的房間里擠一擠。

「唐先生！」

平素排練，全是女孩子，也不覺得怎麼樣。短衣短裙，無拘無束，小鳥一般又唱又跳——不過今天，他們給她穿上正式的舞衣，每個女孩，不管演出哪個項目，一律是肉色的絲|襪，穿了等於沒穿。然後是不同顏色的緊身衣，綴滿了閃亮的珠片和金銀絲線。一雙手臂，也就裸裎人前，化上濃妝的少女們，亮著大腿，面面相覷。真要在滿池座的男人眼前賣大腿，也就怵陣了。

偶然相遇，命中注定。她來了，他便瀕臨絕境，她一定是他命中的剋星，不是說，因為犯桃花，正運倒招損了？——也許從前一切都不是他的桃花，她才真真正正地是。一陣不祥湧上心頭，是她，他所有的，都離了軌道。

「你——放過我吧。」懷玉很不忍地，終於這樣說了。

抓住一隻蛹，不知道她在裡頭詭變，一意化蝶衝天。

「不過，這也很難說，要吻很多的青蛙，才有一個變王子。」

那不過是一個戲。

當她出來的時候，見懷玉半杯琥珀色的液體，猶在晃蕩中。她脂粉不施地出來，更像一個嬰兒。

「我們又沒什麼。白擔了虛名。」

自己也不知道往後的日子，只是天地悠悠，此生悠悠。已在梵皇陀路西站等了一陣。

懷玉變了。

丹丹一詫：「我沒說過——」

「我不認識他！」

「好，那是陽春麵。多好聽，什麼都沒有，光有個好名堂。」

她想通了，自懷玉臉上閱讀了他的模稜兩可，好好一個情人，何必用一個虛假的小生命來逼成柴米油鹽的丈夫？婚事不由他提出，一生也蒙羞。她不是罔顧自尊的。她舉杯：

哇哇地哭，絕對不是「演技」。

史仲明把握一個最好的時機，自上衣口袋中拎出一張票子。像是預設的陷阱，只待他一腳踏空。他指指上頭的數字。

對方停了半晌，不肯作聲。

樓下是辦公室，二樓是排練教室，三樓擠滿了床，一張挨一張，夜裡躺著的，儘是無家可歸的少艾，沒有一個女孩說得出自己的明天——會是一個紅星，抑或一生只當紅星背後的歌舞|女郎陪襯品。誰會排眾而出，脫穎而出？一切言之過早。

門鈴一響，丹丹在沙發上直彈而起，好似被世上最尖銳的針刺了一下。

戲還沒開拍，先聲已奪人。

丹丹目送三人走了。三個人，段小姐靠他比較近。

「我是不肯的！你別仗勢欺負人！不要你捧了，大不了我走，你跟天橋的流氓有什麼不同？……」

「有？」金嘯風心頭一動。眼為情苗，心為欲種。她不應該那般地看他。雖然他老了，頭上都是夾纏不清的白髮，半生過去了，然而在這前無去路，後有追兵的一刻，漫天蓋地只是一個不相干的女人的目光。

「他吩咐不好說。」

「你們想幹什麼？」

她對他很好。

他又自個兒到附設的咖啡座喝上一杯咖啡，開始寫信。

「你以為妓|女容易當么？——你有這能耐么？你憑啥把戲弄空頭弄白相，討男人歡心？」一邊說，一邊把黏在她頭上臉上那一縷縷的棉絮撕走。

「我這不是要到郵局去么？」

懷玉道：

鄭先生堅決要提款，勸說三天無效。

他故意道：

「宋小姐，待會要約位編劇家與你會面，金先生吩咐他特地為你寫一個劇本。金先生——宋小姐，你快樂么？」

「金先生，電影出問題了！」

「我也不好過。這幾天不拍戲了，明天帶你到一個地方去？」

他怎禁得起這般的折磨？

「丹丹，要是我找你，鈴聲響了三下就掛上了，那表示I LOVE YOU！」

段娉婷體貼地：

她們學習排練的是什麼？

「我要比她紅！」

「那當然，一捧你出來，就沒有段娉婷了。」

「事出突然，我也盡了全力。」史仲明不帶任何表情，「我一向不是掉槍花的人，只是——」

丹丹被史仲明領著，十分地不樂意，但又不敢過分張揚。她下場后，驚魂甫定，下了一半的妝，就來了這個經理級的史先生，道金先生要見過。

李盛天叱責著懷玉：

他握住丹丹的小手，拍拍她的手背。

三年。

她厭倦了追和逃。

聲音太低了，錄音不清楚，導演喊：「咳！把釣魚竿移近一點。」

「他一聽是十倍贖回合同，當下也沒什麼異議。其實是掩不住的歡喜啦。」

「唐懷玉，這小子鬧罷演，他賠得起么？你跟他怎麼說？」

只要懷玉安頓她。

「從前有。後來見我要當明星，他罵我貪慕虛榮，就跑了，臨走還打了我。」

丹丹很堅決地道：

雖然陽澄湖的蟹，是全國最好。膏是鮮腴的，肉是肥美的……到底，她也是吃過螃蟹的人呀，頓興離鄉背井的落寞，當初，是誰與共？

懷玉很敏感地，聽出來班主不再稱呼「您」，如今是「你」——可見也真是帶給他無限憂煩，何況他又提不上號了，身份不得不由「您」淪為「你」。直是勢利。自家人都這樣。

丹丹好奇地忙上前觀看一陣，只聽得都是牢騷。

金嘯風眷顧丹丹的自由，只是隔幾天來看進度。

「好！」丹丹奮勇地道出心事，「我要比她紅！」

懷玉如同呵護一個孩子似的呵護著她。真是夫妻情分。踏足於此，銀網子？他便搖身變為金蘋果了。他們再也不寂寞。

她有點惱恨他這樣說。一點也不著緊，證實不了自己地位。她道：

——呀，經過了三思，可見他不願意騙她。丹丹很放心，他奮勇豁出去了。

這麼地心狠手辣，著著佔了先機？

當段娉婷這樣作時，她也是一|絲|不|掛的。

她掩人耳目地先走了。出到九江路，大夥喊它二馬路，她便迷失了，只見人群在身畔打著轉，朔風在發間迴旋。冬日的太陽迷惑溫暖，附近有兩家糖食店貼鄰開著，招牌都標著「文魁齋」，都說自己是正牌老牌，別家是假冒，更賭咒似的繪著烏龜，大大的自白書：「天曉得」。

「金先生我不方便說。」

這一帶有小旅館，有「包飯作」，正在準備燒晚飯派人挑擔送上門。有印刷所，也有各式的招牌，寫著「律師」、「醫師」，夾雜著「小桃紅女子蘇灘」、「朱老二魔術，專接堂會」……還有鉛皮招牌，是「上海明星影劇學校」，附近人聲喧鬧。

丹丹一聽，臉色一變，青紅難辨，手足無措，什麼叫「賺頭」。

「你喊什麼？」

「保衛爾是什麼東西？」

「我當然會壞，善良的女人都是笨的——為了壞男人，半死不活。」

丹丹四下一瞧，這弄堂房子是一座作藝人宿舍，於此下午時分，也許都外出了，也有整裝待發的。人人都有事可做，連她惟一要找的人，也有事可做，只有自己甚是窩囊，來投靠，反似負荷——她估量著可以做什麼？燒飯洗衣？只為一點她也控制不了的私念和渴想，驅使自己此行成為一個不明不白的黏衣人。

「——還有一個班子的人。他師父也在。」

黑妞青梅竹馬的愛人樹根，變成了一個立場不穩，又冒昧怯懦的小人物，即使他當初是那麼地純樸、健康，不過遇上了戰事，竟然投機取巧，投靠了日本人，當了漢奸，反過來欺壓同胞，小人得志，把當日的情誼拋諸腦後。黑妞非常看他不起，所以也恨之入骨，到自己加入抗戰行列時，便奪了敵人軍火，一槍把他結束了。

他只好這樣地跟她見過：

——不過它也像一般的學校，設了校務主任，有教師。每天上六節課，四節「藝術」、兩節「文化」，教師會教這群小女孩一些時事概要、外語會話、練練字。

他無力地把聽筒擱下。是的，他不會死，他肯定混得上一副好棺備用。他只是衰退，消逝。回首更似一場夢——馬上想起樂世界落成那天，他神采飛揚地站在人叢之中，揚言：「這是上海惟一的娛樂大本營！」

「念著家鄉了？」

後來。

要租個小房子，住下謀生，金神父路或莫利愛路的斗室，租金也很貴。身邊的錢，未免坐食山崩。

那人不好意思勾留，依依不捨地回頭，只得走了。懷玉但覺十分氣惱。

當他想念這騷|貨時，她那雪白的凝脂般的肌膚便在眼前掩映了——怎麼可以這樣白？幾乎看透了底下細網似的血管。

誰知有一天，接了德律風，有個操美國口音的男人，自稱是威爾士博士之子，到了上海，要拜訪他，代「先父」收取專利費。

「耶穌？」懷玉抬頭一看那像，「這洋人的神像可真怪裡怪氣。」

「小丹，來嘗嘗，這是可口可樂。」

「我們出去談談事情。」

她柔順地，藏身在金嘯風懷中。不知道他是誰？自己倒像自一個男人手中，給轉讓到另一個男人手中。黃叔叔、苗師父、宋志高、唐懷玉、金嘯風……

懷玉一嘗：

勸說了半晚，懷玉也聽不進。

段娉婷是如何地當上了這戲的女主角，自不必細表了，反而是那投資十二萬元的大老闆，對唐懷玉並沒投信任的一票。

又喊他：

「你想要誰？」他睨著她。

「難為嗎？」

——金嘯風直至今天，也不知他究竟敗在誰的手裡？這永遠是一個隱伏在青天白日的敵人。他也許一生也翻查不出底蘊。只是那一天，他如雪崩海嘯似的豁出去了，極度的亢奮也令滿意走投無路……

心裏還有點憐惜的歉意。

哦，他的魂魄終也低頭了。他終也壓倒他那苦苦的維持支撐。丹丹偷偷抿嘴一笑，就像那冤沉黃浦的魂，縹緲回到她手上。手上的懷玉。

唐懷玉想起丹丹當初也曾這樣明明地威脅過他的。

闖到黃老闆辦公室，質問：

「你來看？一定？」

「官門的，吃不了兜著走。」

「我多了一個老闆，也得知道一下，憑我倆交情，這稀鬆平常的事還是私密？」見他不答，「真不說？我拒演。」

因為妒忌才會憎恨，而且又失敗了，心潮洶湧，入戲太容易了。

麗麗女校其實不是學校。

金嘯風回到丹丹的屋子裡，樓上樓下都早已悄然無聲，他沉重的步伐只好輕輕地踏進去，像踐踏在每個人的夢上，一不小心，便踏碎了她脆薄而又反彈無力的夢。風浪勁，冬天了，滿路的樹只余枯骨，滿目都是蒼涼。

「那沒關係，拍電影是花綠紙鋪路，講賺頭的，不是賭氣的。」

好，看他下什麼注碼。

金先生晃蕩著一杯酒，打個招呼：

她很憐惜地，撫摸自己賁起的胸脯，有點羞澀。她擺脫不了命運的操縱，她又「生」了。如握著一頭待飛的小鳥，她的身體。也許真的如傳說中一般——一個女人，捧她的人多了，她的命就薄了。httｐｓ://ｒｅad.99cｓw•com

「好料子！是不是當選送的禮物？」

車子一直往銀行駛去。

奮力張開眼睛，張至最盡，四下回望，四下回望……那麼著力，眼眶為之出血，什麼都見不到，什麼都見不到。

「貴姓啊？」段娉婷笑靨如花堅決地問。

金嘯風恍然大悟。

他也是把心一橫，靈機一觸，便把西樂伴奏歌舞，另闢蹊徑，成為始創先驅，手底下最登樣的牡丹，宋牡丹，第一次上場——能在樂世界，定必打開名聲了。

「她，知道么？」

「金先生——」

聊了半天，方又明白，也不是「貪慕虛榮」，只是在上海，一個姑娘家如何立足？

「我不要。我不想跟你分梨！」

「中國第一部有聲電影——『人面桃花』即將開拍，無聲片邁向有聲片的新紀元。」

又問：「記得我本名嗎？」

一出來，才不過下午，四下一片黑暗，天地都溶合在一起了，有如他黯淡的前景。密密的雲層包圍著世人世事，大家都掙扎不來，沉悶而又遲鈍，壯氣蒿萊，頭腦昏沉欲睡，呼吸不能暢通。

血花紛飛的刺|激，令她變得容易悸動，也令他獸|性大發起來。

「嗯，這樣綳的笑法，好假。」

丹丹一點也不遲疑，即使懷疑，也不遲疑地，又點點頭。

段娉婷沉吟半晌。

毛毛雨在心中下著：

「待會有工夫再算，先喝一盅，來來來，入席了。」

都是兒女私情。一些與民生無關的心事，長期地嚙蝕，陰魂不散，心深不憤，欲罷不能。像火燒火燎，都脫不去的，一生盤踞不走的一顆小小的淚痣。

「這樣下作，不清不白地混在一起，這不是上海人最愛攪的『同居』么？」

一拎起聽筒：「喂——」

「是啥意思？」金先生呼嚕地抽吸著熱騰騰的家常的沒餡兒的面，一邊問，「送上門來了？」

「我下面去，金先生你要不要吃？」

「不——」她看著他。

「只是催她快一點。」又笑著補上，「她直問：『誰？金先生又怎樣？』」

「你不回去！你知道嗎？金寶也不回去了，你們一個一個，都各懷鬼胎了！」

「對呀，此中自有玄機。」

劇烈地疼。

金嘯風默默而又穩重地，一步一步，走出他一手締造的王國。國策也是「先安內，后攘外」。回家。

丹丹自個兒一笑，很得意：

曲終人散，人也朦朧地入睡了。

懷玉強調道：

「要哪裡都不是，乾脆耽上海好吧？上海灘可沒虧待過你宋小姐呢。」

金嘯風一瞥：

看來也只有李盛天把持得住了——不因為藝高，而是一切誘惑綺念，沒招搖到他身邊。那些雛兒，一個一個，卻各懷鬼胎了。

不是回到巨籟達路的公館，而是到了霞飛路的宋寓，即使什麼也沒有了，他都會竭盡全力保存這個小小的安樂窩，給他小小的女人一直住下去，住下去，伴著他。想起他派予史仲明的最後任務，雖是時移勢易，難得他欣然允諾：「好！一切包在我身上！」不是活絡門閂。

「唐，你聽過一個西洋的童話嗎？」

「我吻你一下，你會變王子嗎？」

「對，你多大？」

懷玉腦筋一轉，便披衣要出門，他也想到了。段娉婷垂死掙扎：

懷玉變了。

她很惶恐就此死去，然而她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氣，意亂情迷群魔擾攘似的。金嘯風愛憐地捧著她的臉，他又重蹈他最初的戀慕。

他猜想一切可能發生的事，一個最大的疑團。他還不能確定這是不是他的敵人，有些膽戰惶惑。她？

丹丹挺身而出，終也上場。

在這些思春難熬的靡靡之音唱和伴奏下，丹丹只覺世上的男人盡往她的大腿瞪，而她又毫無廉恥地賣著，真委屈。

丹丹驀地見到段娉婷了。她那麼的一個人，何以她倒沒有見著呢？眼中連一粒沙也容不了，如何容人？

馬上變得天真而又虔誠，爾虞我詐的招式都拋諸腦後，打算此生也不再動用。

她有點下不了台，只好道：

金先生把支票拈來一瞧：

年初。年初人人都知道有金先生。年底就不一樣了，虧這可口可樂廠的東主，還是給這面子，深究起來，反倒有點諷刺了。

未幾，報上又出現了這訪問稿，威爾士牌更加名噪一時了。

「是的金先生。不過已經訂了三年合同了，眼看快要忙不過來。」

她要他，但弄得不好，與苟合的男女關係又有啥分別？她不要任何試探、測驗、爾虞我詐，沒心情也沒有時間。在這關頭，認定目標，命中它。

丹丹閃閃眼睛，淺淺一笑：

她令他搖身變為一頭獸？這真是個迷離而又邪惡的境界。她是誰？他是誰？

「不要餡兒。」

「甜不甜？」眼前的懷玉問。

丹丹把男主角的身世都改掉了。

是她！

丹丹此刻也竟接了個奇怪的德律風。

正走著，後面彷彿跟上些人，回頭一看，不過是聖三一堂里的善男信女，全是上帝的羔羊，剛才還在同一爿瓦下禱告，各有自己的懺情。

玻璃下壓著懷玉的照片，壓得密不透風，鐵案如山，他又記得她這樣說道：這下可好，從此逃不了。

「你認得路么？」

他感到頭頂上，的確來了朵烏雲。雷電不響，只在他心中悶哼。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波已平，波不起。他頹然，已是強弩之末：「讓我想一想。」

她笑：

這樣的信靠，她最明白了：他曾躲避她，越躲避，是越想跟她在一塊。現今分明了，大胆而迷惑地，作一次案，渺茫中令她感覺到一種比他倆相加起來還更大的勁頭兒，催促二人，投身水深火熱，旁若無人，目中無人。然而又等到了九時三十分，她疲倦了，開始有點騷亂，只把皮毛領子又裹又松。四下里的旅客已然換過一批，此中有否奔赴杭州蜜月去的新人？她已無心一顧。

段娉婷懶懶倚在枕上，預備倒下，又用兩隻手臂綿綿支撐，彷彿在呼吸他喝這牛肉汁的姿態。他如此地若無其事，一仰而盡。她道：

「綽綽有餘吧金先生？」

想想，多月之前，還是一頭一臉的灰，簡直不敢抬起頭來做人，空有一身好本領，六面沒出路。如今嘴角掛上笑意，竭力掩藏傲慢，與各界周旋。

只余空虛蒼白，不著邊際。當她擁著這一座山似的男人時，停步四望，還是他最可靠。誰願再努力苦撐？日子變得全無意義，只想倚靠他，直到下一生。

「小滿，我一見你的臉就想——」

漸漸，丹丹學會了怎樣輾轉反側來承受她的男人了——只是，當在激蕩銷魂之際，她忽地幽幽地喊：

那用長竹竿系住的、帶線的話筒，便在游移著，晃高晃低。試了七遍，感情都乾涸了。段娉婷與唐懷玉掛著疲倦的微笑，不得已，提高聲浪，幾乎沒嚷嚷：

「不，師父，」懷玉申辯，「只是好朋友。我交個朋友也不成？」

如果不是真的……

懷玉不動。丹丹又道：

台下偏走進一個人來。

他拍了三場戲，一場助紂為虐，一場羞見故人，一場自我反省……演來演去，角色告訴他，這樣下去，沒有意思沒有骨氣。

段娉婷不准他退出去，在他耳畔喃喃：「就這樣……就這樣……」

在理髮廳里，他們把鐵鉗在火上烤熱，火熱如地獄，然後往她發上一鉗，一撮一撮地，給燙成波浪，剛燙好的短髮，是冒著白煙的，因為焦了，本來又黑又濃，不免變了色，變得黃了。像一張藥水上不足的黑白相片，一張緩緩褪色的相片。

「真的！」

他還有正事要辦，最近方把日夜銀行所吸收了的大量資金，挪出大部分來買進浙江路上一塊地皮，造了批弄堂房子。

——只有一個人是寂寞的。

無意地瞥到浴缸的邊兒，竟有她浴后的痕迹：有一兩根輕鬈的短細的身上的毛髮，偷偷地附在米白的顏色中。映進眼帘，怵目驚心，他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悸動，心飛出去，眼睛溜過來，身體卻釘住了。

說著便奮力地扔了聽筒。

不知過了多少晨昏……

「扭傷的腿還疼不疼？」

「我保證不會。」

「你……比我想象中淫|賤！」

「唐懷玉，站住！」

有人背地裡傳說，金先生的資金，部分來自日方，如此一來，不免背上「漢奸」之罪名——不過此刻大家奇怪地指著市場上高懸的橫布條，原來上面書了「土布運動」四個血紅的大字。

「可惜蟹季短，拼盡了也不過兩三個月，好日子真不長。」楊先生嘆道。

「過幾天繼續發通告。布景出了問題。」他把話安慰她，「別慌。」

緊咬下唇，止不住疼，唇上滲出血痕來。

「就喚『東北奇女子』吧。」

「你好。上回的壽酒沒吃。就病了，怕壞了氣氛，不敢來，你沒生氣吧？」

金先生一壁在忖度改個啥戲名好，大夥你一言我一語，什麼「東北浩劫」、「鮮花情血」、「摩登女性」，終於他靈機一觸：

懷玉也是心情惡劣，自身難保，如何保她？不怎麼經心便噴口：

懷玉發出可怖的叫聲，雙手叉捏著自己的脖子，臉上憤怒得紅通通，不斷地喘著氣，像是一頭陷於絕境的黑馬，誰碰它一下，都要把對方一腳踢死。

「到底不是咱的地土。」

懷玉笑：「我沒有忘了，不是欠你棗么？這不是偷的，是買的。用我自己掙來的錢。」

「可是鄭先生？」

「不，是我送上你門來。」

「我又會唱歌，又會跳舞，我不信自己紅不了！」

「哎，又要忙死了！上回胃痛，還沒完全好過來呢。」

最後她又緊擁他一下才走，沒有不舍。他們還有一生。

只要他「急流勇退」，馬上便里弄傳揚。

段娉婷忽地很煩躁，意態凄然，她不過先愛上他！竟受這般的委屈。她一直都是自私的，也是自驕的，一直都在這紛紜的世界中存在得超然，怎麼一不小心，便牽愁惹恨，受盡了他的氣？

「我什麼都記不起來。」

「排練得差不多，我們就可以演出了。我要改個名字，叫沈莉莉，好不好？女明星喚作『莉莉』的，准紅！」

「誰著他送來？」

過了這一關，過不了那一關，都是生死關頭。

史先生看出來自己的位置，想他也看出來段小姐的位置。做人甚是上路。

懷玉睡不著，順窗望出去，滿天的星繁密忙亂，雖然全無聲息，然而又覺一天熱鬧意。整個上海，陌生的城市，開始安靜地入睡了。空氣是透明的，隔著空氣，只見她如嬰兒般沉沉蜷伏。

「好，好。仲明，你為我跑最後一遭。」史仲明滿腹疑團地看著他。

懷玉一怔，她「貴姓」？真的，連她自己也不曉得。

「你說中秋再偷棗兒給我吃……」

上海南市區這天可熱鬧了。

芳菲的世界，歐美各國各式的浴露香水，她最愛洗澡了。或者，用一個心愛的男人給她洗去往昔的污垢，一天一天地，她將會回複本來的真相。越活越回去——正是一種渴想。

忽聞辦公桌上一陣急鈴。

「你要啥？」

人叢中有人喊：

「換了老闆？」

她不同，他想。她自是不同，縱橫江湖上多年了，十幾歲，到廿幾歲，應有盡有，一切都有過了，發生任何事，不會手忙腳亂。而自己，剛剛興起，又敗下陣來。心很灰。強顏：

她直視著他。他比她小一點，比她高很多。

杭州？

「太甜了。」

丹丹剛剛出的一陣風頭，馬上又波平浪靜了，她一陣失意，真難為啊，到底還是敗在她手上。

煙商之所以給他這個面子，自然因為他有「力量」去庇護，即使官門查禁，雷聲極大時，他也能把「包打聽」打發掉。

「在北平，另有個等著牡丹的人。」

懷玉百般無聊，弄堂中有人喊他聽德律風去。

末了，她的結論就是：

回頭一看。誰？

懷玉還沒來得及接碴，只見眼前的女人，抿著她自嘲而又天真的嘴唇，道：「都不知要花上多少冤枉的吻。」

「來自北平天橋的吧——你認識他多久？」

電影公司把劇本送演員。

正在絕望，誰知懷玉拎出了一小包的點心來，拆開，丹丹一瞧，啊，是棗！

戲中的黑妞，是因為國家仇恨，然而，現實中哪有這麼偉大？

「住下了？」

史仲明機警聰明地處處先為他著想：

傭人過來侍候，一桌都是精緻繁雜的小工具，他不管，只為她剔去糜爛的紫蘇葉，只道她是沒吃過蟹的囡囡，囑咐：

「什麼？金寶也不回去了？」

懷玉瞅著她，忍不住，很同情地笑了。他問：「青蛙是如何變成王子的？是轟的一下就變了，還是褪了一層皮？」

金嘯風一笑：

「金先生，難得啊。小戲院小片子，今兒晚上沒約人吧？我們陪你看。」

他們都徹底原諒了對方，不管發生過什麼越軌道的事兒。

是的，恐怖。什麼都不是，只有「年歲」是她的致命傷，她永遠永遠，都比她大一點，終生都敵不過她。是因為年歲。她不能不敏感地跌坐，就一跌坐，自那大鏡中見到遙遠的儷影。這一秒照著，下一秒就更老了，剛才熟悉的影兒也就死了，難逃一死。她的青春快將用罄。為賭這一口氣，她非得把他攫回來。

他挑釁道：

是電風琴的音韻，如果唱出來，那就是：

懷玉也笑：「是么？我自己倒也不在意。反正有就是有。哈哈！」

大廳上弔著一盞精緻而又輝煌的燈，玻璃碎鑽似的微微顫動，發放媚眼似的風華。地板是閃光的，好像直把每個人的秘密自足下反映到地面，無所遁形。低低垂下藍色的天鵝絨帷幔。天鵝絨，看上去涼，摸上去暖，總給人恍惚迷離身不由己的感覺，不相信自己竟隨著音樂作出一些細碎而又難受的舞步。她倒在他懷中，漸漸由微動而不動了，二人只在一個小小的方寸地晃蕩著。他公開俘虜她，她公開投靠他。

「我什麼時候可以當明星？」

「那怎麼辦？我可沒有能力不許人家拍照的呀。」他逗她。

「無啥，不過受人所託，小事一樁。想向你借點東西用用——」

「我的事，你知道么？」

「你如何提拔我？我懂的不很多，不過有機會，我肯學。學學一定會。」

也都迷上了片中的男主角。

忽然間興起一陣厭倦，厭倦一切的死傷，追和逃，這念頭突如其來地，漫遍全身，是的，心腸肺腑，末了付諸血污。

他要捧他，也要留她，簽個合同自是上算。而且因著互惠的情況，條件訂得高。段娉婷比較老手，一向不肯受束縛，這回眼看形勢很好，且有聲片一出，誰還再去拍無聲片了？

「——」樹根羞慚地低下頭來。

一見到他，狂焰燒起，驚惶失措。

「不唱。」

「——你明知道我是見一步走一步，我接不成另外的場子，也唱不了堂會。如今看來，金先生是決計不會放我一條生路的了。」

還有三天就過聖誕節了，上海比較摩登的男女都以參加聖誕舞會為榮，得不到機會的，惟有到教堂靜默禱告。

劇本寫好了。

她用了二十七句話，把青蛙王子的故事交待一遍。

段娉婷見懷玉只強笑，便捏捏丹丹的旗袍料子：

——她一來他就走。他竟然因為「有事」，就不理會她了。

丹丹在一個陌生人面前，很容易地便肯于點頭了——當然放心，馬上就各奔前程，此生也不會遇上。故，很私己地，點點頭。

「沒說過？——我老了，記性壞，不過你記性更壞呢。」

「唐。是我。」

幸好此時，見洪聲匆匆地趕回來，一見懷玉，便責問：

丹丹記得是懷玉管的車票，便又再等，下一班？要等到九時四十五分。她不怕他失約失信，他不是這樣的人。她是怕他逃不出來。

出來時不免也碰上了影迷。二人也不便過於密切，保持一點距離。影迷們私語：

「怎麼蒸？」

「秋萍。」

只要她這番誠意，打倒了那個撿現成的漂亮的女明星。哦，女明星，女明星見的人還少么？不定就是懷玉，而且她也不怎麼介意，看真點，那段小姐也有廿來歲吧。丹丹很放心，她比自己大很多很多。看看，不像的。丹丹逼令自己放下心來。

待懷玉去后，丹丹望著那小包的蜜棗發怔，非常地悵惘無依。

雖然懷玉不相信他就此走投無路了，事實上，凌霄大舞台仍然上戲，仍然是洪班主的一夥，人人都照舊，《立報》上卻刊了段不起眼的報道，說及武生唐懷玉一天因練功拉傷了腿，只得暫時停止演出，日後再答戲迷們的熱情。

這種疼痛是突襲的，陡地一下，像一把利鑽，打眼睛鑽起，鑽進鼻腔，撬開喉頭，直插五臟六腑……

陡地，德律風又鈴鈴地亂響了，懷玉吃了一驚，忙抓起聽筒。

當然，怎麼可以漏掉最具代表性的「毛毛雨」？丹丹還是「毛毛雨」的女主角呢。

說完一伸手，便把那杯牛肉汁搶過來，自己一口一口地喝，太燙了，舌頭一下受不了。懷玉見她沒來由激動，念著女人都是這樣的，動輒跟自己過不去，這個那個，不問情理，硬是不對勁。他又把那杯子給搶過來，當她面，大口地喝掉，她才冰釋前嫌。

懷玉延她進來，只好介紹：

原來人人都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往往在它夜半敲門時，方才大吃一驚。

「我實在不知道——」

丹丹微張迷茫的眼睛，反問：

懷玉在她耳畔：

有一日在吳淞漁船中，查出私土，值一百萬元，曾經被扣留若干時日，不久即開釋了，報上都登了，私土來自雲南、福建、四川、貴州、廣東等省，分作重一磅或二磅一包，作圓球形……這批「圓球」，不了了之。

丹丹空餘一身細細的汗，半息遊絲——竟全沒有工夫念到，何以一夜之間，她就是他的人了。一切都是渺茫……

「我們到什麼地方去好？」段娉婷忽爾無助起來。前無去路。

懷玉不知就裡，便不肯。

「穿成這個樣子，去擠電車？我又沒把太陽眼鏡帶出來。怎麼坐？人家都認得的。」

「丹丹，你待在這兒不要亂跑，晚上回來才安頓你。」

原來吃的是來自崇明島的陽澄湖大閘蟹，頂級本有十兩重，不過蟹季還未正式開始呢，是今年的頭遭，趕著上，也不過七八兩。同桌的除開一幫男人，丹丹是惟一女客。他為她擺設筵席。

「借了的東西，有機會再還你吧！」

「哈哈，哈哈，啊哈哈……」懷玉笑給段娉婷聽。

臉紅耳赤，倒不一定是為了「昨天哪兒去」，而是為了在兩女面前，他竟爾「不比從前」。他咬緊牙關，好像如今惟有段娉婷指引一條生路，重振雄風，要不今後一直的被人「你你你」，他如何受得了？十二月里吃棒冰，頓時涼了半截。難道他在過去的幾個月，沒有給班主掙過錢？沒有紅過么？真不忍心就坍了。

她煩躁地重重地又在木椅上坐下來。一聲長鳴又帶走她的希望。

說這番話的同時，懷玉只沉迷於他的第一個女人，他實在太忙了，他對她的身體還不太熟悉，根本無法推拒她任何一個字——他日漸地離不開她，熾熱而充滿希望的日子在以後。像個抽上了鴉片的癮君子，泥足深陷。

「我給爹寫信，錢也匯過去一點。」

大勢所趨，無聲片要過渡到有聲片，「第一部」斥重資所拍的有聲電影，在拍攝的當兒，能把聲音也收入蠟盤唱片，大家都覺得了不起。

蓬萊市場在這天落成，舉行了一個典禮。年來，既有九一八事變，又有一二八事變，全國都展開抗日救亡運動。不過上海的經濟有畸形發展，日貨洋貨仍充斥，國貨在市場上就一落千丈，沒有出路了。

段娉婷一怔，暗鎖了雙眉。

「你為什麼逗留在上海？」

當他凝望著她時，她的心開始劇跳，柔腸千迴百轉。想到幾年來，身畔都是一些有條件的男人，給盡她想要的，名利地位，以及讚歎奉承，沒有一個像懷玉——什麼條件都沒有，卻是稀罕的。當她要他，他便稀罕。她不要耶穌了。

段娉婷不及對「金先生特地……」起反應，史仲明還不讓她喘息：

「我正煩著呢。要不她跟你們南下。要不，我就送她回北平去，我答應過志高的。」

她會瞪著大眼睛問：「魯迅是誰？」

「——不好說。」

金嘯風一咬牙，開始用最原始兇猛的方式來對付這小小的姑娘。她說她忘了，他知道她沒有。於是懷恨在心。

「唐，我們慶祝兩樁喜事。」

「提款？那不是要我難綳？事情弄成這樣，銀庫里是淘空的，弄勿落！快想辦法！」

史仲明馬上把收據拿出來了，除了簽名，下款還有「此款一次收清，別無枝節」。金髮的小威爾士還沒說半句話，已涼了半截，進退兩難，金嘯風見狀，忙關切道：「上海地方不錯，我會關照手下照應你到處玩去。這裏區區五百元，小意思，只供零花。」

「人面桃花」開拍已有半個月，還沒拍到重頭戲。這故事是講一個受封建禮教毒害的歌女，段娉婷演，遭受重重的折磨和壓逼，仍不屈服，愛上了一個唱戲的，唐懷玉演。利用有聲的條件，穿插了京戲的片段，全是他的拿手好戲：「火燒裴元慶」、「雙槍陸文龍」、「界牌關」、「殺四門」。

未幾，她又道：

到了晚上，班上的人都回來了，丹丹的事，也就人人皆知了，見她這樣地豁出去，也是個沒爹沒娘無依無靠的江湖女，倒也非常地照應，招待吃過一頓。

「我們拍戲的酬金還沒到手呢？說好是一年三節支付，早知道賒一百不如現七十。」

顏通依她的意思改劇本。

雖然她的皇后當過了，爆竹也燃過了。紅彤彤的殘屑，到了夜晚便被竹帚一下給掃掉，露出灰白的泥地。遊戲已經完畢，但名銜到底是亘存的。

「——沒安好心。」史仲明道。

「我？」

金嘯風涔涔地滲出冷汗，就像正有數百雙凌厲的眼睛，在監視他交出帥印。他的信心，排山倒海般竟仆到史仲明前。風滿樓中，儘是五色花燈亂轉。

到此關頭，實在也不因為答應過志高。李盛天語重心長地道：「上海是個『海』，懷玉，你別葬身海上。」

史仲明被他這樣當著外人面前一說，吊梢眼睛眨一眨，他一看，已經瞭然。不過有點抹不開，到底只是小姑娘家罷。遂淡道：

但實在因為追隨他那麼久了，他完全明白他，一到利害關頭，這下可好，考驗自己的真本事來了。

懷玉很疲累，和衣往床上一躺。

「北平的酸梅湯？」

他把丹丹扯過來，她摔開。他道：

「小丹。」他喊她，她不應。他又笑道：「宋牡丹小姐，看你多小器。我就是要來個『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人面桃花」在中央大戲院，連滿了一個月。雖然，毛病還是出來了，幾乎每一場都有毛病，因為放映時，一方開映機，一方開唱機，彼此快慢稍有不同，片上演員的動作跟發音便脫節了，有些場先張嘴，后出聲；有些場先出聲，后張嘴。這種唱雙簧式的蠟盤配音，是有一點點的「遺憾」，不過，第一部，大家都迷上了。

方轉身，唐懷玉神清氣朗脫胎換骨地迎上來，他把握這個良機，正正地看著他的對手，一字一字地道：「金先生，上海真是個好地方，一個筋斗，也就翻過來了！你肯來，真是我的光榮！」

這屬規矩會的紅教堂，傳來一陣輕柔而又溫馨的鐘聲，因為它，每個人都好像天真了。

「不告訴你。」

另外的一個紅武生，來自天津的蕭慶雲，走馬上任，客串助陣。

「你睡吧。」

再來，話還沒完，導演又喊：「咳！進畫面了進畫面了！」

只聽得緊弦急管在頭腦里轟鳴，一下一下，一下一下，尖刮的粗鈍的，頭腦快要炸開，湧出血泉。

「——我是勸你收手，你不敢回去當個安分守己的人？」

「月亮還沒有出來？——」丹丹不知道自己在講什麼了，抬眼透過窗紗，真的，見不到一點寒白的月色。只是渾身火燙。吃得差不多，便見那黃老闆即席尷尬地開了一張支票。先遲疑一下，才又填上了銀碼，遞給金先生。

矯健的游龍，又哪堪蟄伏于溫柔鄉中呢？一身精力，便向三面堅厚的牆壁進攻，球兒打向牆頭，擊力很大，且這球，硬梆梆，分量足，打起來動用臂力，九*九*藏*書來回跳彈，大汗淋漓。懷玉從前練功的身手，用用還在。永遠在。他就是不耐煩乾熬，像拍戲時，等打燈光，等培養情緒，等導演先到燕子窩上上電……

丹丹急了，忙借點勢力：「我但聽金先生的。」

「她們調弄得不對胃口。」

「什麼？」

「雙槍陸文龍？」

「你呢？」

心情落實了，臉上有不可言喻的媚態，比台上拾玉鐲還要妖嬈。

「什麼？」丹丹惺忪問。

她比不上任何一個金先生的新歡——她不是新歡，她是「舊愛」。

「還是一樣：金先生。」

他也有難宣諸口的沾沾自喜：

「有句話：男人俏，一身皂；女人俏，一身孝。哦，啥風光都由你獨佔了？」

「聖經上說，」段娉婷笑，「一句好話，就像金蘋果落在銀網子中。」

「秋萍——」

他見到了她！她一定是輪迴而來。就在那迎春戲園，五馬路最出名的一個戲園子，他也是個一等的案目了，啊，說來是多久之前的事……

「不不不，是我送上你門來。」丹丹一頓，有點嗔，吩咐他，「噯，你今兒個晚上怎麼吃得那麼痛快？不要急嘛，隨時都有得吃。撐死你！」

而，金先生也來了。黃老闆親迎，他很高興自己有這個面子，金先生道：「我有興趣看看片上發聲多新鮮！」

史仲明也很為難：

顏通建議來一部「進步電影」，由宋牡丹擔演。她便是東北農民之女黑妞，因為戰爭爆發，家破人亡，青梅竹馬的愛人樹根與她經歷重重的艱險，終也難以團圓。黑妞被環境催逼成長，加入了抗戰行列，將計就計，奪取敵人軍火，在炮聲中、火光中，壯烈犧牲……

手中一柄鮮黃的雨傘，旋呀旋，身體若隱若現，她明白了，這些日常的舞蹈動作，上了台，是這樣的。頸項涼悄悄，保護著自己的一頭長發早已灰飛煙滅，她也就整個地暴露了。

未幾，鎂光亂閃，引出了一個標緻的小姐，身穿一襲土布旗袍來剪綵，那是淡淡的胭脂紅，長至足背，衣衩開在腿彎下，領袖和下擺都緄了雙邊。小姐成了萬眾矚目的焦點，也有捺不住的緊張興奮。只聽得宣布：「宋牡丹小姐。」

「你親我一下。」

懷玉一直都不相信這個事實。丹丹也脫胎換骨地自門外裊裊而來，史仲明伴在身後。

「……有他一份。」

「得罪不起那比他更威猛的大好佬。瞧，一山還有一山高。」

又停了半晌，方才掛上。

「一點點也沒有？」

滿嘴的濃甜，縷縷金絲。

他一笑，來勁了，就把他半生學來的笑，師父教過的，自己見過的，都跟他的女主角表演了。什麼冷笑、奸笑、強笑、驕笑、媚笑、狂笑、苦笑、羞笑、妒笑、僵笑、駭笑、諂笑、傻笑、痴笑、獰笑、慘笑……笑得累了，懷玉一彈而起：「到郵局去。」

「搬了？搬到哪裡去了？」

發生了什麼事？

「宋小姐！宋小姐！」

「你是不跟我們再跑碼頭了？你留在上海，丹丹如何安置？」

丹丹虎著臉過來，伸著手，先發制人地報復：

「以後再說，」金嘯風一笑，「只一個條件：你跟定了不會跳槽？」

初雪一般開始於十二月下旬，還沒到時候，懷玉寒意一夜加添。沒有心理準備。

不一會，便熱騰騰地殷勤地上了桌。

她把她的旗袍捏了又捏，捏了又捏：

他的心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怎禁得起這般的折磨？每個人的心不外血肉所造，不見得自己的乃鐵石鑄成。

「我太老了，不方便告訴你。」

他已經不可以完整地道：

這樣的窘境，又沒有任何人明白，前路茫茫，只有她明白——然而，追究起來，還全是因為孽緣，要是那天沒在樂世界的哈哈鏡中，影影綽綽地碰上了……不知是誰的安排。哦，我唐懷玉已墮落成這模樣了。

記者們諸多要求，一時要她繞著他臂彎，一時要他摟著她香肩，作出十八種姿態來滿足照相機和鎂光燈。拍完又煞有介事地分開了。

哦，真不知天高地厚。

他的行動把這話道出來。

「班主倒是怎麼說的？」

「到哪兒？你說。」

——他究竟借的是啥？

上海是個影城——全國再沒有哪個地方，電影發展比這裏更繁華了。

「你忘了我對你那麼好！一直地等你回來！」

「怎麼笑？」

然而今日他有點失魂落魄的。有吃了點熏田雞熏蛋，想來淡的，伸出小指，示意加添白開水。金嘯風在空檔，身畔走過那些巡迴出售小食如甘草梅子、金花葉、茨菰片、糯米片、粽子等，走馬燈一般，他就是那馬燈的燈心，誰在走，誰在招，他的心只朝台上亮，常來的撐頭也奇怪了。

首映禮，真是一時之盛。

她是被氣派擄掠，絕不是情感的回報。一身宿篤氣，她投靠他作啥？

「小姐貴姓？」

「沒。就讓他受教訓！」

像一個個小蛋圓，金黃色，香的，亮的，丹丹嘗一口，她原諒了一切。棗是濃甜的，咬開了，有一縷縷的金絲。

「給你一點酒，就原形畢露了？」

辮子在正式登台演出的兩天前，她把心一橫，便去絞掉。

「師父您放心，我自己的事，也令您不痛快，不過我是一定不會忘掉您的。」他正色道：「如果我不追隨您們，也可以立個萬兒的，最後也是師父的光榮——我是您一手提攜的。」

史仲明提出來的，真是狠辣而高明了。誰的主意？

黃浦江兩岸，往來擺渡，大都仗著舢舨，這種小船，尾梢翹起，在浪潮中出沒，看去似乎有隨時翻覆的可能，不過因搖舢舨的，技巧熟練，才沒出亂子，從來也沒出過亂子。有它立足之處，就有它的路向。

她縱容地道：

金嘯風在風滿樓中等丹丹來。

他只翹起嘴巴冷話講：「上回？哦？呀對，我都沒在意。」

「金先生，已經花掉十幾萬了。」

下雪的聲音？下雪的聲音？懷玉頓覺他的耳朵比前靈敏了，不但聽得雪下，也聽得淚下，遙遠的淚。

這一說，懷玉又擰了：「我知道有個清靜的地方——」

金嘯風順水推舟，連消帶打，便贊助了這個「土布運動」。旗袍的衣料由布店奉送，並由服裝店連夜趕製，目的是招徠顧客，推銷國貨。不過金先生的意思，還要宣傳土布為「自由布」或「愛國布」，因為這種意義，再也沒有人懷疑他的「愛國」心態了。

他已經會得安排，也有錢了，他要去：

「哪裡才是？天津？濟南？石家莊？鄭州？蘇州？——杭州？」

懷玉頭也不回，只暗暗凝神，耳聽四方。是什麼來頭的？是他的密約圖窮匕現么？照說這神聖的地方，沒有誰知道。

「金先生，不好了！」是日夜銀行的司理，「有個老太太在哭嚷！說是銀行倒閉，她連個棺材也混不上，一頭碰牆尋死覓活，現在給送醫院去。金先生這裏情形太糟，我們也出不得門，巡捕快控制不了——」

不知鶯鶯會遇上誰，不知會亂了誰的心。她只是一個把前人情事，細唱從頭的小姑娘。稚氣未除，求好心切，音定得高了，勁道不足，高攀不起，所以唱詞也不易聽清，竟爾斷嗓。台下有個促狹的，嚷嚷：

「不，我又不是架不住，要認盆兒。而且段小姐已經給聯繫好了。最近有一家公司的老闆，很積極地想弄一部『特別』的電影，只要她一句話，我就——」

「合同上又沒有註明『不得拒演』。」段小姐說。

不過，她也開始傾慕無比的權威了，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捧紅，也踩黑。為什麼得蒙垂青？自己也有點迷茫的自得。如果要往上攀，非得狐假虎威不可，英雄或是美人立萬兒，說穿了，也沒多少個是正道，自小聽回來的書詞唱段，都告訴過她了。

逃到那浴室中，是淺粉紅色的磁磚，他開了水龍頭，要把酒和人都洗去。忍不住也揉擦一下，像她還在。

耳畔還有懷玉的叮嚀：

她當然明白，只不過關乎日子的久暫，終究是摔或被摔——抓緊另一個肯定上算。

她近乎低吟地娓娓縷述下半生了：

懷玉笑：「太甜了。」忘記了丹丹這樣地回答過他。

即是說，不演就不演，三年也別演，公司會雪藏她。段娉婷忽然恍悟了：一定是！

「又說到郵局去？」

他由她自個兒在廚房裡調弄。自來水，自來火，她也曉得了。

他靈機一觸：

懷玉背住他，道：

懷玉不以為然地低首慢行，不覺來至轉角冷僻小里弄，冷不提防，便躥上來幾個人！還是那些人，不過，懷玉心知有異。當下，只聽得那貌甚敦厚謙和的腫眼瞼漢子喝令：

金嘯風不管了，就強捧著她一張小臉，正正相對：

「唐老闆，你昨天哪兒去了？今天丹丹姑娘一來，我就著人到處地找。」

她在霞飛路寓中孵一個禮拜，秘書向他報告：

他過去的歲月，他舞台上的風光，都是一出出的武戲，而武戲，是沒有旦角的，一直沒有，有了一個，為了情義，終於也沒有了。如今他的生命中，段娉婷，她竟然肯如此地看待他，在他最困厄無策的時候。

一切都是播弄。她實在愛他，當他在時，已經想念，他轉身就跑了，她惟有把桌上，那被他吃過一口的蜜棗拈起來，就他吃過的地方，便咬下去，輕淺地一口、一口，吃了好一陣，還沒吃得完。

一直不怎麼開腔的黃老闆問道：

「你抱我一下吧。」

生命原沒有奇迹，他是把畢生的精力和時間都掏出去，才換回來今日的氣派，像煎藥，用了四碗水，熬了半天，才成就一碗葯。歲月漫漫，是的，即使失去一切，說不定捲土重來——只是，人陡地老了。

段娉婷用她一陣輕煙似的眼神籠罩他，有點朦朧，不經意地一掃，懷玉就失魂落魄，不敢回過身來。她目送他逃走了。

「哪一回？」

「是誰？」

正游目四盼，忽見不遠處也圍上了記者。看真點，不是他是誰？他高大了一點，也英俊了一點——因為隔了一段日子不見了，有一點姑息和企盼，覺得他實在很好，只是他改穿了西裝，而她呢，今天不|穿旗袍了，身披一件荷葉袖連衣裙，領口翻飛著一層又一層的輕紗，腰間系了蝴蝶結，一雙白手套，這時裝真摩登，怪道「人人都學上海樣，學來學去難學像。等到學了三分像，上海早已翻花樣」。

紅房子經營的是法式西菜，價錢很貴，他們點了烙蛤蜊、乳酪出骨雞、海立克豬排……末了還來一客白脫起司酥和奶油泡芙。

她一定是渾身都系了最重的物體，石塊鐵塊，血海深仇一併沉沒在江底至深，不肯給他一個機會。即使他夜夜在江邊，眼看洶湧的水流混沌一片，如心事般沉重。夜渡靈柩一樣漂流著，岸燈閃出陰險的微光。隔不了多天，總是有山窮水盡的人來跳黃浦。不過，只是不愛他而已，她倒情願一死？以後，金嘯風高陞了，他為了他那未曾公開過的「金太太」，終生不娶。

淫風四布的上海，拆白黨太多，寂寞的女人有時相信一頭狗，多於一個男人。女主人都喜歡在日間親昵地擁吻著她底寵物，夜裡享受它們那靈活又伶俐的長舌頭。

懷玉自攝影場回到屋子裡時，已是凌晨三時了。

金嘯風得勢不饒人，又補充：

「你怎麼笑？」

世上有誰追究一顆蜜棗是如何地製作？每一個青棗兒，上面要挨一百三十多刀，紋路細如髮絲，刀切過深，棗面便容易破碎；刀切過淺，糖汁便不易滲入。通常青棗兒加了蜜糖，入鍋煎煮，然後撈起晾乾，捏成扁圓形，再裝進焙籠，置於炭火上烘焙兩次，需時兩晝夜——這才成就了一顆蜜棗。

一大團烏煙待要迸發，煤屑也蓄勢飛閃，就在火車要開的當兒，丹丹一彈而起，長辮子有種炫耀的放恣的以身相殉的颼動，車不動，人動了。一扭身，她便也留在上海不走了！

他疲倦地倒身在沙發上，很久很久很久。他不能忘記剛才的一倒，也許因為死寂，他便聽到自己骨頭嘎嘎地響，若沒血肉相連，骷髏就拆散了吧？

「那邊廂是啥閑賬？」

他失給她，倒像一個新郎倌。

「要是你比我先死呢？」

「令尊生前是好友，他在上海多年，我這秘方是他堅要送我的，我不肯白要，便送他一萬美金。」

他在等他的下一部電影。

「咦，你不是曾經罵我，像是天橋的流氓么？漏口風了。」

「我還會貼餅子、包餃子，還會蒸螃蟹——不過，要當了明星，就沒工夫幹了。」

「真有得罪不起的人？」

是爹？他來了？才剛有信說他在北平安好勿念，怎麼來了呢？

這史仲明，三分顏色上了大紅，竟把他金某人也看作小囡了？

「金先生，話倒是有，我不敢說。」

又道：「你不走，我也不走！」

「那最好，小丹，」他把她一扯，倒在懷中，撫慰道，「對不起你了——」

「什麼餡兒的？我去下。」

「唐，我……過期了。」

段娉婷嫣然一笑：

「在蟹殼中央，蟹膏上面，有一塊八角，最寒了，不要吃。」

「好，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范先生壓低了聲浪：

懷玉只覺這才是他的「新紀元」。

對，既是心死，不若另闖一番局面，也比面目無光地回北平強。須知自己也是無處紮根的了，說不定在上海……

「那金先生，倒灶了！哈！」

「剛認識。」

「段娉婷。」

「我跟你走！」

丹丹感激地看了史仲明一眼。

「那不如先習慣喝可口可樂。你大概不知道，整個中國，要有啥新鮮，總是上海佔了先機，還輪不到北平，或者什麼蘇州、杭州的。」

金先生吩咐把車子駛走了，兵敗如山倒，到什麼地方避過這煩惱？

「但註明了『不得外借』。」

「仲明，我跟威爾士先生約了幾點鐘？」然後二人又談了幾句，沒把段娉婷放在眼內。

她這樣地苦苦相逼，他又怎麼按捺得住？

「懷玉，我也不打算這樣子下去，像個無底潭，你及早給我回頭吧！」

丹丹忍不住，笑了：

「你為志高想，怎不為我想？」

她疑惑地看他一眼。他什麼都曉得，她什麼都不曉得。各懷鬼胎，身體貼得那麼緊，歲月隔離了種種凄涼故事，說不出來。二人都恍惚了。太奇怪，怎的會躺在同一個被窩裡？

他甚至不肯亮燈，不樂意麵對一切人與物的光彩，那些痕迹。只願把自己深深地埋藏在一個溫暖的斗室之中，以消長夜。長夜昏沉，一如葬禮，整個大地都穿了喪服，哀悼一個短暫英雄的淪亡。

志高，志高有想象過「回力球」是什麼玩意么？因他在此久了，才合轍了，但志高，遠著呢。遠。懷玉只念：自己也回不去了。

「丹——」

丹丹只很懵懂地看著這電影裡頭的男主角。電影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男主角還在——她最初的男主角。

見丹丹千里迢迢地來了，而他又一身無形枷鎖，乾淨極有限，苦處自家知，都不知從何說起。形勢所逼，推拉過一旁，三言兩語：

丹丹無端地眼眶一紅。

真是想不到，一離開了繁囂，她膽敢變回普通人，還是未成長似的，臉很白，越看越小了。

「女明星還有好人？四六不懂，還要往裡摻和，害死你也不知道，你還有勁兒上台？」

「你這『蛟騰』，把小姐灌醉，正是黃鼠狼給雞拜壽。」

他不是為我好，他是有人！丹丹最後一點願望也硬化了，心腸也鐵石起來，比死還要冷硬：「算了。我走了。」

「那姓金的，在幫的得力不少呀，倒有今天？」懷玉也幸災樂禍地，吐了一口氣。他有今天因為他，而他自己，也有今天了。懷玉一口把酒幹掉。突地，酒把他嗆住。自語：

懷玉給她作一個眯眯樂孜孜的猴兒臉，段娉婷很開心，又問：「豬八戒怎麼笑？」

日後，她便老以「沈莉莉」自居了。

地欲陷天欲墮。她也意外：

「各位，趁老闆也在，我要說——」

金先生頷首微笑，道：

一旦他庇護不了，誰買他這個賬？

「仲明，你看來十拿九穩，倒像三隻指頭捏田螺似的。」

「唉，拍戲忙得很，軋了三部。」

懷玉捻亮了燈，一看鬧鐘，是三點半。鬧鐘——這以前，在北平喚「醒子鍾」，倒是稀罕的。

「什麼『男朋友』嘛。」

懷玉突地聽不見對面那奇異的聲音奇異的笑語。他身邊……他身邊……這「東西」像硬碰了他一下，他斷斷續續地在心底吞吐遲疑，宣諸于口：

「哪一回？」

「你不也來自天橋么？」他隨口再問。

金先生很自然，順勢摟一摟她。

而她只是瞪大一雙眼睛，看他吃她下的面。天真的小丹，惹出無窮禍祟，猶懵然不覺。他著她去取酒，她道：「什麼酒？」

第二回比第一回兇猛得多。

「金先生……你說我不像明星，對吧？」

「花雕去寒，喝一口？」又笑，「酒烈，怕不安全，別喝醉。」

就是這樣，大夥都彈眼落睛地瞧他用啥來綳場面。果然是一批十多二十歲的「小妹妹」。

她這樣地包庇，黃老闆看在她票房份上，也就好好地捧他了。而且見了唐懷玉，也覺得他跟一貫油頭粉面的小生不同，俊朗倨傲不群，便也大胆地起用了。

「真要去？挑什麼地點會面？眾目睽睽，老虎頭上動土？」

「咦？有點皺，不是土布吧？」

滿腹疑團的丹丹走後，金嘯風也有點迷糊，他捧紅她幹啥？他要她一步一步地，自動肯了？一個費時頗長的遊戲，前世今生。

他的「力量」何來？他心裏明白。

在上海，他太顯赫了，揮金如土，一呼百諾，好些達官貴人軍政要角，見了還都矮一截，看他顏色。

——他只道她沒吃過。她有點氣，還嘴：「我知道！我自家還會蒸呢。」

金先生話沒聽完，出門去了。空余史仲明，和一個沒收拾好的半殘的局面。

「你們上海最紅的女明星是誰？」

她羞恥地停住。

懷玉凄厲慘叫一聲。

「你何時準備回國？請告訴我一聲，回程的船票當命人送上，不過是此番來了，正好給我作個證明。」

「是這數目了？」

事情也許不至於那麼糟，還有一票江湖上的朋友，錢，來來去去，一個筋斗就翻身了，過了今夜才算。

懷玉當眾道：「我，唐懷玉，罷演這個戲！」

「我還有得再起么？」

丹丹之所以在麗麗女校中被凌劍飛看中了，當然因為她的神秘——她是無家的，她是無姓的，她為了某個說不出來的目的，隻身在異鄉闖蕩。沒有什麼人知悉這個大眼睛小姑娘的心事，她永遠表現得不甘示弱。

「老黃一向跟中央打交道。」

「記不起來就別記了。你是我的人了。」

「看誰夠條件，就提拔他。」

即使丹丹看了劇本，要改，要加，要減，他都由她，他只為她攪一個好電影，讓她一生記得。

真受罪。

她如一頭被觸怒的小貓，于風平浪靜時，使使小性子無妨。一旦怒髮衝冠了，尾巴的毛都給豎起來，目中流露一點凶光，咿牙齜齒，自保地：

段娉婷收到后，一看，「東北奇女子」，心裏很高興，嘴裏卻嘟囔：

懷玉不答。

「你會學壞的。我不許你學壞。我是為你好，你回頭，還有志高。」

丹丹笑，小狐狸一般：

丹丹回想起，有一個晚上，終於，他也是陪她走段夜路，送了回家。同樣的絕望，她得了他的魂；得不了他的人。

「你道我下毒？我會害死你？什麼東西？我會胡亂給你喝『什麼東西』么？」

「我沒說過。」丹丹臉紅了，她一定是念到，這是不是因為他是她第一個男人呢？她道：「你給我編的。」

看中了他浙江路上那塊地皮，和建造的一批弄堂房子，說是世界性的經濟危機，若銀根緊了，到時降價拋售以求現金周轉，便無人問津。對，他是看他日夜銀行頭寸枯竭，便來洽商生意，不過也救不了燃眉之急。

為了一早趕事，丹丹並沒睡好，天一亮更睡不住。她倒有點奇怪，聽來的「私奔」故事，十惡不赦，干這勾當的人，都是摸黑的，瞻前顧後，慌惶失措。然而她太順利了，只像出個門，心裏牽念，身子卻是自由。這兩天，金先生竟沒來過。這個一手栽植她的男人，他不知道自己背叛了他。

晚間這裏舉行球賽，用閃爍的電燈照明，供人賭博，場方聚賭抽頭，方式很多，分什麼單打、雙打、紅藍賽、香檳賽、獨贏、雙獨贏、連贏位、位置……一如跑馬跑狗。懷玉與段娉婷來過一次，得悉日間是不開賭，只租予有頭臉的人來玩。

非得把他攫回來！明槍易擋，暗箭難防。她拎起聽筒——

「那，你留在上海。」

有個靠山就有這點好。且不勞那位高手多說半句，馬上就有親信出頭解圍、還擊、對付。

「我——要死了！」

懷玉把臉上那面具除下來，一切都是木然，賽璐珞的聖誕舞會面具，一個紅鼻子，一把黑鬍子，還戴了個眼鏡框框。沒幾天快到聖誕了，她說要提前開始過節，買了一桌法式西點，是老大昌的胡桃麥格隆、白脫千層……一個奶油大蛋糕還裱了花。她笑：「第一，你放心，沒有孩子。第二，我交關得喜，樂得說不出話，從來沒這樂過——」

她是下定決心了，她付得起。

「你愛他么？」懷玉有點不安，「我是說那耶穌。世界上是沒有的。你信他才有。我倒不信，所以我心裏的煩悶也不定肯告訴一個洋人。」

丹丹難道沒花上這一頓工夫么？想不到火車上顛簸了兩晝夜，她終於也得到這顆蜜棗了。比起那一回，懷玉在衚衕偷摘給她的，況味不同了。把那青楞楞的棗兒一嚼一吐，懷玉便道：「現在棗兒還不紅，到了八月中秋，就紅透了，那個時候才甜脆呢。」……

不不不。前塵往事湧上心頭。

怎麼回去面對鄉親父老？

是她！

「有了，仲明，你替我約見他。」

「唐，我知道你將來或許不愛我，但這也是沒法的，我們各憑良心……你勿要瞎話三千。真的，你不愛我，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是，遂相約了三天之後在火車站會面。如此一走，多麼地像一對姦夫淫|婦。

他覺得不冤枉。

石灰把他一雙眼睛，生生燒瞎了。

車子只朝霞飛路緩緩地有意地拖曳著，給他一點喘息的時間。恐懼開始籠罩他。半生翻滾，從沒如此驚怖莫名，連心臟也掉到車廂座位中，漆黑中撿拾不回來。

史仲明找金先生找得很心焦，公館、澡堂、日夜銀行、樂世界、風滿樓、俱樂部……終而找上了霞飛路宋寓。

「是不肯？那有什麼關係？不說就別說好了。我十八。」

「沒換老闆，是加入了合作人。」

她有點憤怒，丟人現眼，為什麼竟由他告訴她？表演了一場偉大，擔當救亡的工作？她身邊男人的事，自己知道得最晚？

對，要他去管她。

「願賭服輸。」

丹丹只覺一陣地暗天昏，心灰志墮。

就是因為滿意。

……死去活來的丹丹，擁被蜷在床的一角，她的身體彌留，心神卻亢奮。她令他氣成這個樣子？

「你是唱戲的，怎麼又跟演戲的結了系捻兒。可要仔細想一想。大不了回北平從頭再來。別意氣用事了。」

「你說啥？」

他也就把其他小一號的遊戲場一一擊敗，方可獨樹一幟，世情往往如此：此消彼長。冉冉物華休。

懷玉十分地驚疑，他聽不見她喚他，只覺世界變了樣，在他的意料之外——一切原是意外，一切都不合時宜，他無措地，喃喃：「丹丹？」

只是段小姐道：

她也曾說過：「永遠也不剪，就更長了，不知會長到什麼地步。」

攝影棚的布景是後台，懷玉的角色是一身孝，黑與白。段娉婷替他整整那塊不規則的下擺，白他一眼：

金嘯風到了他的房間，一時找不著丹丹，正詫異她又跑到哪兒浪蕩去了？

懷玉低頭寫信封，北平、宣武區……

「孫悟空怎麼笑？」

熊熊地燃燒，雙目乾澀、滾燙。懷玉只覺有種怪異的慘呼，自他牙關竄出。完全不經己意，不知所措。

她的眼睛的表情，把她的話烘托得精緻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