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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代

秦代

死?
徐福回過頭來,問:
申時,飯後光景。宮中吃得好,是黃米、醬羊肉、熱湯和泡饃。水果也上場了,柿子還沒熟透,粉|嫩的黃紅色,三五個童女,端著盤子,分著水果。
「你不要再傷害自己了!」
跪在庭前的方士三人,還告訴他巨窯的秘密:「敬稟陛下,巨窯須以女子血祭。血祭者須泰然無懼,視死如歸,含笑投身烈焰,熔成一體,如此方可感動神魂,各方精氣匯聚,助陛下以竟全功。」
暮春初夏,天正下著綿密的細雨,夾著碎屑如粉的落花。徐福輕輕用袖子一抹,吸一口氣,緩步過後宮馬廄,直趨玉階。
「臣年事雖高,但仍不辭跋涉,願為陛下效命。臣將徵集童男童女五百,攜備五穀糧種,乘船入海,求不死之葯!」說得始皇帝心焉嚮往,轉向蒙天放。
「噯噯——」
一去不回,在彼邦繁衍——這是他們的意願。
經過沐浴、熏香、更衣,也明知難逃一死。但聽得「你們」二字,馬上撲倒叩首:
七月,渭河的水凄清但豐|滿,誰知這河水由多少支流匯聚?誰知一直東航,前面有多急險?冬兒遠遠望向岸邊的營火,她只知有個人在那兒守候。
不相信這是真的。
「他們三人因丹藥失靈,難逃一死!」
水面有一雙女孩的腳在輕揚。
一身紅衣的冬兒被帶出來了。
冬兒羞赧地,把蒙天放的身子扳轉,開始也為他梳頭——先將頭頂長發束一單台圓丘雙鬟小髻,然後用篦將額前和兩鬢長發梳向腦後,由腦後分作六股,編成板狀髮辮,中間卡一髮結,辮的上端打一「×」形的繩結。
萬籟寂然。
在吻他之際,小舌頭把丹藥頂吐到他口中:渡給他——天地間一個秘密。
姜生過來向一個老者焦灼問計:
她有無數的話要說,但一個字兒也說不出了。
兩批兵馬,一批收天下兵器,聚送咸陽,預備銷鑄為十二金人之用。計劃中,這些金人長五丈,足履六尺,各重千斤。
劍在腕間翻了幾朵花,反覆舞動。
他滿意了:
生生死死是輪還,
始皇帝遂下令:
那夜,雨已止了。
拍起了水珠,熱鬧中很寂寞。
為了她最初和最後的愛情!
「陛下,連月來,臣等已遵旨將史官及黔首所藏之冊籍,包括詩書及諸子百家語錄,一一焚毀。三代之事,不足為法。有膽敢評議者,亦處死暴屍滅族。」
「小時候窮,沒鞋穿。後來有雙芒,都捨不得穿。真的,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的鞋,更捨不得了。」
山丘的另一面,正麇集了千軍萬馬。胄甲和銅盾刁斗,在烈日下反射出炫人的光芒,但人叢屏息靜氣,不發一聲。他們不是蓄銳作戰,而是凝神貫注。
冬兒聞語,心頭一驚。
徐福引領至驗身房:
始皇帝大喝一聲,下令:
「天放,你意下如何?」
童男女們,都得跟隨徐福伸手前指之方位,令視線一致。
奮不顧身,馬上相迎。
女孩抱著一冊,藏身在草叢,屏息。一回首,只見黑如墨的夜色里,有雙炯炯的眼睛,她如被針刺,全身皮膚都收緊了,心頭突突亂跳。生平第一遭,面對死亡。額上開始冒出冷汗,她自己快將成為枯瘦的死人了……
「回來了。」
始皇帝摒退左右,只留蒙天放在側,聽徐福誠惶誠恐之言。他煞有介事地獻出良策:
未幾,二三人捧腹,輾轉,發冷,發熱,汗流浹背,痛苦萬狀,一一相繼昏倒。
「你——回來啦?」
蒙天放道:
「你幹什麼?」
血灑了一地,也染紅了絲緞。絲本來是有生命的衣料,只比人先死了。
蒙天放,殘酷地,掉頭他去。
她一夜之間成長了,成為大人以來,始發覺是這樣地凄愴。為大局著想,她就得放手,然後與一群沒有血緣的人,到陌生地土,落地生根?她明白了。
亡始皇……
只是有意無意地,繼續濯足。女孩的誘惑,令後面的人心猿意馬。
蒙天放道:
「是絲履。」
天下的子民,都為他的生死效命。巨大的墓石在纖運中,又壓死了五人,傷了十多人。
「嘿,丹成了,我們還走得成么?」徐福正色地道,「別誤事,從今天起,你不準離開我半步。不得再胡來!」
「不知這方士,是否過得了今天?」
「我什麼都不管,只要放棹東洋,逃離魔掌,覓地安居,繁衍一支後裔,才是偷生上策。」
「你等呈獻之數十顆丹藥,不知藥效如何?有否一試?」
冬兒在步聲遠去之後,微微張目,打開一條縫,他走了。她手中捏緊一個小錦盒。
「徐福,都準備好了吧?」
「天天地地風風雨雨亡始皇……」
夜色四合了,河水深不可測。她一步一步地,偷偷走到欄旁,像踩在每一個人的睡夢上,一下不小心,都碎裂了。
忽聞其中一聲慘叫。
始皇帝因他護駕,連衣袍也不曾沾污。
「真不容易!」始皇帝嘆道。
「此乃精鍊十年方成之丹藥,只供陛下享用,臣等豈敢輕試?」
蒙天放下跪:
「記住自己站的位置么?」
「為什麼?這可是個大喜訊。」
「徐生——」
他帶著秘密的喜悅,把驚魂甫定的冬兒招來。丹藥攏在袖中。
「臣遵旨!」他身肩重任,神情肅穆。
只是,一剎那間,不適當的時刻,他忽然想起她來。在艷紅的夕陽底下。
御醫上前探其鼻息,發覺全皆閉氣。
啊,秦朝的盛況,一統的天下,他看不見了。他將永埋地下了。
陶土逐漸勾勒出他整個的輪廓,到了最後,工役終於狠下心來——
蒙天放眼前一黑。
「護駕者何人?」
兩個人都各自輾轉,睡不好。
「啟稟郎中令,始皇帝陛下命你整裝待發,護駕東巡長城邊防,行程在一日之譜。」
背著光影,看不真切。只見那匹黑馬,桀驁性烈,昂首抬足,耳朵高豎,尖嘶狂動,三番四次,企圖把背上的人給拋擲下地來。
童男女們都累了,但不敢吁氣,因為,廟外傳來吆喝:
「生死有命,朕雖乃人中之龍,亦難逃脫,惟朕備歷艱辛,方令天下歸一——」
蒙天放道:
徐福與五百童男女,攜備五穀糧種,人車列成一望無際的隊伍,如長龍蟠纏半山,風吹白衣,飄飄亂舉。童女們都戴著一頂細草織成的帽兒,垂下一重輕紗,掩映著音容。每人一個香囊,散著去國的餘韻。
直到這個晚上。
就在此時,他身後兩名侍衛,相視一下,突然發難,聯手向他突襲。劍拔弩張,一支冷箭,直插他背心。其他兩名同僚,還未來得及應變,已經血濺當場。
隨著一聲吶喊,一個勇士竭盡全力排眾而出,用他的劍,把叛將刺殺。
掙扎間,一隻絲履丟了。
司爐的老人,頭垂得更低,無限惋惜。他只能把俑像一排排地推進窯內,鼓風加炭。
徐福偷偷瞥一眼,始皇帝竟在聽著,有點神馳,他樂得不惜工本:
畫工以為天助,將之入畫,栩栩如生。
他終於欺身上前了。
徐福搖搖頭,心中有隱憂。
她望定他一陣。衣角著了火,他馬上把那火踩滅了。但,理智燒毀了。
他望定她,手中的青銅寶劍一舉。
冬兒披著輕衣,坐在檐前階下,九-九-藏-書維持她聽雨時的姿態,一直沒有動過。
扔書的人更落力了。
冬兒一身水淋淋,衣濕體寒,薄紗黏貼著肌膚,像是剛脫胎的新生。
他身下的冬兒,是頭驚弓小鳥。
蒙天放自噩夢中乍醒。
滿懷離情別緒,滿眶都是離淚,一個驟來的噩夢。逃不過去。只是原始的感情,不可理喻,不可收拾,完全沒有心理準備,驚心動魄地迸發了。冬兒像投身一個庇蔭,好忘記了明天,她哽咽了:
冬兒知道了。一種細嚙著她心頭的驚喜。衣袂動了一下,但人沒有動。
「臣自幼父母雙亡,自十三歲起,投蒙恬將軍麾下,現監管建陵工程。」
時移世易……
團團圍住的兩個人,一個是長官,一個是逃犯。全部噤聲不語。
豎耳細聽,漫天落葉蓬然覆蓋著他。人呆立在惘然中。
一滴殷紅的鮮血失足落在破碗的殘漬中,緩緩地化開,化開。
假山石林有人趑趄。
闃無人聲,她見到那蒙天放,竟也被他的一雙腿,帶引來了。
她不知道這是否長生不老葯。她不知道究竟有沒有效用,但這是惟一的寄望——他可以不必死了!
蒙天放的夢醒了,抖擻而起。他放下冬兒,匆匆而去。
蒙天放三思之後,進言:
遠離了群眾,見一頭小鹿驚逃。始皇帝心念一動,逐鹿而去。
「將一眾將士以泥封為俑像,立於陵前,生世守護。」
天際橫來一陣飛雪,眾愕然上望。
漸見「半兩」二字——是正面。眾人都吁一口氣。
對於他,敢於為她做任何事,保護她,呵護她,愛護她,這才是大局。
始皇帝向蒙天放下令:
「天放,你膽敢在朕跟前放此厥詞?」
但日子過去了。
「你不是一直認為方士之術都是荒唐么?」
兩旁白色的眉毛,如八字輕垂在他眼角。他一皺眉,那白色便抖一抖。
由煉丹房隨下水道而出的各式丹藥,奼紫嫣紅亮黑,悉數溶於水中,匯流一處。
「不,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臣知罪,當以死報君!」
「你把金丹獻給陛下,我們便不用走了?」
蒸氣氤氳的煉丹房中,丹爐火盛,外封鹽泥的丹罐在火中不動聲色,聚合於此的七名方士,有的正凝神將鍋置於丹爐上進行結胎,有的將砒霜和硝在乳臼上細研。不管在做什麼,都心神不屬。
在這盛暑,雪花輕淡若無地灑下來,如無聲之眼淚。
有一個,長得標緻,但總比同齡的女孩倔強冷傲,無論如何,不肯哭。她臉色蒼白,指節蒼白——因為,她緊握著一個發簪。
「徐生,你看該如何是好?」
「長城以外,猶是危機四伏!」
心中只覺亮堂堂,暖洋洋,閃著鮮艷奪目的萬度霞光,海闊天空。
「你們幹什麼?」
蒙天放神情肅穆,平靜。因為他去意已決。一死何足懼!一捂懷中的絲履。
徐福盼得一線曙光。
她把丹藥給了他,自己就沒有了。以生命來博得他不死,縱是犧牲,也心甘情願。
「好,天放,待法士選定黃道吉日吉時,朕將重任交託你手,護送樓船至渭河邊!」
「一字記之曰『飛』,真相白矣!」
她盟誓:
征自民間的稚女,穿素白薄紗,手持上刻自己名兒的竹牌,列隊進宮,如一條迤邐綿長的輕薄帶子,在人間飄忽。
樹梢上,掛了一雙絲履。履面是素白,小尖頭,上翹,是一隻鳳,五彩錦緞。鳳頭沒朝前伸出,而朝後扭轉,如同回眸顧盼。中系綵帶,極細,結了蝴蝶,綁在樹椏上,在微風中輕揚。
「是郎中令隨陛下回來了。」
這些年來,仲父呂不韋已於畏懼絕望中飲鴆自盡了。假父嫪毐兵敗,被夷三族,所有叛將一齊梟首,並車裂屍體示眾。母親與他私生的兩個弟弟,全囊撲而死。他初露鋒芒,即剷除異己,鞏固了內政,統一了六國,中間不是沒有性命之虞,幾乎便被荊軻所刺了……
金丹接近完成了。雖是各司各法,但,丹藥還是自己的好。他耳畔儘是各人的憂慮,不是不明白身陷困境,進退兩難。他若有所思,如一座石碑。
四野驀地死寂。
始皇帝道:
晨光熹微之際,童女們都天真地交頭接耳,輕輕地笑著。
始皇帝一聽,斥責:
兩頰、額、下頷……
即使緩緩地糊,也到了頸項、頭顱……
此日,東渡求葯之團眾,得齊集廟中,讓畫工繪下盛況。
那幾個空碗,袒腹承接著水滴,有的盛水多,有的盛水少,偶爾竹箸敲打著,竟發出清脆玲瓏的聲響,抑揚徐疾。
她伸出手來,腕間猶有蒙天放給她裹扎的傷口。相思懸念,她用那隻手,輕輕偎向自己的臉。她的手像他的手……突如其來地,冬兒羞紅了臉。
「冬兒。」
心頭亂跳。
遠處傳來長吆:
午後,火傘熾烈,大太陽向地面張開了血盆大口。
一名侍衛到處找尋郎中令的蹤影:
始皇帝驚怖之餘,龍顏大怒,只下令:
水往外流,往東流。
冬兒只覺無限溫馨,抬眼仰視,剛好接觸蒙天放的目光。她認得他,他卻認不得她。
冬兒目光雖依循著徐福,但她的心,又把她的目光指使,偷偷瞅至他的所在,一瞥,方才知道原來他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邂逅過的女孩。
每一個被安排踏入屏風之內的女孩,都明知命運多舛,有家難歸。有人淚流披面,有人驚惶失措,有人強忍淚珠,不過,都只靜靜地忍受命運支配。
蒙天放卻決絕:
「陛下,冬兒自知難逃一死,只求臨死之際,跟他講一句話,只一句!請陛下成全!」
「神仙方術之說,自春秋戰國已有之,流傳至今,必有可信。齊人徐福,自祖上三代之遺書,知東海中有蓬萊、方丈、瀛洲三座仙山,上居仙人,若求得仙丹,當勝過方士所煉丹藥。」
只見他突回頭,遺下一句「沒什麼」的話才走:
舀水飼馬的馬夫,晨起洗漱的將士,都是郎中令的部屬。有個小兵,喝一兩口水,忽見徐福,便與同僚私語:
但她無法把這秘密告訴任何人呀。童男女五百,是奉了君命東渡的,自己一逃,數目不對,犯了欺君之罪——且自己已不是童女了。冬兒警覺地,用手遮掩臂上「守宮砂」的位置。她的收穫就是失去。
司爐老人在驚愕中,已被逮走。
宮外園中,正是蒙天放和部屬駐守之處,他們護衛求葯團眾,不敢辱命。
蒙天放錯愕了,她什麼時候知道的呢?他墮入一個感動人心的網。
這是一個奇異的月圓之夜。
一人一馬,自遠而近,沙塵飛揚蔽日。
這璀璨的一剎過去,冬兒向蒙天放點點頭,用心地望他一眼,以目光訣別。
他手上抱起她,為她吸去腕間的血污。稍一用力,她在痛楚中顫動了一下,半張開星眸,望著救命的男人。
「冬兒說,郎中令回來,她要面謝他救命之恩。」
他堅定地、不肯走:
蒙天放于險中,劍未收,人踉蹌幾步,生生止住。
他撕扯她的衣袖來包紮腕傷,紅,淡淡地滲過重絲,她的臉更青更白了。
腕間還是包紮著細帛,她有點痛楚。
仗劍挺坐,臉上不肯再有表情。只餘一股忠勇。就讓一切過去吧。
她的血汩汩失去,她的前塵回來了。伸出手,輕輕地撫摸他頰上一道將愈的傷痕。
read.99csw.com冬兒起來了。拎了絲履,像逃亡似的跑掉,像避火似的。都不知道怎麼應付過去。
也太難為有情兒女。
徐福便問:
樓船上的人,都被吵醒了。徐福一看,事已至此,惟有孤注一擲。
蒙天放只隨聲舞劍,劈、砍、斬、撩、掛……心念竟與聲響不謀而合。
雨水滴著。
「請恕臣無禮,臣乃一片忠心。」
這是一個孤立無援的境地——
岸上人聲鼎沸,一片混亂。
爐邊搭了法台,法案擺滿祭品。
人人不虞有他,只有徐福,心念一動,洞悉其中玄妙,便道:
大家受不起這問候,全無感動,一步一步地退後,囁嚅地:
「丹藥乃以硫磺、白石英、紫石英、石鐘乳、赤石脂、水銀、火硝、硃砂、雄黃、食鹽、皂礬、砒霜等煉製。服后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游乎四海,長生不老!」
「臣在!」
徐福把冬兒拖至睡榻旁,曉以大義:
其中一位,猶侃侃陳述:
方士們一見這下動作,竟然趕忙把自家精心煉製的丹藥,爭相傾倒,隨下水道,流去無蹤。毀屍滅跡,不留痕迹,以圖苟活一陣。
「你真傻!此事別讓任何人知悉。」
才一陣,後宮人聲鼎沸,夾雜三位方士之哀哭:
叮——咚——
蒙天放在匆促之間,神為之奪,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擁抱冬兒入懷。
「出窯!」
樓船東窗事發,急急駛向東方。
她記著他的臉。
始皇帝為了一統思想,下令焚書。
「我們下回一定小心,不會耽誤工程!」
她沒命地想逃跑,明知是奢想。但發簪狂划,有個將士,擋在她面前,捉她不住,也不想動武,只是由她發泄——即使她多麼地勇猛,也不過是頭髮難的小動物。
徐福又深深地吸一口氣,挺起胸,壯起膽,孤注一擲去了。
「唔,統一大業,乃大勢所趨。」
長城,原是戰國時期各國為了自衛,也為了抵抗強悍的匈奴,便利用堤防,連結山脈,各自擴建。始皇帝滅六國,展開一個偉大的工程,預備西自臨洮,直到遼東郡的碣石,建成一條萬里長城。
始皇帝色喜:
四野儘是喝彩,旗幟被高高舉起。
芳菲的香氣,催情的春|葯似的,伴著紫霧白煙,披著紫錦的人。
「天下男兒盡皆貪生怕死,豈有視死如歸之女?」
君臣之間的距離,拉近得不言而喻。
徐福明修棧道求脫身,暗渡陳倉偷煉藥。丹已成,幻作五彩金光。仙氣迷惘。
侍衛一見,以為是跳水的貪生怕死者,不願隨團去國,一一都在吆喝:
迷信的始皇帝,只覺不祥,一怒而去,頭也不回。
冬兒驟失依憑,有點惆悵。
一掀木頭車上的白布,都是血淋淋的敵人首級。
火越來越興盛,烈焰自窯爐向上狂吐,舐向四野和夜空。
叮——咚——
他身畔的謀臣,為他選了驪山。驪山,層巒疊嶂,景色秀麗,且南麓的藍田,自古至今都以盛產美玉而著名,正是陽氣之精粹,可護龍體于不敗,所以,他也開始愛上這個長眠之地。
她被推動跳下水中。
蒙天放只直說:
他心下依依,還是矯捷地閃身走了。
始皇帝雙目放出光彩:
始皇帝惱恨他之愚忠,想留活命,怒叱:「擲!」——他給他一半的機會。
冬兒輕皺一下眉頭。她太小了,完全不懂命運的玄機。
這是一具英姿勃發而又氣度沉雄的俑像呀。陶土一干,他也就完了,從此成為一座死物。
始皇帝行近一眾之前,巡視挑選,信手一指二十人。被點中者,毫無異議,只站前下跪。蒙天放見二十人中,自己未曾入選,愕然抬頭。
大家開始擔憂了,竊竊私語:
「如此,朕命你徵集民夫四十萬,火速修築,鞏固邊防。」
「陛下饒命!陛下饒命!」
如果一直待下去,天亮了,樓船隨大水而去,失去夾岸的約束,不知多麼地飄搖。人也一樣,回頭需要莫大的勇氣,只有愛情可以推動她。
「血祭者如何得之?」
隔了重重險阻,又屆生死離別,憑著樓船的雕欄,遠望河邊。
「唉,竟然煉成了!真是陰差陽錯!」
還沒說完,身後中了一劍,死於非命。
當下,他擅作主張,大聲下令:
他看她的腕。她看他的手,幽幽地問:
遠望驪山附近一丘,地氣蒸騰。無風,無聲,寂靜得奇怪。
天天地地風風雨雨亡始皇,
她脫了絲履,珍重地系在腰間。夜更濃了,無人發覺,她把心一橫,企圖跳進水裡去。
良久,生死未卜。
眾人不知蘭因絮果,來龍去脈。
他騎著黑馬,來到窯前,冷眼看著被扔進爐中的燃料。
他的劍「嚓、嚓」幾聲。
只遲疑了一下,敏感脆弱的少女的心便彷彿受傷了。
生死關頭,手緩緩地移動……
冬兒一下拆散她頭上的望仙三鬟髻,一鬟一鬟相繼抖落,她用力向後一抖,長發在氤氳中陡地飛揚。頭仰起,閉上了眼睛,整個人豁出去……
又再找點話說:
只好佯睡。也許真睡了,就能把昨天睡死。
見她不語,又勸道:
大局?
「直說無妨。」
冬兒溫柔地笑:
沉醉中的人被震醒了。
一轉身,取出一枚貨幣。這是一枚圓形方孔的銅錢,一邊的表面,鑄了「半兩」兩個字。即使微如一錢,也是一番心血。
這場烈火,到處點燃。
怎麼辦?
蒙恬將軍備了一個木頭車,過來報告軍情:
收書的官兵,搜查沒有結果,呼嘯而退。
童女們又不識愁滋味地去了。
反而是這頭小動物,氣促,人累,有點失措。因為孔武有力的男人,不肯傷害她。
「可遇不可求。」
蒙天放緊握著青銅劍,將士對他都有欽敬之情。而他自己,卻不知如何,對始皇帝有一種複雜而矛盾的感覺。
方士們面無人色。只見始皇帝怒視,如虎狼之回顧。
「好,天意如此,留你一命!朕令冬兒自投爐火,血祭俑窯!」
「不!書冊是無價之寶,沒書,也就沒文化了——」
「冬兒。」他喚道。
愛書的人,抱著奔逃。有兩個黑影,往林中跑去。官兵窮追不捨。
「長生與鬼神之說,虛無縹緲,臣只覺——」
後宮有編鐘之聲,一套六十四個,每個鍾都可從不同的側面敲出樂音,大家合奏一曲,樂韻悠揚,響徹宮內外。生活得好的女孩們,暫且忘記了她們的明天。
「擔任何職?」
一個女孩,勢孤力弱,器物也不鋒利,只是亂揮亂刺,侍女也難攔截。
她咬牙,不理他,自行奔逃。
在神廟。
她們穿絲緞、阿縞之衣,銀泥飛雲帔,梳望仙三鬟髻,著絲履。
——只有她自己心底明白。
「從今以後,不準在朕跟前,提一『死』字!否則梟首腰斬活埋,夷其三族!」
「你要永遠記住,不準任何人接近朕之陵墓半步,將功贖罪!」
「若其中有毒,豈非一命嗚呼?」
接連的七天,細雨依舊羞怯而冷淡地紛飛著。
外面忽聞人聲鼎沸,原來是收書的官兵展開行動了。
念咒聲、歌舞聲、法螺聲……陡地止住了。
冬兒忙正色望向他。
「郎中令請回,我們沒事!」
他看著她,一怔:
她呆住了,眼中儘是驚疑閃爍。
「不用了。我會代她九-九-藏-書說的。你們快要東渡,別心野了。如今得整裝,隨我到神廟去。」
真是誘惑。
「陛下,此事與郎中令無關,冬兒知罪,願一力承擔,請放過他!請放過他!」
「冬兒,不要自私,要為大局著想。」
「冬兒你看,迎著爐火,金光閃爍;攏在袖中,自發五彩。這『九轉金丹』,好了,好了!」
林中,老人慌亂中只急急用手挖泥,企圖把竹簡埋下。一個清秀女孩,衣葛履麻,一臉汗污,一邊挖泥,把刻上文字的書冊:春秋、諸子、語錄……一一埋下,一邊回頭望道:
「十三歲那年?」
「是。」
「好精緻的鞋。」
他跟它展開惡鬥。
「殺!」
窯工以銅錘銅釺開窯。窯門乍開,爐膛發出轟然巨響,俑像全被炸碎。
一輪急攻,他轉向眼前此人。目露精光,問道:
冬兒神色倉皇地道:
始皇帝從未如此暴怒過,因為他「被騙」了,火光中,面貌猙獰:
無辜的窯工,顫抖伏倒領命。
他把錢幣扔到蒙天放腳前。
即使威武驕橫、雄霸天下的君主,也會老,也會死。無限恐懼襲上心頭。年事漸高,心事重重,一聽此言,他勃然大怒,臉上的肌肉微顫,不容分說:
他以自己肯盡忠報主,竟不蒙恩賜,有點失望。
火光及碎片四下迸濺。
後宮,是始皇帝滅六國后,依了各國園林台榭之特色來建造。一道江南清泉瀑布,飛濺過假山石林。
是環境?天氣?思念?抑或莫測的因緣牽引呢?
「蒙天放!朕因愛才,對你悉心栽培,恩寵有加,你這畜生竟敢背叛于朕,是為不忠;求仙取葯,乃萬世大業,竟因兒女私情,壞了大計,目光如豆,是為不義。朕——要你們死!」
蒙天放漸漸地站近始皇帝了——他「不止」是一個黔首口中的暴君的。
明日一至,二人將是天涯海角,相會無期。還沒有走,已經思念。只是一想到自己的身份,又搖搖頭,用力把她的影子抖去,摔在水中,任由東流而逝。
經歷了連番兇險,大局始定。
但沒時間了。如果不是今天,就沒有明天。縱隔三千世界,背負一身罪孽,他們融成一塊,如飢如渴,欲|仙|欲|死,都幻化成深沉的嘆息。像飛升的丹藥,不安分地顫動。
冬兒驚呼,推他快走。
「喝,這就可以白頭到老,矢志不渝!」
蒙天放只是以身掩護這個弱小的黑影,放她一條生路。
怎麼辦?
「臣蒙天放。願陛下萬壽無疆!」
如晃蕩在風中的絲履。
她莫名其妙,圓睜著秀目:
但願長此下去,化作俑像。
她們點了「守宮砂」的玉臂,悠悠地動,一點涼意透過薄紗,時而貼著肌膚,時而掩映不見。
蒙天放望向冬兒。
詔書已經頒就:
「好!蒙天放受封為郎中令。另有重賞。隨朕回宮!」
其他軍隊此時方洶湧前來,事情已生變化,惶恐下跪。始皇帝忘記了他背上還插著一支冷箭,盛怒之下,拔劍把未及護駕的侍衛,砍殺泄憤,理所當然。
「唉!」他欷歔地搖首,「天機不可泄漏呀!到底逃不過。」
冬兒慌忙中,把瓶罐都碰撞倒地。身後一聲暴喝:
「臣領命!」
「臣蒙天放乃一頂天立地男子漢,不願偷生,決同歸於盡!」
孩子們都有點好奇,有點興奮,也有點茫然——但都乖乖地服從皇帝的命令,誰都沒想過前景。
「你明白么?」
畫工們正參照徐福及五百童男女來合繪壁畫。所用之色,以黑為主,夾以赭、黃、大紅、朱紅、石青、石綠。徐福居首位,身後是追隨之眾。畫工想像中有繽紛的雲海,圍繞東渡的樓船,大海之中,又有仙山縹緲,仙人影綽……
冬兒坐在檐前階下,孤單一人,不肯入群。她情緒起伏,為了一個說不出的原因,煩悶地、無聊地拈著水果盤子上的幾個瓷碗和竹箸。
徐福只隨手把袖子一揚,示意他們不要打擾。然後繼續沉思。
寂靜的夜,只有他的部屬在宮外守護,人影幢幢,不辨五官。
始皇帝信手把自己的劍一扔,空中翻騰,蒙天放靈巧地接過。是一把青銅寶劍,柱脊,鋒刃,長而沉。見是恩賜,蒙天放心中忐忑喜悅,仍耿直下跪謝恩:
完全不看他,只抿著嘴兒,輕輕地搖著下半身的雙足,又覺如此實欠莊重,不覺把裙裾扯低一點,扯低一點。
始皇帝遙望長城之外,群山層疊,極目不盡,雖是一片寧靜,但——
「爹,他們來了,還是逃吧!」
人也迷惘了。
所有人都跪伏地下,始皇帝一人獨立,欣賞壁畫,目光停駐在仙山仙人之上,滿懷喜悅及熱望——長生之葯!長生之葯!好似唾手可得,他狂妄地大笑,聲震四方:
冬兒搖頭,淚盈于睫。
因為她的目光穿過一層一層的人牆,終於找到他了。
過了三千年,還是矢志不渝的。
他們怎會想到,始皇帝寵信有加、委以重任的郎中令,是世上最不忠的叛臣?——他並沒有把自己的分內做好。
百官和將士,都緊張萬分地等待蒙天放自決命運,非生即死,冬兒閉目向天禱告,口中低喃。
——至激|情處,猛一著力,一聲碎裂,原來冬兒收煞不住,把碗敲破了。
一個小女孩吧,任他苦口婆心,她困擾得如何聽得進去?
「朕,今令齊人方士徐福,率五百童男女,於七月初七日午時,東渡求仙。樓船五十,停于河邊。全數須于初六晚齊集上船候命,待得黃道吉日吉時,作法啟航入海,不得有誤。奉天承運,始皇帝即位第廿八年夏,于咸陽宮。」
蒙天放回頭一望自己的部屬,駐紮在河邊。他們一直敬佩他……
蒙天放目送她,轉瞬化為烏有,他流下了男兒的眼淚,哀號:
「蒙天放!朕命你護衛求葯團眾,直至功成!」
他一手把她扯過來,緊緊擁抱著她,在他強壯的懷抱中,她有點羞怯,卻有更多的驕傲。充塞其中密不透風。
「願陛下萬壽無疆!」
「生死有命,於此關頭,看你造化。」
說些什麼好呢?呀——
「各位,辛苦了!傷得怎麼樣?」
半晌,轉向眾方士追問:
爐火映照在冬兒雪白的肌膚上。她用一個篦,把黑髮重新盤好,三鬟髻。黑白相映,是幽會之後的嫵媚。
冬兒堅持沒有回眸,只輕問:
他愛才,但不形於聲色,只回身上馬,飛馳回宮去。
也許萬物之靈的人類,在真情面前,蒙受冤屈,一點怨氣,賠上了的生命……沒有人能真正了解。
只見他,身子更快,在血點未濺臨始皇帝衣袍上時,已騰空,旋身轉體,恰恰以背相擋,血點剛好濺上他的胄甲,緩緩垂滴。
惟一殘燃著的,就是徐福的丹爐了。
始皇帝背對他們,道:
一身黑色戎裝,頭戴白玉十二冕旒冠的,正是他們的始皇帝。
冬兒垂首,下頷幾乎貼到胸口。她的心有點昏蒙了,微微地痛。
冬兒自草與草之間的縫隙外望,這是一個英武的背影。隱隱約約,看不分明。不過他給予她無限的安全。她也曾全盤地信任過他。
「始皇帝陛下駕到!」
只見一道紫霧白煙,直奔蒼穹。因為煉丹房中,起了變化。
其實,因為那是雙指節又粗又硬的,巨大的男人的手,抓住她,自腕間痛到心頭上。
「天放,你明白read.99csw.com朕之心意?」
始皇帝點點頭:
「你叫朕如何相信?」
駐紮在河邊的蒙天放,鎮夜護船。部屬都敬佩他的盡忠職守。
冬兒也一樣,完全不受控制。
卓生嚇得被火所灼,連忙縮手:
「陛下,經歷上日之意外,此說仍須慎思。且陛下一統江山,亦足以名垂千古,長生與否,應順其天然,毋庸人云亦云。」
世上沒有人曉得這個秘密。
「選上了你,進了宮,也就難逃啦。不要害怕!」
徐福窺探始皇帝背手在殿中踱方步,他恨這新寵,三言兩語,也可破壞他脫身妙計,心中不免如鹿撞,急汗直流。
還沒哀求完,已不顧一切,掙扎排眾而出,漠視了君令,瞧不見千百雙旁觀冷眼。
工役已經把動作放慢了,不願這位得到部屬擁戴的郎中令太快接近死亡。
「你們不去靜修,說些什麼?」
冬兒隻身不由己地,披著她那暗紫色的一張錦被,移近煉丹房。
只一眼,他想也不想,把心一橫,咬牙下跪:
他站得很遠呢,侍衛都一字排開,全衣胄甲,系革帶,腿扎行滕、脛繳,足踏革靴,威武挺立,全副恭敬的武裝。
「敬稟陛下,」老人恭順地答道,「吾等當悉力以赴,以求陵寢大軍燒制完美。此支征戰殺伐之兵馬,必雄立守陵,『事死如事生』,請陛下稍——」
在靈魂深處,一直期待他轉過臉來,看她一眼。但他沒有,只待官兵遠去,便耿直地走了。萍水相逢的人是救命恩人,晚風又把他吹走了。
「——給丹爐鼓風。」
他驚愕萬分,根本不知發生何事,已骨碌一下,不得不把丹藥吞下肚中。
牽扯上岸。
「很遠。」
蒙天放無奈,錢幣一擲,於半空中打個滾兒,他一手覆之於另一手掌心上。
蒙天放像被一根絲牽扯著,急步過了重門,踏進後宮階前,驚見一個不想苟活的女孩。
思潮起伏。
帶著這莫測的詭笑,赤足紅衣的女孩,向火海縱身一投,如一頭火鳳凰。
雨滴雖仍淅瀝地下著,入宮后的童女,衣履都煥然一新了。於此養尊處優。
「住口!推出去『坑』了!」
「臣願為陛下試藥。」
徐福冷眼旁觀,輕嘆一聲,自言自語:
他帶著從沒有過的、微妙的感覺,隨侍始皇帝,在長城上巡視。
始皇帝作最後一瞥,轉身不看——他失去他了!
大地靜默。
像所有傳奇的開篇,不由自主。
徐福見她安然睡好,便欷歔離去。
他終於沒再被摔下了,剽悍不羈的獸,無法可施,惟有馴服了。
始皇帝當然知道,虎狼亦有不忍之心,但盛怒中,萬難食言。心念一動,自懷中拎出他那天下第一枚之「半兩錢」。
嬴政在十三歲那年即位。
「陛下陛下!」淚流披面的冬兒,一生都沒講過這麼多的話,「冬兒死不足惜,但郎中令,萬中無一,求陛下留他一命!」
結果如何?一壁揭露,一壁汗透重甲。
便問:
蒙天放坐在樹下,把始皇帝送他的寶劍拔出半鞘。青銅劍器,刃中央隆起,有脊有棱,劍芒映著雨光。初晴,蒙天放一躍而起。
壁畫在加添幾許幻象后,更加燦爛,合八人之力,竟日完工。
她臂上的「守宮砂」,不知何時,無言冉退……
火把燃亮,水面一片通紅。大家目送著逃遁的五百人。
視死如歸的冬兒,忽而詭異一笑。
蒙天放不假思索,便仰首喝了半勺。
徐福心中另有盤算,也就不理,繼續沉思去。
「陛下,臣上日領兵征戰匈奴,因長城中段與西段尚未完全合攏,此一豁口,每有敵軍蠢蠢欲動。」
「我要走了——我們都要走了!怎麼辦?」
她飛奔至蒙天放身畔,緊握他的手,苦寒而抖顫。
卻是一壁堅決求生,一壁築陵就死。
不在兒女私情。
「樓船啟航!」
驪山頂,有飛騎直衝而至。
叛將的鮮血飛濺。
「臣領命!」
「你叫什麼名兒?」
夜更深沉了。
「臣遵命!」
「會好的,都好了。」
是神給他的一點預兆么?
蒙天放信手輕撫她的頭一下,沒有任何意思。他安慰道:
這是一個奇異的月圓之夜。
「謝始皇帝陛下賜劍。」
在他沉吟之際,目光與蒙天放接觸,望定他:
夜空一團團臃腫的雲,一下子,把吞沒了的月亮吐出來了,突如其來地,明月團。像一個銀盤,朦朧地照著人面。白光自天際樹頂漏灑一地,情同千百指爪的魔掌。
——她把偷來的「九轉金丹」銜于口中,飛撲至她男人的懷裡!旁若無人地,狠狠,狠狠吻他一下。
咸陽宮內,蒙天放侍衛著,御醫正為始皇帝檢視背心上的箭傷,那個傷口,是個模糊的血窟窿。在敷藥的時候,他感到一陣劇烈的急痛,他眉也不皺,只大口地喝酒。他心裏明白,如今,一切的傷痛,他還可以從容地熬住,但以後,當他老了、衰弱了,他就不堪一擊。
一陣狂風,吹得眾人仙袂飄飄。
「撲通」一聲,靜夜中分外驚心。
冬兒無端地,太煩惱了。在未開竅的幼稚的心靈里,愛情和煩惱都是無端的。他的目光令她慌亂。蒙天放仍然不放心:
二人無語,半晌。
一眾目睹焚書烈焰把千古文化吞噬,灰飛煙滅,只默默低頭工作。
冬兒在樓船上,看不見他,但覺每一個影綽的黑點,都是他。
他從沒這樣地溫柔和堅毅過。到底他敵不過冥冥中的情牽。四下是他部屬驚愕而感動的低呼,交織成一個網羅,身陷囹圄,但籠罩在一片大局已定的安謐中。
各在自己的方寸之地安寢,一個挨一個,等待次日啟航。人人都一樣。
因為烈日漸西沉,漫天霞彩中,遠遠傳來稚嫩的童謠,連小孩子也都這樣唱著:
電光石火之間,她做了一件最偉大的事。
「只望長城之內,能永遠一統,不必操心。」
方士都答:
樓船五十,由數千民夫拉縴至淺灘,它們高聳著,巨大的身軀,異獸一般吞噬著遠渡蓬萊、方丈、瀛洲三座仙山的懵懂的雛兒。
但,冬兒已不一樣了。
蒙恬退下,始皇帝立足於天下至高之處,極目江山。漸黃昏,燦爛的長城,宛如一條金鱗金甲的巨蟒,雄偉壯觀。蒙天放也被這氣派所懾。
「怕死么?」
「——只覺有點荒唐。」他稍頓,不知應否繼續。
冷雨輕濺,濕了衣衫,髮髻偏松垂在耳畔,髮絲黏在頸項。冬兒突然發狂地,不甘就此屈服,持著發簪,便殺出重圍去。
蒙天放知批其逆鱗,忙下跪請罪:
真的要走么?
大家愕然地望向被劍鋒所斷的繩子,撒在地上。
「只有他的是人命?我們全不是人命?」
它沒沉,只隨水漂至河邊。
「對,」始皇帝亦有遠慮,「若不謫戍、徭役、判徙、廣發民夫日夜修建,敵人總能強凌惡占,防不勝防。」
「朕聞得陶俑燒制,未符理想,不知原因何在?」
很多年過去了,嬴政也由一個少年,到如今四十一歲,陵墓尚未竣工。天天地挖,天天地修,人山人海在苦役中,下錮三泉,別有洞天。
「見『半兩』二字即生,負面即死!」
漫山遍野地走。
始皇帝一聽「死」字,臉色陡然一變。
時間靜止、停頓,天地間是鍾情。
他由她。
一直暗察徐福的反應,心驚膽跳。
紛紜的人聲九_九_藏_書突地止住,大家都愕然。因為新封的郎中令來訪。民夫不明白他的好意,只是慌惶地退後,像面對鷹犬。
她滿足了,一切都是值得的。
男人的頰上被劃過一道口子。
始皇帝有點欷歔:
冬兒不明所以:
「沒好,我看看——」
蒙天放接過銅錢,心深感動。
情到濃時,人竟便迷信了。他笑看她喝了那半勺。她在水中見到一個陰影——
穿著紅衣黑褲,手持兆鞀、頭戴上飾有四隻金黃色眼睛的面具的舞者,一邊舞動,一邊呼叫,大壯聲勢的「儺跳」,伴送冬兒血祭俑窯。
沒有人明白他話中深意。
稍頓,得找點話說:
蒙天放見到一個纖弱的黑影子,掙扎撲近淺灘,水沒脛,然後她整個地浮現出來。在閃動的火光中,他認出來了。
她並未回眸。
蒙天放與他們面面相覷,只覺是一番誤會,有點無趣。記起那首童謠:
「我是蒙天放。」
「此暴君若長生不老,定是天下黎民之禍。」
——不知在什麼地方,遙聞叮咚的鈴動。初緩后急。
丞相李斯俯前下跪:
侍衛馬上便追上了,用繩子把她捆起來,帶到蒙天放跟前。
冬兒的心靈震撼了,他明明得到「生」,依然要一起「死」。有一種神秘的動力在她心中翻騰,熱乎乎地,滔滔滾滾,洶洶湧涌,她有話要說。
徐福把一切都看在眼內。他一早就洞悉人間有這樣的一些債項了,只語重心長:
「什麼事?」
蒙天放一念,便請纓:
另一批,則把所征所收之書冊,一一運送至此。巨大的窯爐,有十多個,噴焰冒煙,熊熊火光夾雜著藍彩,燒紅了半個天空。
冬兒把蒙天放一根長發拈起來,與自己的一根長發連在一起,就爐火燒成灰末,放在一勺水中。
煙迷霧鎖,正好看不清對方臊紅的臉。太誘惑了,蒙天放不克自持。
二人放心地,隨著他們,隨著數不盡的猛烈地嘆氣的火把,去了。
白髮白須的徐福,原來正專註地盯著他眼前的熊熊爐火和上面的鼎,他把手中研成細末的金粉傾入,葯起了點變化,轉為氣態飛升。
「各童女候命驗身,點『守宮砂』。」
徐福又提醒她:
心靈互通地,他只覺不對勁了。
正準備逃走,驀地有一隻手把她抓住。掩著她的嘴,強拖進樓船中。
「郎中令逮住他了!」
「冬天生的?」
他把寶貝置於小錦盒中,揣在懷裡。冬兒若有所思,苦無良計。
它發足狂奔。
「這暴君!一定死無葬身之地!」
她緩緩躺卧在那張錦被上,蒙天放整個人覆蓋上去,像個保護者。
主窯旁,正矗立上千個陶泥塑成的武士俑和馬俑,執戈待發。
工役上前,含淚沉痛地用銅錘插|進一大堆的陶土裡,一下一下,將陶土自蒙天放的足部起,小腿、大腿、上身……糊上去。
「蒙天放!」
隔了很多人,等了很多時日,二人眉目之間,暗傳情愫。只是心中也驚擾,不明所以。十分不祥。
這郎中令手下的將士一聽,都望向他。若丹中有毒,豈非……
「你看,朕手上乃七國紛亂幣制統一后,剛鑄好之『半兩錢』,必如天圓地方之說,沿用萬世。朕只望國勢更盛,民生更富。匆匆數十載,日子不夠用。」
「我早知道了。」
她們童稚地告訴老人家:
「我們都『悟』了!」方士恭敬地答道。只不過是陰差陽錯的一念吧。
人與馬皆不服氣。他又陡然縱身,牽扯著鬃毛,力挾馬肚。黑馬摔跳踢踏,一時間難以取勝。
他感他曾捨命護駕,又愛其身手,但沒稍露心意,只佯怒:
「冬兒!冬兒!」
「始皇帝陛下駕到——」
他從不發覺,她是多麼地妖嬈,看得有點痴獃。
冬兒只蹲在那兒不敢稍動。直到人聲漸杳,孑然一身地、緩緩而起,前路茫茫。
是的,把那麼紛亂的天下平定,其艱辛與勞累,非常人可為。人中,有能者,有庸才,靖亂必有犧牲。
拜的是八神:天主、地主、兵主、陰主、陽主、月主、日主、四葉主。
「天放,這才是千秋功業!」
只是,二人有說不出來的異樣感覺。
即位的第二年,根據古禮法,已經開始物色一個好地方來建造陵墓了。
但她要一個「大局」幹麼?
她總是見到這個人,不一定在林間,也許更早!她見過,更早,在千年之前吧!非常地熟悉親切——她是為了他才進宮裡來的。她渴望他回來。
蒙天放情急之下,就抓住她的手。忽省得了:「還沒好過來?」
徐福來至鼎前,珍重地拈起一顆金丹。大功告成了,喜出望外:
一聲長嘯。他策騎東馳,向陵墓的工地奔去。四名高手,貼身侍衛著。
不走?
「記住了——為什麼要記住?」
始皇帝一點頭:
「有人逃跑了!」
冬兒敲著碗邊,自己也受一種莫測的因緣牽引著。怎料隔了亭台殿閣,隔了重林密樹,有一個人,劍花一時矯若游龍,一時沉雄穩健。她為他伴奏著似的。無限悲哀。
蒙天放驀見,四看一片死寂,那絲履,凄婉如一聲嗚咽。他也珍重地納入懷裡收好。
「哈哈哈哈哈!」
冬兒的手一軟,碎片癱滑。腕間一道深痕,心上一下絕呼,生無可戀。
「臣等候命出發。」
「朕命你泥封活埋后,千秋萬世,為朕護陵!」
黑髮交纏著。
人馬豪氣干雲地傲立著。
不擅應對的拘謹的武夫,廿六年來,還是頭一遭遇上從天而降的令人受驚的柔情。
「惟是丹藥遲遲未成,亦只能苟活一時半時……」
「丹藥一日未曾煉成,一日不必面臨大限!」
走?
為什麼她總是遇上他?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灼灼的目光中,他把始皇帝恩賜的青銅寶劍,豎插在淺灘的石子間,他背叛了他,只好把權位榮祿都犧牲了,為了她,和她先發制人的犧牲。不計後果。
深邃莫名的悲戚擔憂,赴死的困獸。愛情沸騰,惹起九天一下驚雷。
正欲張口吞服,又遲疑不決。他陰沉地掃視三人。
「蓬萊遠嗎?」
今天幹活時被巨石壓斷了手足或胸骨的民夫,目睹同甘共苦的死者一一被搬走了。陋居中,呻|吟處處,夾雜著凄厲的哭聲和詛咒:
「不明白呀!」
「哦?綉了鳳頭的——捨不得穿?」
蒙天放豁出去了。
「天下可有比朕更好之皇帝么?」
山山水水無窮盡,
男兒的大志,在於四方。
整日地奔波,一切才被安頓。
「長生不老?長生不老!」
朗朗的君令:
一下失手,他被摔下,尚未著地,馬上翻上馬背。眾不敢發言,連驚呼也是隱忍。
始皇帝問道:
「天放且留于朕左右,不必試藥。」
終於天亮了。
他挑了一抹土,封上他的嘴,他噏動著的鼻翼,最後,是一雙閃著晶光的眼睛。
二十人各吞服丹藥一顆,入口苦辣熾熱,骨碌而下。方士們緊張莫名。始皇帝精目如灼,觀其藥效反應。
這房中,自方士一一被殺,而徐福東渡計劃又在密鑼緊鼓地進行時,已人去室空,只剩得煉丹的爐、鼎、鐵鍋、火鉗、扇子、鹽泥、天秤、乳臼,大大小小的瓶罐,默悼一去無蹤的主人們。
梳好了,把他扳過來,二人一直對望了很久,在對方眼睛中看到自己,深不可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