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吧——」我遲疑了一下，「你暫時來我家住一宵再說。」

「就是那晚，座中遇得十二少。也許是緣分，也許是冤孽，總之，我挂號后，他對我目不轉睛，而言笑間，我也被他吸引。本來為了擺架子，不便逗留太久，流連片刻便要借口趕下場。」

「大概你很久沒到過那區吧？」

「叫我如花吧。對不起，剛才我走開了一陣。你別要生我的氣呀！」

「——我有心相幫，若力有不逮，毫無結果，是否保證沒有手尾？」

「十二少真有那麼多兄弟姊妹的嗎？」

「我下車了。」

「我怎麼辦？」

見她迷惑，便問：

我氣她不告而別，掉過頭去。

我問：「阿伯，那小姐呢？」

我換一個話題：

「王孫公子花天酒地，以錢買面。阿姑在應紙到酒樓陪客時，出示一方灑了花露水的雜色毛巾給他抹面，以示與酒樓的白色小毛巾有所不同而已。」

有一晚……

「什麼是會考？」

「沒有。我在太平戲院看的不是這些。」

她開始認路：

「但你一直坐下去？」

——但，如花不見了！

「那是一群讀了五年中學的年青人，一齊考一個試，以紙筆作戰爭取佳績。」

「叫什麼名字？」

「更早一點的。」

電車站附近是一些報攤，賣當日的拍拖報，兩三份一組的，十分貶值。報攤往上走，便是「雞竇」，總有兩三個遲暮私娼，塗上了口紅，穿唐裝短衫褲在等客，她們完全不避耳目，從容地抽煙，有時買路過的豬腸粉吃，蘸上淤血一般顏色的海鮮醬，是甜醬。數十年如一日。有些什麼男人會來光顧？好像跟母親造愛一樣，有亂|倫的醜惡。

「那晚有闊客七少，揮箋相召。這七少，曾是我毛巾老契——」

「啊，那真麻煩！」她竟表示同情，「我們那時沒什麼選擇，反而認命。女人，命好的，一生跟一個男人；命不好，便跟很多個男人。」

為免她看不起，我侃侃而談：

她幽幽望向窗外。夜風吹拂著，鬢髮絲毫不亂。初見面時，我第一眼瞥到的，是她的秀髮，以啫喱膏悉數蠟向後方，萬分貼服——九九藏書看真點，啊不是啫喱膏，也許是刨花膠。她那直直的頭髮，額前灑下幾根劉海，哪裡是最時髦的髮型？根本是過時。還有一身寬旗袍，還有，她叫如花。還有，她完全不屬於今日的香港。我甚至敢打賭她不知道何謂一九九七。賠率是一賠九十九。

「我在哪裡？」她幾乎要哭出聲來，「這真是石塘咀嗎？」

「那你看的是什麼戲？」

「你是——什麼人？」

時夜已深，回首一看，石塘咀早已面目全非，她如何找得「老地方」？真煩惱。她站在那裡，一臉惶惑。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誰說我會考不好？」我不能忍受，「我只是歷史不好，其他都不錯。」

歌聲充斥於此小小的繁華地域：

電車沒有來。也許它快要被淘汰了，故敷衍地悵惘地苟活著。人們記得電車悠悠的好處嗎？人們有時間記得嗎？

「是——」她顧左右言他，「附近不是有太平戲院嗎？」

我看看眼前塘西花國的阿姑，溫柔鄉中，零沽色笑——當然，結婚是批發，當娼是零沽。

我也有點同情她。

隔了一會，我猜想他已批算完畢，便回去找她。

「沒關係啦，反正萍水相逢。難道要生氣傷身不成？」我是男人，毫無小器之權利。

在她緬懷之際，我臉色漸變，指尖發冷。

她不答。

「你要在哪兒下車？」

「哦，太平，早拆了。現在是個地盤。隔壁起了一個大大的商場。」

「一定有結果。剛才測字，不是說他在人間，日內有音嗎？」

我馬上帶如花下電車。這一回，我讓她先行，免得司機看不見，她還未落定便又開了車。

奇怪，我漸漸不再恐懼，寒意消減。代之是好奇：「你那十二少，是怎樣的人？」

我並沒有看不起她。

「你是——人嗎？」

雖然我倆生肖相同，但屈指算來，她比我大四十八歲。四十八年，是很多人的一生了。如果如花一直苟活，便是一個龍鍾老婦，皮九*九*藏*書膚皺，眼神黯黃。如果她輪迴再世，也是個——四十幾歲，既不是中年，又不是老年，真是尷尬年齡。而她綺年玉貌地在我身畔，只不過因為她的痴心執拗，她要「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即使這男人投胎重新做人，她也要找到他吧。

只聽得老人在算：

「所以你與他一見鍾情？」她又一笑。開始賣弄她的款客手段：「你幫我的忙，我自把一切都告訴你。」

「糟，要過站了。」

這女鬼纏上我了！真苦。只見一面便纏上。那男人，什麼十二少，看來更苦命。

轉瞬人去樓空貌。

一言不發，倉皇地收拾工具。粉筆、小黑板、測字紙卷、掌相挂圖……他把一切急急塞在一隻藤喼中。蒼白著臉，頭也不回地逃走。

我如何知道怎麼辦？我如何有能力叫一切已改變的環境回復舊觀？我甚至不可以重過已逝去的昨天，何況，這中間是五十多年？我同她一樣低能軟弱，手足無措。人或者鬼，都敵不過歲月。啊歲月是一些什麼東西？

「可以。但不參加會考，不知做什麼好。結果大夥還是孜孜地讀書考試。考得不好，女孩可報名參選香港小姐，另尋出路，但男孩比較困難。」

「你不介意吧？」我還是要問一問。終於我帶她回家。途中經過金陵閣。以前這是金陵戲院，如今建了住宅，樓下有電子遊戲中心。附近有間古老的照相館，櫥窗里殘存一張團體相，攝於一九五八年。我也是五八年的——我比如花年輕得多了！

哼，在扮年輕呢。難道我不洞悉？只要講出什麼明星的名字便可以推測對方是什麼年代的人。但她分明在假裝：我看的不是這些……以示比我後期出生。我只覺好笑。這女人，自以為聰明。其實我早知她的生肖。

上到樓上，除了車尾一雙情侶，沒其他乘客。他倆盡情愛撫，接吻，除了真正交合之外，無惡不作。

老天，還沒到屈地街呢。只是在一個俗名叫「鹹魚欄」的區域。電車又行得慢，直到地老天荒，也未到達目的地。我急如https://read.99csw.com熱鍋上小蟻，惟一的願望是離開這電車。

「去的時候，我二十二歲。等了很久，不見他來，按捺不住，上來一看，原來已經五十年。」

後來我但覺自己無聊極了，那麼市儈，且在一隻鬼面前陳述學歷與職位，只是為免她看不起。說到底，我不是好漢。我痛恨自己。

「你放過我吧！」

「不不。我看的是大戲。太平戲院開演名班，我們一群姐妹于大堂中座。共佔十張貴妃床，每張床四個座位，票價最高十二元。」她開始得意地敘述，完全沒有留神我的反應。

「很久了。」

她點點頭。

「什麼是毛巾老契？」

我往後一看，那對情侶早已欲|仙|欲|死，忘卻人間何世，正思量好不好驚動鴛鴦，以壯膽色。如花已楚楚低吟：

「你到了吧？」

我忽聯想起吸取壯男血液以保青春的艷鬼：「——我倆血型又不同。」話剛出口，但覺自己語無倫次，我搖搖欲墜地立起來，企圖擺脫這「物體」。

「——如花，」我艱辛地發言，「請你放過我。」

我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那測字攤的老人，目瞪口呆，雙眼直勾勾地向著如花坐過的小凳子。

我愕然，那麼我錯估了。更早一點？於是我開玩笑地數：

「你未看過她的戲嗎？」

見她那麼堅持信念，比一般教友信奉上帝還要虔誠，我不便多言，信者得救。

我以為她會推辭：不好意思啦，萍水相逢啦，孤男寡女啦，兩不方便啦……一般女子總有諸如此類的顧忌。但如花，我竟忘記她是一個妓|女。她見的世面比我多呢。以上的顧忌，反而是我的專利。

「我為什麼要害你？」

正等著，如花竟又來了。

我很明白。所有女人都不大願意公開她們的真實年齡，何況我只是一個初相識的陌路人？她還在那兒算命呢，我何必多事，側聞她的命運？到底漠不相關。

我專註地聆聽一些只在電影上才會九九藏書出現的故事情節。

「會考之後，我讀了兩年預科，然後在大專修工商管理，現任報館廣告部副主任——」

「水坑呢？我附近的大寨呢？怎麼不見了歡得、詠樂？還有，富麗堂皇的金陵酒家、廣州酒家呢？……連陶園打八音的鑼鼓樂聲也聽不到了——」她就像歧路亡羊。

「咦？」她輕啐，「我又不是找你。」

電車踽踽駛來，我上車。如花一足還未踏上，車就開了。我扶她一把，待她安定。如今生活節奏快，竟連電車也不照顧婦孺？出乎意料之外。

「屬犬，就是戊戌年，一九五八年。」

我去坐電車。

我恐怖地瞪著她，等她回話。

她不知自哪兒取出胭脂，輕勻粉臉，又沾了一點花露水。一時之間，我聞到廿多年來未曾聞過的香味。

還念念不忘她要尋找的人。

哦，在石塘咀，倚紅樓，蒙一位花運正紅、顛倒眾生的名妓痴心永許，生死相纏，所以他得以「振邦」？嘿嘿。我不屑地撇撇嘴。不過是一個嫖客！如花未免是痴情種，一往情深。

我在那兒提心弔膽，擔心她夜裡爬上我的床來誘我歡好——真滑稽，在半分鐘之內，我想到的只是這一點。

「不會考可以嗎？」

「你會考不好，怎麼找工作？」

女人便是這樣，你推拒，她進逼；到你有了相當興趣，她便吊起來賣。

「才不！」她道，「他排行第二。不過當時塘西花客，為了表示自己系出名門，一家熱鬧團聚，人口眾多，所以總愛加添『十』字。他原姓陳。」

「就在屈地街，填海區那邊。」

四周有大光燈亮著，各式小攤子，各式人類，燈下影影綽綽，眾面目模糊，又似群魔亂舞。熱氣氤氳。

「到了嗎？在屈地街下車，中間一度水坑。四間大寨：四大天王。我便是當年倚紅樓紅牌阿姑——」她凄凄地，竟笑起來。

他看也不看我。

「如花，我什麼也不曉得。我是一個升斗小市民，對一切歷史陌生。當年會考，我的歷史是H。」

於是我九九藏書識相地走遠幾步。

我聽不清楚他倆對話，因為歌聲如浪潮，把我籠罩：

「日後十二少如何會我？」

「小姐——」

就在如花訴說她春風駘蕩、酒不醉人的往事時，電車已緩緩駛至石塘咀。

「誰是陳寶珠？」

「在我小時候，太平戲院一天到晚放映陳寶珠的戲。我記得有一齣戲叫作『玉女心』，如果儲齊七張票尾字咭，可以換她一張巨型親筆簽名相的。我幫我姊姊換過。」

「你不會害我？」

誰知老人替她看掌相，算出她是什麼命？現兩相驚逃，把我扔在一個方寸地，錢又不用付，忙也不必幫。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真可惡，未試過如此：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別再讓我見到她，否則一定沒好臉色。

她默默地在我身後，緊抿著小嘴，委屈地陪我等車。

如何安置這個迷路的女鬼？

她繼續：「那時演『背解紅羅』、『牡丹亭』、『陳世美』……」

「十二少——」她心底微盪，未語先笑，「他是南北行三間中藥海味鋪的少東。眉目英挺，細緻溫文……」

「三司會審殺姑案？神眼東宮認太子？十年割肉養金龍？一張白紙告親夫？沉香太子毒|龍潭救母？清官斬節婦？節婦斬情夫……」再數下去，我僅余的記憶都榨乾了。

「為什麼揀我？」

原來闊客捻花，竟以得到區區一兩條毛巾來顯示威風，與眾不同。為了這毛巾，想他也要付出不菲代價。風月場中，妓|女巧立名目，大刀闊斧；大戶引頸待斬，揮金如土，難怪如花洋洋自得。

「不，」如花答，「是庚戌年……」

「振邦。」

忽然之間，她倉皇失措地向我求助。

「你已經知道這樣多了，不揀你揀誰？」

「我被賣落寨，原是琵琶仔，擺房身價奇高，及後台腳旺，還清債項，回復自由身。恃是紅牌，等閑客人發花箋，不願應紙。」

她驀地住嘴，垂眼不語。

「不，我還是走了——不過，埋席時又趕來一次。散席后，邀約七少返寨打水圍。十二少沒有來。我暗示他，三天之後，他來找我……」

「填海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