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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何處著手?
「是。」
這與數算別人的苦難有所不同,面臨的是切膚之痛。
小樓綺窗三千戶,
「邵氏!」如花叫出來。
五分鐘之前,這兒還是一片擾攘,塵埃撲撲,汗臭薰薰。五分鐘之後,已經無影無蹤,在另一個世界中,飾演另一些角色去了。他們坐的地方,是小橋石階,此情此景,不免想到「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的境界——雖然是人工的。
還不是大家自己騙自己。
「我不管你們面談什麼,我也沒興趣知道。不過一年數次,我聊派人送點錢給他,他總在清水灣一間製片廠外的油站收取。他在那片廠當茄喱啡,已十幾二十年。喏,銀幕上那些老道友就是。根本不必化妝。」
未幾,又見高棟連雲,雕欄玉砌,畫壁飛檐。另一廠,卻是現代化的練舞室,座地大鏡,健美器械,一應俱全。
「我們差一點就找到他了。明天上邵氏影城去可好?」
阿楚見這麼多的「村民」,各式人等都有,光是老人,便有十多個。
嘿,五十多年?若有變,早早就變。若不變,多少年也不會變。
「我記得,我數給你聽——」阿楚與如花二人,一人數一個,化敵為友,化干戈為玉帛,化是非為常識問答講座,「有李婷啦、杜鵑啦……」
來自四方八面的叫|床配音,與銀幕呼應,就像一群獸在雜交。
「袁先生,老實說,我那父親,我不知道怎樣說才好,他在我很小時已離棄我們母子。戰事發生,生意凋零,家道中落,我還是靠母親辛苦培育長大,才有今天,所以……」
有些復得很快,但他姓林、姓余,或不講姓氏。我們道歉call錯了。
「由得,自殺就可以。」
我見這一人一鬼,再數算下去,怕已天亮了。如花本來是要回去報到的,她的「訪港」期限已滿。
「我知啦,她是樂蒂!」阿楚像猜謎語一般。這猜謎遊戲正中她上中下懷。
當我打開今天的報章時,才發覺自己多胡塗,那尋人啟事還沒有取消。在那兒一字一字地躥入我眼帘,輾轉反側:
「是可怕的。」
一忽兒便不見了她。也好,她一定有辦法在眾人里把他尋出。也許驀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
「如花,這傳呼機,即是Call機,每具約一千元,是近十年來才流行的先進科技。如果你身在外邊,電話聯絡不方便,眾人便可以通過一個通訊台,講出你的號碼,他們操作,你身上佩著的機就會響,然後你打電話回台,講出自己的密碼,查問誰找過你,便可以聯絡上了。」
「不會啦,」阿楚道別,「他太定,不夠放,當不成小生,我很放心。」
我們于黑霧蟲鳴中下斜坡,叢林中有傷心野煙,凄酸弦管。偶然閃過一片影,也許是壽衣的影,一忽兒就不見了。
「還有很多,我都不大認得了。」
一切都是騙局?
「罰了多少?」
她也欺哄了我一場。我上當了。
我無話可說:「好!如花,我們明天出發!」——雖然遲了。
「如花,其實你一切都知道了?」
「公價。」
「他還有什麼好重要的?」聲音中透著不屑,「都聞得棺材香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又是星期日。這七天,不,八天,真是歷盡人間鬼域的滄桑聚散。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
她靜下來。
聽著聽著,不寒而慄。不知誰死在誰手裡。
一場床上戲完事,有人呼嘯抗議不過癮,還在痛罵電檢處。
她怎麼了?究竟是找到,抑或找不到?我漸漸地擔憂,是不是迷了路?是不是發生了意外?何以銷聲匿跡?
「是呀是呀,call三八七七——」
我在想:那列車中,莫非全是趕著投胎的鬼?也不奇怪,又沒有人證明不是。
他太老了,混在人叢,毫無特徵,一眨眼便過去。世上一切的老人和嬰兒,都是面目模糊的——因太接近死亡的緣故。
如花便木然立在她們身旁。她們一點也不發覺,于冰九*九*藏*書冷的氛圍,尚有一隻鬼,聽著她今生來世都碰不上的煩惱。
「還有呢?」
大概是這樣吧,因受騷擾,也不了了之。又聽得傳呼機在BB地響。BB,BB……
開始有一陣金黃的光影鍍于這影城上,每個人的臉,都發出異樣的神采。演員們也陸續化了妝,換了另一些姿態出現。今天開中班,惟一的片在此續拍,那是一部清裝戲,好像有狄龍。但我們又不是找狄龍,所以盡往茄喱啡堆中尋覓。
阿楚下來找我了。「楚娟」,哈,簡直是妓|女的名字!我懷疑我的前生是「豆粉水」,難道她不會是如花的「同事」?我失笑起來。
「永定!傳呼機!」
我和如花都是初來埗到,但覺山陰|道上,目不暇給,恨不得一下子把這怪異而複雜的地方,盡收眼底。
它還在!
她把整個身體攀過來如花那邊,我夾在中間,被逼聆聽她向如花絮絮解釋這物體:
這樣地喚了半晚,攜手行遍了片廠的南北西東,都是枉然。
「猜猜哪一個是?猜中有獎。」
他乾咳一聲,起來向廁所走去。不忘吐痰。這人有那麼多痰要吐?還在哼:
竟然是這樣的。
她更靜了。
什麼叫情,什麼叫意?
「真核突!」
「次次都罰那麼少?」
阿楚略為意外地轉過頭來。沒有再問下去。她無事可做,又想下台,只好依偎著我。她也從未因為這種小事而肯不發脾氣。
「袁先生?哪位袁先生?」
「你母親可是程淑賢?」
「人人都會老啦。你將來都一樣。」
一路看過去,是一些車禍、械鬥、小販走鬼滾油燙傷小童的新聞。大宗的圖文並茂,小件的堆積在一個框框中,寫著「法庭簡訊」。
阿楚問我:
風流藪澤地。
「這討厭的聲音是什麼?」如花悄問,「是有人在吹銀雞嗎?戲院中誰會吹銀雞?」
她跟我耳語:
「如何弄到手?」
但他媽的!我真要講句粗口了,我打了二十幾個傳呼機台的電話,怎記得哪一個是他的?再找他,豈非要從頭做起?但這一解釋,自是露餡了,他也不相信我了,只得唯唯諾諾。
這戲由一位沒什麼身材的女明星演出,她叫夏文汐。我從來沒看過她的電影,也從來沒看過這麼幽艷性感的表演。像男人的身體卻加上極女人的風流。豪放得叫人咋舌。還有同性戀鏡頭。
「我不知道他現在哪兒。」
「他們是情侶,自然認得出。那麼了解。譬如:屁股上有塊青印、耳背上有一顆痣、手臂上有硃砂胎記……」
「我不知道。」
阿楚聽了,很厭惡:
到了彩虹站,我們步上地面,在一間安老院的門外截的士。不久,「邵氏影城」那SB的標誌在望了。
阿楚驀地住嘴。
長安平康里,
簡直是男的女的在做戲。
還是阿楚心水清,她找到一個跑突發的同事,這類記者身上必備傳呼機,三兩下子,阿楚弄來港九傳呼機台的電話了。
「你一定不相信,我在苦候十二少的路上,碰到不少趕去投胎的女人,她們都是自殺的。我見她們雖有先來後到之分,但總是互相嘲笑。說起身世,差不多全是邵氏的女明星。」
是,我真太老實了。連這一點普通常識也想不起,不及女友機靈。
我的靈魂已在那兒撥電話了,不過……
突然地,毫無心理準備,我竟見到一個熟悉之極的名字:「陳振邦」。
「這叫傳呼機,如果想找哪個人,不知他在哪裡,就可以通過傳呼機台——」
還有令我沮喪的地方,誰料到這電影也是講妓|女的故事?難保不勾起如花連綿串累的感慨。唉。
下午我們坐地鐵去。我終於也帶如花坐一次地鐵——那最接近黃泉的地方。也許那就是黃泉。先自中環坐到太子,再跑到對面轉車,由一個箱子,進入另一個箱子中。
收音機正廣播夜間點唱節目,主持人介紹一九*九*藏*書首歌,他說,這歌叫作「卡門」,唱得很驕傲:
「好,我不說,」她努起了嘴,「你試用最簡單的話說明。」
「陳先生,我對你們一家很熟悉呢。」比他還熟悉!起碼他並不知道在他母親之前,還有如花。「所以祖父托我一定要與他面談一切。」
沒有迴響。
「陳振邦先生?」
「嘩,已是十時了。」阿楚看表,方才驚覺時間無聲地流泄,再也回不來了。
「如花,你不要與她一起發神經了。你可肯多留一天,好設法見十二少一面?」
你就自己找晦氣。
這樣的詩句,令天下女性不忍卒聽。
我竭力地追憶,是他?但,他是誰?
大概有十幾間傳呼公司,每間公司,又有若干傳呼台,廿四小時服務。
的士來了,我和阿楚上車。那車頭插了束白色的姜花。姜花是殯儀館中常見的花,那冷香,不知為了什麼,太像花露水的味道了。
「是是是,我是說,我的朋友不用上班,他代我尋找陳先生,雖非他切身之事,也不遺餘力。我們明天來見你?」
「陳先生,陳先生,真好了,太好了!請聽我說。」我的腦筋虯結,堅實如鐵壁,怎麼細說從頭?只好把以前的謊言,覆述一遍:「——這樣的,我祖父專營花旗參,以前在南北行有店鋪,後來舉家移民到英國去。今次我回來,代他探訪故舊,這陳振邦老先生,現在哪兒呢?請通知你父親……」
「傳呼機?」我叫出來。
大道青樓十二重……
「阿楚你別帶他亂逛,萬一被導演看中,拉了去當小生,你就失去了他。」
完全冰來雪往。
今生的愛戀,莫不是前生的盤點清算?不然也碰不上。也許我與阿楚,正是此番局面。
「誰?」
我不願女友心存歪念。
「她只喃喃:何以我得不到家庭的快樂?」
「十二少:老地方等你。如花」
她淺淺地笑了。聯念到塘西四大天王風月無邊,一種原始的驕傲:到底也是花魁。
「當年屙尿射過界,今日屙尿滴濕鞋!」
「好的。」如無意外,她嫁定我了。
「喂,call三八七七,我姓袁,電話是……」
啊!我,
「唔,他是——我父親。」
我們到那簡陋的餐廳坐一下,不久,天便昏了。
不過四周冷清清的,還沒到開工時刻。而走著走著,雖在下午時分,「冷」的感覺襲人而來。不關乎天氣,而是,片廠乃重翻舊事重算舊賬之處呀。攪戲劇的人,不斷地重複一些前人故事,把恩怨愛恨攪成混沌一片;很多橋段,以為是創作,但世上曾經發生過一億個故事,怎麼可以得知,他們想象的,以前不存在?也許一下子腦電波感應,無意地偷了過來重現。真邪門!
「請你告訴我他住哪兒,我好自己去吧?」上帝,拜託你老人家好好感應他,叫他吐露消息。否則功虧一簣,我抱憾終生。
我要是愛上了你,
——乍喜還悲的是,阿楚,她開始在「經濟」上管束我了!
「陳振邦是你?——」
我和阿楚把她帶來,是一個最大的幫忙,以後的事……
到他回來時,有人來叫埋位,眾又跑到片廠中。未拍戲之前,化妝的先為各人臉上添了污垢,看來更加不堪。如此一來,誰也看不清誰了。
直至安全抵達彼岸,才放下心頭大石。
摸摸口袋,有件硬物,赫然是那胭脂匣子,她不要了!我想一想,也把它扔在夜路上。
「不用考啦,」如花道,「最出名的一個,有一雙大眼睛,據說還是四屆的影后呢。我從沒看過她的電影,不過她風華絕代,死時方三十歲。大家都勸她:人生總是盛極而衰,窮則思變,退一步想,就不那麼空虛矛盾。」
有個行家喚住阿楚。我看過去,見她們都隨同一個蠻有威嚴,但又笑容可掬的中年女子到處逛。
「啊不,我只是知道邵氏而已。」
「好呀,如果你猜中,獎你吻十二少一下。」我九_九_藏_書說,瞥了那邊如花一眼。
對方的電話早已掛斷,我猶握住不放,好像這便是大海浮沉的一個救生圈。我知道了,但還沒有找到。
有撈女的回話:「一千元。什麼地方?十分鐘後到。」其中一個聲音,還像煞無線電視台那新紮的小師妹。
是他?
哪一個台?
如花莫名其妙地看住我們,作一些間諜才作的行為。
兩個女人略自對話中領悟到線索,一齊盯著我。嘿,此時不抖起來,更待何時?
「永定,希望你到了八十歲,還那麼戇居。」
「什麼年代的歌?」
「為什麼?」阿楚忙問。
「叫作秦劍。」阿楚即接。
面對電話,一樣束手無策。
很可笑,明天一定取消了。
有什麼了不起?
「嘖!那是粵語長片的橋段。」
「聽說到了你八十歲時,社會上是七個女子配對一個男子。幸好還有五十多年。」
她抓住我肩膀。
「我寧願不那麼長命。我寧願做一隻青春的鬼,好過蒼老的人。」
「生死有命,我這樣一上來,來生便要減壽。現在還過了回去的期限,一切都超越了本分,因此,在轉生之時,我……可能投不到好人家——也許,來生我只好過著差不多的生涯。」
不遠處有老人吐了一口痰,用腳于地面踩開。黃綠白的顏色,本來濃厚,一下子扁薄了。然後他隨一群人在垃圾堆似的地方搜尋東西。原來是找黑布靴。每人找一雙比較乾淨的、合大小的,然後努力發狂地拍打灰塵,跌出三數只昆蟲,落荒而逃。有聲音在罵:
「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妝。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經這冰姐如此一說,我十分地無措,卻又飄飄然。阿楚見我經不起「宣傳」,偷偷地取笑——在邵氏里當明星的,一天到晚被這般甜言蜜語烘托著,怕不早已飄上了神台,無法下來?但此中的快樂……難怪那麼多人投奔銀海,投奔慾海。
「那不公平!你看那些老而不——!」她怕如花聽到,「滿臉的褐斑,牙齒帶泥土的顏色,口氣又臭。那雙手,嶙峋崎嶇,就像禿鷹的爪,抓住你便會透骨入肉……」
「你笑什麼?邪里邪氣的!說!」她纏住我,不斷追問。
「你是陳先生嗎?」
竟然是這樣的。
「不,千萬別不知道!」我不許他收線,「請求你,我非見他不可,有重要的話要同他說。」
什麼休班警員王志明涉嫌于尖沙咀好時中心寫字樓女廁做瞥伯,當場被捕,控以遊盪罪,罪名成立,入獄三月。
當女人妒意全消的時候,不可理喻地寬大起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那女子是誰?」我問阿楚,「好像一個『教母』。」
「獎你——吻如花一下。」
愛情不過是一件普通的玩意,
「對不起。」
她肯笑起來,也就好了。我放心。
但現場的觀眾猶不滿足,他們都是午夜場常客,不懂欣賞盎然古意,只怨主角未曾徹底把器官展覽,有些在鼓噪:
看,他快死了。她回去稍候一下,他也就報到。算算時日,也許剛好在黃泉相遇。前生的糾葛,順理成章地帶到下一生去,兩個嬰兒,長大了,年紀相若的男女……
什麼弱智而性|欲強之洗衣工人邱國強,在葵涌區狎弄一名八歲女童及掠走其身上三元。為警拘捕,被告認罪,入獄半年。
天漸黑了,更多的茄喱啡聚攏。大概要拍一場戲,悍匪血洗荒村,煙火處處,村民扶老攜幼逃命,但慘遭屠殺,之類。
「媽的,找了半天,兩隻都是左腳!」
男人不過是一件消遣的東西,
如花嚇得半死。連鬼都受不起的驚嚇,人卻若無其事?還有斷續的傳呼機聲作伴。
「他們聯名加價嘛,自那份聯名的通告可一一查出。」
如花聽得用心,但我知道她一點都不明白。這多繁瑣,是她狹小天地之外的離奇詭異恍惚迷茫。戲院四周觀眾不知就裡,見阿楚向空氣喃喃自語,重複累贅,只覺她幼稚得可恥九九藏書
這是一個交叉站,車剛開不久,迎面也駛來另一列地鐵,在這幽晦的黑忽忽的黃泉路上相遇上,彼此不認得,隔著兩重玻璃,望過去,一一是面目模糊如紙紮公仔的個體。大家都無法看清。對面有否相識的朋友愛人,又擦身而過。我們,會在人生哪一站中再遇?
我忙問:
「永定!你真聰明!」阿楚尖叫,無邊地喜悅,對我奉若神明。她幾乎跳起舞來。
它這樣登著:
「冰姐,」阿楚給我倆介紹,「她正是邵氏的『教母』,掌宣傳部,是一塊巴辣的姜。這是永定,我同事、男友。」
「我那個女真蠢,畢業禮老師挑了她致詞,她竟然不知道,回來念一遍給我聽,第二天便要上台了,哪有這樣大頭蝦的?」
「不知道,這裏大家都沒有名字。」
「脫啦!脫啦!」
「咦?你怎麼用那表情來說話?不過是延遲一天才走吧,用不著如此可怕。」
「如花,」我小聲向她說,「你自己認一認,誰是十二少?」
「上班?你不是剛自英國回來嗎?又說後天上機?」
「我還沒有說完呢:也許他倆各自掏出一個玉佩。也許是一個環扣,一人持一邊。也許兩手相併,並出一幅刺青。」
「卡門是誰?」
「阿楚,你可以用最簡單的話說明嗎?」我臉皮薄。
車子絕塵而去,永不回頭。
一點也不稀奇。
終於我們找不到她。她一直沒有再出現了。永遠也不再出現。自此,她下落不明。
「我不知道。」
到了二時十五分,我接到一個電話:
已經是凌晨一二時了,隔一陣,也有電話回過來。每一次鈴聲響了,我與阿楚都神經兮兮地交換一個眼色。我倆分工合作,互相扶持,共效於飛。聆聽帶睡意的聲音罵道:「什麼時候了?黐線!」
「獎什麼?」
「永定、阿楚,」如花十分嚴肅而決斷地說:「我決定多留一天!」
到了最後,戲中的魚玄機被殺頭了,在心愛的男人耳畔哼著自己的詩:
「又有莫愁、什麼白小曼。好像還有個男的,他是導演——」
阿楚上前問一個男人:
「什麼人唱的?」
地鐵開得極快,給我一種不留情面的感覺。冰冷的座椅冰冷的乘客,連燈光都是冰冷的呀。有兩個婦人便在那兒把自己的子女明貶暗褒,咬牙切齒,舞手蹈足:
阿楚分頭叫:「如花!」
「喂——」對方有點遲疑,「你找陳振邦幹麼?」
二人步出影城,過馬路,預備到對面截的士出市區。在等過馬路的當兒,我心頭忽然一陣恐懼,一切都是假的嗎?
當電影把長安平康里妓院風貌呈現時,我瞥瞥坐我右邊的如花,她盯著銀幕,聚精會神,她從來未見過那麼寬的銀幕,那麼濃烈的色彩。還播著小調:
「陳振邦。」
「——」如花再想一下,「有一個很憂鬱,像林黛玉。她穿一件桃紅色絲絨釘膠片晚禮服,這旗袍且綴以紅玫瑰。她生前拍過幾十部賣座電影,死後銀行保管箱中空無一物。聽說也是婚姻、事業上雙重的不如意。」
「我是否應往片廠找他?」
戲其實沒有完,還有段尾聲,是鑄劍師趕來,親自行刑,使得玄機死在自己人手中。
「你別問來問去好不好?我怎麼知道?總之那是一個女人。」我不耐煩地發脾氣。我從未因為這種小事發過脾氣。
「別怕!這是午夜場的特色。」
「不。」那中年漢回話。
「我的兒子呀,真想打他一頓。他要表演彈鋼琴,還忘了帶琴書,全班只得他一個人學琴,往哪兒借?結果逼著彈了,幸好效果不錯,否則真氣死我!」
我才曉得惆悵。
「你說,如花如何認得他?」她又問。
但市面上使用傳呼機的人那麼多,經紀、記者、明星藝員、外勤人員、甚至職業女性……人手一機,水銀瀉地。惟有逐台逐台地試。今晚,我們特別緊張,內心有滾燙如熔岩之興奮:最後一夜,孤注一擲。
「是啦,問問吧。」
「她如何回答?」
她沒有作聲,眼睛拚命在人堆中穿梭,根本不想回九_九_藏_書答。
「上吧!上吧!」
竟然是這樣的。
如花低下頭,我敢打賭她臉紅。
「喂,阿楚,星期天水靜河飛,也跑來這兒?沒有料到呀。」
如花在一旁,靜待我們寒暄,然後步入影城的心臟地帶。一路上,都是片廠、布景。在某些角落,突然置了神位,燃點香火。黝暗的轉角處,又見幾張溪錢。不知是實料,抑或是道具。
是哪一個台?
一陣失望。
茫無頭緒。聽得一個老人問另一個老人:
撥個電話去,像面對機器:
「如花?」我只好到處找她去。
「不用了。」他說。
阿楚莫名所以。
「但這由不得你挑揀。」
「十二少在清水灣一間片廠中當茄喱啡。清水灣?那是——」
如花說:「當我在戲院,聽到你們最後的線索時,我已知冥冥中總有安排。我要見他,見不到。想走了,卻又可能會面,一切都不在預料之中。我已下定決心,多留一天。」
什麼叫痴,什麼叫迷?
守衛問我們來幹什麼,阿楚把她證件出示。因為她的身份,我們通行無阻。如果不是阿楚,在這最後的一個環扣中發揮了作用,事情也就不那麼順利。可想而知,都是緣分。
「請問,陳振邦先生回來了沒有?」
瞧這一大堆沒有名字沒有身份的茄喱啡,坐在一起枯坐等埋位。拍一天戲,三幾十元,還要給頭頭抽佣。他們在等,木然地謀殺時間,永不超生。他們就不會怎麼變。
冷淡得很。
「把我榨乾了都是那麼少啦。」
天下男性也不耐煩聽,早已有粗暴的男人起座,啪啪的聲音如蝙蝠在拍翼遠揚。
「對,我日後再同你通電話。」
當然,一個人自身的難題尚未得以解決,哪有工夫關心旁人的哀愁。總之各有前因。
「唔,讓我考考你——」阿楚頑皮。
找到了!
你就死在我手裡!
「咦?你剛才不是call過我嗎?」
「是呀。你都曉得了?」
「已經遲了。」
「如花!如花!」我輕輕向四周叫她名字,「你到哪兒去了?找到沒有?」
「那是林黛。」我說。
「陳先生,我——後天要上機了。千辛萬苦才找到你電話,我要盡一切能力找到他。明天星期日,整天都有空,我不用上班——」我鍥而不捨。
我怕猛回頭,整座的影城也不見了!
「我明天馬上去。陳先生,請留下聯絡電話好嗎?」
裏面有叱喝、呼喊、求饒、送命的各式聲音,不時夾雜了NG、咳和導演的罵人粗話。不久機器又軋軋開動。只有我和阿楚二人,于凄寂無邊的廠外,焦灼地找一隻鬼。
你要是愛上了我,
這答話並非出自阿楚口中,我十分震驚。她知道邵氏?她知道?
差不多的生涯?「那是說,你將仍然是一個妓|女?」我目瞪口呆,「不,你趕快走吧。」
「阿楚,你別中如花的毒。」
我才不跟她斗,我只想飛車回家,call三八七七去。
……
「陳振邦,七十六歲,被控于元朗馬田村一石屋內吸食鴉片煙,被告認罪,法官念其年邁貧困,判罰款五十元。」
「也不必了吧。從前的事都過去。我母親去世前,他也不相往來。袁先生,說來我與他沒感情,一直恨他對我母親不好,對我也不疼惜,扔過一旁,自顧自抽鴉片去,戒了再抽。聽說,他在娶我母親之前,還迷戀過妓|女。袁先生,你有工夫,自己去會他,我不想插手。夜了,再見。」
我總誤會著,如花正尾隨我們下山,就像第一晚,她躡手躡足在身後。但,這隻不過是我感覺上的回憶。無論我怎樣回憶,她都不再出現了。是的,她一定見到自己痴等五十多年的男人,她一定認得他。也許她原是明白一切,不過欺哄自己一場,到了圖窮匕現,才終於絕望。一個女人要到了如斯田地方才死心?就像一條魚,對水死了心。
洒脫的歌猶在延續:
周遭有笑聲,好像不怎麼費心。
終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