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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費解一斑

五 費解一斑

絳即東雍為守理所稟參實沉分氣蓄兩河潤有陶唐冀遺風餘思晉韓魏之相剝剖世說總其土田士人令無磽雜攪宜得地形勝瀉水施法豈新田又蒙猥不可居州地或自古興廢人(明錢穀抄《游志續編》本,原即無斷句)
1.唐朝有個樊宗師,能寫文章。韓愈很器重他,他不得志的時候向朝里推薦,死後為他作墓志銘。傳世的作品只剩兩三篇,其中《絳守居園池記》非常有名,原因是,或主要是艱澀到斷句都很難。博雅如歐陽修,作《絳守居園池》詩也說:「一語詰曲百盤紆」,「句斷欲學盤庚書」,「以奇矯薄駭群愚」,「我思其人為躊躇」。後人當然就更望而生畏。於是有不少人想費力詮解,單是為之「句讀」的就不只一家。為了說明問題,我們看看開頭較淺易的三行:
2.明朝後期,以袁宏道兄弟為首的公安派反前後七子的復古,創為清新流利之體。日子長了,因平易而人視為浮淺,於是鍾惺等竟陵派想以幽深來補救,卻一滑而成為晦澀。其後劉侗、于奕正的《帝京景物略》變本加厲,如卷八《上方山》條:
有誤字,本來面目隱去,因而費解。為了得其確解,當然最好能夠找回本來面目,清朝有些漢學家就喜歡這樣做。但這常常不容易,並且,如果搞不好,還會使人疑為異想天開。因此,比較穩妥的辦法是根據上下文,取其大意;對於個別難講的詞語,只得安於存疑。
像這樣因故作艱澀而費解的文學,幸而內容典重的不多,看看,知道有此不足為訓的一格自然也好;如果不願意在這方面多費心思,似乎略而不讀也無不可。
(五)因行文過簡,沒有把應該說清楚的內容交代清楚,也會造成費解。例如:
2.方苞《獄中雜記》:「余同系朱翁、餘生及在獄同官僧某,遭疫死,皆不應重罰。」「同官僧某」的「同官」,可以理解為地名,也可以理解為同一官署的同事;「僧某」可以理解為姓僧的某人,也可以理解為和尚某人(這樣理解,「同官」只能作地名講)。就全文的主旨說,這四個字怎樣理解關係不大;不過就「辭達而已矣」的要求說,這樣簡略帶過總是不合適的。
末尾還應該說明一下,這裏舉例談費解,是就初學文言或為初學講文言說的。古書,尤其先秦的,難讀是個老問題,歷代治國學的人都多多少少接觸到它,有些人併為此寫成專書,如俞樾的《古書疑義舉例》之類。不過這類著作比較專門,初學會感到艱深,等學文言有了根柢,找來讀讀當然有益處。
1.錢謙益《錢牧齋尺牘·與冒辟疆》:「雙成得脫塵網,仍是青鳥窗前物也。漁仲放手作古押衙,仆何敢貪天功」?最難解是「雙成得脫塵網」一句:「雙成」是什麼人?怎麼脫了塵網?原來這是說的冒辟疆娶董小宛一事,所謂漁仲曾助銀一千兩,錢謙益和柳如是也幫了https://read.99csw.com忙,董小宛才得以落籍嫁人。傳說西王母有侍女名董雙成,所以這裏用「雙成」代姓董的女子。
比誤字更複雜的還有錯簡、經注混淆等情況,因為涉及校勘學的範圍,過於專門,這裏不談。
像這類的費解,如果兩種解釋略有高下之分,那就可以擇善而從;如果難定高下,那就只好不左右袒而存疑了。(九)記事文中的對話、書札之類,因為是向局內的對方說的,有些情節或事物能意會當然不必言傳。這樣的對話,到記事作者的筆下,大多經過修補。書札就不然,大多保持原樣刻印成書,因而其中有些文字,局外的讀者就會因為不知本事而莫明究竟,這也就成為費解。例如:
1.杜甫《羌村三首》之二:「晚歲迫偷生,還家少歡趣。嬌兒不離膝,畏我復卻去。……」「畏我復卻去」,有人理解為「嬌兒怕我又離開家」,有人理解為「嬌兒因我面色不好而害怕,又從我跟前跑開了」。這個問題近年來爭論得很熱鬧,雙方都有不少理由,都有不少支持者,經過多少回合,似乎到現在仍然難分勝負。其實問題就出在歧義上,有歧義,得其確解自然就不容易了。
地生初,岩壑具已。其為懷襄,蕩蕩湯湯,其為天龍神物,傾塌排觸,孰測所然歟?人游游處處,言言語語,山受名伊始焉。有初古名者,有傍幽人煉士名、以名者,有都邑郊焉、近晚名者,有人古莫至、山今未名者。名不厭熟,山不厭生,至不若所不至者深矣。(文字、標點依北京古籍出版社本)
1.汪琬《江天一傳》:「而會張獻忠破武昌,總兵官左良玉東遁,麾下狼兵嘩於途,……(天一)與狼兵鏖戰祁門,斬馘大半,……當狼兵之被殺也,鳳陽督馬士英怒,疏劾徽人殺官軍狀,……」話都明白,可是總起來一捉摸,有兩個問題不可解:一是狼兵是貴州一帶土著的軍隊,左良玉由北方起家,怎麼能夠有狼兵?二是被殺的是左良玉部下,馬士英為什麼不只怒,還要劾?查《明史·金聲傳》:「(崇禎)十六年,鳳陽總督馬士英遣使者李章玉征貴州兵討賊,迂道掠江西,為樂平吏民所拒擊。比抵徽州境,吏民以為賊,率眾破走之。章玉諱激變,謂聲及徽州推官吳翔鳳主使,士英以聞。」才知道原來是這麼回事,作者把左良玉和李章玉胡亂攪在一起了。
像這類的費解,能夠搞清楚通什麼當然好。如果不能,就最好根據上下文推定其大致的意義;至於如此說的所以然,安於不求甚解也未嘗不可。
(四)故作艱澀,過了分,因而成為費解。讀書人十年寒窗,學有所得,有時難免希望為人所知,於是不知不覺而喜歡炫學。炫學的方式很多,其中之一是寫文章避平易而趨艱澀,或出奇制勝,這過了頭就很容易流於費解。例如:
說它欲https://read.99csw.com學《尚書·盤庚》還是太客氣了;實事求是,應該說雖然滿紙是漢字,連起來卻不知所云。
(二)可能是通假,因為罕見,不能確定是通什麼,成為費解。我們現在說話或寫作,遣詞造句要求規範化。古人不要求這樣,或者根本不知道這樣,並且,由於地域不同,傳承不同,個人書寫習慣不同,同一個詞可以有不同的寫法。這不同的寫法,有的常用,誰見到都認識,都理解。有的不然,不是人人都認識,都理解。為了變難解為易解,我們說後者的什麼字「通」前者的什麼字。有少數或極少數,我們不知道通什麼,這就成為費解。例如:
1.《論語·述而》:「文莫吾猶人也,躬行君子,則吾未之有得。」「文莫」難講,《論語註疏》說:「莫,無也。文無者,猶俗言文不也。文不吾猶人者,凡言文皆不勝於人。」《論語集注》說:「莫,疑辭。猶人,言不能過人而尚可以及人。」宋人的解釋比漢人像是簡明一些,不過變敘述口氣為疑問口氣,其失與漢人正是一樣:漢人是亂說,宋人是錯說。清朝劉台拱《論語駢枝》說:「楊慎《丹鉛錄》引晉欒肇《論語駁》曰:『燕齊謂勉強為文莫。』」近人朱起鳳作《辭通》,把「文莫」歸入「黽勉」條,認為「黽勉」「文莫」「僶勉」「閔免」「侔莫」「密勿」等是同一個詞的不同寫法。這樣,「文莫吾猶人也」就成為「說到努力,我和旁人是一樣」,這就顯得清通而易解了。
(十)有時候,一段文字,詞句明明白白,可是考索其內涵,或者道理上有扞格,或者事實上不可能,總之是事理上不通,也就成為費解。例如:
2.歸有光《項脊軒志》:「吾妻歸寧,述諸小妹語曰:『聞姊家有閣子,且何為閣子也?』」說「歸寧」,話像是在娘家說的;看下文,話又分明是回婆家以後說的。意思纏夾,問題出在少說一個「返」字;如果寫為「吾妻歸寧返」,不就雲消霧散了嗎?
像這類的費解,想解決,除了查考有關的資料以外,似乎沒有什麼省力的辦法。
(八)話說得含胡,或應該詳細具體而沒有詳細具體,因而可通的解釋不只一種,甚至很難斷定哪一種對,於是因有歧義而成為費解。例如:
2.《史記·陳丞相世家》:「上曰:『苟各有主者,而君所主者何事也?』平謝曰:『主臣!……』」。「主臣」這個說法很怪,《集解》這樣解釋:「張晏曰:『若今人謝曰惶恐也。』馬融《龍虎賦》曰:『勇怯見之,莫不主臣。』孟康曰:『主臣,主群臣也,若今言人主也。』韋昭曰:『言主臣道,不敢欺也。』」根據馬融《龍虎賦》,可以斷定孟康和韋昭的解釋一定是錯的。可是為什麼用「主臣」來表示惶恐呢?王先謙《漢書補註》說:「蓋對主稱臣,惶恐意自見。」(《read.99csw.com張陳王周傳》)仍是孟康和韋昭那樣望文生義,難以說服人。其實,像這樣的說法,我們無妨懷疑它是某兩個字的通假字,因為不知道怎樣通法,所以成為費解了。
講讀文言,有時會遇到「費解」的情況。這裏所謂費解,與古舊詞彙、典故、名物等,非查考不能確定其涵義的情況不同。古舊詞彙等的難解,是不熟悉文言,因生疏而感到的困難。費解是即使熟悉文言,常常也會感到莫名其妙的困難。費解有各種情況,對待的辦法自然也要隨性質的各異而有不同。下面談談常見的一些,作為舉例,供講讀文言時參考。
(七)由於修辭的要求,或立異以為高,有時偏偏不照語言習慣說,因而成為費解。例如:
這是可以直說而曲說,可以淺說而深說,內容本來平常,卻使人感到如霧裡看花,似可解而又煞費思索。
1.李商隱《碧城三首》的第一首:「碧城十二曲闌干,犀辟塵埃玉辟寒。閬苑有書多附鶴,女床無樹不棲鸞。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若是曉珠明又定,一生長對水精盤。」詞藻、聲韻都很講究,讀時甚至有很美的感覺,可是究竟是什麼意思呢?正如馮浩注所說,「向莫定其解」。2.納蘭成德《鷓鴣天》:「馬上吟成鴨綠江,天將間氣付閨房。生憎久閉金鋪暗,花笑三韓玉一床。添哽咽,足凄涼,誰教生得滿身香。至今青海年年月,猶為蕭家照斷腸。」(文字依自寫字幅)「間氣付閨房」,「生得滿身香」,顯然有所指,可是指什麼呢?難於捉摸。
1.《搜神記·三王墓》條講幹將莫邪鑄劍的事,幹將被楚王殺害前遺言說到藏雄劍的地方是:「出戶望南山,松生石上,劍在其背。」「其」指松呢,還是指石呢?不管指松還是指石,它的「背」是什麼處所?如果叫我們去找,我們一定覺得這遺言太不清楚了。
2.宋濂《秦士錄):「(秦士說)『弼亦粗知書,君何至相視如涕唾?今日非速君飲,欲少吐胸中不平氣耳。四庫書從君問,即不能答,當血是刃。』兩生曰:『有是哉?』遽摘七經數十義叩之,弼歷舉傳疏,不遺一言。復詢歷代史,上下三千年纚纚如貫珠。……(兩生)歸,詢其所與游,亦未嘗見其挾冊呻|吟也。」很少讀書而能夠背誦諸經傳疏,精通曆代史,顯然是不可能的,因而這種誇大的說法是不可信的。總觀以上,文言中費解的情況也是各式各樣,雖然數量未必很多,但它終歸是一種性質特別的難點,以行路為喻,即使沿途大體平整,知道哪裡有小坎坷還是有好處的。
2.《史記·貨殖列傳》:「富者得勢益彰,失勢則客無所之,以而不樂,夷狄益甚。」「以而不樂」的「以」很難講,裴駰《集解》、司馬貞《索隱》等都沒有注,日本瀧川龜太郎《史記會注考證》有注,是:「吳乘權曰:『以,已,同九*九*藏*書,言失其富厚之實,則無所附而不樂。』中井積德曰:『以而不樂句,似有脫誤。』」兩種解釋,后一種以不知為不知顯然好一些,因為「已而不樂」意思同樣不明確。像這種地方,與其曲為之解,倒不如假定它有誤字。
(三)說法模稜,難知其確定意義。這裏所謂模稜,是指想說明白並應該說明白而沒說明白的。語言中還有故意不說明白的,如隱語,本來就不想讓局外人了解。其他如《易經》的卦辭爻辭,預言性的民謠,禪宗語錄的所謂機鋒等,或者意在解釋時可此可彼,或者意在以玄虛充高妙,都不願意說得一清二楚。與故意不說明白相近的還有一種情況,是由於內容難說或欲神其說,於是用玄而曲的詞語表達,自以為意思明確,但一般讀者卻感到莫知所云。如包世臣《藝舟雙楫》談筆法,引黃乙生的話是「唐以前書皆始艮終乾,南宋以後書皆始巽終坤」就是此類。這類費解的說法多見於專業典籍,通專業的人也許以為並不難解,所以也可以不歸入模稜一類。沒有必要含胡其辭的文字,有時由於筆下不用心,或者求委曲,會出現費解的情況。例如:
(六)為了表達難言的感情或不好直說的思想,有時不得不隱約其辭。這樣寫出來,讀者看到,如撈水中月,像是摸到一點什麼,再一想又似是而非,因而成為費解。這種情況大多見於詩詞。例如:
像這類的費解,我們無妨根據上下文,試著增補一些字;這雖然未必能夠百分之百合於原意,只要化不合情理為合情理,也就可以滿足了。
1.江淹《別賦》:「是以別方不定,別理千名;有別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奪神駭,心折骨驚。」「心折骨驚」費解,因為可折的是骨,不是心;能驚的是心,不是骨。應該說「骨折心驚」而顛倒說,大概是為了求奇,結果就成為不合情理。2.杜甫《秋興八首》之八:「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閣峰陰入渼陂。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后兩句同「心折骨驚」一樣,也是因為詞語換位而成為費解:「香稻」怎麼能去「啄」呢?「碧梧」怎麼能去「棲」呢?應該說「鸚鵡啄余香稻粒,鳳凰棲老碧梧枝」而偏偏顛倒,有人說妙就妙在這裏,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可以不必爭論;至於讀者,因此而不得不多費心思,總是個小損失吧?
1.《論語·鄉黨》:「色斯舉矣,翔而後集。」漢人注和宋人注都說這是講飛鳥的情況,前半翻譯成現在的話是,鳥一「色」就飛起來,這是怎麼回事呢?《論語註疏》引馬融說是「見顏色不善則去之」,朱熹《論語集注》說得詳細一些,是「鳥見人之顏色不善則飛去」。這樣解有兩點說不通:一是事實上鳥不會這樣機警;二是即使能這樣機警,按文言習慣也不當這樣說。總之,雖然像是講通了,終歸不能不使人感到,恐怕是牽強附會。以九九藏書前看到商承祚先生的文章,說「色」本當作「危」,因古文字形近而誤。這樣推斷雖然沒有版本上的根據,比原來的「色」卻是合情合理了。
像這類的費解,原因比較顯而易見,按照語言習慣,把顛倒的文字順過來解釋就可以了。
2.袁枚《隨園尺牘·答楊笠湖》:「即佻達下流之隨園見之,亦雖喜無害也。」書札中自謙是常事,自罵幾乎沒有,這裏說自己「佻達下流」,很奇怪。及至看楊笠湖的來書,上面有這樣的話:「不知有何開罪閣下之處,乃于筆尖侮弄如此。似此乃佻撻下流,弟雖不肖,尚不至此。」才知道原來是一句反話;如果不參考來書,就很難解釋其原因。
(一)古代傳本有誤字。五代以前書籍都是寫本,其流傳自然免不了要輾轉抄寫。抄寫,有時因為字形相近,如常說的「魯魚亥豕」,就是因為一時大意,把字寫錯了。通達的人自己抄寫、修改,也難免一時大意,發生筆誤。由先秦到五代,這樣延續了一兩千年,時至今日,想知道古文獻的真面目就很難了。非真面目,可以講通也就罷了。有的則不然。例如:
2.龔自珍為上海藏書家李筠嘉作《上海李氏藏書志敘》,于講完藏書的源流以及李氏藏書之精博以後,結尾表示讚頌之意說:「吾生平話江左俊游賓從之美,則極不忘李氏。東南顧,翛翛踞天半矣哉。」「東南顧」指作者自己的活動大概沒問題;是什麼「翛翛踞天半」呢?人?書?不管是人還是書,怎麼能夠「踞天半」呢?龔自珍寫文章總想不同凡響,於是求奇;至於奇到讀者莫名其妙,也總是過猶不及了。
1.《左傳》僖公三十三年:「秦伯素服郊次、鄉師而哭曰、孤違蹇叔、以辱二三子、孤之罪也、不替孟明、孤之過也、大夫何罪、且吾不以一眚掩大德、」(為了表示費解的情況,只斷句)問題出在「不替孟明」上。「不替」是「不撤換」的意思。照文理,「不替孟明」和「孤之過也」像是連續說的,可是這樣讀,意思顯得離奇。其一,派孟明出師襲鄭是秦伯自己乾的,孟明不能負責;其二,上文也沒有提到應撤換而未撤換的事;其三,如果是說現在,你撤換他也就罷了。何必再犯一回過呢?這個疑團,清朝王引之《經義述聞》卷十七記他父親王念孫的意見,解釋說,據《文選·西征賦》注,斷定「不替孟明」是《左傳》作者的插說,意在交代一下對此事的處理,因為孟明無過,所以不撤換他;其下應有「曰」字,之後才是秦伯的話。這樣考索,合情合理;只是就原文說,未免簡得太過了。
像這類的費解,一定要弄清楚底蘊自然很難;不過思想感情的大致情況還是可以由字裡行間窺察到的,只要八九不離十,閱讀時能夠心通而獲得一些同感,也就夠了。
像這類的模稜,我們不能起作者而問之,也只能根據上下文猜測其大意,安於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