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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到農村去上階級鬥爭主課

第二部分 到農村去上階級鬥爭主課

我從羅店「四清」工作隊中調過去時,已經是五月初了。我在下鄉搞「四清」之前,曾經教過現在這班二年級學生的課,——那時他們還是一年級新生,與我關係相當不錯,但此次重見,卻顯得相當隔閡了。略住幾天,我就悟到,這並非時間的暌隔使然,乃是形勢變化之故。教師之中,仍有處於指導地位的,如政治指導員之類,而另一些,則處於被指導的地位,我自然是其中之一,而且還被列入另冊,四周都是警惕的眼光,令人很不舒服。所以當時的心態是力求避禍,豈敢教人。
至於農村,則從1963年開始,就分期分批地進行「四清」運動。復旦師生,也分期分批地參加「四清」工作隊,深入到階級鬥爭的第一線。就我們中文系而言,一共參加了三期運動:一期小「四清」,1963年底至1964年初,在寶山縣顧村、劉行等幾個公社,為期50天;兩期大「四清」,第一期從1964年月11月份至1965年5月份,在奉賢縣胡橋、盛橋等幾個公社,為期約7個月,第二期從1965年7月份至1966年6月份「文化大革命」開始之後,為期將近一年,在寶山縣羅店、羅涇等幾個公社。當然,各人參加的期數並不一樣,有些人參加一期,有些人參加兩期,有些人則接連參加三期。當我參加過一期小「四清」、一期大「四清」之後,中文系一位總支副書記胖大姐在通知我參加第二期大「四清」時,很坦率地對我說:「像你這樣的人,就應該多下鄉去接受改造。」她的直白話語,捅破了那些美麗言辭組成的包裝紙,說出了問題的實質:參加「四清」工作隊,本身還帶有思想改造的性質,也公開表示出領導上對我的歧視。
大概我這個秘書實在太不稱職,領導上要求的東西寫不好,卻常常要自作主張,寫些不合要求的東西,所以幾個月之後,就免去我的秘書職務(正式名稱似乎叫做材料員),把我下放到一個邊遠的生產隊去。而我自己,則覺得與這種「官場學」實在有點格格不入,難以適應秘書工作,也樂得一走了之。
其實,即使不是研究歷史的人,對姚文元文中將海瑞的「退田」、「平冤獄」之舉,與現實中的什麼「單幹風」、「翻案風」聯繫起來,也覺得非常牽強。但這類意見,也只有在信得過的朋友間私下裡談談,而在公開場合,則再也沒有人敢講的了,算是做到了輿論一律。何況,對我們這些人的監視也更嚴了,所以需要十分小心。那時的心態,頗有點像魯迅筆下的迫害狂患者,時時保持著高度的警覺,——「不然,那趙家的狗,何以看我兩眼呢?我怕得有理。」
但是,房子還未及封頂,「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6月1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2日,又發表了北京大學聶元梓等人的大字報,並配發評論文章《歡呼一張革命大字報》,氣氛一下子就異常緊張起來。開始,孫保太還算沉得住氣,一面鼓動學生貼教師的大字報,一面還高姿態地表示,歡迎對系總支和他本人提意見。但當6月20日學生貼出了《向黨委開火》的大字報,他就有點慌了手腳。開始還想利用手中的權力來控制局面,壓住學生,後來很快就處於被動狀態。
我們還在農村上階級鬥爭這門主課時,階級鬥爭的主戰場卻早已轉移。
我們下鄉辦學的地方叫做山灣大隊,屬於朱家角公社。現在的朱家角,已經是旅遊勝地。那高聳的石頭拱橋,那古舊的青石板街,還有當年開風氣之先的中西合璧的花園洋房,都吸引著許多遊人,每當節假日,熙熙攘攘,熱鬧非凡。但在當時,卻是一個寂寞的小鎮。復旦之所以選在那附近辦學,大概就因其偏僻之故。
我說我不知道選擇依靠對象的情況,因為我們復旦師生雖然也做了「四清」工作隊員,但其實不過是實習生,真正有決定權的是從黨政機關中抽調出來的幹部。隔壁大隊就有原安徽省委書記、時任華東局第三書記曾希聖在蹭點;我們龍王大隊的「四清」工作隊骨幹,大都來自公安局和高級人民法院,掌舵的是上海高級人民法院院長,一位長征幹部;與我同在一個生產隊的工作隊小組長,則是一位公安預審員。不過這些都是後來才知道的。開始時,連工作隊員的原來身份也要保密,所以我們師生間也是老吳、小王這樣相稱,不準再叫老師。我的房東就判斷我是初中文化程度的小幹事,我問他何以說我是初中生呢?他說:「我是從你『戇』的程度來猜的。我有一個親戚,是高中生,戇頭戇腦,你也有點戇,不過比他戇得好一點,所以大概只有初中程度。」這倒是衡量知識水平的新標準,十分有趣。但農民也在打聽我們的情況,後來知道工作隊中有很多人是大學生,覺得很新奇。有一次,有一位本系學生來找我,不經意間脫口而出叫我「吳老師」,使得我的房東大吃一驚,說:「原來你是大學老師,勿象勿象。」在他看來,大學老師還要戇些才是。
蔡祖泉原是一家工廠製造玻璃器皿的技工,因幫周同慶教授製造電真空管,深受周同慶的賞識,周同慶從交大調到復旦時,就把他從工廠里調了過來。作為一名技工,蔡祖泉的確有較高的技術水平,而且也有鑽研精神,但畢竟缺乏科學理論上的修養,在電光源的創造上,受到許多限制。把他樹為理科教師的榜樣,實在無法令人信服。但復旦黨委大樹特樹蔡祖泉,提倡全校師生向老蔡學習,其目的就是為了用他來打壓那些「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走出一條工人階級自己的科研和辦學道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就不得不來一點弄虛作假的東西了。比如,有一種水銀汞燈,其材料和製造法都是物理系一位教師幫他從俄文資料里翻譯過來的,但卻被說成是老蔡的創造。好在那時知識產權的意識不強,而且中蘇交惡,不相來往,蘇聯人也不知道我們的研究情況,否則打起產權官司來,倒也麻煩。但在我們這裏,此類事件是不足為奇的,就像後來種種工人註釋小組,實際上都是知識分子在後面操作、把關,卻必得由工人掛牌一樣。
我們的大隊離海邊很近,我到金絲娘橋外調時,汽車是沿著海邊開的,一路風景著實令人陶醉。但平時我們誰也不敢到海邊去欣賞美景,生怕被批為小資情調,在當時,那正是需要改造和克服的東西。但臨結束的前兩天,我們九-九-藏-書實在經不住誘惑,幾個師生還是相約到海邊去玩了一次,開始是在海邊散步,後來大家索性脫了鞋襪,赤腳走到海水裡,放鬆地玩了半天,覺得頗為盡興。看來這半年多的農村階級鬥爭教育,並沒有把我們原來的生活情調改掉,可見思想改造之難。好在馬上就要開拔回校,領導上也來不及對我們進行批評幫助。回校之後,略事休事,許多人又奔赴新的地方進行第二期「四清」運動了。
山灣辦學
1965年11月10日《文匯報》發表了姚文元的文章:《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揭開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序幕,形勢隨之大變。
而這時,在辦學方向和辦學方式上,也正在進行新的試驗。復旦一向是得風氣之先,走在時代前面的,還在早兩年,就在理科樹立了一個工人專家蔡祖泉為模範;到得1966年初,文科又在青浦搞了個下鄉辦學的試點。
不過這次我沒有下生產隊,而是留在大隊部做秘書,與一位本系學生一起,負責整理材料、寫彙報、寫總結。金星大隊是復旦黨委副書記鄭子文蹲點的地方,工作組長又是復旦校長辦公室主任,他本人就是秘書出身,所以對材料工作要求特別高,有用的、沒用的材料搞了一大堆,說是寧可備而不用,不能等到領導要時來不及準備。
奉賢當時還是血吸蟲害地區,而農民的生活習慣卻又很不講衛生。那裡地處海邊,地下水位很高,打井應是容易之事,但農村裡水井卻很少,即使有幾口井,也不大去用,而一律用水浜里的水。他們每家都搭有一個水埠,洗菜、淘米、洗衣、刷馬桶,都在這個埠頭裡,燒飯、洗碗的水也在這裏打,一不留心,就會把水底的髒東西翻上來,其污染情況可想而知。而為了節省柴禾,他們經常食用的鹹菜,並不燒熟,只在水浜里洗一下,切出來就生吃,更是令人疑心。但根據下鄉「三同」(同吃、同住、同勞動)的原則,我們只能跟著吃,不能提出改進的意見,更不能另起爐灶,所以一直是硬著頭皮堅持下來。開春之後,市裡要在這裏開展防治血吸蟲病的工作,除了調動人力消滅釘螺之外,還動員各村各戶打掃衛生,規定在每個自然村都要有水井,要求食用井水,與浜里的洗用水分開。既然是領導要求,我們就可積極貫徹了。但農民們長期形成的習慣,要改也難,總是嫌打井水麻煩。我們在時,還可督促一下,聽說我們走後,很快就恢複原狀了。
但依靠對象似乎也並不純正。後來才知道,我們生產隊中一對貧協積極分子兄弟,他們的父親原是鹽警,因為喜歡賭博,家道早就敗落下來,而且也死得早,到土改時,兄弟倆早就沒有了家產,所以成為貧農。哥哥顯得很無能,不善營生,弟弟則喜歡喝酒,好吹牛,帶點流氣,在揭發隊長時,表現得非常積極,但做起正經事來卻有點靠不住。我也不知道當時為什麼要將他們選作依靠對象,大概選擇餘地不大之故罷。其實,社會是不斷變動的,古人云「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可見社會各色人等,浮浮沉沉是常態,截取一段時間的生存狀態,將它凝固下來,以此為據,不可變易,倒是有點形而上學。後來又提出要三代貧農,才算根正苗紅,大概是為了彌補這方面的缺失,然而卻更走向極端。而且,要找這樣的人,就更加難了。
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我與老蔡有過一定接觸,覺得這個人雖然很走紅,待人接物倒還平和,他其實也是一個被政治所利用的角色,所以有一段時期搞得很被動。「文革」初期,他被黨委推出來做校文化革命委員會主任,實際上是以他的工人身份來給黨委做擋箭牌;黨委靠邊之後,又被造反派抬出來掛上一個什麼頭銜,隨著運動的變化而翻來覆去。好在老蔡的人緣較好,別人也不願為難他,又是工人階級的模範人物,軍宣隊和工宣隊也不好找他麻煩。而且,他畢竟有技在身,改革開放之後,還能成立一家蔡氏電光源照明公司,仍舊搞得相當紅火。
但靠空手道來逼供,畢竟難以定案。交代問題的高潮過去之後,就處於膠著狀態。正在為難之際,工作隊突然召集我們學習新的中央文件:《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目前提出的一些問題》,俗稱《二十三條》。這個文件有一新的提法,說是這次運動的重點,是整黨內那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當時我們還搞不清楚這個提法的真實含義,直到「文化大革命」運動中,才揭開謎底。但文件中認為幹部的大多數是好的和比較好的,說是對他們要採取嚴肅、積極、熱情的態度,防止簡單粗暴的做法,嚴禁逼供信,並說對那些犯輕微「四不清」錯誤的,或者問題雖多但交代好的,要儘可能早一點解放出來,這些,卻對「四清」運動起了糾偏的作用,政策顯得寬鬆得多了。不久,大多數幹部都洗手洗澡,下得樓來,重新領導生產。我們工作隊員則一面整理結案材料,一面參加農村的日常勞動。
大概因為有這種思想動態的緣故,所以下鄉之後,對讀書一事防範得很嚴。剛到奉賢參加第一期大「四清」時,先是分片集中住宿,因為農村習慣早睡,工作隊員必須隨俗,我覺得時光可惜,就在大家睡下之後,點起蠟燭來看書,那時不敢帶業務書籍,看的當然是馬列著作,但不料此舉卻撞在槍口上,被帶隊的總支書記作為典型事例,在大會上提了出來,進行嚴厲的批評,說是有人下鄉來搞「四清」,還是念念不忘他的業務,秉燭夜讀,堅持走白專道路。他的目的是要抓個典型事例,教育群眾,而典型創造則常常要進行藝術加工的,所以他不肯如實說出我讀的是馬列著作,以免削弱批評力量,也可避免別人反抓辮子,這是非常老到的做法。但因為這批評沒有點名,我也不好站出來申辯。而不點名批評,也表示他是對事不對人,目的只是教育大家,下了鄉,就不要再抱著書本不放了。這批評果然有效,從此大家有空時寧可打撲克、吹牛皮,再也不敢拿起書本來讀了,這倒反而成為正常生活,——當然,分散住宿之後,偷著讀書的人還是有的,但別人不易知曉,而只要不彙報上去,也就相安無事。
大凡有此類新舉措時,北京大學和復旦大學照例是試點單位。北大是歷史系在京郊搞了個教學點,復旦則抽調中文系一、二年級學生在滬郊進行辦學。後來又增加了九九藏書南京大學一個農村教學點,也不知是高教部主動增設的,還是南大自己爭取的,但學生們似乎並不情願,到了「文化大革命」開始時,學生們為了要求回校,就給匡亞明校長大貼大字報,那是后話。
天氣漸漸地熱了起來,生活上隨之遇到新的麻煩。奉賢地處辟野,農村多蛇,我們在冬天平整墳地時,就常常挖出一團一團糾結在一起的白花蛇,當時天冷,蛇類不大能活動,幾鐵搭下來,都被農民打死了,等到驚蟄之後,這些爬蟲就出動了。有些同學在埋頭整理材料時,蛇會游到他的身邊來,有位女同學放下筆站起身來,一腳踩在蛇身上,嚇得大叫。我自己有一次在農民的飯桌上整理材料,抬起頭來想對窗遠視,調節一下眼神,卻看見一條花蛇從窗框上倒掛下來,正昂著頭在對視我。我忙閃身躲開,想找把鐵搭來打,它卻很快遊走,轉眼間就游到宅邊水浜里去了。
當時我們還不知道這篇文章的背景,但聽楊西光在一個座談會上說,這篇文章發表時,他是通宵坐鎮在《文匯報》編輯部,親自看大樣的,就知道此文的重要。那時,楊西光已是中共上海市委候補書記,主管文教衛生工作,他以一個文教書記之尊,去做報社夜班編輯之事,可見這篇文章來頭著實不小。
1966年初的下鄉辦學,為的是要落實劉少奇關於兩種教育制度的指示,打算于傳統的常規學制之外,另外開創一條開門辦學的路子,突出教學的實踐性與應用性,強調|教育的政治性與階級性,——這也就是1958年提出來的教育必須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教育必須與勞動生產相結合方針的落實。
山雨欲來風滿樓
我每到朱家角遊覽時,總想要到山灣去看看這些房子,這裏畢竟流過我們的汗水,消磨過我們的歲月,但因為都是集體行動,終於未能如願。
在我們感到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時候,中文系未參加「四清」運動的一、二年級同學,已開赴青浦縣,在農村建立教學基地了。
整理材料之類的文字工作,當然要偏勞大學師生。這工作並不像挖掘材料那麼難弄,本身並不複雜,但在某些政策界限上,卻也很難把握。我們所在的大隊,原先辦有一家小工廠,頗有效益。做工當然屬於體力勞動,這不成問題,但辦工廠還得有採購和銷售這兩頭,屬於流通領域,難免就有走資本主義道路之嫌了。再加上負責採購和銷售的人,是富農家庭出身,這就牽涉到階級路線的問題了。大隊幹部的理由是:這個人出身成分雖然不好,搞營銷卻很有路道,能幫隊里賺錢,這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做得好的。但在當時是階級路線高於一切,這理由當然不能成立。好在大隊幹部還夠不上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檔次,只能算是階級路線不清的錯誤,至於隊辦企業,也就早早收攤了。此外,將自留地上的產品上市銷售,多養家畜家禽變賣等等,是否屬於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問題,都很討論了一陣子。可見,社辦企業、商品經濟,在上海郊區早就出現了,只是在歷次運動中被硬壓下去罷了。
復旦中文系一、二年級同學是1966年春節之後下去的,此時,復旦黨委派副書記鄭子文來兼任中文系總支書記,直接督陣,又從機關總支調來幹員孫保太擔任中文系總支常務副書記,下鄉坐鎮,而且還從哲學系、國政系、外文系和本系抽調了好些教師下去,計有李繼宗、余源培、陳玉清、郁明亮、章培恆、翁世榮、吳歡章等,具有相當實力。
工作隊進村之初,著重在清經濟,首當其衝的是生產隊長和會計。但我們這個隊在查賬之後,卻並沒有發現什麼大問題,只是在隊長的誤工補貼上有些疑點,還有一筆賬目不大清楚,工作組長特地派我到浙江省一個叫金絲娘橋的小鎮上去調查,卻也查不出什麼名堂來。我很犯愁,賬目上查不出問題,「四清」怎麼進展?工作組長叫我找生產隊長談話,動員他自己坦白。我用談心的方式,先說明大道理,后曉之以政策,但生產隊長一口咬定自己沒有經濟問題,談不出什麼結果。談話結束之後,組長從隔壁房間走了出來,說:「你這樣文質彬彬,哪裡能敲得出東西來!」過了兩天,他親自出馬找生產隊長訓話,那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一上來就聲色俱厲地將生產隊長訓了一頓,以十分肯定的口氣指出,隊長是犯有四不清錯誤的,而且彷彿已經掌握了確實的材料,就看對方是否肯主動坦白交代了。這樣一來二去,果然把他嚇得面孔變了色,吞吞吐吐地交代出一些問題。但進一步去查核這些問題,卻又落實不下來。我本以為這是因為我們的工作組長做預審員做得久了,習慣於對罪犯以審問的方式對話,所以會得這樣凶,後來私下裡問其他隊的同學,說對待幹部都是這樣嚴厲的。那麼,問題也許不在於職業習慣,而在於對農村階級鬥爭形勢的估計。因為在學習文件階段,已先入為主,認為農村幹部大部分已經爛掉了,所以一上來就進行有罪推定,認為他們肯定有四不清的問題,於是千方百計地進行逼供。我也學著演空手道,虛虛實實,故布疑陣。只是學得不像,收效甚微。談話下來,自己也覺得很滑稽,彷彿在演戲。但有此一番經歷,日後在「文化大革命」中,自己成為審查對象,當別人也用這種方法來對付我時,我立刻看出,他們玩的也是空手道,不足懼也。
不久,鄭子文來抓階段總結報告了。為此,我查閱了本大隊所有下屬生產隊的材料,而且還到各生產隊去實地調查,非常認真地寫出一份報告。可是鄭子文看后,卻全盤加以否定,因為不合上面的精神。我說,我是經過調查研究,根據本大隊的實際情況寫的;他說,寫總結報告要按照上面的精神來寫,不能自己看到什麼就寫什麼。於是,他按照他所理解的上級精神,口授了一個提綱,叫我重寫。但等到我按照他的提綱,重新寫成總結報告之後,卻又被他否定掉。不過鄭子文總還算是講道理的,不像搞小「四清」時那位總支委員那樣蠻橫,自己不通知我編寫材料的要求有所改變,卻指責我為什麼不按照改變了的要求去編寫材料。鄭子文則說:「照我上次所提的要求看,你這個總結報告是寫得可以的。但現在情況不同了,西光同志在西渡蹲點的總結出來了,我們得按照西光同志總結的幾個問題來寫。」我說:「楊西光同志蹲點的九九藏書西渡公社在奉賢,情況與我們羅店並不一樣,我們怎麼可以拿來套用呢?」鄭子文很不耐煩地說:「西光同志是我們全市「四清」工作隊的負責人,不照他的精神辦怎麼行!」隨手將一張上海社教運動簡報丟給我,上面登有西渡公社的總結報告。我自然只有照辦。依樣畫葫蘆其實是很簡單的工作,但這樣畫出來的總結報告有什麼用呢,從中能看到當地的實際情況嗎?原來各地的情況彙報和總結報告,都是這樣套用領導蹲點地方的經驗寫的,也就是說,是迎合上意寫出來的,上級領導怎麼能看到全面的實際的情況呢?
也就是在這段時期,有一本新的文學作品隆重推出,這就是金敬邁描寫英雄人物的小說《歐陽海之歌》。主管文教的副總理陳毅元帥,還特地為此發表談話,對此書倍加推薦,把它奉為革命文學的新方向。我認真拜讀了一遍,實在看不出好在何處,新在何處,問問其他教師的意見,他們也說看不出好處來。在回校的車子上,有一位青年教師還發牢騷說,以後下鄉辦學,倒也輕鬆,只要帶兩套書就好了,一是《毛選》,一是《歐陽海之歌》。金敬邁因寫了這本書,一時飛黃騰達,「文革」初期做了中央文革小組文藝組的組長,但不久又被打成反革命分子,關入監獄,真是變幻莫測,命運弄人也。
蛇,還有葯可防,而血吸蟲就防不勝防了。
訪貧問苦,紮根串連
不久,我與別的幾位教師也奉命從羅店提早回校,馬上轉到青浦去參加這個下鄉辦學的試點。
在生活上,羅店要比奉賢那邊好得多了。下鄉后,常聽農民們說,上海附近有四大名鎮,叫做:金羅店,銀南翔,銅江灣,鐵大場。羅店居四大名鎮之首,商業發達,居民富庶,是金字招牌。我們的生活也方便得多了。這裏農村用的是井水,鎮上還有自來水,不會有嚴重的污染,河浜里也沒有血吸蟲,夏天可以下浜洗澡。我在艾家宅過冬時,貧協主席老朱就每星期到鎮上澡堂里去洗一次澡,我也跟著照做,自然不能算是脫離群眾,而在奉賢時,因為附近鎮上沒有澡堂,農民冬天都不洗澡,我們也只好等到每月一次休假時回復旦再洗。
為什麼第一期大「四清」時,工作隊不直接進村住到農民家裡去,而要先分片集中住宿呢?
的確,我到山灣時,中文系就已經開始在離村不遠處動工造房子了。當時系裡沒有安排我的教學任務,領導上大概想多用勞動來改造我這個「走白專道路」的知識分子,所以我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建築工地上度過。那時正在提倡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大慶的房子因陋就簡,是干打壘式的,我們領導上說,下鄉辦學,物質條件不宜太好,要學習大慶精神,所以也準備用干打壘的方式來造房。所謂干打壘者,即造房不用燒磚,全用干土打壘而成。這種方式在北方還可以行得通,因為那邊雨水稀少,而且土質堅硬,打得結實一些,自然可以支持很久。但是江南多雨,土質鬆軟,要靠干打壘來造房,怕是支持不了多久。這一點,中文系領導和基建處的工程師自然心裏明白,但學不學大慶,是個原則問題、方向問題,這就令人十分為難了。好在孫保太極其聰明,他腦子一動,終於想出了一個折中方案,即用磚頭和干打壘相間而成,向上彙報時可以說是學習了大慶經驗,用的是干打壘方法,實際上則在緊要處嵌了磚頭,又不至於很快倒塌。也真難為他想出這條妙計。記得當年有些地方上的領導人,為了積極響應農業學大寨的號召,在沒有現實必要性的地方,硬要到處開荒,到處壘梯田,其智商與保太同志就差得遠甚了。
從1957年反右運動之後,大學師生下鄉勞動雖然已是家常便飯,但除幹部下放勞動的時間較長之外,一般參加三夏、三秋勞動,都是兩周左右,最長不超過三周,而且,下放幹部限於教職員工,學生是不算在內的,現在三、四、五年級的學生都要長期下鄉,思想問題當然也就很多。最主要的是覺得下鄉的時間長了,耽誤了學業,許多人都有些顧慮。這一點,領導上很明確地回答道:「我們到農村搞『四清』,是去上階級鬥爭這門主課,這是最重要的學習!書本知識則是次要的。」雖然大家思想上未必真通,但是這樣一來,誰也不敢再說三道四了,否則,就要犯政治性的錯誤。
同學們還利用大字報的形式,紛紛要求回校參加「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並把這種要求說得非常重要。校系領導試圖勸說同學留在農村鬧革命,當然不能為同學所接受,到得6月下旬,實在頂不住了,只好全部撤回學校參加運動。可見學生們對於這種下鄉辦學的方式,其實也並不熱情,而且心有抵觸,只是迫於形勢,不敢公然反對罷了。現在是有了更大的政治題目,可以藉此來進行反駁,別人這才無話可說,而他們自己也就撐握住了政治上的主動權。這是一種極其巧妙地藉助于政治形勢來達到自己目的的做法,雖然當事人也未必有非常清晰的謀略意識,但此種做法其實倒是我們生活中的一種常情。明乎此,才不至於看事過於懵懂。
這種學習方式,對於提高學生的文化水平來說,自然會造成很大的缺陷,但那時領導上認為,文化知識是次要的,主要是應提高學生的戰鬥能力,說這樣做是培養戰士的方法。而且說,培養戰士還是培養院士,應提高到兩種教育路線鬥爭的高度來看,這就使人無話可說了。
那時,我們有幾個教師還能私下裡在一起談談,常常議論形勢的變化,比如,從點名批判田漢、夏衍的文章里,我們感到周揚快要被揪出來了;從姚文元《評「三家村」》文章的語氣和《解放軍報》、《光明日報》同一日發表的高炬、何明的文章里,我們看到了吳晗和「三家村」背後的人物,看來,彭真要倒台了。雖然這些大人物離我們很遠,但政治風雲的變幻又與我們息息相關。我們不能不全力注意形勢的發展,而形勢的發展,又使我們感到惘然。今後學校怎麼辦?文藝界向何處去?文藝課程又怎麼教?都直接牽連著我們的生活,不能不使人憂慮。
我與那位同學搞了幾個星期下來,覺得這些材料實在沒有什麼意思,並不能說明本大隊的實際情況,我們所做的都是無用功,於是就向組長建議,寫材料也要精兵簡政。但組長很不以為然,仍舊堅持他的煩瑣哲學。那時正在提倡學習毛主九*九*藏*書席著作,我們倒是學得很認真,而且聯繫實際,覺得他寫的那些戰爭總結和作戰方針,很是簡潔明了,沒有廢話套話,非常實在。我們也學著他的方法寫,把諸如「在毛主席、黨中央和上海市委的正確領導下、在《二十三條》精神的指引下」之類的套話,以及從《人民日報》社論上抄下來的那些泛論,一概棄之不用,只寫幾條實在的東西,倒是頗能說明本大隊的實際情況。但組長看了,皺皺眉頭,把它給否定掉了,他還是相信那種充滿廢話套話的程式化的總結報告。我們實在無法忍受,於是就摘抄了《毛選》第四卷《關於建立報告制度》中的一段語錄,作為抗爭的武器。這段語錄說的是:
我們下鄉之前,先學習了兩個中央文件:《關於目前農村工作中若干問題的決定(草案)》和《關於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一些具體政策的規定(草案)》,前一個文件叫《前十條》,后一個文件叫《后十條》,合稱《雙十條》,同時還聽了王光美《桃園經驗》講話記錄稿的宣讀。給人總的印象,是農村階級鬥爭的形勢非常嚴峻,農村幹部有很大一批爛掉了,而且說是有三分之一的基層政權已經不在共產黨手中。這樣一來,進村之後依靠誰、團結誰、打擊誰,就成為一個大問題了,而敵我友的界線,歷來被看作是革命的首要問題。按照王光美在河北省桃園大隊的做法,則需要進行訪貧問苦、紮根串連,重新組織階級隊伍。我們分片集中住宿,就是為了避免住錯人家,造成被動也。
那批尚未完工的房子,起先還留人看守著,準備運動結束之後回來續建。後來運動的發展大大出乎人們的意料之外,愈來愈猛烈,而且愈拖愈長久,復旦校方和中文系的領導知道不可能再回去辦學了,就把這些房子送給當地公社。聽說朱家角公社曾在此辦過一家社辦工廠,後來就不知派何用場了。
不久,上海就組織教授學者們討論姚文元的文章。這些學者倒是很有正義感,他們死守住學術規範,對姚文元在文章中亂用史料的做法進行指責,特別是對他的影射史學更表示反感。誰知上面組織這場討論,並非真是為了學術爭鳴,而是預設計謀,撒下誘餌,意在引誘這些學者上鉤,希圖釣出大魚。周予同、周谷城、李平心等人不知就裡,還真從學術的角度對姚文元文章提出批評,一下子就被釣鉤卡住了。這些學者上鉤之後,組織者興高采烈,立即把他們的發言公諸報端,立此存照,以供批判。
各中央局和分局,由書記負責(自己動手,不要秘書代勞),每兩個月,向中央和中央主席作一次綜合報告。報告內容包括該區軍事、政治、土地改革、整黨、經濟、宣傳和文化等各項活動的動態,活動中發生的問題和傾向,對於這些問題和傾向的解決方法。報告文字每次一千字左右為限,除特殊情況外,至多不要超過兩千字。一次不能寫完全部問題時,分兩次寫。或一次著重寫幾個問題,對其餘問題則不著重寫,只略帶幾筆;另一次,則著重寫其餘問題,而對上次著重寫過的只略帶幾筆。綜合報告內容要扼要,文字要簡練,要指出問題或爭論之所在。……
不稱職的秘書
第二期大「四清」,我被派到寶山縣羅店公社金星大隊。因為有了第一期「四清」的經驗,而且《二十三條》下達后,在政策上也有所調整,所以就不搞得那麼神秘兮兮的了,與公社和生產隊幹部也不處於對立地位,我與一位學生還被安排到一個會計家吃飯。
1963年2月,中共中央提出在農村搞「四清」運動的同時,還決定要在城市進行「五反」運動,——後來又規定,無論農村和城市,通稱為「四清運動」。有些工廠、街道已經動起來了,文教系統則在北京大學進行試點,還從復旦抽調了一些幹部去參加工作組。上面的意思,本來是準備在北大試點取得經驗之後,再在全國各高校全面推開的,復旦唯恐落後,也唯恐將來處於被動,就預先在物理系和生物系搞了兩個小試點,審查了一大批教師和幹部,排摸情況,以便工作組來時有所應對。後來之所以沒有搞下去,是由於還來不及將「四清」運動全面推開,更加激烈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就已經發動起來了。
我所去的這個生產隊叫做艾家宅,但居民大多不姓艾,大概是經過歷史變遷的結果。羅店地區是當初日本兵登陸後進攻之地,燒殺甚多,所以人口變動很大。我先是吃住在貧協主席老朱家,他家吃得倒不壞,只是住房緊張,我的床鋪搭在廚房兼客廳里,顯得十分擁擠,對我、對主人家都很不方便。不久,老朱對我說:「我看儂夜裡喜歡看書,給儂找一個安靜的地方住好不好?」我當然很高興。他說:「倪宅上有個老太婆住到外村兒子家去了,要好幾個月才回來,儂可以住到伊的屋裡,也好幫伊照看房子。」這老太太住的倒很寬敞,兩間房子分前後兩進,前間是一個大客廳,但廳里放著一口空棺材,是她本人的壽材,后間是卧室,中央夾著一個小天井,卧室卻沒有門,冬天很冷,怪不得別人不肯去住,留給我住。我明知這是一口空棺材,心想,如果當初打造時改變一下形狀,不就是一隻大木箱嗎?但每晚開會或家訪之後回來,經過這口棺材旁邊時,總有點嚇絲絲的。那時,剛讀過果戈理的小說集《狄康卡近鄉夜話》,其中有一篇小說里描寫一口棺材會繞著牆壁飛,我也覺得這口空棺材彷彿要在我面前飛起來了,很是怕人。不過進到卧室之後,立刻又感到獨居的好處,在這裏可以自由地閱讀,讀到半夜肚子餓了,還可以吃些點心,不怕被人看見,亦是一樂。第二期大「四清」比第一期的時間拖得還長,真是曠日持久,其實並無多少事情可做,正可以躲在這裏讀書。但讀了幾個月之後,又被調到其他地方去了。不知是領導上發現了我在艾家宅大讀其書,還是真的工作上的需要,我也只好服從命令聽指揮。
這與對農村階級鬥爭形勢的估計有關。
「四清」運動是中共八屆十中全會之後,貫徹抓階級鬥爭理論的一個重要舉措。它的正式名稱是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因其包括清政治、清經濟、清組織、清思想等四項內容,故稱「四清」運動。
家裡都有蛇,田野里的蛇就更多了。平時走在路上,走在水渠邊,經常有蛇出沒其間。有時與農民一起撐船到鎮上去,水邊的樹梢上都read•99csw.com會有蛇倒掛下來,很是可怕。好在有農民在一起,他們習慣了,也有辦法對付。但晚上單獨出來開會或串門時,就有點危險了。我們許多人都買了季德勝蛇葯帶在身邊,以防萬一。
既然要開創辦學新路,原來的教材當然是不適用的了,課程體系也要改變。基礎課程大量壓縮,教學方法也有所不同。比如寫作課,寫作的基礎知識自然不宜於多講,寫作教師就帶著學生到農家採訪,準備編寫社史、村史、家史,寫的文章也要請農民一起來評閱,將農民請到課堂上來;文藝理論課也不講文學的基礎理論和基本常識了,而是根據上面布置下來的「戰鬥任務」,寫「戰鬥文章」,如批判「中間人物論」和「現實主義深化論」之類;現代文學課則批判電影《林家鋪子》、《不夜城》、《舞台姐妹》、《早春二月》等;連外語教學也不能用原來的教材,而要強調政治性、應用性。
那時,「四清」工作隊有如握有尚方寶劍的欽差大臣,凌駕在地方幹部之上,對公社和生產隊的幹部完全採取對立的態度,一上來就把他們撇在一邊,用秘密工作的方法紮根串連,重新組織階級隊伍。其作派,很有點像小說、電影中所寫的敵後武工隊和土改工作組。我們每天上下午到定點生產隊去參加勞動,晚上則到貧下中農家中去串連,在勞動和串連中打探情況,然後再回到住處加以分析研究。這樣排摸了幾個星期,終於確定了依靠對象,組織起貧下中農協會,我們也就搬到生產隊中去住,——自然是住在依靠對象家中。
聽說在我調去之前,他們還上過一些課,雖然不多;但自我去后,除了政治課之外,就不見他們再上別的課了。一則農忙時節已到,勞動時間加多,同時又開始建造校舍了,也得自己動手;再則,「戰鬥任務」也日見其多,勞動之外,大家就忙著按上面布置下來的批判專題,來寫一些鼓噪式的小文章,或為上面擬訂的批判計劃,準備一些資料。當時正處於批判高潮之中,「戰鬥任務」自然很多,有時還要保密,弄得神秘兮兮的。但因為大家都住在農民家裡,農家的習慣,大白天是不作興關門的,決沒有朱永嘉為姚文元準備批判《海瑞罷官》資料的那種保密條件,所以他們在搞些什麼,一望便知。記得有一次,看見有幾位同學忽然看起朱東潤先生的《張居正大傳》來了,這自然是為了批判朱老作準備。果然,「文革」初期復旦黨委拋出來批判的十大「反動學術權威」中,就有朱東潤先生在內,而撰寫《張居正大傳》,即是他的罪狀之一。
不準買東西吃的規定雖然還有,但已執行得不是那麼嚴格了,很多人都在違規,只要不是大吃大喝,農民也不以為有什麼不對,只是學校的有些幹部卻還要盯著管。剛下來時,有一次我到鎮上辦事,天熱難當,就買了一塊一毛二分錢的小冰磚,躲在僻巷中吃,不巧恰好被路過的一位本系總支委員看見了,就在會議上提出批評,我一怒之下,每次上街就要買東西,而且偏要走在大街上吃,但別人看得習慣了,或者覺得此人已不可教,倒也不再批評。那時蔣孔陽先生也在金星大隊,不大有人與他交往,很是寂寞,我們就常常在一起抽煙,聊天,有時還一起上街下館子,——當然也不敢叫酒叫菜,只是吃碗菜湯麵或肉絲麵,但覺得味道特別好。
這時,「四清」運動實際上已經停頓下來了,只是做一些例行公事的工作,我們也全副精力注意著形勢的發展,而且學會了從字縫裡看文章,從報刊文章的措辭中,猜測上層政治風雲的變化。前幾年看到北京大學王瑤教授的一位博士生所寫的悼念導師的文章,說到王瑤在「文革」結束之後的七八十年代里,還經常花大量時間分析政治形勢,表示對此頗不以為然,那是因為這些年輕人沒有經過歷次運動的磨難,不能理解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人的心態之故。
我極為欣賞這段語錄所表達的幾層意思:一是寫報告要由書記自己動手,不要秘書代勞;二是報告中要寫出本地區所存在的問題和傾向,並提出解決問題的方法,不要言不及義;三是寫報告必須內容扼要,文字簡練,而且還規定了字數,以千字為限,這就可以杜絕許多套話、空話。我們把這段語錄放在工作組長辦公桌的玻璃板下,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哪怕有一場爭論也好。但這個期待卻落空了。雖然當時已把學習毛主席著作提到各項工作的首位,但領導人其實並不認真對待,只是把這種號召當作套話來講,口頭上是每會必講學習毛主席著作,實際上做的是表面文章。他們所看重的還是頂頭上司的要求,所遵循的則是官場上習慣性的工作程序。我們的組長修養極好,看了這張語錄,只是對我們笑笑,表示知道了,既不接受意見,也不反駁,還是照老樣子布置我們做些他認為要做、而其實是無用的文字工作,使你簡直無可奈何。
但即使要培養文化戰士,在農村裡也極其不便。信息閉塞,尚在其次,因為所有的戰鬥任務都是上面布置下來的,用不到自己去尋找和發現;而資料的欠缺,卻使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不過領導上卻有自己的說法:資料愈少,束縛也愈少,可以在生產勞動中找立場,應該向貧下中農尋觀點。這類政治性很強的話語,還要教師出來附和,實在是很使人為難,雖然學生心裏未必信服,卻也不敢公然反對。同時,四周的環境不利於學習,也是眼前的事實。當時大家都還住在農民的客廳里,白天農民下地幹活,家裡雖然比較安靜,但學生也不能老是上課看書,總得安排相當的時間來勞動,晚上是休息時間,農民們熱情好客,常抱著孩子來串門,如果不理不睬,只顧自己學習,則不但有脫離群眾之嫌,而且也很得罪人。但沒有相當的時間,是完不成戰鬥任務的,這很使學生們苦惱。我因為去得遲,住房條件就更差了,被安頓在村邊的一間倉庫里,隔壁是屠宰房,每天凌晨都要在這裏殺一兩口豬,那種凄厲的尖叫聲實在刺耳,每次都將我從睡夢中驚醒。好在我那時睡眠狀況極佳,在被豬的尖叫聲吵醒之後不久,當四周復歸於寧靜時,仍能迅速入睡,還不至於影響白天的工作。大概同學們因這種苦惱而反映得太多了,領導上就安慰他們說,等我們自己的房子造好之後,就可以隔開一些了。可見他們自己也在無形中承認:在生活上與農民太打成一片了,是不利於學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