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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

第四章.2

殊料喬祺放回大提琴,卻取出了薩克斯。當他坐下自顧自地吹起薩克斯時,秦岑又只有背靠圓柱,瞪著紙燈出神了。她不知道他吹的是一首什麼曲子。總之聽來還是憂鬱的那一類。就是知道,會唱歌詞,她也不想唱了。和著薩克斯唱歌,不是那麼回事。再說,也許僅是一首曲子,沒有什麼歌詞。
喬祺剛試了一下弓弦,秦岑已快步走到他跟前,用極小的聲音說:「人家那位姑娘在看書呢?」
「已經……快讀完了博士……整個招待所空蕩蕩的,只有我一個人住著……如果你們要關門了,我坐一會兒就走……」分明的,女郎的語調很是傷感。
她周身一陣發冷。
秦岑說:「那我建議您來半杯紅酒吧,再來一聽可樂,兌著飲,口感好極了。」
「真的,我那會兒的高興是偽裝的。此刻,我內心裡憂傷到了極點。我們,我覺得,我和你這樣的男人這樣的女人,在中國已經無憂無慮起來了的一些男人和女人,不但迷惘,而且已經都活得迷迷糊糊的了。我們中的某些,只見年輕人們迷惘著,有時還要杞人憂天,對年輕人的迷惘大發議論,卻不太能有誰清醒地意識到,其實我們比他們活得更迷惘。也沒有誰敢於公開承認這一點。好比喝酒的情形,有人看去醉了,其實還沒徹底醉。因為他們嘴裏還在說著,我不能再喝了,我再多喝一杯再多喝一口也不行了。我醉了。我真的已經醉了。嘴上還能這樣說著的人,足以證明他還沒醉到十分。七分醉三分沒醉而已。這有點兒像現在我們某些青年的迷惘。朝臉上噴一口冷水,便會清醒一多半。而有的人,嘴上在說著,我還能喝,拿酒來,再喝幾瓶我都沒事兒!我什麼時候喝酒喝醉過呢?但其實早已醉到十分了。如果不是坐著,那麼站都站不住了。這有點兒像你我這樣的成年男人和女人。我們的迷惘不是表面的,是深層的。我們已經快被徹底地物化了。我們之所思所想,所歷所為,除了與錢有關,幾乎已經與別的一切都無關了。我們已毫無浪漫的心情可言。對於我們,浪漫已成了時尚的代名詞。我們已變得無暇關注自己最親愛的人的願望是什麼,一心只想要自己所要,可所要真的是必須的嗎?我們是不是正在為年輕人做很壞的榜樣呢?我們是不是太自以為是,以為中國的年輕人統統都學我們,他們就會統統都是成功人士了呢?……」
「不是在卧室里吧?是在陽台上吧?」
然而面前這一個嬌小文靜的女郎,不但使秦岑忍不住問她,更忍不住脫口說出了「姑娘」二字。她的臉看起來簡直還是一個女孩兒嘛!她使秦岑倏忽間回憶起了中學時代的自己,潔身自好,一塵不染,點脂不沾。清純。
初一的嶄新的陽光灑入了酒吧。酒吧內「三十兒」夜晚的溫馨又浪漫的燭和燈營造的情調,暗淡了下去。
在他和自己之間,還有比這更大的謊言嗎?
她口一松,羽絨服掉在地上;接著,她低頭就咬他那隻被她的雙手抓住不放的手!
啪!啪!啪!
接下來發生的事令秦岑目瞪口呆!——幾乎是一眨眼間,那小巧玲瓏的人兒,已撲在喬祺身上了。不是投懷入抱的一撲,而是整個人撲在了他身上。就像《動物世界》中小猩猩緊摟在大猩猩身上那樣!也像外國電影中女郎撲在她們的情人身上。雙臂圍攬住他的脖子,而兩條腿像鐵環一樣,盤在他的腰際……
「秦岑,你千萬別這樣。何必把自己搞得太累也把別人搞得太累?事情並不像你猜想的那樣!」
小村莊的寂寞和荒涼……
「對。是在陽台上。卧室里信號不好……」
秦岑生氣地將臉一扭。
女郎卻似乎對那首薩克斯曲極為熟悉。她起先雙手捧腮,目不轉睛地望著喬祺,全神貫注地聽。聽了一會兒,起身坐到離喬祺較近的地方去了。又聽了一會兒,坐到離喬祺更近的,擺在他正面的一把椅子上去了。她一而再地換坐位,顯然不僅僅是被薩克斯曲,更是完完全全被喬祺本人所吸引了,那會兒心目中僅有他一個人了。至於秦岑這一位唱歌唱得很專業的「吧嫂」,對於她彷彿已不存在了……
「姑娘,隨您願意待到多久都可以……您請自便,我不打擾了……」
秦岑表情不太自然地一怔,但轉瞬便恢復了一團和氣,笑道:「行,行,叫什麼都行。您是我們『伊人酒吧』今天晚上的第一位客人,也許還是我們惟一的客人。我代表『伊人酒吧』歡迎您。小姐請隨我來,我替您選一個好位置。」
然而他沒吻她。他也一動不動。他的下頦抵在她肩上,他的臉頰偎貼著她的臉頰,似乎就那麼睡著了。她忽然悟到,無論對於男人還是女人,擁抱或被擁抱,有時是同一回事,滿足的是同一種心理需要和情愫需要。正如這會兒,表面看起來,是他在擁抱著她,她被擁抱著;而實際上,真正通過擁抱獲得到心靈撫慰的,也許更是他吧?要不他怎麼會像一個生病了發高燒了的男孩子緊緊摟抱著母親的胸脯一樣連動都不願動一下呢?……
她意識到自己指著他以那麼不客氣的言辭跟他說話實在是有些過分,於是立刻放下了手臂。雖然放下了,但那隻手臂一徑向他舉起並直指過他以後,似乎便不再是屬於她自己的了,無論在身前還是在身後,都顯得是自己身體很多餘的一部分了似的。身前一下身後一下,始終不知該將那隻手臂怎麼樣才自然些。最後她乾脆將雙臂交抱胸前,將舉起過的那一隻手緊緊夾在另一邊的腋下,如同夾住一個只對自己熟悉而對他一點兒都不熟,非但不熟悉還充滿了敵意,若不緊緊夾住就會猝然躥到他身上狠狠咬他幾口的不大卻挺兇猛的活物似的。
女孩兒又接連向桌上拍了三張百元大鈔,之後用手指將錢包撐開給秦岑看,以證明她的錢包里再沒有大面額的錢了。
本來她給他打手機,目的是要講述一下自己剛剛經歷了的精神刺|激,獲得他的一番撫慰。除了對他講,從他那兒獲得撫慰,她還能對誰去講呢?還能指望會從誰那兒獲得到起實際作用的撫慰呢?她多麼希望聽到他說:「你等著,我立刻就到你身邊去!一切有read.99csw.com我呢!」如果他說了,她絕不會忍心讓他真的踏著深雪再來酒吧一次的。並且,也會原諒他和那個小猴子似的「小妖精」之間不明不白的親愛行徑。他不解釋,她甚至可能不願多問。他若想解釋,那麼無論是一種多麼破綻百出的解釋,她都會一笑置之——只要那個「小妖精」別再出現在「伊人酒吧」里,只要他保證和那個「小妖精」之間不明不白的親愛關係適可而止……
秦岑也就識趣地默然退回吧台那兒去了。依然靠著圓柱,目光出神地瞪著一隻離她最近的紙燈。
「小猴子」理直氣壯地說:「那他就該下班了呀,你就更不該限制他的自由了呀!」
他們哪裡去了呢?
她剎那間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使勁兒推了他們一下,同時嚷道:「滾!滾!你們給我滾出去!……」
他不接。
她投射到秦岑臉上的目光使秦岑敏感到,由於自己進行阻止,對方已經開始不覺得她這位「吧嫂」有多麼好了。
「那經理您呢?」
真的是一隻小猴子那情形倒好了!一隻小猴子溜進自己經營的酒吧,而且粘在自己所愛的男人身上,而且使自己所愛的男人束手無策,那將會是多麼開心的事呀!
小婉問得有點兒放心不下。
生生是氣出來的眼淚,從眼角淌到了腮上,凍結在腮上成了一條冰線,她卻不覺得。
秦岑端著托盤走回到女郎身邊,將杯啊碟啊一一放在桌上,笑盈盈地說:「小點心和瓜塊兒是送您的,祝您新的一年裡萬事如意!還有什麼吩咐,只管開口,我隨時為您服務。」
在秦岑聽來,那「小猴子」的話,彷彿是嫌她礙眼。雖然她明白,女孩兒的話中並沒有針對她的成分。明擺著,對於那女孩兒,她這位「吧嫂」存在著也等於不復存在。
秦岑聽到「小妖精」在他胸前低語:「別理她,咱們走。」
他也是。
秦岑也不打算維護自己在對方眼中的良好形象了,她冷冷地說:「理由很簡單,他正在當班時間內。」
喬祺拉的是《紅河谷》。他有意放慢了旋律,將大提琴拉出一種亦憂亦怨,如訴如泣的旋律,聽了讓人直想落淚。
雙臂交抱胸前的她又說:「不就是你想到西藏去玩兒我沒工夫陪你一道去嗎?我才佔多少股份?到現在不是才佔百分之三十嗎?按你的想法玩上一個月,是你的損失大還是我的損失大?這個賬還用我來教你算嗎?不就是你想把中國的名勝之地都旅遊個遍而我也沒時間奉陪嗎?憑什麼你認為我有那份兒義務呢?我明明白白告訴你我認為我沒有!完完全全屬於我自己的事情我還分不過來精力和心思呢!……」
那一時刻喬祺的樣子又可憐又可笑。身材高大的他,就那麼不知所措地獃獃地站立著,垂著兩臂,低頭瞧著貼偎在自己胸前的她的頭,也不用手托抱她一下。彷彿心裏非常清楚,只要她不打算主動從他身上下來,那麼無論她那麼樣撲在他身上多久都不會掉下來,根本用不著他托抱一下……
她內心裡倍感恐慌。
喬祺卻並沒聽到。他也若有所思地緩緩站了起來,將薩克斯管橫放在椅上,一步踏下了他的「演奏台」。
找人——在除夕之夜,一個從國外回來的姑娘,因為找人找得使自己陷入空前的大孤獨之境,這真是有點兒令人同情。
「您要點兒什麼呢?」
「討厭!」
秦岑想喊。張張嘴,不知自己該喊句什麼。
「小猴子」長睫毛的眼睛眨了一下,以很幼稚似的口吻問:「為什麼?」
喬祺收回目光,仰臉看秦岑,那意思是——客人並不反對,就看你批准不批准了。
他的大手掌在她屁股上連打了三下。
她快步搶到他前邊,轉身攔住他,雙眉一挑指著他又說:「你憑什麼又是批判我又是教訓我的?我對你究竟犯下了什麼十惡不赦的罪過?沒有我,你酒吧的生意能這麼好嗎?」
女郎坐下后說:「好。你們的魚缸真漂亮。你這位吧嫂也使人心情愉快,比某些酒吧小姐還善於招待客人。」
秦岑想,如果他和她之間沒有過那種事兒才怪了呢!毫無疑問,他這是被這個小妖精「鎖定」了呀!顯然,他有大麻煩了。而她自己,將面臨一件堵心的事兒了……
女郎仍在看書,還未注意到喬祺的舉動。
人們說你就要離開村莊,
「就不!」
彷彿他說出的是一句咒語,她頓時變得像是被催眠了,服服帖帖,一動不動,乖乖地任他那麼摟抱住。她以為他緊接著會親吻她。她微微揚起了臉,微微綻開了雙唇,預備迎合他的親吻。即使在那樣的情況之下,她的雙耳也還是本能地高度集中著精力,注意地傾聽是否有小婉或小俊從什麼角落發出的窺視著的動靜。當然什麼動靜也沒聽到,一片靜謐,連剛才隱約的電影音樂也聽不到了。
「……」
這會兒的秦岑,已完全進入了角色,似乎將和喬祺之間的彆扭忘得一乾二淨了。
旋轉門仍在自轉……
「哪一個國家?」
馬路的左邊和右邊,寂靜得像兩幅照片。
她笑著說:「我給您拜年了!」
小婉小俊兩個,熬不住,已經回到她們住的小屋,和衣而眠了。
剎那間,秦岑忽然對這女郎產生了相當強烈的羡慕。甚至也可以說,產生了不小的妒意。年輕真好啊!出國留學真好啊!她想到了自己無論如何已不算年輕的年齡,心情不禁悵然。
女郎也笑了,樂意地說:「那就聽你的。」
「……」
酒吧里只剩下三個人了——女郎安安靜靜地在看她那本英文的袖珍書籍;不時飲一小口兌了可樂的紅葡萄酒,或吃一塊點心、瓜塊兒。喬祺坐在他的坐位上沉思。秦岑呢,像往常那樣,背依著吧台的圓柱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也不能讓那「小妖精」如此簡單容易的伎倆得逞啊!
「不是。」
秦岑聽到女郎的聲音,奇怪地扭頭看她,見她已經站起,一副無比激動的模樣。
秦岑也又向她報以一笑。
完完全全屬於她自己的事所帶給她的那些煩愁,此刻一股腦兒同時包圍住了她——跌慘了的股票、月月須交的購房按揭……它們像只有她自己才能清九*九*藏*書清楚楚地看見的怪形魔影,不但同時包圍住了她,而且還都朝她張牙舞爪恐嚇她……
秦岑盼了許久的一個特殊的日子,就這樣一去不復返了。對於她,不消說,特殊是太特殊了,但卻是那種有如噩夢一場的特殊。回想一下神經都會大受刺|激。
秦岑忍不住問:「姑娘,還在上學?」
女郎默默點頭,從大衣兜兒里取出了一小本袖珍讀物,翻開來便看。顯然,她的來由並不在酒,對點心和瓜塊兒也沒什麼興趣。也許,只是為了逃避在除夕之夜感到的孤獨,才瞭燈而至,踏雪臨門的。
她的雙手抓住他的一隻手急切地說:「走!走!快跟我走!不在這兒呆了!我要你單獨和我待在一起!……」
「哥……」
她將那袖珍開本的書拿在左手,擎于面前,用拇指隔開著書頁。而她的右手,托著左手臂的肘部,使書穩得像擺在專供閱讀的支架上。以那麼一種姿態看書,只有養成了長期的習慣才行。而且,也只適於看那麼小的一種袖珍開本的書。女郎那隔開書頁的拇指,白皙秀小,像玉的,像專用來隔開書頁的,與那袖珍開本的小書渾然天成宛如一體似的。
「那……考什麼學位呢?」
她重新坐定后,左右半臂成一線,平放桌上,一手壓著另一隻手,望著喬祺背影輕輕叫了一聲:「嗨。」
她發獃片刻,也衝出了酒吧。
「如果你以上所有的話,都是由於我今天晚上剛見到你時的態度,那麼,我現在向你認錯行不行?高興起來親愛的,像咱們玩撲克牌時那麼高興,像你在外邊放禮花放鞭炮時那麼高興吧。求求你,親愛的,今天可是大年『三十兒』……」
經常光顧酒吧這一種地方的男人們,差不多都喜歡將二十歲以上三十歲以下的女子視為女郎。彷彿他們這麼看待她們,才對得起酒吧這一種地方羅曼蒂克的情調。哪怕她們中某些女子,其實一點兒也沒有女郎該有的女性光彩。久而久之,連秦岑也大受男人們的影響,慣以女郎看待自己的同性之人了。
女郎也一笑,以一種實事求是的態度說:「一點兒都怪不得門。衣角卡住了只能怪我自己,我應該將大衣扣扣上嘛。」——回頭看著門又說:「安裝旋轉門是對的。開門關門的,冬天不至於進寒風,夏天不至於跑冷氣。好端端的門,何必換呢!我這大衣舊了,卡壞了也不會賴上你們索賠的。」
空調機送出的微微熱風,使酒吧里暖和極了。
秦岑將女郎引到大魚缸對面的桌子,笑問:「您覺得坐這兒好不好?一邊飲點兒什麼,一邊可以觀賞魚。」
女郎也上下打量起秦岑來,以表揚的口吻說:「沒想到,『伊人酒吧』有你這麼一位吧嫂。叫你吧嫂你不會不高興吧?」
「在美國讀書?」
她稍微提高了點兒聲音說:「那位吸煙的先生,我叫您呢!」
她的聲音一下子大了,而且變尖了。像修理音響的人調試時發出的有毛病的聲音。
女郎抬頭看著秦岑微笑了一下。
而她的目光望著酒吧的門。旋轉門在轉,顯然有人要進,卻又不知由於什麼原因被困住了進不來。
想一想你走後我的痛苦
她啪地合了手機,已是淚流滿面。話說得絕情,心也快碎了。
這麼虛假可恥的謊言,他怎麼好意思對她說出口?
「放開我!」
她是真的生氣了。這成什麼樣子嘛!再有涵養的一個女人也要生氣的呀!
幾秒鐘后,秦岑從目瞪口呆的狀態中掙扎出來了。她認為她應該也有權作出必要的反應。於是她輕輕地乾咳了一聲。除此之外,她不知自己還能作出什麼別的反應。
女郎突然尖叫一聲。
她抬頭看去,見「小猴子」在咬喬祺的耳朵。而他疼得原地轉圈兒。
「小姐請稍等。」
「美國。」
女郎她將秦岑當成招待員了。
她連半秒鐘也沒老老實實地站著,而是雙腳剛一著地就跑向她起先坐過的地方。好像在他將她從身上扯下來,不,更確切地說是硬撕下來的時候,她已經想好了她該怎麼辦了。她一跑回到自己起先坐過的地方,從椅背上抓起大衣就穿。剛穿上一隻袖子,就又急急忙忙簡直還有點兒慌慌張張地朝他跑過去。如同他是地球上僅存的一截可以叫做「樹榦」的東西,而且若不緊抱住不放,轉眼便會消失,那麼她這隻小猴子也就再也不可能是習慣於上樹的動物了,也就沒有了自己的生存安全感似的。她在跑到他跟前的過程中穿上了大衣的另一隻袖子,卻仍不扣扣子。如果說她來時是懶得扣扣子,那麼現在則顯然是顧不上了……
說完,又是一笑。
「是的。」
女郎輕輕鼓掌,由衷贊道:「好!唱得好,那位先生琴拉得也好。只不過你倆不夠配合,我沒聽夠!」
當他再起一段時,秦岑和著琴音小聲唱了起來:
「你把她帶到你那兒去了?」
「秦岑,我以後會慢慢向你解釋……」
魚缸里,一條魚兒躍出了水面一下,啪啦一聲……
秦岑頭腦里一片空白。在她三十七歲的人生中,此前只有過兩次這樣的情況。一次是小時候失去了母親那一天;一次是成為演員后失去了父親那一天。那兩個日子對於她是完全黑色的。彷彿突然變成了瞎子,再也看不到生活中還有什麼歡樂可言了。
秦岑笑道:「是我們『伊人酒吧』的倡導,現在全市都流行開了,您聽我的沒錯兒。」
秦岑受到接連的誇獎和表揚,反而沒了主意。有心將小婉或小俊喚來一個招待那女郎,又恐對方搞清楚她並非什麼「吧嫂」而是經理時,不好意思。不呢,那麼就得將「吧嫂」的新角色扮演到底。
平地里冒出一個叫她的喬祺「孫悟空哥哥」的「小妖精」,居然在大年「三十兒」的夜晚,不,準確地說是大年初一的凌晨,將屬於她的男人當著她的面通過惑術「粘」走了。這……這事兒也太他媽的了!
「光說話來著?」
「沒幹什麼。一直說話來著。」
「你不是人!你一直在欺騙我的感情!我才不需要你向我解釋什麼!……」
大年「三十兒」啊!
秦岑簡直沒法兒不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現在,2004https://read.99csw.com年的大年初一,對於她又是一個完全黑色的日子了。儘管,窗外的天光恰恰相反,正一刻鐘比一刻鐘更加明亮。
他的臉頰貼向了她的臉頰,她感覺到他剛剛長出的銳利的胡碴扎疼了自己。他的嘴湊著她的耳悄聲細語地說:「我什麼也不憑,就憑我認為你愛我。」
喬祺卻怎麼辦也不怎麼辦,似乎他就該那樣子像一截樹榦似的,任那像一隻小猴子似的姑娘賴在他身上!
「一直說話來著……」
秦岑張了張嘴,不知該再說什麼好。
她嘴上這麼說時,心中已經決定了索性就充當一回從來也沒充當過的「吧嫂」。平常親自為客人服務過的,這一點並不使她覺得有失身份。何況她對那女郎心生出了一種特別良好的印象。知情達理之人總是會很快就獲得別人的好感的。又何況是大年「三十兒」的晚上,女郎是第一位客人。瞄了一眼手錶,已經快一點了,肯定不會再有人來了。對第一位也將是最後一位客人,自己親自招待一下不算熱情得過分。也許自己這種熱情,還會換來2004年全年的好運氣呢!無論對於自己或對於酒吧,好運氣總是多多益善啊!
秦岑說:「營業啊。不營業的話,我早告訴您了,哪兒敢耽誤您的時間呢。」
秦岑一笑,又說:「是這兒的門不好,卡了您的大衣角。當初就不該安裝這種旋轉門的,正考慮換了它。快看您的大衣卡壞了沒有?」
自己問過女郎的話和他問過自己的話,兩句話怎麼如此相似呢?怎麼意味兒彷彿也相似呢?
她看著秦岑眨了眨眼,那意思是你有什麼對不起我的呀?
說罷站起身來。小俊要扶她走,被她輕輕推開了。
女郎卻仰臉望著她說:「我也不知該要點兒什麼。我第一次進酒吧。」
難道那「小妖精」不但善施惑術而且竟能地遁,一出了酒吧的門就粘帶著他一塊兒鑽到柏油馬路底下去了嗎?
女郎問:「有這麼飲的嗎?」
秦岑趕緊掏出手絹,彎下腰替她撣鞋面兒上的雪。
儘管前一句話,是她和小婉小俊們經常問客人的話,但她還是忍不住暗自將兩句話進行著對比,並且尋思了一番……
為什麼離別得這樣匆忙?
不料他垂下目光說:「我那會兒的高興是偽裝的。」
而他,只顧背台詞般地說著,已忘了吸煙。
她肘部一松,被緊緊夾住著的那隻手獲得了解放,又舉了起來。他誤會了,以為她又要指著他。他抓住了她那隻手,不使它第二次指向著自己。其實她只不過是想揮舞一下那隻手,覺得那樣會將那些怪形魔影揮得無影無蹤。而他不但抓住了她那隻手,還將她向自己懷中輕輕一扯,結果她猝不及防地傾倒在他胸前了。他輕而易舉地將她那隻手背到了她身後,同時用他的另一條手臂緊緊摟抱在她腰際,將她的另一條手臂箍得動彈不得。
女郎搖頭。沉吟了一下,低聲說:「不過我昨天晚上剛在那兒的招待所住下。我是為了找人從國外回來的……」
女郎又微笑了一下,挺憂鬱的一種微笑。
她寧肯對方真的是一隻小猴子!
秦岑再將目光望向喬祺時,喬祺已坐在他那把演奏椅上了。看得出,他特別想在此時此刻拉一曲大提琴曲,不為任何人,只為自己,根本沒考慮秦岑或那女郎這會兒喜歡不喜歡聽到琴聲。
「小猴子」的話說得毫不妥協,顯出態度十分強硬的模樣。
秦岑又問:「在對面的大學?」
「回答我呀。」
那女郎起身脫大衣時,出乎意料地望見了喬祺坐在角落裡的背影。她大衣才脫下一隻袖子,猶豫著不脫了。顯然是由於發現了一個男人的存在,對自己究竟該不該脫去大衣有了種想法,或曰顧慮。她大衣內穿的是一件高領的黑色毛衣,比大衣更加緊身的那一種,顯得兩乳高隆,格外性感。窗玻璃映出著她的身影。她單手將已經脫下了袖子的那半邊大衣抻開,如京劇中的武士亮相似的,欣賞地左一轉身右一轉身照了照自己,無聲一笑,還是將大衣脫了下來,搭在旁邊的椅背上。大約她覺得,那薄毛衣使自己看去挺端莊,挺美,沒什麼不妥。
喬祺停止吹奏,好一會兒仍沉浸在那結束了的薩克斯曲中,低垂著頭,找不回情緒似的。
喬祺用力掙脫了自己的手,嚴厲地呵斥她:「你這是幹什麼?!我連外衣都沒穿能跟你上哪兒去?!」
喬祺的背影毫無反應。
秦岑對女郎報以一笑。
她四下望了望,一眼看見他的羽絨服,跑過去抓起來立刻又跑回到他跟前。
喬祺卻對她倆誰也不看,調了調弦,又拉起了鄧麗君的歌《小城故事》的曲子。這一次,他按旋律拉了。而秦岑,也又唱了起來。同時,內`心又一次湧起了對那女郎的感激。她想,如果不是那女郎說沒聽夠,喬祺也許只拉一曲就不拉了。她希望通過他們二人之間的聲樂配合,消除一個小時前那場談話遺留下來的不快的心頭陰影。
「喬祺哥哥!……」
他又「哎喲」連聲……
她覺得自己彷彿一下子從一個年月衝到了另一個年月里,因為一個原本屬於她的男人被誘惑到了另一個年月里。
語氣更冷了。
「你們都幹了些什麼?」
「喬祺,你給我聽著,我們之間完了!一切都結束了!我永遠不會再邁進你那套房子的門!你另找一個人吧!……」
一切開始得那麼荒誕,結束得也那麼荒誕。
秦岑怎麼能睡得著!
秦岑對人的年齡一向是判斷得很準的。可她一時竟看不出女郎的實際年齡了。也許二十二,也許二十三,也許……還不到二十歲吧?總之,若說她是一個女郎,那絕對沒說錯。因為她渾身散發著女郎才具有的性感的吸引力。而若說她是一個女孩兒,那也絕對沒說錯。因為她也渾身散發著女孩兒才具有的純潔無邪的魅力。她頭髮剪得極短,臉龐消瘦清麗,穿一件緊身的灰呢大衣,使原本苗條的身材看上去尤顯纖細。她一進入酒吧,就開始跺踏穿一雙布面棉鞋的腳。
和他剛才的語調相比,他這會兒的語調,竟連點兒憂傷也聽不出來了。而這使她自己格外地憂傷起來。「親愛的」三個字,在秦岑聽九九藏書來,彷彿具有某種暗諷的意味。
幸而小婉小俊睡著了。否則……否則她還有臉繼續當這「伊人酒吧」的什麼經理嗎?
她恨得咬牙切齒,還有點兒心疼他的手。
秦岑從旁瞥了一眼,見那是一本英文的書。嬌小而又清麗的這一個女郎看書的姿勢很優雅。
唱的唱罷,拉的拉罷,前後差了整整一個音節。秦岑結束在先,喬祺結束在後。
女郎聽到了那一聲琴音,也正抬頭望向喬祺。
「她剛睡著,我怕驚醒她。所以才到陽台上來接……」
外面的冷空氣,使她渾身一哆嗦,於是明白自己並不是在做夢。天穹已經不像子夜時分那麼幽黑了,另一個日子也就是大年初一的微明,已經開始像水分似的從那幽黑的背面滲透著了。再過兩個小時,黑夜便將完全過去,黎明的曙色就會在天穹上豁然呈現了。
秦岑終於也明白自己該怎麼辦了。她直起身,將煙灰缸放在吧台上,走過去說:「小姐,別這樣,他今夜不能跟你走。」
秦岑被她「噎」得一愣,後悔自己不該多說那麼一句彷彿尖酸實則愚蠢的話,反倒讓對方佔了理似的。
「咬死你咬死你咬死你!……」
「小猴子」的語氣也有點兒變冷了。
女郎說:「謝謝。」——環視著酒吧,遲豫地問:「今天晚上你們營業吧?」
「我和那女孩兒的關係實在是有點兒……不是這會兒一句話兩句話能向你解釋清楚的……」
「下來!你給我下來!都這麼大了你怎麼還是惡習不改!……」
可卻不是小猴子!分明是一個邪性得很的「小妖精」!
他微微一笑,語調平靜地糾正道:「咱們的酒吧。」
此時她才意識到,那一個男人對於她是多麼重要,無論在精神上還是肉體上。倘失去了他,不是連掙錢這件事都意思不大了嗎?一個除了他在這世界上再無親愛者的女人,也就是自己,還要許多錢幹什麼呢?如果自己渴望做|愛,誰又來和她做|愛呢?任何一個別的男人能代替得了他嗎?她的身體已經多麼習慣了和他的身體親愛在一起了啊!「她」還能再接受並重新習慣另一個「他」嗎?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反正我們之間沒發生你認為的那種事。」
而那「小妖精」,竟一下子又撲到喬祺身上去了。還是她表演過的那一種姿態。一種談不上多麼優雅也談不上多麼不優雅的姿態。大衣的下擺垂在兩邊,使她看去宛如是在一隻人立著的大袋鼠的「腹袋」中。
聽他的聲音,他也是真生氣了。
「小猴子」的聲音拖著哭腔。
喬祺卻還是對她們誰也不看。女郎說時,秦岑甚至目光敏銳地發現喬祺皺起了雙眉,臉上顯出一種厭煩的表情。幸而女郎離他較遠,又在他側面,看不到他那種表情。不知為什麼,他站了起來,拎著弓琴向櫥櫃走去。秦岑以為他就此作罷了,望著女郎無奈地聳聳肩。女郎分明也挺不滿足,緩緩地又翻開了書本。
「這夠不夠?這夠不夠?這夠不夠?……」
秦岑轉身離開時,心中竟對那女郎的到來充滿了感激。由於女郎的出現,自己的心情才又好了呀,酒吧里的人氣才又祥和了呀。否則,喬祺和自己之間,這會兒不知將彆扭到了彼此多麼不開心的地步。她終於又想到了喬祺,用目光四下尋找,發現喬祺正孤零零地悄沒聲兒地坐著吸煙。她想,暫且還是不理睬他的好。又由喬祺想到了自己剛才問過女郎的那句話——「您要點兒什麼呢?」——「你到底要什麼?」
秦岑說:「小姐,『三十兒』晚上已經過去了!」
在她看來,那女郎由「小猴子」而「小妖精」了——一隻成精了的猴子!一隻妖猴!雖小,但是鬼大的妖猴。她想到自己還親切地叫對方「姑娘」,還覺得對方是一個清純的女孩,不禁產生一種被妖孽的假象蒙蔽了的羞惱!在這「伊人酒吧」里,自己曾閱人無數的呀!怎麼起初就沒看出進來的是一個「小妖精」呢?
他腳下如同生了根,她沒拖動他。
喬祺跺了下腳。秦岑以為他會說出更嚴厲的話,甚或會以什麼粗口之語罵她一頓,不料兩個氣急敗壞的「你」字之後,他說出的卻是一句軟綿綿的有氣無力似的話:「喬喬,你可叫我應該把你怎麼辦啊!……」
「你看,親愛的,事情反倒成了這樣——明明你是我最親愛的一個女人,明明沒有任何原因足以妨礙我們結為夫妻,我卻一遍遍地要為結婚找到一種理由,而且居然找不到結婚更好的理由了。今天晚上,我拎著一隻提包,踏雪走來時,我似乎終於找到了一種我們應該結婚的理由。那就是,我以為你一定特別希望那樣,所以我說要給你一個驚喜。可我一進入咱們的酒吧,立刻意識到我錯了,我太一廂情願了……」
秦岑狠狠地瞪視著他,也用目光對他說:你裝傻!當著我的面一個女孩兒居然跟你這樣子!你該怎麼辦還用問我嗎?該怎麼辦你快怎麼辦呀!……
她從他指間取下那截快要燃到他手指的煙,按滅在煙灰缸里。
喬祺的目光這才終於向她注視,他的雙眼頓時一亮!
喬祺就那麼著身上帶著那「小妖精」彎腰撿起了自己的羽絨服;就那麼著身上帶著她一聲不吭地走了出去。
她又尖叫了一聲,急中生智地用嘴叼著他那件羽絨服的衣領,又雙手抓住他的一隻手,往門那兒拖他。
忽聽喬祺「哎喲」叫起來。
秦岑是按著歌曲的節拍唱的,喬祺卻仍按自己的情緒有意放慢著旋律,並不主動配合她。所以,二人是各拉各的,各唱各的。
她撇下他快步走到門前,幫著小心地旋門,片刻將困住的人旋了進來。那是一個二十幾歲的女郎。
這麼冷的天,他那雙手也沒戴手套,怎麼也不怕凍?!
回到屋內她對小俊小婉說:「你倆將門窗柵板都裝上,鎖了,想出去玩兒就出去玩兒吧。」
她和他相反,將「親愛的」三個字說出特別纏綿的意味,語調是請求式的。
除了他的床,那「小妖精」還能睡哪兒?
「小姐,您要點兒什麼呢?」
他像從自己身上扯下一塊皮似的,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將她從身上扯下來。他雙手叉在她腋下,將她舉著放在了read.99csw•com離自己一步多遠的地上,低聲吼道:「你給我老老實實站著別動!」
「不是因為信號不好吧?是怕她聽到吧?」
喬祺說:「謝謝,我也給你拜年。」——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說時都沒禮節性地笑一下,一說完就轉過身去了。
她雙腳躲著說:「不用,不用呀!」
「夠了!喬祺你有完沒完?」——秦岑突然拍了一下桌子。她的惱火來得太快了,就像神話里的妖魔鬼怪出現得那般快,以至於自己根本來不及憑藉理智的力量鎮壓住它。手掌拍過桌子后,震得一陣發麻。她看看自己那隻手,連自己也吃驚了,覺得那不是自己的手似的。若是,又怎麼會對他拍起桌子來呢?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上,她只見到過別人對別人拍桌子,偶爾有幾次別人也對自己拍過桌子,可自己卻一次也沒對任何人拍過桌子啊!她又本能地回頭看了看,沒發現小婉或小俊的身影。側身聽聽,一片安靜,只有她的辦公室那兒傳來隱約的音樂聲。知道小婉小俊還在看碟,並不會偷聽到她的話看到她拍桌子的樣子,這才放下心來。再回過頭來看喬祺時,見他已站起,無聲地往他最初坐過的椅子那兒走。
在城市的半空中,在說黑不黑說白不白黑中透白,白又白得有些灰暗的天光的背景前,他們的合二為一的身影被襯映得相當清晰。她看見那「小妖精」高翹著下頦揚起著臉,一個勁兒地想要親吻他。而他向左轉了一下臉又向右轉了一下臉,竭力躲避著她的親吻。最終她的嘴還是吻到了他的嘴。可以說他躲來躲去沒躲開,也可以說他是不想再躲了。依秦岑的眼看來,他當然是不想躲了!乾脆將她再從身上撕扯下來,高高舉起摜到馬路上去,看躲得開躲不開?他怎麼就不那麼做?還是他心裏邊捨不得?喬祺喬祺,你、你!你要是把她摔死了,我秦岑二話不說替你去償命!她氣出了眼淚。更讓她生氣的是,他們的嘴一吻到了一起,再就無法分開了似的,她的嘴唇她的舌能分泌出一種萬能膠似的!他的身體一動不動,石化了似的。他的頭低著,也一動不動,吻得那麼投入!他身上粘著個「小妖精」他怎麼就一點兒都不覺得累?他的頭低了那麼久他怎麼就不怕得頸椎病?他的嘴唇怎麼也不和她的嘴唇分開一下換一口氣!「小妖精」呀「小妖精」,你是打哪兒的妖洞里來的呢?果然是一隻猴氣十足的「小妖精」!不但善於往人身上躥,而且連和人親嘴都要在顯眼的高處!你怎麼就不和他躲到個角落去親呢?那我也眼不見心不煩啊!誘惑了別人的男人還得意洋洋了?還生怕別人看不見呀?
「你到底要什麼呢?」
於是秦岑覺得,自己對這姑娘心生出的妒意彷彿被對她的同情徹底抵消了。
於是好像有另一隻大耗子也開始啃咬她的心。
她的聲音很小,輕聲細語的。
「原來是這樣。我明白了。請問你們這裏雇他一晚上多少錢?」
「……」
二人同時結束,女郎又一次輕拍其手。
「在我的卧室里。」
她的目光無意中朝跨街橋上一瞟——原來他們在橋上!
秦岑道:「難得您這麼通情達理。」上下打量了女郎一番,又道:「這件普普通通的大衣您穿著真好看!」
僅僅片刻,馬路左邊不見了他和那「小妖精」的身影,馬路右邊也沒有!
她合了書說:「拉吧。我不是在用功,是為了消遣寂寞才帶本書來的。」
「吧嫂,此前與我無關,現在明明已經與我有關了。」
喬祺這才朝她扭過了半邊身子,目光很是漠然地看她。
「你在哪兒?」
女郎說完,就合了書,兩肘支在桌上,雙手捧腮,做出準備一心一意欣賞的模樣。
「給你,快穿上!」
此時此刻,那女郎與來時判若兩人。來時如同招人喜愛的小天使;而此時此刻活脫像一隻小猴子,一點兒都沒被人馴化過的小野猴子……
那話聽來可憐巴巴的。
她低聲下達了一道命令,使勁兒抽出自己的雙手,並用雙手猛地將他推開了。用力之大,使他接連向後退了兩步才站穩。
而自己和他,在他的床上,曾云云雨雨地做過多少次愛啊!叫她怎麼能輕信,他和那「小妖精」只說話來著呢?除了那張寬大的床,他和那「小妖精」還能在別的什麼地方顛鸞倒鳳呢?——這想法像飢荒年代的耗子似的一口不停地啃咬她的心。
「小猴子」仍不解恨地說,之後在他身上哧哧笑。這時喬祺終於知道他該怎麼辦了。
如此這般情形過了十幾分鐘后,喬祺一聲不響地站起身,從秦岑面前經過,走到擺放樂器的櫥櫃那兒,取出了他的大提琴。
喬祺經這一提醒,不由抬頭向女郎望去。
她腿上蓋著自己的大衣,蜷在她辦公室里的長沙發上,三忍五忍,忍了又忍,最終沒忍住,還是用手機撥通了喬祺的手機……
秦岑故意用胳膊肘將一隻酒杯碰掉地上。然而酒杯破碎的聲響絲毫也沒能影響那「小猴子」繼續賴在「樹榦」上!
「你!你!……」
秦岑理解地說完她的話,轉身離去。
她說:「我要去補一覺。」
秦岑說:「小姐,這一點與你無關。」
她如同一條被廚子牢牢按在案板上,並用刀背狠狠拍裂了頭的魚。
他們還是那種樣子。或者說,雙雙一走到橋上,又是那種樣子了!就是那種她在酒吧里看得目瞪口呆的樣子。區別僅僅是,他身上披著他的羽絨衣了。他的胳膊也不白長了似的垂著了。他竟雙手托抱著她的臀部,使她能在他身上粘得更久也更舒服!
「小猴子」卻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了錢包,從中取出兩張百元大鈔,往旁邊的桌上一拍:「夠不夠他今天夜晚的雇傭費?」
……
「你知道我認為你們之間發生什麼事?」
轉眼,酒吧里恢復了安靜。
他愣愣地獃獃地看著她。
秦岑不由得朝女郎望了一眼,擔心喬祺拉起琴來,會影響了女郎看書,遭到抗議。那麼一來,氣氛就尷尬了。
秦岑直起身,歉意地說:「真對不起!」
隨著她的咳聲,喬祺的頭微微向她轉了過來,臉上一副無奈的表情。他似乎在用目光對她說:你都看見了的,我能怎麼辦?我能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