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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

第五章.1

當兒子的自覺理虧,只有低了頭不出聲的份兒。
「來,你抱著。」
「渾蛋!……」
他先沒顧上回答,先將她輕輕放在了火炕上,之後長長地如釋重負地出了一口氣。
夜裡,「小妖精」醒了,哭了,找人;喬祺只得將她摟入自己被窩,她才又睡著。
在家門口,他聽到了「小妖精」格格的笑聲,一顆心頓時安定。邁進家門,見父親站在炕邊,正舉起著「小妖精」逗她呢。
那「小妖精」玩了一會兒干葫蘆,便丟在一邊不感興趣了。她從被子的包圍中爬出,又在褥子上尿了一泡,於是父子倆又陷於措手不及的忙碌之際,而她爬到炕沿邊,揚著頭像嗷嗷待哺的小羊羔似的開始不停地咩咩叫。當然,她叫出的是人話,反反覆復只兩個字是:「餓,吃……吃,餓……」
可是不說是不行的。不說她就哭呀。
父親的腳穿上了鞋,一步跨到兒子跟前,舉起了巴掌。
他那麼做了。
「你對任何人都不要提起我們之間今天的事,包括對你的父親……」
而那父親,跺了下腳,無奈地搖頭嘆氣:「唉,你!你!你個好兒子!你說你撿回家個什麼不好?撿回只小貓小狗都比撿回家這麼個『小妖精』強!小貓小狗還知道專找個背人的犄角旮旯屙尿呢!你看這麼一會兒弄得這……這……」
兒子的眼睜開了。他感激地向她一瞥,覺得是獲得了強大的道義聲援。
兒子以攻為守了。
老師又說:「喬祺,我要求你一件事,你肯答應我嗎?」
當他走到橋中間時,出汗了。頭上的汗順著兩頰往下淌,將帽耳朵的絨線粘在左右臉頰上了,痒痒的。身上的汗順著前胸後背往下淌,也將衫衣濕嗒嗒地粘住在身上了。
又彷彿,站在他背後,站在橋那一端的老師,運用了一種神秘的法術,遠遠地、默默地,仍能將以上幾句話傳送到他耳中,播入到他心裏。
那一天他怎麼也沒想到,抱在他懷裡的那一個小小人兒,日後會逐漸與他形成一種撕不開扯不斷越撕越扯越發密切的關係。依他那十五歲的少年的頭腦推測,恩師至誠相托的這一件事,大概也就是十天八天的事。往長了說,是一個月的事。再往長了說,是半年一年之事。再怎麼長,大約也不會長過一二年去。
那一種哭聲,用響亮已經不足以形容。那簡直是一種嘹亮的哭聲。衝鋒號似的使人熱血沸騰準備前仆後繼的一種哭聲。
但她分明已經熟悉了他的聲音,而且也分明不討厭他的臉。
「咱們不走那條路了吧?我抱你都抱累了!咱們從野地里插過去,那樣咱們可以少走五六里路呢,那樣咱們可以快點兒找到家。行不行?行還是不行,你倒說句話呀!」
「不知道。」
還沒放寒假,但各門課程都已結課了,老師們和學生們終於想到一起了,那就是雙方皆不能掉以輕心的期末考試。
圍棋黑子般的那雙眼睛瞪向了他。她立刻不哭了。
他哼了一聲,退回炕邊,相背而坐,卷好一支煙,滿心的惱火不得發泄,悶聲不響地吸起煙來。
「喬祺,我知道你和高翔老師之間的感情很深。但是我只能告訴你實話——你再也見不到他了,永遠……」
他在橋梯上站住了。
「爸,她是別人家的孩子不假,卻不是我從別人家裡偷來的。確實是我撿的嘛!」
冬季的農村照例沒什麼農活兒,當村長的人也比較的閑在著了。
而當父親也當村長的大男人,立即轉身又去燒水,沖奶……
十五歲的少年低下了頭,聲音也小得剛剛能讓父親聽到。這是他在路上決定了的回答。並且決定,無論受到怎樣的懲罰,都不改變。在他想來,這麼回答是惟一最好的回答,雖然明知必將激怒父親,但只要自己一口咬定,便可大大減少父親對他的盤問。
幾片雪花落在那小臉上,融化在那張小臉上,在那張小臉上變成了幾滴小水珠。
直到那時,沒人從江那邊走來,也沒人從江這邊過去。他來時留在枕木人行道上的腳印,已被雪覆蓋住了。卻還沒有覆蓋平,在雪下呈現著淺淺的痕迹,向他證明著他自己確實是從橋上經過的。
他詫異極了,不知說什麼好。
他站住了。搖晃著甩了一下汗,側轉身回望——老師也上橋了,站在枕木人行道的那一端目送著他,身影披雪,依稀可辨。在他和老師之間,是他兩次留下在橋上的腳印,比橋那端老師的身影清晰多了。
文藝和人的關係也是這麼回子事兒,一個人或和「文」發生了親密的接觸或和「藝」發生了親密的接觸,時間一長,久而久之,周身就似乎有了種「場」。在練氣功的人那兒,叫「氣場」;在被文藝熏染了的人士們那兒,叫「氣質」。一個人一旦有了那樣的氣質,往往也比城裡人更像城裡人了。
當兒子的將身子一挺,脖子一梗,緊閉上了眼睛,預備挨一記狠狠的耳光。
老師催促道:「快走吧。這孩子午覺該醒了。一醒,如果在這兒哭起來就不好了。」
那一天,那一時刻,性格內向,少言寡語,平素一天也說不上幾句話的坡底村的十五歲少年,一邊走一邊不停地說話,彷彿要將以後幾年裡說的話一股腦兒全部都超前說完,而在以後的幾年裡寧願乾脆做啞巴。
從坡底村的地理位置來講,少年宮在松花江對岸,在城市的江畔街上。離它不遠便是江橋。
轉眼到了1979年的冬季。喬祺記得很清楚,那一天中午開始下起了第一場雪。他照例去往少年宮,在江橋用枕木鋪成的人行過道上印下了第一行腳印。
他父親的嘴白張數次才又問出一句話:「那……你你你……你從哪兒抱來的?!」
他說:「啊,是個女孩呀!」
「被列車軋死了……」
「我要是不撿,她還不凍死在那兒呀?她大小也是個九九藏書人,是條命!」
父親的手掌,在木炕沿上重重地拍了一記。
「你說你撿的,你撒謊!」
下橋時,他不慎滑倒。先是單膝跪下了,接著另一條腿也不自由主地跪下了。他怕自己身體前傾,趴在地上,壓了孩子,反應迅速地及時向後仰身,結果一屁股坐在自己後腿上了,於是瞬間後背也著地了,像幼兒園裡一個仰倒在滑梯道上的孩子,懷抱著女嬰,從兩米多高的鐵路路基上滑將下去,慣力使他的身體滑到了路基底下還未停止,又繼續滑出了四五米遠。
喬祺拂了拂小被上的雪,心裏邊還是稀里糊塗的,獃獃地愣愣地望著他的音樂藝術啟蒙老師。小被上的雪一經拂去,紅綢面、黃菊花、綠葉子,在身旁渾天而降的雪幔的襯托之下,三色對比艷麗得使他眼暈。
父親僵在空中的那一隻手,還是不肯善罷甘休地扇了兒子一巴掌。卻沒扇在他臉上,而是扇在他後腦勺上。
那時,老師對他說的話,他只能記住重要的兩三句了:
「她是你的了……」
「爸,我沒撒謊。」
她又格格笑了。
喬守義是1956年的高中畢業生,十八歲在學校里就入了黨。而且,這位當年省城重點高中的團委書記,放棄留在城裡工作的機會,帶頭回農村成為新一代農民中的一個。當年的中國,正為在全國開展一場工業方面的大躍進進行著緊鑼密鼓的準備。工業方面的大躍進須得以城市的糧庫里堆滿了糧食為前奏。所以1956年不像兩年以後的1958年,中國惟恐它的農民少了幾個,因而影響了糧庫里糧食的儲備。
父親也振振有詞。
「撿的。」
「城裡。」
兒子剛一張嘴還想說什麼,父親呵斥道:「你給我住口!這事兒我說怎麼辦就得怎麼辦!」
在他兜里,揣著七八頁紙。它們四四方方地摺疊在一起,其上寫著他父親那秀逸的鋼筆字。
他知道老師還沒結婚,甚至也沒聽誰說過老師有對象。所以他心裏一點兒也沒將那孩子和老師往一塊兒想。老師的話使他大犯困惑。而老師臉上的表情,那時刻變得特別凝重。
他在雪地上坐起,掀開被角看看,懷抱中那小小人兒醒了,睜開了眼睛。在似乎沒有眉毛的小臉上,一雙圍棋黑子那麼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著他。他不明白嬰孩兒的眉毛是要隨著年齡一歲歲大了才能逐漸長密成形的,心中很是奇怪她長有那麼大那麼明亮那麼好看的一雙眼睛,卻怎麼沒有眉毛呢?
當父親的又白張了幾次嘴。徹底的算是白張,一個字都沒能再說出來。
「你你你……你敢說你撿來的?!」
在被角底下,她一次一次格格地笑。每次只笑兩聲,一次也沒超過兩聲。他跑調了她笑,他沒跑調她也笑。彷彿在她聽來,還是跑調了。彷彿他的嗓音因為跑調了聽來再怎麼可笑,也只配博得她兩聲笑。
老師的表情怪怪的。
「我剛才說要求你一件事,而你點頭答應了,對嗎?」
老師說:「喬祺,我一直在這兒等你。」
喬祺原本就是一個自小生長在農村的人,那村子叫坡底村。
他說:「可愛。」
「那你也不該撿!你是要不撿,她這會兒不會在咱們家裡!」
在高翔的推薦之下,十五的喬祺也成了少年宮的一名業餘器樂演奏學員。惟一一名來自農村的學員。既不但繼續跟高翔學薩克斯,還跟高翔學手風琴,學大提琴。十五歲的坡底村的農村少年身上,越發顯示出一種令他的老師驚奇的音樂天賦來。高翔認為那除了用「上帝賜給的」加以形容,簡直就沒法兒再作別種解釋。
屋子裡溫暖如春,而父親平日是很節省柴草的……
「別哭,別哭,不蓋上可不行,那你會凍著的!」
老師的目光始終注視著他。老師的語調和表情一樣凝重,像他的父親有時候跟他說話的語調和表情。而他的父親只有在對他進行人生教誨的時候才以那樣的表情和語調說話。那時候他內心裡對父親會不禁地產生畏懼。此刻,他對站在面前始終注視著他的老師,也快畏懼了。
父親驚愕地問他:「你?……怎麼了?怎麼搞成這個樣子?」
「你到我跟前來。」
他伸手輕輕摸著那兩件樂器說:「我不要。老師當年已經送給我一支薩克斯管了。老師還得用它們教學生呢!」
「那,這是誰家的孩子呢?」
「高翔老師……他,調走了嗎?」
「誰家的?」
他說:「是個女孩兒。」
他問:「誰給這孩子做的小被?」
現在這一種機會終於降臨了,他對自己的承諾無怨無悔。非但無怨無悔,還有幾分感到欣然。
十五歲的坡底村的少年,村長的兒子,長那麼大第一次撒謊。
橫穿野地的喬祺,走了半個多小時就開始因自己的決定而後悔莫及。野地終歸是野地,比那一條路難走多了。經大雪覆蓋,雪下的坑坑窪窪冰冰沼沼看不出來了。他幾次滑倒,也幾番踏破了雪下的薄冰,雙腳陷入冰下冷徹肌骨的泥水中。他想返回到路上去。回頭看看,已離得很遠,不甘走回頭路,只有跟頭把式地繼續向前。又走了不久,他的情形已狼狽極了。鞋子陷掉了一隻,父親為他買的棉手套也丟了一隻。而雙膝以上的兩截棉褲腿都濕了,還沾滿了稀泥。失去了鞋子的那一隻腳也被扎了,使他走起來像瘸子了。這一切苦難還都不算,最令他窮於對付的是他的嘴仍不能閑著。不管是像「磨豆腐」的老太婆似的絮絮叨叨,還是哼,還是唱,總之他口中得不停地發出著某種聲音。哪怕是吹口哨。說「不停」有點兒誇張,停一會兒是可以的,但超過五分鐘就不行了。超過五分鐘,她就會哼唧。哼唧是前奏,是警告,倘居然沒被重視,她就會哭。因為有了保護她的經驗,坡底村的少年雖然九九藏書自己飽嘗苦難的滋味,卻一點兒也沒驚著她嚇著她,更沒磕著過她壓著過她。她竟然毫髮未傷安然無恙。令他始料不及也更加糟糕的事到底還是發生了——小被子不知何時被她蹬鬆了,她的兩隻小腳丫從被子底角暴露了,已經凍紅了。他頓時心疼起來。趕緊掀開蓋著她臉的被角一看,她的一隻小手也不知何時從被子里掙了出來,正津津有味兒地嘬自己大拇指呢!終於又一次重見天日,這分明是她所盼的,她感激似的沖他格格笑了兩聲……
喬祺的父親喬守義,從大躍進的年代起,便是坡底村的一村之長。
老師那一天變得與以往判若兩人。
這樣一來,局勢更加朝向有利於兒子的方面轉化了。矛盾歸矛盾,衝突歸衝突,到了晚上,父子倆畢竟還是要同炕而眠的。如果弄得炕席上也都是屎,那麼損害的就是父子倆共同的利益了。父親是過來人,比兒子有常識,知道屎要是果真弄到炕席上,那可是挺難擦得乾淨的。明擺著的事,炕席是一條條席蔑子編成的,縫隙交織,容易藏污納垢。不可能將炕席拆了,將席蔑子擦乾淨了再編上。那麼臭味就會保持幾天。甚至到了夏季,那一小片席面仍會吸引蒼蠅……
「哪兒撿的?」
「從現在起,你抱在懷裡的這一個女孩兒,她是你的了。你要愛護她,使她能在你的愛護之下成長起來,像你就是她的父親那麼愛護!」
「小妖精」吃飽了,睡著后,父子倆才胡亂為自己弄了頓飯吃。
於是他成了那知青的影子。
「是個女孩兒。」
在他聽來,她那笑聲里,似乎還有種看他笑話的意味兒哪!
「那,高翔老師究竟到哪兒去了呢?」
「你看。」老師掀開小棉被的折角,被角下現出一張白白|嫩嫩的嬰孩的小臉兒,戴著一頂紅毛線織的繡球帽,挺香地睡著。
一位年長的老師說:「喬祺,跟我來。」
「等一下……」
他受一種大意志的支配,赤著一隻腳,步步踏雪,不管不顧前邊雪下的野地還有多少冰窟泥沼,以破釜沉舟一往無前的氣概直奔家這個目標而去……
他深吸一口氣,繼續往前走。一邊走一邊回想老師對他說過的話。卻也奇怪,當時稀里糊塗懵里懵懂的,似乎老師說了些什麼話,並沒聽到耳朵里去。但一經認真回想,有幾句話竟隻字不差地縈繞耳旁。
他怕「小妖精」等不及東西入口哭起來。她剛才那幾聲嘹亮的哭聲使他腦仁疼。他已十幾年沒在近處聽過小小孩兒哭了,而她竟哭得那麼氣焰囂張!
「江橋那兒。橋梯的台階那兒。」
他走的真是慢極了,惟恐自己一旦滑倒,懷中的女嬰會從高高的橋上掉下去。儘管橋畔攔著鐵網,那是不可能的。但他心裏就是顧慮著那一種可怕的事情會發生,一步也不敢走快。
父親坐起,狐疑地瞅著他那包捲住的泥雪巴嘰的棉襖又問:「那……那是什麼?」
他的父親氣管炎犯了,請了假沒到公社去開什麼對農村基層黨員幹部進行政治教育的會,正斜卧在火炕上看報。
少年喬祺,鄭重地將他的頭向老師低了一下。實際上老師說話時,他一直在稀里糊塗地頻頻點頭。最後一次,已不是點頭,而接近是行禮了。
飯後,喬祺洗了腳,坐在床上用針細撥扎入其足的幾處刺。父親,則替他刷洗他被泥水弄濕的棉褲腿。
一個半小時后他終於回到了家裡,他已快變得沒了人樣。
他也笑了。
老師一隻戴棉手套的手按在他肩上了,按得很有分量。
「我揍你!」
父親的目光也落在書包上。
而這時,小被子已全被小手小腳弄開了,其過程如同卵生的什麼小動物弄破它們的殼。隨之,身上只著一件小紅兜兜的女嬰大耍雜技。她動作高超地抱住她的一隻小腳,輕而易舉地用她的小嘴含住了自己的大腳拇趾。在小紅兜兜的襯托之下,她那一節節胖嫩的四肢,柔若無骨,白得像粉皮兒上再撒一層精白麵粉。
兒子似乎蠻有道理地說:「不讓我說撿來的,那你讓我怎麼說?」
……
他將嘴湊在她耳畔,又小聲說:「你真好,夠朋友!……」
老師說完,將背在自己身上的書包取下,兜頭一套,使他背著了。接著,老師朝後退了一步。
對嬰孩兒,熟悉的聲音是安心丸。他(她)們首先是通過熟悉的聲音來獲得安全感的。大抵如此。好比小動物是通過氣味辨識母體的。
「不必抱得那麼緊。這樣,用小臂擔在孩子後腦那兒,這隻手臂彎過來,輕輕摟住點兒就行。」
謝天謝地,書包里有一整瓶奶粉,半瓶糖,還有一隻帶奶嘴兒的奶瓶。
老師的雙手,抱住了他的頭。老師戴滑冰帽的頭,與他戴狗皮帽子的頭,山羊頂角似的抵住在一起了。
她其實是一個不愛哭很愛笑的女嬰……
「小妖精」一看見奶瓶,格格笑了。
他幾步走到炕前,將上身趴在女嬰旁邊,歪著頭,臉湊臉地對她說:「哎,別哭,別哭。看,有我在這兒呢!你不認識我了嗎?……」
十五歲的坡底村的少年,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踏上橋梯,一步一個腳印地穩穩噹噹地走在江橋的枕木人行道上。
當父親的一想到這些,也就顧不上生兒子的氣了,立即丟掉捲煙,一腳踏滅,與兒子同心協力地處理起兒子「撿的」女嬰造成的突然情況來……
他以策略的一心要化干戈為玉帛的語調說:「看,怎麼樣?……」
而她一笑,她小臉上的幾滴水珠,就淌到她臉蛋兩邊的梨窩裡,並且暫時存在梨窩裡了。還有幾片雪花落在她的小嘴唇上了。上唇落了一片,下唇落了兩片,頃刻融化在她唇上了。她竟伸出了粉紅的舌尖,舔自己唇上的雪水,看去彷彿很受用。
她格格笑了。
於是他小心翼翼地從老師懷中接九九藏書過了那女孩兒,之後緊抱在自己懷裡,生怕一失手掉在地上。
五里坡,因地貌而名。
老師回答:「你就當是某一個人吧。」
兒子也不知道該拿什麼給這「小妖精」吃。他忽然想到了一併帶回來的那書包,不禁朝炕另一端的書包看了一眼。
那是七八份尋人啟事,尋找「小妖精」的父母,或她的親人,以及知情人。他父親要求他,必須將那七八頁紙貼到沿江路人眼經常看到的地方。
而喬祺父子倆將一切處理停當,也就是將一床新新的小被拆了;將弄在喬祺棉襖上的屎刷盡了;在屋裡現拉繩晾起來了;現燒水給「小妖精」洗凈了身子;炕上鋪了他們自己的褥子。用他們自己的被子將「小妖精」圍住;還找了一個干葫蘆敬獻給她,希望她能安安靜靜地自娛自樂一會兒時——北方冬季的天,早早地黑下來了。
「我可警告你,你要是偷偷將別人家的孩子抱回自己家裡來,那可是犯法的事!」
是的,那一個大雪天那一路上的種種經歷,對於十五歲的坡底村的少年,真的無異於是一場苦難。雖然他只不過是一個農民的兒子,雖然他年紀小小時就死了娘,但是從小長到大,卻從沒像那一天那麼責任重大孤身無援過。
而文藝和文憑,對人有著幾乎相同的影響力。一個獲得了真的而不是假的大學或大學以上文憑的人,無論男人還是女人,如果原本是城裡的人,其後就更像城裡人了。對於這個人,按時下流行的說法,那文憑意味著一種「知本」。比缺少「知本」的城裡人彷彿多了點兒「知本」,不消說,自然比城裡人更像城裡人啰。
他一說話,孩子立刻又不哭了。
從江橋那兒到坡底村,大約有十二三里的土路。是喬祺的父親當年為了表示對「備戰」號召的響應率領坡底村人修築的。它雖然毫無「備戰」意義,但卻畢竟算是一條路,使農民們進城著實方便了不少。
「就是撿來的嘛。不敢說也得這麼說,敢說也得這麼說。」
父親放下「小妖精」扭頭瞪著他說:「你有什麼可笑的?笑也沒用。該怎麼辦,必須怎麼辦。」
「他……走倒是走了。不過……並不是調走了。在沒有老師能代替他教學生這兩樣樂器之前,你也不必再到少年宮來了……」
這時,炕上的女嬰哼唧了兩聲。
哇!……
「城裡哪兒?」
下午,他一如既往地去到了少年宮。在少年宮門口,恰遇一群少男少女走出來。他問他們怎麼了?為什麼紛紛往外走?沒誰回答他。他們的表情告訴他,少年宮有什麼不詳之事發生了,而且那事情分明還跟他不無關係。進入少年宮,幾位老師正在大廳議論什麼。他們一發現他,都緘口不言了。
秦岑曾多次想要弄清楚,是他故鄉的坡底村,究竟在鄰省的哪一縣境內是一個什麼樣的村子,但喬祺不願詳細告訴她。問了幾次問不出個結果,秦岑她也就再不問了。她愛的喬祺是鄰省的男人,一個自小生長在農村的男人;她覺得她對他了解了這些,也就足夠了。她倒寧願他這個自己所愛的男人,對於自己具有一些神秘感。
老師又說:「喬祺,你雖然是一個農村少年,你雖然只不過是我的一名學生,但是對於我,比來比去,想來想去,我認為也許只有你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值得我依賴的人。起碼我這麼認為,只要我求你的某一件事你答應了,那麼你肯定會對那一件事負起全部值得我依賴的責任。對不對?」
鄰省的坡底村,因五里坡而名。
「你你你……別讓她哭!」
「那麼大的雪,我等了半天也沒見個人影走到那兒!如果不是我,換了是你,你忍心不把她抱回家裡來嗎?」
他打開了棉襖,露出了裏面的小花被;掀開被角,露出了那小小人兒白白|嫩嫩的臉。
雪天雪地中,她那僅僅長了四顆牙的小嘴咧開了,沖他格格笑了兩聲。那時她那張小臉的樣子使他覺得,她像極了圖畫書上圓頭圓腦的鼴鼠寶寶。
沒多久,他說話說到了口乾舌燥山窮水盡再也沒有什麼話可說的地步。連胡說八道的話都想不出來了。
兒子提醒道:「爸你別這麼大聲嚷嚷。你會嚇著她的。她要是被你嚇哭了,我可不哄……」
「她才半歲多。」
「可愛嗎?」
坡底村的少年哇地一聲大哭起來。他不知自己是怎麼衝出少年宮,衝到江橋上的……
他嘟噥著站了起來。
女嬰突然哭了。
兒子心中竊喜一下。他明白,這意味著局勢正朝有利於自己的方面轉化。
「小妖精」捧著奶瓶自得其樂地喝奶時,父子倆趁機將褥子翻了過來,好讓火炕再烘著被尿濕的那一面兒。
在男人和女人的關係中,這裏專指的是既有性的親愛又以愛為紐帶,而非柏拉圖式的那一種關係中,我想確乎是有某種也許只能叫做「緣」的定數的吧?太多的人們將「緣」泛化了,以為大千世界,芸芸眾生,一男一女之間既發生了戀愛和性|事,便總歸算是有「緣」了。這麼想比較符合佛教的詮釋,但不是我這裏所要強調的意思。我要強調的意思是——在男人和女人的關係中,如果介入了某種命中注定似的因素,即一方起初不願認可而最終還是心甘情願無怨無悔地認可了的因素在起作用,才算是「緣」。而「緣」既是存在的,便必有好的和不怎麼好的和壞的之分。不怎麼好的和壞的,就不去細說它了。因為那可以唯心主義地理解為上蒼對人的考驗。既曰考驗,人當然可以而且當然有權改變它。不試圖改變,或方式愚蠢甚而罪惡,都是人自己的責任。成功地改變了,就是通過了考驗。這裏只講那種好的「緣」。它之所以好,乃在於它正是人所向這個世界訴求的。哪怕你起初並不覺得它好,但它一次又一次出現在你的人生里,最終引九-九-藏-書起了你的重視。而你一旦重視了它,你也就開始對它一次次推入到你的人生里的那一個女人(或男人)重新認識另眼相看了。結果你開始慶幸愛她對你僅有一次的人生無論如何是值得的。那麼她也會告訴你,她同樣感到慶幸……
然而第二天上午老師們究竟都引導同學們複習了哪些內容,初二男生喬祺半點兒也沒記住。四節課上下來,他頭腦里一片混沌。他在課堂上只想著一件事兒了,那就是父親千萬別趁著他不在家,一意孤行地將「小妖精」送到哪兒去了。那他可怎麼向高翔老師交代呢?放學后,他一口氣跑回家,就像家裡有最符合他夙願的一樁大美事兒在向他頻頻招手微笑似的。
當了整整二十年村長的喬守義,早已被坡底村的人們叫做「老村長」了。某些年長於他的人,也那麼叫他,既表示對他本人無可替代的個人威望的尊敬,也表示對二十年這一時間跨度的尊敬。儘管喬守義並不老,1978年才四十幾歲出頭。
大腳拇趾從女嬰的小嘴裏吐了出來,然而那一隻小腿還斜翹空中。她的小臉循聲一轉,圍棋黑子般的一雙眼睛瞪著那身為父親的大男人的臉。
它在鄰省的省城的西南郊,實際面積不到五里,比五里要小一半。人們就那麼叫罷了。
「四人幫」被粉碎的當年年末,坡底村的幾名知青,人連戶口都返城了。高翔是最後走的,那時他與喬祺這一個農村少年之間,業已感情深焉,難捨難分。他的學生則能將薩克斯曲吹得行雲流水了。坡底村的少年,對老師那件洋樂器產生了少年維特對夏綠蒂一般的痴戀,高翔走時就將薩克斯送給了他。高翔返城不久,成為少年宮的一位器樂演奏老師,不但教薩克斯,還教手風琴、大提琴……
那當父親的大男人,頓感自己在兒子面前下不來台。
他掏出那些紙一下下撕得粉碎。江橋上朔風凜冽,紙片頃刻被颳得四處飛揚,如同群蝶翩舞。橋下的江面,彷彿巨匹的白絹直鋪向遠處,純無它色。被刮過鐵網的紙屑,飛高的越變越小,漸遠漸逝;飛低的襯近江面,一轉眼也就看不清了。而那些被鐵網擋住的紙片,自然也是稍大些的,在風中焦急般地抖動不止,看去好似一隻只被網在網中的玉鳥,徒勞而可憐地拚命扇著它們的雙翅。紙片邊角扇在網上,發出啪啪的響聲。
當父親的就又跺了下腳,低吼:「你沒聽到哇?她說她餓,她才屙完尿完,這又要吃,你倒是讓我拿什麼給她吃?嗯?拿什麼給她吃?」
他跟著那位老師來到了樂器保管室。高翔老師的大提琴和手風琴,單獨擺在一個顯眼的地方。
孩子哼唧了一聲,哭了。
「撿的。」
不消說,至此讀者早已明白,這個女嬰,便是被秦岑叫做「小妖精」的那個姑娘。
那位老師指著說:「喬祺,高翔老師留下封信,託付替他把這兩樣樂器送給你。」
此時高翔老師又將被角翻向了孩子的臉。做那小被子的人很有心,那一個被角做得與另外三個被角不同,棉層中顯然墊著塑料板或硬紙板,而且形狀是微微拱起的。即使蓋住著孩子那張小臉兒,也不至於使她感到憋悶。雖然已是冬季,那一天的天氣卻並不怎麼太冷。與前幾天比,分明還要暖上幾度。第一次抱孩子的農村少年,耳邊聽著雪花落地的若有若無的沙沙聲。他不僅因那個抱在懷中的才半歲多的女嬰心理頗覺緊張,同時亦覺快活,自信陡增。那才半歲多的女嬰,使他感到自己彷彿不再是個大人們眼裡的孩子了,彷彿一下子也從各方面變成一個大人了。
1978年的喬祺,已經十五歲了。這五里坡中學的初一男生,可不像他父親二十年前在省城的重點中學那麼過早地領略人生之風騷。他母親在他剛上小學時就病故了,那正是「文革」時期,他父親整天忙於開會和領導生產,顧不上管束他。基本是任由他隨隨便便地長到了十五歲。但是他倒也沒隨便出什麼毛病來。這少年性格內向,學習半用功不用功的,貪玩。由於性格內向而不合群,貪玩也只是獨自玩。到離村子遠的河段去釣魚,或在小草甸子里水泡子邊上到處尋找野禽蛋。再不就待在知青宿舍里安安靜靜地傾聽他們聊城市裡的事,或幫他們去干他父親分派給他們的農活。他很喜歡聽他們聊城市裡的事。雖然城市離五里坡並不算遠,坐上近郊列車二十幾分鐘就會到城裡了,但他還沒去過。聽知青們講了許許多多城市裡的事,他對城市還是沒有什麼感性的認識,認為城市只不過是一個人多因而事端也多的地方罷了。當年在五里坡插隊的知青,大抵都是A市有特殊權力背景的家庭的兒女,否則絕對輪不上到離城市那麼近的農村來插隊。「文革」前近郊列車的時刻表上是沒有五里坡這一站的。「上山下鄉」運動以後才有的。五里坡的農民們都說,是城裡某些有權力的人們為他們在五里坡插隊的兒女們特批的。五里坡的農民們雖然這麼不以為然地認為,心裏邊卻還是謝天謝地的。從此他們進城方便多了啊!插隊在坡底村的知青中,有一名叫高翔的。高翔的父親,是北京某國家樂團的指揮。高翔本人,是北京音樂學院附中的學生。「文革」中高翔一家被逐出北京,先被押送到了「五七」幹校,後來落實了政策,但仍不許回北京,被發配到這一省的省城落戶下來了。高翔的父親與市「革命委員會」的一位副主任有感情深厚的私交,使高翔得以受到特別的優待,也插隊到了坡底村。那原是北京人的知青將一支叫做「薩克斯」的樂器帶到了坡底村,得閑便溜到河邊去獨自吹一陣。是小男孩兒的喬祺迷上了知青的「薩克斯」,進而迷上了那知青本人。每天見不到高翔幾次,聽不到他吹幾曲「薩克斯」,小喬祺心裏邊就空落落的。
read.99csw.com才又吸了兩口,兒子也來到了另一間屋,囁嚅地說:「爸,她屙了,蹬踹得哪兒哪兒都是屎……」
他清清楚楚地說:「對。」
可是只要他不繼續說話,她馬上就會哭起來。
她當然是聽不懂他的話的。
當父親的扭頭狠狠瞪了兒子和女嬰一眼,起身離開,躲到另一間屋裡吸煙去了。
老師按在他肩上那一隻手緩緩舉起,輕輕撫去他肩上的雪,接著撫他狗皮帽子上的雪;之後,順勢在他的帽耳朵上拍了拍,表示對他那一種明確態度的極大滿意和欣慰。
「你笑什麼你!不是因為你我能滑倒嗎?」
「現在,小喬祺,你要認真聽著我說的每一句話。並且,要將我說的每一句話都銘記在你心裏,永遠也不忘記。我要求你的事那就是,從今天起,不,從現在起,你抱在懷裡的這一個女孩兒,她是你的了。你要愛護她,使她能在你的愛護之下成長起來,像你就是她的父親那麼愛護她!你頭腦里根本不要,不,是不許想這個孩子究竟是誰家的!不許你懂嗎?不由得不想,那你也只能這麼想——她是你的老師託付給你的一個孩子。是啊是啊,根本不許你想,也太難為你了!但是你對任何人都不要提起我們之間今天的事!包括對你的父親也不能!明白?……」
「高翔老師他……」
老師又小聲說:「現在,小喬祺,你轉身,上橋,過橋,回家去吧。今天,老師有些重要的事得辦,沒時間教你了!」
當兒子的臉不變色心不跳,也不彎腰,用他那隻滿是泥的赤腳,將另一隻腳上的鞋蹬掉了。
老師的話,說得很慢。一邊說,一邊想,看得出老師很在乎他那時刻的每一句話該怎麼說。
「你別好像你撿的就有理!反正咱們家不是這孩子久留的地方。你能把她撿回來,老子也能想法子把她送到別處去!」
這農村少年早就巴望能獲得一種機會報答恩師對自己的栽培了。
他說:「那該說話了。」
「喬祺,你就將這孩子看做我的女兒吧。」
老師也踏上了橋梯。老師再次揭開被角,目光柔情似水,將那小被中熟睡著的小臉兒足足瞧了能有半分鐘。老師低頭在她額上輕輕吻一下,隨之往橋上推他……
兒子振振有詞起來。
喬祺怕她凍著,更怕她摔到地上,急忙一步搶到炕邊,將她重新用被子圍住,硬將干葫蘆塞在她手裡。
「你必須要。高翔老師既然這麼託付了,我們就只能照他的託付來做。」
他沒有想到老師高翔會站在橋梯旁等他,懷裡抱著一個用小棉被包著的孩子。老師的棉帽子棉襖上落了厚厚的一層雪,懷裡的小棉被襁褓也落了厚厚的一層雪。
他不禁抬頭看老師,見老師也正看他。師生二人目光一對,老師表情憂鬱又不自然地微微一笑。
當他走至枕木人行道的盡頭,不由得再次回望時,橋那一端已不見了老師的身影。但他知道老師仍佇立在那兒,因為在潔白的橋面和漫天飄舞的雪花織成的天幔之間,有著一截黑色。像黑色的墓碑。而老師那一天穿的是黑色的褲子。他想,老師眼力再好,那也不可能望見他了。因為他的棉褲棉襖之外,罩的是一身黃色單褲單衣,並且快洗白了。
他緩緩地轉過身,踏上了橋梯,下意識地將懷裡的女嬰抱緊著。十五歲的這一個第一次抱小孩兒的坡底村的少年,覺得自己似乎無論怎麼抱著那一個懷裡的小小人兒,都有點抱得並不穩妥,都會一大意將那小小人兒掉在地上似的。她使他的心惴惴不安。
他剛吸兩口,兒子抗議道:「爸你別吸了,看嗆著她!」
他將被角蓋上,又往前走。
「你就像是她的父親那麼愛護她……」
父親擰乾褲腿,將褲子烘在炕頭最熱的地方,之後站在門外,吸著一支捲煙,接著進行被「小妖精」打斷的審問:
在江橋的橋梯旁,在冰天雪地之間,坡底村十五歲的少年第一次學抱孩子。他的心情像第一次學吹薩克斯那般緊張。
「你要是不撿,別人看見了也會撿,那她現在就在別人家裡了!」
「再說一遍?!」
於是那知青漸漸喜歡起喬祺這一個迷上了他以及他的「薩克斯」的農村孩子來。終於有一天他主動教喬祺吹奏「薩克斯」了,儼然一位嚴師,教得鄭重其事,極其耐心,可謂超才發揮,傾情傳授……
「你呀,你呀,你連眉毛都沒有,你長大了可怎麼辦呢?哪個男人願意娶一個不長眉毛的媳婦呀!……」
小被是紅綢面的,上綉著黃燦燦的大朵菊花,襯著幾片翠綠的葉子。包邊的被裡,白得晃眼,白得似雪。新的,還沒拆洗過。他想,為懷中的女嬰做這麼漂亮一床小被的母親,一定特別特別愛她的女兒。肯定是身為母親的女人親手做的呀!哪一個女人會將這一種體現母親的天職的事情輕意讓給別人替做呢!
當然,她一個字也沒說。只不過不哭了而已……
父親果然一下子被激怒了。
他橫下一條心,勢必得讓父親接受現實。
他連想都沒多想,就值得完全依賴地點了一下頭。
當父親的雙腿垂下了炕,氣急敗壞地用雙腳探尋他的鞋。
坡底村的少年除了當機立斷,馬上脫下棉襖包在她的小被之外,再無良策。
於是他只有哼,只有唱;哼他學過的曲子,唱一切他會唱的歌。氣喘吁吁的,跑調是在所難免了。
他走到了老師跟前。
直到成了少年宮的器樂演奏學員以後,十五歲的坡底村的少年的腳步,才終於跨過江橋踏上了城市那條美麗的街道。每星期的一三五下午,風雨無阻。好在五里坡中學初二年級的課時一向排在上午,喬祺的正常學習倒也沒怎麼受到影響。他在五里坡中學逐漸被視為幸運兒了。而在少年宮也越來越受到器樂班老師們的一致喜愛和誇獎。
父親的手僵在空中了,腮上的肉氣得直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