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她怎麼也沒料到，大年初六，春節假期還沒過去，竟會有一位代表喬祺的律師坐在自己面前！對方將代表喬祺與她進行何種內容的談判呢？剝離股份？分清產權？然後以控股人的身份請她走人？他自己從幕後來到台前，親自主管「伊人酒吧」？秦岑，秦岑，你看你現在處於多麼可憐的地步了呀？最後除了能獲得到一筆錢，你還能再獲得到什麼呢？
秦岑勉強一笑，接著將信折起，塞入信封，再放入抽屜，還從兜里掏出一串鑰匙，將抽屜鎖上了。
那時小俊在拖地，小婉在擦灰。男子一邁入，在門口拖地的小俊就停下來了，見他的樣子不像是一個想獨自來酒吧消磨時光的男人，以為他進錯了門，於是說：「先生，這兒可是酒吧……」
秦岑將它放在了茶几一角。
苗律師說著欠了欠身。
「那麼……」
苗律師當然不清楚喬祺都在信中寫了些什麼內容。他以律師那一種特有的，不動聲色而又善於察言觀色的目光，研究地望著秦岑的臉，企圖從她臉上有所發現。
「苗律師，您請坐。」
小婉不由得將目光望向小俊。
她從筆架上取下一支筆，將一本信紙擺在自己面前，打算隨時做筆錄的樣子。
岑：
等她抬頭看苗律師時，苗律師已在吸著煙了。
報刊亭主人是個老頭兒，穿件厚棉襖，袖著雙手坐在裡邊。他是認得秦岑的，而且對她心懷感激，因為「伊人酒吧」每天都從他的報刊亭買報，一買就是十幾份。每月還從他那兒買各類雜誌。他明白秦岑是有意關照於他。見秦岑跑來，他以為酒吧里出了什麼事，她是跑來向他請求幫助的，便趕緊起身離開了亭子，迎向秦岑。及至弄明白她只不過想打電話，心裏好生奇怪。
何況，他還在信中請求寬恕。
她不知如果一撥就通，當著苗律師的面，她第一句話該怎麼說，怎麼問。
無格的白紙上，喬祺的字潦草而又間架端正。只上完了初中的坡底村農民的兒子，對自己寫的字怎樣比對自己在舞台上的演奏姿態怎樣九*九*藏*書更重視。三十幾年來他一有閑暇就練字，竟也能寫出一手很耐看的硬筆字了。橫撇豎捺透著一股倔勁的男子氣，像他這個男人本身。有幾個字的筆畫都快將紙戳破了，看得出他寫時的心情並不平靜，但是意念又那麼決斷。
儘管她沒猜到他已作出的是什麼決定，但「他沒變」三個字，對她起到了一種暫時的麻醉般的作用，以至於使她認為，他已作出的是什麼決定並不太重要了。
秦岑是在掏手機。然而她的手機不在兜里；放在辦公室的桌上沒帶著。
「這……」
「三百度。」
小婉也停止了擦灰，指著靠窗的一張桌子說：「先生坐這兒吧，這兒陽光好。」
小俊進來，說明情況。
對方一笑，拉開公文包，取出一張名片遞給她。
「別……您坐著。沒什麼方便不方便的。只不過……我的心思又走了……今天是假后開業第一天，僱員還沒回來，酒吧里只兩個小妹照應我不太放心。您先稍候，我出去吩咐一下就回來……」
秦岑的一隻手緩緩放在了電話上，但立刻又收了回去，再次夾到腋下。
善於控制自己情緒的自信又回到了她身上。
苗律師微微一笑，望著秦岑又說：「能為您和喬先生服務，我感到榮幸。」
「他沒變」三個字，尤使她倍覺安慰。
苗律師以為她在找眼鏡，從公文包里取出自己的眼鏡盒，再從眼鏡盒裡取出自己的眼鏡，表情殷勤地朝她遞了過來。
前邊的字寫得太大，後邊的字寫到背面去了。秦岑只得將紙翻過來接看著。寫在背面的字一行比一行小，「祺」字和「即日」兩個字，勉勉強強才擠到了紙上。前邊還用了幾個逗號，後邊則乾脆只用句號了。話也不太完整了。秦岑邊看邊猜。她想「他沒變」，一定是指他們之間的愛沒變。當然用「他」，也不算錯。她倒寧願接受那個代表男人的「他」字。找一位無論他還是她以前都不認識的律師，他這一種良苦用心，秦岑也完全能夠領會。經常到酒吧來九*九*藏*書的幾位律師，他也是熟悉的。他不請他們中的哪一位來處理自己和她之間的事情，顯然是為了將口舌限制在最小的範圍……
小婉接過，低頭一看，見名片上寫著對方是律師。
小俊也聽到了那男子的話，目光望向小婉這邊，注意聽她和他繼續問答些什麼。
她起身離開沙發，坐到了桌子那兒，拉開了個抽屜，推嚴，又拉開了另一個抽屜……
男子便走過去坐了，從頸上抽下圍脖，從頭上摘下一頂帶黑斑點的海狗皮無舌圓帽，與公文包一起放在桌上。
苗律師拉開了公文包，取出一封信用雙手呈遞給她。
「我可以吸一支煙嗎？」
是的，她鎮定多了。
她不知喬祺在信中寫了些什麼。她缺乏勇氣當著對方的面撕開那一封信認真看。
他以為他的目光是不值得敏感的。職業使這個男人的目光變得似乎毫無內容，使他的眼看人時變得像魚的眼。他靠這一種高級的假相研究別人的臉，而又能使別人全無察覺。
祺
不一會兒，律師推門進來了。他將呢大衣脫在前邊桌子那兒了，是以西裝形象出現在她面前的。一條紫紅色的領帶，系得堪稱規範。
2004年的大年初七，「伊人酒吧」正常營業。
她的雙手也不在微微發抖了，她卻還是將它們夾到了腋下。似乎那是一種惟一能使她在喬祺委託來的一位男律師面前更有效果地保持自信和鎮定自若的姿勢。
秦岑也用雙手接那封信。不是出於要與對方相應的禮貌，而是怕若伸出單隻手接，自己的手會抖得被對方看出來了。
她雙臂交叉，兩隻手夾在腋下看那一封信。就如同某些人心不在焉地看一份可看可不看的報那樣。
但她看出，小俊和小婉兩個，已都在巴望著早一天營業了。一掛出營業燈籠去，白天晚上，就會漸有人來。那樣，酒吧的氣氛就不令人悶得慌了。
秦岑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或對方說錯了，困惑地問：「喬先生？
秦岑尋思著說：「去請他吧，我在這兒接待他。沒什麼特殊的九-九-藏-書事兒，別打攪我。」
秦岑只得又將信拿了起來。
秦岑竟忘了苗律師的存在，也竟忽略了那並非一封情書般的信這樣一個不爭的事實，不由自主地陷入了一種一廂情願的超現實的想像中去了……
「啊不，不……這會兒不想……」
私密的親愛關係建立了兩年多以來，秦岑第一次看一封喬祺寫給她的信，而且是在旁邊坐著一位他委託來的律師的情況之下看的。手機時代似乎使以信溝通的方式顯得太古典了。尤其是親筆信更加給她這樣一種感覺。如果一切不愉快都沒發生過，那麼自然旁邊也就不會坐著一位律師，那麼信的內容也就不會是這麼一種內容……將會是什麼內容呢？若是一封愛意泛濫的信多好啊！在初七這樣一個春節的假日里，在冬季上午的陽光慷慨地灑滿一屋的時刻，在他和她共同擁有，並且每年帶給他們各自一筆穩定可觀的收入的酒吧里……安安靜靜地看一封他寫給她的情書般的信，而不是看手機簡訊息，那將會是多麼幸福的感覺啊！……
秦岑並非是在找眼鏡。她從沒戴過眼鏡。她的眼睛一點兒都不近視。她的手作出的是下意識的動作。苗律師對她的注視，使她感覺大不自在。儘管她看得出，這個代表喬祺而來的，是律師的男人，對她這個女人不僅懷有好感，還懷有著敬意。雖然坐得離對方遠了些，她還是怕對方發現自己拿信的雙手在發抖。
小俊點頭。
即日
但秦岑卻敏感到了他目光中那一種稀釋得彷彿根本就不存在的研究意味。
苗律師作出一副完全可以理解的表情。
被遺忘在一旁的苗律師，不得不巧妙地證明自己的存在。
她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冷，從心裏往外。
原本，秦岑預定初十才正常營業的。
男子說：「我正是要到這兒來，『伊人酒吧』對不對？」
秦岑低頭看了會兒手中的名片，復抬頭對小俊淡淡一笑。
他說：「這是喬先生讓我帶給您的信。」
苗律師輕輕點了一下煙灰，慢條斯理地說：「就兩件事，也都不太複九九藏書雜。第一件事，他要求你從你們共有的賬號上提取三十萬元，轉存到他指定的一個卡上。這裏寫著他那個卡的號碼。」
他的雙手尤其白。像某些天生麗質的女人的手。他問小婉話時，十指彈琴似的分開來按在桌沿上。並且，像桌沿上真有一排琴鍵似的，各指不停地同時亂動，看得小婉眼亂心也亂。
「如果您還有什麼疑慮，不妨與喬先生通一次話問問……」
請一切按苗律師的要求去做，我將永遠感激。我知道我肯定對你造成了傷害，但我絕不是成心的。在我們認識以後，在今天以前，我自忖沒有在任何方面做過對不起你的事。但現在我顯然作出了對不起你的決定。但我只能。也許以後有機會當面向你解釋。也許沒機會。如果沒有，請寬恕我。想想我曾多麼愛你。他沒變。拜託了！千萬別為難苗律師。我是經過考慮才找一個你我都不認識的律師。我打聽過，他可靠，可信任。並且向我保證了，不到處亂講。
秦岑的臉又一下子紅了，雙手終於從腋下抽出，做著些自我掩飾的表意不明的手勢。
秦岑已無心營業。但她比小俊和小婉兩個更覺心理壓抑。跟她倆一商議，初七就將營業打籠掛出去了。
上午九點多鍾，燈籠剛掛出去不久，便有一名拎著公文包的中年男子邁入了酒吧。
「我在這兒不方便的話，我可以暫時離開，迴避一會兒。」
「哦，對不起，對不起。吸吧吸吧，我偶爾也吸一支的。剛才心思跑了……這幾天事太多……經營方面的操心事……」
他在信中寫的是「岑」，而不是「秦岑」，這使那封信在她心中引起了一種親切感。從初一到初六心裏邊沒被什麼事物引起過的一種親切感。
苗律師的話像是在開玩笑，也像是莊嚴的聲明。
不料那男子反問：「你們老闆在嗎？」
苗律師又說：「您現在就得看看喬先生的信，否則我們不好開始談。」
「我絕對沒有拆開看過。」
秦岑說罷，對苗律師報以感激的一笑。接著，只得撕了信封將信紙抽出，展開，鋪九_九_藏_書在桌上。
苗律師又雙手向秦岑呈交過去一個信封。
「啊，我不……您的眼鏡多少度？……」
「您……認識我們老闆嗎？」
小婉跟過去，畢恭畢敬客客氣氣地問：「先生要點兒什麼？我們這兒的酒很全，要不，先來杯咖啡暖暖身子？」
「那……您找我們老闆有什麼事呢？」
秦岑只好找有公用電話的地方去了。她因為冷而走得特別快，一拐過街角，就發現報刊亭那兒有，跑了過去。
她說：「他在信中請求我按照您的話去做。我當然將不折不扣地落實他的請求。現在，我洗耳恭聽。」
秦岑接在手看時，見信封也是封了口的。
「那我戴著不行，更看不清字了。我只不過稍微有點近視，才一百五十多度……」
小婉口吻謹慎。
然而之後她又將雙手夾在腋下了。她似乎不明白，她那麼一種姿勢，將她前一種樣子所表現出的認真態度，差不多抵消凈盡。
小婉一怔，再次就近打量他，見他年齡和喬祺差不多，看去顏面保養得極好，白凈的微胖的短臉上，幾乎沒有中年男人的臉上總是多少要有幾條的皺紋。這使她暗暗欽佩一個中年男子的養顏有術。也許他的臉年輕時並不短，因為到中年了，畢竟有些發福了，兩腮的肉厚了，才顯得一張臉短了點兒似的。
「您也近視嗎？不知戴我的行不行？」
事關三十萬元，秦岑沉吟了。
走出酒吧，秦岑僅穿著單西服在外邊掏兜兒。那一身西服衣褲是她在酒吧營業時間里才穿的職業裝，在酒吧外邊是會轉眼就被凍透的。
她說著，也不管苗律師作何反應，忽然起身匆匆走了出去。
那封信是封了口的。
姓苗的律師落座后，她為他沏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之後說：「地方小，請多包涵。」
那男子搖頭。
看過了喬祺的信，她心裏反而平定了許多。
苗律師將手中的煙盒向她遞去。
秦岑剛洗完臉，正在辦公室里對著鏡子梳頭。望著鏡中的自己明顯憔悴了的臉，心裏對自己充滿了憐惜。她尋思著要不要化點兒淡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