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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1

第九章.1

自從十年前喬喬知道了自己和喬祺並非親兄妹以後,二人之間的關係,就分明的發生著變化了。那變化的實質是——他們都找不回從前那一種親愛的兄妹關係了。儘管那是虛假的,但是他們曾在那虛假的關係中互相親愛得多麼真實,多麼自然,多麼幸福啊!而真相一經裸|露,親愛無所事從。尤其是,在「三十兒」的後半夜,在他的住處,在他那張單身漢的寬大的床上,與喬喬之間發生了情不自禁的性|事之後,罪過感像一把鉗子似的鉗住了他的心。既對秦岑有罪過感。更對喬喬有罪過感。雙重的罪過感,無處可以進行懺悔的罪過感,使他恨死自己了。
「哥,我今晚還要睡在這間屋裡,別讓我睡到自己屋裡去……」
喬祺不放心地在院外看著喬喬。待喬喬轉身進屋了,才若無其事地對喬喬的姨媽說:「我們村裡的人愛看熱鬧,誰家來個陌生人他們也會覺得好奇,您別見怪。」
喬喬以請求的目光望著他。她覺得每天和他在一起的時間太少了,希望他能理解她的心情。
她見喬祺還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就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
雪球從喬喬手中掉下,落在江橋梯階上,碎了。喬喬的話語,聽來有點兒惴惴不安,彷彿不但已經認定喬祺不高興了,還進一步認定了是由於自己。一如小時候那般爛漫,那般無邪,而又那般調皮的笑靨,漸漸變成了一副端莊的表情。
「我沒不高興。我只不過想起些從前的事。」
兩個白天里,每當喬祺傷心、委屈到了極點,幸而喬喬也頗善於反過來勸他一番。
喬喬的姨媽將出國手續寄來了。
「哥,哥!……」
她曾說:「喬祺,喬喬的另一種人生已經重新開始了。你不適合再充當她的什麼大哥哥了。該結束的關係就得儘早結束,你對她的付出,我會用使你滿意的方式償還你的。」
喬喬瞪著他說:「往後我會不會變,變成什麼樣,我也不知道。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我永遠是你的妹妹!」
「會啊,當然會了!」
非但一點兒都不威猛,反而還給她特別通情達理也特別容易對付的印象。
該維護姨媽形象的時候,喬喬的立場一點兒也不含糊。
姨媽反而在喬喬和喬祺之間充當起調解者來。竟然有此機會,她暗自高興。總比她和喬喬之間不斷發生矛盾與分歧,不斷由喬祺來調解的好。她這麼認為。
於是姨媽的臉轉向了喬祺,一句緊接一句地問他:「你辦過出國手續嗎?沒出過國吧?沒辦過吧?那是很麻煩的,得到北京去辦。還得耐心等著審批下來,使館批不批還不一定。你辦能保證不誤事嗎?……」
「原來不是親兄妹,哈!哈!……」
「他才不是東西呢!在中學時他就給我寫那種不要臉的紙條,我都沒向老師彙報他!有次你不在家,他還闖到咱家來糾纏我呢!當年只不過給他面子,收過他幾支鉛筆,他反而有了什麼借口似的!哥當年要不是你幫著,就他能逮住兩隻水獺嗎?!……」
他說:「沒怎麼。」
喬喬被他捧住著臉頰的頭,勉強點了一下。
早上第二個起來的是喬喬。她洗漱完畢,和喬祺一塊兒吃過早點,姨媽為她請的英語家教老師就到了,於是開始兩個小時的英語學習。家教老師是位退休了的中學女教師。有一半英國血統的那位美國老太太,在姨媽面前,多次對喬喬的進步極盡誇獎。姨媽一高興,有時就留下她共進午餐。
再怎麼勸呢?
然而喬喬卻相反。
姨媽瞥她一眼,挖苦道:「小姐,別太自作多情了。一個男人為了一個不是自己親妹妹的妹妹耽誤愛情這種事兒,只有在小說和電影里才那樣。」
喬祺的話接近著訓斥。他有些生氣,也感到尷尬,臉都紅了。
她作秀地微笑著和那些個陌生的農民打招呼。他們使她聯想到了自己所熟悉的那個農村的農民們。她和他們主動打招呼倒不是由於親近感,而是由於不安。他們的目光使她有些心慌。些個小孩子們圍在大人們身旁,一個個很有耐性地期待著發生點兒什麼非同小可的事,於是有場熱鬧可看。最好是場面激烈驚心動魄的事,他們的眼對那樣的事流露出渴望來。
喬喬嘟噥:「那倒也不見得。他是為我才拖到現在。」
受到喬祺的訓斥,喬喬低下了頭。
她在被吻時,不閉眼,也不眨眼。彷彿要將她的「大哥哥」吻她額頭時的表情,通過雙眼清清楚楚地攝入腦海,再印在心上。
喬喬的姨媽想得很周到,同時匯來了五千美元。否則,喬祺就得借錢了。五千美元,使兄妹倆顧慮全無,一人一個房間住在一家條件較好的賓館里,不著急不上火地耐心期待簽證批下來。喬喬的姨媽在信中提了兩點要求:一,不許在國內給喬喬買穿的,她要在美國親自為喬喬買全。二,不許住三星以下的賓館飯店。至於為什麼,沒有說明。兄妹倆經過一番商議,決定遵守第一條,決定對第二條陽奉陰違。
喬喬首先伸出自己的一隻小手指。
「我們三個人之間沒有什麼喬先生,只有一個男人,他是我哥。」
剛上高二才十七歲的喬喬,面對自己人生的重大抉擇以及亡母的血書,哪裡還能有什麼個人主張可言呢?當法錘敲下,她才明白自己在暈頭轉向之際,已糊裡糊塗地表達了一種對大哥哥喬祺不利的態度。她那種表態不是因為覺得富孀姨媽才算是真正的親人,而是因為對方代表著她的亡母的遺願。若作出相反的決定,對她實在是太難的一件事了。但若讓她從此便與「大哥哥」喬祺離別,則對她不但是太難的一件事而且分明是太冷酷的一件事……
「那你為什麼不高興似的呢?」
喬喬不再到學校里去上學了。
只要喬祺在院子里待的時間長了點兒,喬喬就會在屋裡叫他。她一叫他,他就趕緊抹去淚進了屋。
兩個黑天里,喬喬都提出了同樣的請求,一副可憐模樣。可憐得楚楚動人。
有次三個人談論起《海上鋼琴師》時,喬喬姨媽忍無可忍地打斷了喬祺的話,使他對於鋼琴弦能否被彈得產生高熱,以至於燃著捲煙那一細節的質疑吞咽而止。
「哥,你要是真沒生氣,那你就親親我。」
「把手伸過來……」
然而也有時候,一片陰霾漫上心頭,像墨汁滴在棉朵上,將滿足感和幸福感污染得無法清除。
「大哥哥」不想隱瞞事實,也並不覺得羞恥。
喬祺看著她,也笑,但眼神兒里儘是憂傷。他竭力想掩藏,藏來藏去的,怎麼也藏不住,結果全都集中在眼神兒里了。那是最後可藏的「地方」。
喬喬顯得很興奮,從江橋台階上捧起九_九_藏_書一大捧雪,雙手顛倒著攥啊,攥啊,轉眼攥成了一個雪球。
「哥,你幹什麼去?坐下陪我們聊會兒嘛!」
「他本來就是我哥嘛!」
喬祺老老實實地承認,自己一次也沒出過國,一次也沒辦過出國手續,一點兒也不知道究竟該如何辦。
她病了,比喬守義死後那一次病得還重。那一次是有發燒的病症的。這一次什麼病症也沒有。這一次生病的是她的心,或可稱之曰「心靈中風,心竅梗阻」綜合症。一點兒東西都不吃,連口水也不喝。
顯然,喬喬對他還心存猜疑。
於是喬祺坐到了她身邊。
之後喬喬回房睡一會兒午覺。下午她還要將自己關在房間里自修別的課程。姨媽要求她報考哥倫比亞大學,不管哪一個院系,總之是哥倫比亞大學。這使喬喬感到壓力巨大。但是她的學習勁頭很高,內心裡特要強。
「哥沾了你的光」一句戲言。對於喬祺似乎具有了「事實勝於雄辯」的意味。
她問:「哥,是因為我嗎?」
「那,這樣行不行?如果我特別想你了,就讓我姨媽替你在美國辦好手續,還讓她把買機票的錢預先寄給你。那樣你不是又省事,又省錢,又可以經常到美國去看我了嗎?是我姨媽使我們分開的,所以她也得承擔點兒義務呀!再說,她不是個有錢的女人嗎?而且還是美金……」
喬喬仰起了臉。
如此對話,反覆多次。
一個「呀」字,拖著一股嬌調;喬祺覺得自己看著的,彷彿又是從前那個鬼靈精怪但又特別懂事的小妹妹了。
在那一件雙方都情不自禁的事情發生之後,她的眼睛變得異乎尋常的明亮。它們看著從前的「大哥哥」的時候,無限地脈脈含情。幸福和快樂使它們明亮,同時也使它們喪失了以往的敏感,以至於使她沒有發現「大哥哥」的眼神兒里藏著些什麼。
當她從院子里回到別墅里,走向自己的房間時,姨媽在走廊上攔住了她。
她認為那是一個男人看一個親愛的小女子時的目光。
姨媽整整大喬祺十歲。她似乎開始喜歡喬祺了。常裝出莊重的樣子跟他開玩笑。他臉一紅,她就欣賞地微笑。
喬喬將責任全都推到了他身上。
「喬喬,說什麼呢?不許使姨媽為難!我到美國去幹什麼呢?我為什麼要跟你一塊兒到美國去呢?我對你表示過也要去美國的意思了嗎?我……你簡直胡鬧!……」
她嘴角微微一動,似乎也想顯出高興的樣子,盡量笑一笑。
喬祺一言不發,忽然伸出一支手臂,將喬喬摟在了懷裡,摟得很緊,很緊。
喬祺竟吼了起來。
喬喬打破砂鍋問到底地說:「村裡的人,還有留根。」
「為什麼不可以在美國考大學呢?美國的好大學是世界著名的呀!清華北大倒也算在世界上多少有點兒名氣,但那考上得多難呢?一個省也考不上幾人呀!喬喬,還是到美國考大學去吧!
那是一個二十六歲的小女子,對這世界上惟一一個與她有過最親愛的關係的——男人的愛啊!
姨媽一說完,就走向自己的房間。她在自己房間的門前站住,沉思片刻,扭頭又對喬喬說:「我的話,你要記住。我才是最值得你親的親人,這一點你也更應該明白。」
看電視連續劇看多了,使他們對男女間事的想像力變得異常豐富,每一個人的想像力似乎都能達到編劇的水平。起碼是二三流編劇的水平。
喬喬的那一位姨媽,是她惟一的姨媽。也就是她母親當年那一位在縣劇團唱黃梅戲的姐姐。她跟隨一名唱黃梅戲的男演員去了美國。不久二人在美國分道揚鑣,各奔東西。後來她嫁給了一位從台灣過去的老華僑。再後來她的老丈夫去世,她繼承遺產成了一位特別富有的孀婦。
「姨媽,我是想考大學的!」
接下來的日子,喬祺有時帶喬喬到大草甸子四處去玩兒,有時帶她進城去逛。不管多麼難得的演出機會,一概回絕。往年,他是絕不允許喬喬到大草甸子去玩兒的。怕她被蟲叮了,被蛇咬了,掉進水泡里了,或被什麼古怪之物驚著了嚇著了。現在,喬喬要離開,喬祺希望她對坡底村周圍的水水土土留下深刻的印象。采野花、釣魚、逮青蛙、捉蝴蝶、找野鴨蛋……還從村裡牽出一匹馬,讓喬喬坐在身前,和她一塊兒騎著在大草甸子上奔來馳去。那是些喬喬最開心的日子,她都快玩瘋了。而在城裡,則主要帶喬喬看電影,看文藝演出,逛書店,陪她吃遍一切她想吃的東西;或在大街小巷沒有什麼目標地走,就自己所知,給喬喬講點兒或可曰之為「史」的事情……那也是喬喬喜歡的。總之,「大哥哥」整天陪著她玩兒、逛,使她覺得特別滿足,特別快樂。
「記住沒有?」
喬祺先生……」
喬祺的同齡人,尤其那些成家了是丈夫和父親了,一心巴望將日子過得好點兒卻又缺乏能力沒有任何指望的男人;以及那些曾經夢想喬祺娶她,請媒人遞話遭到他的婉言拒絕,親自向他表白同樣以失敗告終的女人,說起如上一些話來,心裏感到非常的快|感。
喬喬口中一出此言,喬祺的眼淚便刷刷而下,心都難過得快要破碎了。
「他是我哥!」
對於喬喬而言,除了喬祺,她已不可能再愛上別一個男人。不管對方是什麼明星、億萬富翁、還是某國王儲。
不成想站在三樓陽台上的姨媽看到了。
喬喬生氣了,雙手成拳,在他胸膛上一通捶打。
姨媽愛睡懶覺,起床時往往十點多了。等她出現在一層,也就快到用午餐的時間了。而整整一上午,那時喬喬和喬祺才算終於有機會第二次面對面地說話了。餐桌是長方形的。姨媽坐一端,喬喬和喬祺坐兩側。如果家教老師也留下了,便坐喬喬旁邊。午餐時姨媽的表現挺活躍,動輒開喬祺的玩笑,還親自為他夾菜。姨媽在午晚兩餐時愛飲少量葡萄酒。喬祺對酒無嗜好,卻似乎具有無窮的酒量。葡萄酒對於他如同飲料。然而他樂於奉陪,自覺地認為那是他責無旁貸之事。午餐后,倘若家教老師在場,三個人就聊天。姨媽回憶她當年在縣劇團的歲月,並問喬祺一些坡底村的風土人情。二人有一個共同的語言,那就是農村。中國的農村。在姨媽的回憶中,她的農村家鄉彷彿變成了令她終生難忘的優美地方。而喬祺有一次則對喬喬說:「你姨媽只撿好的方面講,她撒謊。」喬喬便說:「你別背後說我姨媽撒謊。她懷念家鄉,你得理解。」
雖然喬喬已經有了屬於自己的新接蓋出來的屋子,但是她還沒養成一回到家裡先進自己屋子的習慣。她總是先進以前熟悉了的老屋,有時https://read.99csw•com得喬祺三番五次地攆她,才留戀不舍怏怏而去。就像小貓小狗還不習慣於有了一個新窩,儘管在主人看來那新窩比老窩舒適得多。
怕誤事,喬祺沒讓她往村裡寄,而是讓她寄給一個朋友。
「你不住在原先的城市裡了,你也不住在咱們的坡底村了,你換手機了,你一封信都不給我回!你成心讓我沒法兒和你再聯繫!你想徹底把我忘了!你知道我不是你親妹妹了,你就該把我忘了嗎?我長大了不再是小喬喬了,你就該把我忘了嗎?我有了一個姨媽,你就該把我忘了嗎?!……」
喬祺裝沒聽到,一轉身大步往家走。
「哥,我知道……是因為我,他們才對你那樣的……」
喬祺說,他總得找點兒什麼事做啊,要不閑得慌。
否則,她死不瞑目,並將懷著對她的命運的痛切詛咒而死。
「可是對方是你親姨媽呀!」
喬喬的姨媽強作一笑,司空見慣地說:「農村人都這樣。」
「好啦好啦,喬祺,你用不著發火。喬喬,你也別耍小姐脾氣。讓你自己去美國,我還真是挺不放心的。這樣吧,今天,咱們就三人當場對面作出個決定,到時候,喬先生陪你去美國,也省得我親自回中國來接你了!……」
眼淚在喬喬眼中漸漸溢滿,緩緩滴下。她的模樣,看去也真像就要和他永別了似的悲傷。他感覺到她的雙臂,將自己摟抱得更緊了。
那天,喬祺將手續從城裡帶回,一進家門就對喬喬大聲說:「小妹,你看!出國手續收到了!」
喬喬滿臉彤紅地說:「哥你讓我出去!……」
他是和喬喬一塊兒回他們的家鄉去了。
「喬喬,好小妹,你要聽哥哥的話。她不是別人,是你親姨媽呀!她代表的可是你母親生前的意願啊!美國有什麼不好呢?現在許多人做夢都想去美國呀!……」
在北京的幾天里,該參觀之處,該玩兒的地方,喬祺基本上都帶著喬喬去參觀了,去玩兒了。其實也說不清是誰帶了誰了。因為在北京喬祺時常分不清東西南北,暈頭轉向。說是喬喬帶著他四處參觀四處玩兒,反而更符合事實一些。
喬祺急得像是一隻迷失了回巢路線的螞蟻。
他剛要進屋,門開了,喬喬和他相互堵在門口。
她一進家門,就撲倒炕上。身子一貼炕,就兩天兩夜沒起來過。
她笑著向喬祺舉起了它,想打在他身上。笑得一如小時候那般爛漫,那般無邪,而又那般調皮。
喬喬呆立院中,環視院外的村人們,也已敏感到了他們的不友善和大不安分。
他不願在他們二人之間再發生什麼使彼此難堪的事。
「不。哥一點兒都不傲氣,遇見了誰都客客氣氣的……」
如果她如願以償,那麼她將死而無憾。
喬喬的目光那時特別溫情,語調也是。
如果現在他還是她的「大哥哥」,同樣的意思,從他口中說出的肯定是另一種話。話中肯定有「喬喬」或「小妹」二字;也不會說「陪我」,而肯定會說「陪哥」。
而最後一場雪,不下到半尺深,往往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
喬喬的姨媽是來當面告訴喬喬的——她的護照就要到期了,她必須回美國去了。她說她一回到美國,就會加緊在美國替喬喬辦理好一套去美國的手續寄來。
眼淚也從喬喬的眼角流了下來。
姨媽說著擁抱她,親她的左臉,又親她的右臉。
「你們聊,你們接著聊愛情……我到外邊去吸一支煙……」
「那就睡在這間屋裡……」
或者,瞪大雙眼,目不轉睛地仰視著他,低聲說:「別人是別人,我是我。」
「離我近點兒……」
你姨媽果然說話算話。想不到哥沾了你的光,也可以陪你去一次美國了!……」
「喬喬,別站在院子里了,進屋去吧。聽話,啊?」
「快別說了,臊死人了,那喬喬還怎麼好意思在高中里冒充三好學生呢?……」
喬祺就只有走到院子里傷心哭泣去了。不敢大聲哭,怕被喬喬聽到。
「哥你讓我出去嘛!他憑什麼?憑什麼啊!」
喬喬想坡底村了。
「哥,你怎麼了呀?」
姨媽也喜歡看起碟來,但需喬喬和喬祺相陪。她喜歡看老電影中的愛情片,那種情節緩慢但卻表演細膩的愛情片。比如《魂斷藍橋》、《翠堤春曉》、《巫山雲》之類。看時特投入,攥著手絹,唏噓有聲。喬喬看過的影片不多。她也覺得那些影片很好,也常感動得落淚。喬祺從不言自己不喜歡看。但是他時不時出去吸一支煙。過後三個人談論起來(通常在第二天的餐桌上),他也會說幾句關於音樂的感受。結果可想而知,令喬喬和姨媽都大失所望。
「我不清楚你當時心裏是怎麼想的呀!再說我自己當時心裏亂成了一團,完全沒有了主意……」
「行……」
他卻說:「小妹,她只是你的姨媽,並不是我的姨媽。」
但喬祺從沒跟喬喬的姨媽開過半句玩笑。喬喬曾私下裡批評他在她姨媽面前太拘謹了。
「當然不是那樣!喬喬,聽我說,我會經常想你的。但是你必須明白,無論哥多麼想你,最多也只能一年去美國看你一次,這一點哥不願騙你!」
喬祺告訴苗律師說他要出國,實際上是在騙苗律師。當然,最終是為了騙秦岑。那是他第一次騙她。不騙她,怕她到處找他,並且很容易地就將他找到了。
「我也親眼看見了,還親耳聽到喬喬問喬祺:『哥,想沒想我?想沒想我!』……」
法官見狀,頗為同情地說:「喬喬,如果你真的後悔了,我們是可以重審重判的。」
喬祺點頭而已。
「我回到中國來看你,那還比較容易……」
喬祺雙手捧住喬喬的臉勸她。
是的,她是為愛而不遠萬里回到中國的呀!
更不願使喬喬在他們面前感到難堪。
「你就不是個東西!整天拉琴吹管的也不是個東西!」
連那位法官,也從旁看得頗為動容。
喬喬一轉身,緊咬下唇,潸然淚下,立刻就會哭出聲似的。
就在此時,就在此地,他真想將她一把拖入懷裡,摟抱住她,親她凍紅了的臉頰。
姨媽一點兒也不給喬喬商量的餘地。
「哥,你不想要我了是不是?」
「聽你的話,好像你一年只會想我一次似的……」
喬祺頓覺眼中一熱,忽然想哭。喬喬哪天一走,坡底村這個費心營造的家裡,就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而喬喬將去美國一事,已成定局,只不過早一天晚一天罷了。連村人們都不念鄉情了,幾乎集體地背叛了他對他們往日的友好。為什麼呢?不論憑什麼不憑什麼,凡事先得有個為什麼啊!他心九九藏書中結成老大一個疙瘩。本是兄妹倆從父親口中學來的,聽后彼此說來說去的,就像一句共同的口頭語一樣,自己已對妹妹說慣了也聽妹妹對自己說慣了的「對不起」三個字,今日聽來,竟有點兒永別之語的意味了似的!
「喬喬,聽話。哥不跟留根一般見識,你也別跟他一般見識。一句話兩句話的,忍一忍不是就過去了嗎?」
他說得很憂鬱。
「我會每年先攢下一筆錢,存著不花。什麼時候想喬喬了,什麼時候就立刻買張機票去看你!」
「難怪只兩個人,還要單為喬喬接蓋出一間房來,把全村人都當大傻瓜騙哩!……」
喬喬和喬祺為姨媽寂寞的生活帶來了大大超出她希望的新內容,也為四堵有電網的院牆內增添了前所未有的人氣。
「嗯。」
喬喬頓時一聲不響,小鳥依人。
三天前,喬喬恨恨地聲討過他。
姨媽一再讓步。
喬喬也不肯讓步。
那麼高大的個男人,當時摟抱著喬喬哭得淚人兒似的。
「哥,坐我身邊……」
「可是……」
喬喬說:「你不好意思也當她是你的姨媽,當她是親戚也可以隨便點兒啊!」
姨媽的目光,從喬喬的臉上迅速一移,盯視在喬祺臉上了。盯視了幾秒鐘,又緩緩轉向了喬喬的臉。她懷疑在喬喬和喬祺之間,發生過什麼旨在於共同對付她的合謀。然而她善於察言觀色的經驗又明明在告訴她,純粹是她多心了。
姨媽說:「我終於明白他為什麼三十好幾還沒談過戀愛了,他對愛情的反應太麻木。」
她說:「還能什麼方式呢?你明知故問嘛!有沒有喬喬這樣一個比你小十五歲的,毫無血緣關係的妹妹,對你究竟有什麼要緊的呢?但是如果你獲得到了幾十萬美元的補償,那麼你後半生的幸福不是全有保障了嗎?」
北京——這是老師高翔的出生地啊!北京有老師的小學母校和中學母校啊!還有老師從前的家啊!十七年了,老師的父母都還健在嗎?倘都健在,他們還會肝腸寸斷地思念起他們的兒子嗎?失去了惟一的兒子以後的晚年,他們又是如何度過的呢?思念起他們的兒子時,他們也會聯想到他們家那個忠心耿耿的老女傭的女兒嗎?聯想到她時仍憎恨她嗎?抑或自己們也因當年之事萬分追悔?他們如果知道,他們的親孫女,惟一的親孫女,惟一的第三代已在北京,他們又會做何想法呢?
「大哥哥」喬祺,便向她俯下身去。
喬喬說:「有什麼不一樣的呢?大家都是中國人,你和她從小又都是農村的孩子。」
沒法勸下去了。
喬喬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大獲全勝才肯罷休。
於是喬祺坐得離她更近。
「先生,我們要聽的是,您作為一個男人,對於片中男主人公的那一段愛情是怎麼看的!」
喬祺不由得站住在自己家院門外了。他扭頭朝留根狠狠地瞪去,那半大青年迎視著喬祺的目光,一副有深仇大恨的樣子。而其他村人們,包括女人們,皆無聲地笑。用集體的笑對留根的公然羞辱加以慫恿。喬祺的腳終於邁進院子。
喬祺對她百依百順。
她的雙手一下子捂在臉上,轉身無聲地哭了。喬祺急忙說:「是咱們兩個人的手續啊!
「你以後也要保證經常到美國去看我。」
「那你也做不到,不是說辦齊了手續,最快也得兩個月嗎?」
他明白她在問什麼,佯裝不懂,反問:「什麼因為你不因為你的?」
夜裡,喬喬多次喊醒過來;一手心汗,也將喬祺的手心弄濕了。
「可是我在美國替你們辦起來就容易多了也順利多了,只要從美國……」
「喬喬,等你高中畢業了再去美國那可不行!那你還會找借口說你想考大學……」
「你不收,我不是太過意不去了嗎?你是喬喬的哥,我是喬喬的姨,那麼我也是你的姨。你別當成是工錢,就當成是姨給你的零用錢嘛!」
於是喬祺也趕緊伸出自己的一隻小手指。
他說:「陪我在這兒吸完這一支煙,行不?」
他也想摟抱一下喬喬,可連手臂都被喬喬緊緊地摟抱住了。抽了一下,竟沒抽出來。
她出示了喬喬母親的一封遺書,用指血寫的,託付她這位當姐姐的,有朝一日出人頭地有條件有能力了,一定要替她將女兒從高家再奪回來,並收為自己的養女。
喬喬和姨媽你看我,我看你,便都很索然。
喬喬的臉,漸漸變得蒼白了。她那雙大眼睛里充滿了危機感。眼淚又從她眼中流出來了,順著喬祺的手指流到了他手腕那兒,在他手腕那兒一滴一滴落在光滑的水泥地上,滴滴有聲。喬祺看出喬喬被他的話和他極其嚴肅的樣子嚇住了。他心軟了。但他又認為他的話是非說不可的,也是喬喬非牢牢記住不可的。
姨媽散過步后,又要睡下午覺了。「大哥哥」沒什麼事可做,就從書房裡取走幾本書,回到自己的房間看一下午……
「只點頭不行,哥你也要說一遍。」
於是在喬喬額上又親了一下。
「那……你為什麼不在法庭上爭我呢?你幾乎一句都沒爭……」
當日,喬喬仍隨喬祺回到家中。
喬祺和喬喬也感覺到了那一天村人們的異樣。
當二人坐在機艙里,先後繫上安全帶后,心情都不禁有些激動起來。畢竟,都是第一次乘坐飛機,第一次出國。
……
「哥你生氣了吧?我剛才說的是氣話。我知道我是在冤枉你。我是在故意惹你生氣。如果我跟我大姨媽走了,什麼時候再有機會惹你生一回氣呢?……」
「諸位老鄉多謝啦,多謝你們多年以來對喬喬的關照呀!……」
「哥,哥!帶我回家!……」
過後她果真正兒八經地付給喬祺很高的「工錢」。喬祺哪裡肯收呢?
喬祺那一顆將碎未碎的男人心,又多了一道裂紋。
姨媽卻怔愣了。
「有愛情嗎?……對不起,我一點兒沒看到……可能,因為我出去吸煙了吧?……」
「你要是想我,你會到美國去看我嗎?」
「哥,對不起……」
她終於明白她要在自己和從前的「大哥哥」之間找到一種更新的東西,使它變成二人之間一種更新的關係。
那天她第一次主動擁抱了她的姨媽,並且與姨媽貼了貼臉頰。
喬喬說也不必那麼急著辦,因為她還在讀高中……
喬喬這才破涕為笑,一把將大信封奪過去看……
然而她的努力失敗了。
是喬喬的姨媽,當初要求他遠離喬喬的人生的。後來那要求變成了一種責令。
「哥,睡不著。你握著我的手我就能睡著了……」
他加重語氣問:「記住沒有?」
「可是……」
姨媽嚴肅地說:「喬喬,你以後不可九九藏書以再跟喬祺太親密。他不是你的親哥哥,你也不是他的親妹妹。對於你,他只不過是一個比你大十五歲,有恩於你的男人罷了。」
「那,我可以和我哥一塊兒去美國了?」
「放肆!我白勸你那麼多話了嗎?」
十年前,正是她親自回到中國,成功地一舉便尋找到了喬喬。
第三天她姨媽親臨坡底村來看她。富孀從賓館包了一輛高級的計程車,是連車帶人從江上擺渡過來的。時光荏苒,歲月如梭,坡底村還叫坡底村。村裡有人辦起了磚廠,「近水樓台先得月」,大部分人家的土坯房被磚瓦房所取代,這是它作為一個村子最顯著的變化。當年的大小青年成了中年人,喬守義的同輩人都已經成了老頭老太太,這是它作為一個村子的內在變化。這一種內在變化決定了坡底村對它當年的秘密不再負有繼續保密的責任了。新時代的人和以前的人們的一個很大的區別在於——認為替他人保守秘密是很可笑的事,倘竟長期地沒有任何利益可圖地替他人保守秘密,那麼簡直就等於是特別吃虧的事了。坐著一輛很高級的小汽車出現在坡底村的女人,使坡底村當年的往事一下子變成一出特有看頭的戲了,而且沒鑼沒鼓的,直接就從中折開演了。如同一股龍捲風,誰家也沒危害,單單隻將喬家的房頂、門窗、四壁摧毀了,使他們的家變成了露天舞台,使兄妹二人變成了舞台上的對角演員。
她說她特別特別的想坡底村。
喬祺呢,則拭盡淚水,連連向法官搖頭擺手,那意思是不要重審重判了。
他卻還是離開了。
喬祺說著站了起來。
「那你呢?對於我,難道一位我十七歲了才見著的大姨媽,會比你是更親的親人嗎?」
「可是法庭是根據你最後的表態……」
喬祺這一隻迷惘之極的大螞蟻,想要尋找到的並不是回歸巢中的路線,而是一條能直達小妹妹喬喬內心裡的路線。如果真有,他寧願變成一隻螞蟻,甚至變成一隻比螞蟻更小的小蟲子,沿著那樣的一條路線直達喬喬內心,看看她的心哪兒出了問題,立竿見影地將那個問題解決了。倘能,縱然是變成一個只有在顯微鏡下才能看到的微生物,縱然一旦變成了就再也無法恢復為人,他也在所不惜。
這男人高大卻一點兒都不威猛。
「拉鉤……」
「人是有預感的呀。如果預感告訴我,就快想你了,那我就提前兩個月辦手續。哥是那麼傻的人嗎?會非等到想你想的不行了才去辦出國手續嗎?」
喬祺循聲望去,見是一個叫留根的半大青年,而對方也正是自己當年替之逮住兩隻水獺的那個孩子。他比喬喬大一歲,已經十八歲多了,快長成一個結結實實的小夥子了。沒考上高中,在村裡的磚廠做小工,每月能掙二三百元錢了。
喬祺固執己見地說:「以前是以前。喬喬,我估計你往後也會變的,變得越來越和我不是一樣的人了,越來越和你姨媽是一樣的人了。」
她也不願僅僅一味懷念從前了。
「啊,我說錯了我說錯了,你別激動嘛喬喬,你哥告訴過我,說你聰明,學習又勤奮、努力,那麼考上一所美國的好大學是絕對不成問題的。姨媽會在美國給你安排一位有水平的輔導老師,保證你的英語水平短時期內就會大大提高!而且,而且姨媽多希望你能早點兒去到美國和姨媽共同生活在一起啊!……」
「為什麼要怨你呢?你也沒做錯什麼事。」
喬祺便也庄莊重重地說一遍。
「小妹,這麼個結果,你也不能全怪哥哥呀!……」
喬喬低聲說,那也不必姨媽在美國辦手續。自己什麼時候去,哥會替她都辦好的。
他問:「什麼方式?」
「哥,我保證,以後我會經常回國來看你的!」
他雙手捧住喬喬的臉,表情極其嚴肅口吻也極其嚴肅地說:「喬喬,小妹,你給我聽好,你給我牢牢記住——你剛才的話,跟哥說說是可以的。但是我絕對不允許你跟你姨媽流露剛才的意思!一次也不行!一句也不行!而且,我還要求你,必須將你那想法從你頭腦中清除掉!如果連這一點你都做不到,我就只能當我以後沒你這個妹妹了,也不會到美國去看你了!……」
喬喬一頭霧水。她不解姨媽為什麼自己對她的「大哥哥」的態度越來越好,卻要求她與「大哥哥」劃清感情界限。
汽車開走時,有人大喊:「喬祺,你不是東西!」
喬喬的姨媽家在芝加哥郊區,是一幢前後有院子的三層別墅。前院很大,有游泳池,有花圃,有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夾道樹牆;後院沒什麼特別美觀之物,無非是近百棵松樹組成的一片林子,以及一幢小木屋和狗舍。狗舍如同一般動物園囚禁猛獸的鐵網籠子,狗窩在舍內。姨媽家養著三條狼犬。那小木屋是養犬人住的。養犬人是一個魁梧的禿頭的中年黑人,樣子挺令人懼怕的,其實心地很善良。他有兩方面的任務——一是飼養三條狼犬,訓練它們絕對服從他的指令;二是天黑后將它們從犬舍里放出來,自己肩背一支雙筒獵槍,帶著它們在前後院巡邏,保衛別墅,具體說是保衛姨媽的安全。別墅是姨媽的亡夫留給她的遺產之一。一層住著一名廚師、一名女管家、一名女傭。都是中國人。且都是姨媽從家鄉的農村和縣城百里挑一挑來的。雇他們工錢便宜,也使姨媽覺得可靠。二層空閑著。姨媽獨自住三層。喬喬和喬祺來了以後,喬喬住在三層,房間在姨媽房間的隔壁。所謂姨媽的房間,不僅僅是卧室,還與衛生間、洗浴室、化妝室、健身房和書房、客廳在一起。書房裡的書一排排一架架,但姨媽從未抽下一本看過。她喜歡看的是時尚雜誌和小報,女傭或廚師每天為她從外邊買回來。喬喬的房間也有不小的洗浴室,也有陽台。喬祺一個人住二層。二層有一間放碟的小放映室。但姨媽沒在二層看過碟。長久空蕩無人的二屋曾使她心裏害怕,連上下樓梯經過二層時也會加快腳步。喬祺住在二層后,姨媽有次對他說:「喬祺,我覺得我多了一名忠實的保鏢,現在住在這裏的感覺好多了。」
「哥,你不會是為了我姨媽說的一筆補償吧?……」
「難怪喬祺這小子三十好幾了還不結婚,嘻嘻……」
從「三十兒」到初六,短短七天,接連兩場大雪鋪天蓋地,間隔也太緊湊了。在喬祺的記憶中,似乎還沒逢上過這樣的冬季。
她要看著它,使它發生。
喬祺立刻就明白了幾分,而喬喬困惑之極。
「哥你怨我嗎?」
喬喬走到喬祺跟前,在他又要將一隻手伸入兜里之前,她搶先將自己的一隻手伸入他兜里,替他掏出了打火機。
https://read.99csw.com上,第一個起來的是喬祺。他到院子外面去跑步,跑回來后掃盡院中夜晚落下的葉子,用拖布拖一遍門前台階,或修剪花木。
「還瞎說!」
喬祺將煙叼在了嘴上。
喬祺對喬喬說:「小妹,你別出院子了,我替你送送姨媽就可以了。」
喬喬回到房間去以後,通常姨媽還會讓喬祺陪她到院子里去散步。有時喬喬會站在陽台上看他們一會兒。姨媽一向挽著喬祺的手臂,邊走邊繼續向他講什麼。喬喬覺得二人的身影,尤其他們的背影,望去很優雅,很和協,身材很般配。像一對情侶。兩個自己最親的親人關係也那麼親密起來,使那時的喬喬內心裡一片陽光、一片溫馨,無比慶幸、無比安慰。有幾次她情不自禁地想像那樣子攙著她的「大哥哥」的並不是姨媽,而是她自己,於是因自己的想法而獨自害羞,頰上飛起一片紅暈。
喬祺說:「不是因為你。怎麼會是因為你呢?他們是因為……大概是覺得我傲氣點兒吧?」
……
「法官說可以重審重判的時候,我看見你對法官擺手和搖頭了……」
喬喬的眼睛一亮。
於是喬喬又身不由己地撲入姨媽懷中,與之抱頭痛哭。那時刻,在她,姨媽彷彿便是生母了。悲愴之狀,不必形容。
他被聲討得理屈詞窮,內心卻叫屈不止。
「我到美國去看你,也不會是什麼難事啊!」
「我親眼看見喬喬有一個星期天自己從學校回來,一進院子就躥到喬祺背上了,撒嬌作嗲地讓喬祺滿院背著她走!……」
兩個白天,喬祺一會兒屋裡,一會兒院子里。在屋裡則守坐喬喬一旁,反覆相勸。在院子里則長吁短嘆,或大口吸煙。
他一這麼勸,喬喬就閉上了雙眼。
「你該爭不據理力爭,是我親姨媽的女人非爭到我不可,哥我不那麼表態,又怎麼表態呢?
「不,對哥哥不那麼容易。我指的是錢。聽說到美國的一張機票很貴很貴……」
「這我們不是都說好了嗎?你要是想我,你就回中國來看我。我要是想你了,我就到美國去看你。」
喬喬破涕為笑。
「行行行,明白了,記住了,以後我也當他是你哥,高興了吧?」
「哥相信。」
姨媽第一次看到時阻止道:「先生,我可不是雇你來當雜役的。」
一聽此言,富孀姨媽也掏出手絹,將一張整容過的臉一捂,嗚嗚哭了起來。
「可是喬喬覺得,她的大哥哥是不想要她了……」
橫勸豎勸,總之是如此這般的一些話。
他頓時感到那麼的孤獨。
並且,還要全身地細細地感受它。享受它。
那幾天里,喬祺格外高興。他內心裡也每每湧起一陣陣滿足感,幸福感。如果不是因為有喬喬這麼一個妹妹,他不一定哪一年才會來到北京呢!來了也捨不得花錢住進一家條件較好的賓館里呀!更不要說,幾天以後還將和小妹妹一起乘上飛機去美國了……
喬祺終於從喬喬的摟抱之中使勁抽出了自己的胳膊。
當他們雙雙站住在那一座他們都無比熟悉的跨江大橋前,仍然漫天飛雪。
他掏出了煙盒。
她從他的目光里發現了一種別樣的,在他們還是兄妹時,他看她的目光里從不曾有過的成分。
喬喬兩眼淚光閃閃,企圖將喬祺從門口推開,衝出家門。
喬喬一聽此言,不由得扭過頭去,淚眼相望。而喬祺,也就只能強忍心中的萬般不舍,將喬喬向她姨媽那兒一推再推。
「喬喬,別胡思亂想的了。」
他不由得再一次低下頭去,見喬喬仍仰著臉,眼裡也又淚汪汪的了。
由於他不爭,法院在驗明一應證據后,將喬喬判給了非爭到她不可的華僑富孀。
喬祺輕輕將她推入屋裡,關上了門,卻仍擋在門口,不許喬喬出去。
當姐姐和姨媽的已經成了富孀的女人,萬萬沒有料到,自己面對的並非是高家人,而是一個戶口仍在農村的,說農民已不是農民,說音樂家又名不正言不順的高大男人。
「好啦好啦,哥怎麼說的?惡言惡語,人一忍它,它就變成耳旁風。來來來,咱們看看你姨媽帶來了些什麼禮物!……」
背後,留根的話像一隻仗勢欺人的狗似的追吠。
喬喬卻沒接。
姨媽看出,喬祺是真的惱火了。而喬喬的話,也斷不可以全然當成兒戲。
結果她也哭得淚人兒似的。
「小妹,我沒生氣……」
「我保證。」
他說著,將萬分不解的喬喬推入院里,並關上了院門。
她哭她那可憐的妹妹。當然,她並沒有哭訴出妹妹的死因,只不過口口聲聲哭道:「可憐的妹妹呀,你不應該呀!你撒手一去倒是省了心了,可你這個女兒不領我這個姨媽的情,我費盡周折找到她,圖的什麼呢?……」
直到晚餐時,三個人才又聚在一起。
她被傷害了似的嘟噥:「哥,如果你連送我到美國去都不願意,那我從今以後不要你這個哥好了,我也更不需要什麼姨媽了!我獨自一人漂流四方就是了,你們誰也不必管我了!……」
「哥,我今晚要睡在這間屋裡……」
「哥你這是怎麼了嘛!人家口口聲聲叫你哥,你憑什麼不叫人家小妹啊?如果我惹你不高興了,你倒是說出來嘛!你三天前還不是這麼冷淡地對待我的!……」
喬喬不回答。
兩人的小手指緊緊鉤在一起時,喬喬莊嚴地說:「拉鉤,發誓。一百年,不後悔。」
喬喬就哭著說:「法官,求求你重判吧!……」
「小妹,我是為你將來的人生著想。我……我一個沒有穩定職業的人,能和你富有的姨媽相比嗎?這麼簡單的道理,你怎麼就繞不過彎子來呢?……」
喬祺就嘆道:「你姨媽是好人,但是她和我這種人太不一樣了啊,叫我怎麼能隨便得起來呢?」
能不能找回從前那一種又虛假又美好的兄妹關係她已經根本不在乎了。覺得不那麼重要了。
姨媽笑道:「那我應該付你工錢。」
「那,我去美國以後,你會想我嗎?」
「不!不對!……」
他盡量顯出高興的樣子。
「哥你哭了?」
有時三個人能聊到一個多小時那麼久。看出姨媽和「大哥哥」聊得投機了,喬喬就高興。通常她只能充當惟一的也是表現良好的「聽眾」,插不上幾句嘴。
大約,那是2004年冬季的最後一場雪了。
然而他竭力克制住了那一種非常強烈的衝動。
姨媽走出喬家的小院時,看到遠遠近近站著不少坡底村的人。他們或三個五個地聚在一起,或形隻影單獨立一處。他們全都以研究的目光望著她,彷彿她是某一歷史事件中作用最為特殊的角色;而他們似乎皆意識到,自己正幸運地成為坡底村那一歷史事件的見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