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部 不解之詞 1

第三部 不解之詞

1

面對情婦時沒有安全感,對此該作何解釋呢?他沒有任何理由不自信!在他們相遇不久之後,採取主動的是她,而不是他。他是個英俊的男人,正處學術生涯的頂峰,在專家的論戰之中他所表現出的高明與執著甚至令同行忌怕。那麼他為什麼終日牽挂,擔心女友會離他而去?
這場機遇劇持續的時間超過了極限。弗蘭茨覺得這場鬧劇(當然,他樂意承認的確有趣)拖得太長了一點。他小心翼翼地用兩個手指夾住那頂圓禮帽,微笑著從薩比娜頭上取下來,將它放回底座上,如同為聖母馬利亞像拭去被頑童塗上的鬍鬚。
「是一個女友從那兒給我寄了張明信片。我用透明膠帶貼在衛生間里,你沒看到?」
「要是你不反對,過十來天我們可以去巴勒莫。」他說。
「我看過巴勒莫。」她答道。
他常常到她家稍作停留,不過總是作為親密的朋友,而絕非以情人身份。要是他與她在日內瓦的畫室里做|愛,那麼他一天之中就得輾轉于兩個女人之間,先是妻子read.99csw.com再是情婦,或者先是情婦后是妻子,而且,在日內瓦,夫婦按照法國式習慣同睡一床。如此一來,他在數小時內從一個女人的床轉到另一個女人的床。對他來說,這樣便會辱沒了情婦與妻子,最終也辱沒了他自己。
弗蘭茨開玩笑說:「若不看看巴勒莫,豈不枉活一生?」
當他深陷在自己的惶恐之中時,女友擱下畫筆,走出了房間。她回來時拿著一瓶葡萄酒,默默地打開酒瓶,斟滿兩杯。
接著她又說:「聽個故事吧,講的是本世紀初一個詩人。他很老了,常讓秘書攙扶著他散步。一天,秘書對他說:『大師,抬頭,看一看!這是從城市上空飛過的第一架飛機!』『我想象得出!』大師連眼皮也不抬,對秘書答道。噢!你明白嗎?我也一樣,能想象出巴勒莫。那裡有各個城市都有的旅館、汽車。可在我的畫室里,至少每張畫都是不同的。」
她仍一動不動地呆了好幾秒鐘,在鏡中凝視著。弗蘭茨便不斷溫柔地親吻她,再次懇請她十天後陪他一塊兒去巴勒莫。這次她沒有回絕,於是他就離開了。
日內瓦是一座泉城,有噴泉,有湧泉。read.99csw.com城內的公園裡還有音樂台,從前那裡總演奏軍樂。連大學都掩映在綠樹之中。結束了上午的課後,弗蘭茨走出大樓。旋轉噴嘴裏射出的水霧灑落在草坪上;他的心情極佳。從校園一出來,他便徑直往女友家去,她住的地方只隔幾條街。
她脫下裙子,抓住他的一隻手,拉著他轉向幾步外斜靠在牆上的一面大鏡子。她緊拽著他的手不放,望向鏡中,以那種深長的詰問的目光,一會兒看她自己,一會兒看他。
他感覺胸口一下如釋重負。「我更喜歡日內瓦」這幾個字並不意味著她不願與他做|愛,恰恰相反,在異國城市匆匆逗留,兩人獨處的時光實在有限,她有些受不了。
「什麼?」他幾乎有點妒羡地問道。
他又恢復了好心情。他一輩子都在咒罵日內瓦是個煩心之都,可今天它看起來既美麗又充滿奇遇。他轉過頭去,抬眼望向畫室的玻璃窗。時值春末,天氣熱了,所有的窗子都拉上了條紋帘子。弗蘭茨走到一處公園,遠處的上空,浮現出東正教教堂的一片圓頂,宛若幾隻金球,在墜落之前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托住,懸在空中。很美。弗蘭茨走向碼頭去搭乘客輪,read.99csw.com客輪將他載回湖對面的右岸,那是他住的地方。
他再一次驚詫地發現自己如此弄不明白自己的情人。她寬衣並非為了向他求歡,而是要和他開一個古怪的玩笑,來一出兩人間的私密機遇劇。他微微一笑,表示理解和默許。
不與情婦在日內瓦做|愛,實際上是他對自己作為有婦之夫的一種懲罰。他這樣活著,像是個錯誤,又像是個缺憾。與妻子的性生活基本上乏善可陳,不過他們依然同床,夜晚他們會被對方刺耳的氣息弄醒,呼吸著彼此的體臭。他當然更想單獨睡,但同床仍舊是婚姻的標誌,而標誌,我們都知道,是不可觸碰的。
每次他上床躺在妻子身邊時,他總想到他的女友也正想象著他上床在妻子身邊躺下。每次這個念頭都令他羞愧。因此,他希望與妻子睡覺的床和他同情人做|愛的床,儘可能離得遠遠的。
她舉杯一飲而盡。弗蘭茨也拿起他那杯喝了下去。發現拒絕去巴勒莫的建議實際上不過是為了求歡,他一定感到心滿意足。可是他很快又覺得有些遺憾:女友已決意違反他在兩人關係中引入的純粹原則;她不明白,為了捍衛愛情,使之免於流俗,且將之徹底獨立於婚姻之外,他read.99csw.com多麼焦慮,不安,付出了多少努力。
她又為自己倒了一杯,喝下一口,然後默不作聲,帶著一種奇怪的漠然神情,彷彿弗蘭茨不在身邊似的。她緩緩地脫去罩衫。那動作像是戲劇課的學生在即興表演,要旁若無人地表現出獨處時自己的本來面貌。
他以為她會對他報以微笑,但他的期待落空了。她仍抓著他的手不放,目光輪流地打量著鏡中的兩個人。
「我更喜歡日內瓦。」她站在畫架前,審視著一幅未完成的油畫。
地上,鏡子的下邊,有個假頭,上面戴著一頂舊圓禮帽。她彎下腰,拿起帽子,將它安在自己頭上。鏡中的影像馬上變了:出現了一個只著內衣的女人,美麗而又冷漠,難以接近,頭上戴的那頂圓禮帽顯得很不協調。她手牽著一位身穿灰色西服、打著領帶的男子。
弗蘭茨突然心情憂鬱。他太習慣於將性生活和以此為目的的出遊聯繫在一起。「到巴勒莫去!」是一個情慾的明示。對他來說,「我更喜歡日內瓦」這聲回答只意味著一件事情:女友不想再要他了。
我只能作出這樣的解釋:對他而言,愛情並不是社會生活的延續,而正與之相反。對他來說,愛情是一種甘心屈從於對方的意願和九-九-藏-書控制的熱望。委身於對方就如同投降的士兵一樣,必須首先繳械。因此,自己沒了防備,他便止不住擔心那致命的一擊何時降臨。所以,我可以說,愛情之於弗蘭茨,就是對死亡的不斷等待。
她身上只剩半截裙和胸罩。然後(似乎她是突然記起屋子裡還有人),她長時間地望著弗蘭茨。
這目光看得他很不安,因為他不明其意。情人之間都會很快形成一些遊戲規則,也許他們意識不到,但這些規則擁有法律般的效力,不可違抗。她剛才看他的目光超越了規則,與他們平日相擁之前的眼神和動作毫無共同之處。那眼神既無挑逗亦無媚態,不如說是一種詰問。只是弗蘭茨根本不明白那一眼究竟是在詰問什麼。
近幾個月來他迷戀上這個女人,十分珍視這份愛情,因此煞費苦心,為她在自己的生活中創造出一片供她自由支配的空間,一處純凈的世外佳境。經常有人邀請他去外國的大學講學,現在他對此迫不及待,來者不拒。由於機會還不夠多,他便編造出一些代表大會和研討會來湊數,以使妻子相信他出門有因。這樣一來,女友可以隨意佔用他的時間,並陪伴他。他已帶著她在短期內遊歷了好幾座歐洲城市,還有一座美國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