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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輕與重 2

第五部 輕與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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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人們紛紛指責共產黨人:你們要為祖國的災難負責(如今她貧窮,破敗),要為祖國喪失獨立負責(她已被俄國人所控制),要為那些以合法的名義殺人的行為負責!
托馬斯常常聽到人們聲嘶力竭地為自己靈魂的純潔性進行辯護,他心裏想:由於你們的不知,這個國家喪失了自由,也許將喪失幾個世紀,你們還說什麼你們覺得是無辜的嗎?你們難道還能正視周圍的一切?你們難道不會感到恐懼?也許你們沒有長眼睛去看!要是長了眼睛,你們該把它戳瞎,離開底比斯!
在五十年代初,一個人明明清白,可檢察官卻強烈要求判處他死刑,姑且承認這個檢察官當初是被俄國秘密警察和他自己國家的政府欺騙了。https://read.99csw.com那麼現在路人皆知當初的指控是完全荒謬的,被處死的人也都是無辜的,難道這位檢察官還可以強調他的靈魂之純潔,拍著胸脯說:「我的良心是清白的,我不知道,我當時以為是呢!」難道不正是在「我不知道!我當時以為是呢!」的表白中鑄成了永遠不可彌補的錯誤嗎?
兩三個月之後,俄國人決定在他們的地盤不得有言論自由,他們的軍隊於一夜之間佔領了托馬斯的祖國。
在所有這些討論中,反覆涉及同一問題:那些人他們當初到底是知道呢,還是不知道?托馬斯一直認為這樣的問題是次要的,有一天他終於寫下了關於俄狄浦斯的思考,並寄到雜誌九-九-藏-書編輯部。一個月以後他收到了回復。信上請他到編輯部去一趟。接待他的是一位矮小的編輯,身材直挺挺的,像個法文字母i,他建議托馬斯把文中的某句話的結構稍作改動。其後不久,此文便刊登在了雜誌倒數第二頁的「讀者來信」欄目中。
而被控訴的人這樣回答:都不知道啊!都被欺騙了!當時都以為是呢!其實在心靈深處,都是無辜的!
但托馬斯非常不滿。當初他們把他叫到編輯部,說是要求改一個句子的結構,可是之後根本沒跟他商量,就對文章大加刪削,弄得他的整個思考差不多隻剩下個簡單化的基本論點(且過於簡要,過於激烈),托馬斯一點也不高興。
於是托馬斯又想起了俄狄浦斯的故事read.99csw.com:俄狄浦斯並不知道跟自己同床的女人是自己的母親,然而當他明白所發生的一切之後,他絕沒有感到自己是無辜的。他無法面對因自己的不知而造成的不幸,戳瞎了自己的雙眼,黯然離開底比斯!
托馬斯心裏想,根本問題並不是:他們當初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而是:是不是只要他們不知道就算是無辜?如果王位上坐的是個蠢蛋,那麼是否只因為他是個蠢蛋就可推卸自己的一切責任?
凡認為中歐共產主義制度是專門製造罪人的,那他們至少沒有看清一個根本性的事實:罪惡的制度並非由罪人建立,而恰恰由那些確信已經找到了通往天堂的惟一道路的積極分子所建立。他們大無畏地捍衛這條道路,並因此而奪去九_九_藏_書了許多人的生命。但若干時間以後,事情變得無比清晰明了,原來天堂並不存在,而那些積極分子也就成了殺人兇手。
托馬斯也關注著這場舌戰(正如同上千萬的其他捷克人一樣),他認為在這些共產黨人中間,肯定還是有一部分人,他們當時並非一無所知(在後革命時代的俄國曾經發生並一直在不斷發生的各種慘事,他們至少應該聽說過吧)。不過,大部分人可能是真的什麼都不清楚。
那個時期,托馬斯和其他知識分子一樣都讀一份由捷克作家聯盟發行的周刊,其發行量大約為三十萬,在所處的制度下,擁有相當大的自主權,常發表一些其他雜誌不能公開發表的言論。這份作家雜誌甚至還刊登了一些有關黨執政初期發生的政治案https://read.99csw.com件的文章,追究誰是真正的罪魁禍首,以及在何種情況下以合法的名義殺人的。
這是發生在一九六八年春季的事。亞歷山大·杜布切克正當權,在他周圍結集著那些自覺有罪並準備著做些什麼來彌補錯誤的人。但另外一些還高叫著自己無辜的人,他們害怕憤怒的群眾會將自己推上法庭,每天都要去俄國大使面前抱怨以企求他的支持。正好這時,托馬斯的信發表了,這些人立即叫嚷起來:如今到了這個份上!有人竟敢公開寫信要求剜去我們的眼睛!
於是爭論歸結到了一個問題:他們當時是不是真的不知道呢?還是現在他們裝出一副當初一無所知的樣子?
托馬斯很樂意作這種比較,在與朋友的談話中常常提起,而且表達的方式越來越尖銳,越來越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