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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隨談

過去隨談

我初入學堂是在六九年秋季,仍然是動蕩年代。街上的牆壁到處都是標語和口號, 現在讀繪筏子們賄都是荒誕而令人費解的了,但當時每個被子都對此耳熟能詳。我記得 我生平第一次寫下的完整句子都是從街上看來的,有一句特別抑揚頓挫:革命委員會好! 那時候的孩子沒有學齡前教育,也沒有現在的廣告和電視文化的熏陶,但滿街的標語口 號教會了他們寫字認字,再愚笨的孩子也會寫「萬歲」和「打倒」這兩個片語。
母親有一次去醬油鋪習鹽掉了伍元錢,整整一天她都在尋找那伍元錢的下落,當她 徹底絕望時我聽見了她的傷心的哭聲,我對母親說,別哭了,等我長大了掙一百塊錢給 你。說這話的時候我大概只有七八歲,我顯得早熟而機敏,它撫慰了母親,但對於我們 的生活卻是無濟於事的。
當街上的鞭炮屑、糖紙和瓜子殼被最後打掃一空時,我們一年一度的快樂也隨之飄 散。上學、放學、作業、打玻璃彈子、拍煙殼——因為早熟或者不合群的性格,我很少 參与街頭孩子的這種遊戲。我經常遭遇的是這種晦暗的難攝的黃昏。父母在家裡高士聲 低一聲地吵架,姐姐躲在門后啜泣,面我站在屋檐下望read.99csw.com著長長的街道和匆匆而過的行人, 心懷受傷后的怨恨,為什麼左鄰右舍都不吵架,為什麼偏偏是我家常吵吵個不休?我從 小生長的這條街道後來常吵出現在我的小說作品中,當然已被虛構成「香椿樹街」了。 街上的人和事物常吵被收錄在我的筆下,只是因為童年的記億非常遙遠郊又非常清晰, 從頭拾起令我有一種別夢依稀的感覺。
在故鄉的一座石橋上我受到了近年來最覺重的感情譴責,們心自問,我確實快把宋 老師忘了。這種遺忘似乎符合現代城市人的普遍心態,沒有多少人會去想念從前的老師 同窗和舊友故交了,人們有意無意之間割斷與過去的聯繫,致力於想象設計自己的未來。 對於我來說,過去的人和物事只是我的小說的一部分了。我為此感到悵然,而且我開始 懷疑過去是否可以輕易地割斷,譬如那個夏日午後,那個女教師在石橋上問我,你知道 宋老師去世的消息嗎?說到過去,我總想起在蘇州城北度過的童年時光。
去年夏天回蘇州家裡小住,有一天在石橋上碰到中學時代的一個女教師,她看見我 第一句話就是:你知道宋老師去世的消息嗎?我很吃驚,宋老師https://read.99csw.com是我高中的數學教師和 班主任,我記得他的年紀不會超過四十五歲、是一個非常嚴謹而敬業的老師。女教師對 我說,你知道嗎他得了肝癌,都說他是累死的。我不記得我當時說了些什麼,只記得那 位女教師最後的一番話,她說,這麼好的一位教師,你們都把他忘了,他在醫院里天天 盼著學生去看他,但沒有一個學生去看他,他臨死前說他很傷心。
在漫長的童年時光里,我不記得童話、糖果、遊戲和來自大人的過分的溺愛,我記 得的是清苦,記得一盞十五瓦的黯談的燈泡照耀著我們的家,潮濕的未澆水泥的磚地, 簡陋的散發著霉味的傢具,四個孩子圍坐在方桌前吃一鍋白菜肉絲湯,兩個姐姐把肉絲 讓給兩個弟弟吃,但因為肉絲本來就很少,挑幾筷子就沒有了。
我的啟蒙教師姓陳,是一個溫和的白髮染鬢的女教師,她的微笑和優雅的儀態適宜 于做任何孩子的啟蒙教師。可惜她年齡偏老,而且患了青光眼,到我上三年級時她就帶 著女兒回湖南老家了。後來我的學生生涯里有了許多老師,最崇敬的仍然是這位姓陳的 女教師,或許因為啟蒙對於孩子彌足珍貴,或許只是因為她有那個https://read.99csw.com混亂年代罕見的溫和 善良的微笑。
我從來不敢誇耀童年的幸福,事實上我的童年有點孤獨,有點心事重重。我父母除 了擁有四個孩子之外基本上一無所有,父親在市裡的一個機關上班,每天騎著一輛破舊 的自行車來去匆匆,母親在附近的水泥廠當工人,她年輕時曾經美麗的臉到了中年以後 經常是浮腫著的,因為疲累過度,也因為身患多種疾玻多少年來父母親靠八十多元錢的 收入支撐一個六口之家,可以想象那樣的生活多麼艱辛。
小學校是從前的耶穌堂改建的,原先牧師佈道的大廳做了學校的禮堂,鎮子們常吵 搬著凳椅排著隊在這裏開會,名目繁多的批判會或者開學典禮,與昔日此地的宗教儀式 已經是南轅北轍了。這間飾有圓窗和彩色玻璃的札堂以及後面的做了低年級教室的歐式 小樓,是整條街上最漂亮的建築了。
我還想起十二年前的一天,當我遠離蘇州去北京求學的途中那份輕鬆而空曠的心情, 我看見車窗外的陌生村莊上空飄蕩著一隻紙風箏,看見田野和樹林里無序而飛的鳥群, 風箏或飛鳥,那是人們的過去以及未來的影子。
說到過去,回憶中首先浮現的還是蘇州城北的那條百年老街https://read•99csw•com。一條長長的灰石路面, 炎夏七月似乎是談淡的鐵鏽紅色,冰天雪地的臘月里卻呈現出一種青灰的色調。從街的 南端走到北端大約要花費十分種,街的南端有一座橋,以前是南方城池所特有的弔橋, 後來就改建成水泥橋了。北端也是一座橋,連接了蘇滬公路,街的中間則是我們所說的 鐵路洋橋,鐵路橋凌空跨過狹窄的城北小街,每天有南來北往的火車呼嘯而過。
那時候最喜歡的事情是過年。過年可以放鞭炮、拿壓歲錢、穿新衣服,可以吃花生、 核桃、魚、肉、雞和許多平日吃不到的食物。我的父母和街上所有的居民一樣,喜歡在 春節前後讓他們的孩子幸福和快樂幾天。
讀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因為一場重病使我休學在家,每天在病攝上喝一碗又一碗的 中藥,那是折磨人的寂寞時光。當一群小同學在老師的安排下登門慰問病號時,我躲在 門后不肯出來,因為疾病和特殊化使我羞於面對他們。我不能去學校上學,我有一種莫 名的自卑和失落感,於是我經常在夢中夢見我的學校、教室、操場和同學們。
現在我看見一個男孩背著書包滾著鐵箍在街上走過,當他穿過鐵路橋的橋洞時恰恰 有火車從頭頂上轟隆隆地駛過,從鐵軌的https://read.99csw•com縫隙中落下火車頭噴濺的水汽,而且有一隻蘋 果核被人從車窗里扔到了他的腳下。那個男孩也許是我,也許是大我兩歲的哥哥,也許 是我的某個鄰居家的男孩。但是不管怎麼說,那是我童年生活的一個場景。
我們街上的房屋、店鋪、學校和工廠就擠在這三座橋之間,街上的人也在這三座橋 之間走來走去,把時光年復一年地走掉了。
我母親現在已長眠於九泉之下,現在想起她拎著一隻籃子去工廠上班的情景仍然歷 歷在目,籃子里有飯盒和布袖鞋底,飯盒裡有時裝著家裡吃剩的飯和蔬菜,有時卻只有 飯沒有別的,而那些鞋底是預備給我們兄弟姐妹做棉鞋的,她心靈手巧卻沒有時間,必 須利用工余休息時袖好所有的鞋底。
說起我的那些同學們(包括小學和中學的同學),我們都是一條街上長大的孩子,彼 此知道每人的家庭和故事,每人的光榮和恥辱,多少年後我們天各一方,偶爾在故鄉街 頭邂逅相遇,閑聊之中童年往事便輕盈地掠過記憶。我喜歡把他們的故事搬進小說,是 一組南方少年的故事。我不知道他們是否會從中發現自己的影子,也許不會發現,因為 我知道他們都已娶妻生子,終日為生活忙碌,他們是沒有時間和興趣去讀這些故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