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民豐里.2

民豐里.2

少軍後來不記得自己是否叫喊了,只記得跳離窗檯時莫名其妙地丟了一隻鞋。
你在搞什麼鬼?少軍審視著大頭說,怎麼等到現在才開門?搞什麼鬼?我在大便。大頭匆匆地走到桌子前,挺起肚子把一隻桌屜撞緊,一邊反問道,你在搞什麼鬼?我的兔子不見了,是你偷的嗎?少軍說著眼睛卻瞄準了那隻桌屜,他說,我是偵探,誰偷了我的兔子,三天之內一定會查出來。兔子?我偷你的兔子?大頭鼻孔里鄙夷地哼了一聲,兔子,我最討厭兔子了,女孩子才養那種東西。少軍極力壓抑住受辱后的怒氣,他從容地走到桌子前翻弄著桌上的一把鏈條槍,這把槍做得不錯嘛,少軍一隻手試著鏈條槍的扳機,另一隻手卻突然用力拉開了那隻桌屜。大頭還未及阻擋,少軍已經把大頭的秘密緊緊地抓在手中。其實只是一頁畫片,好像是從哪本畫冊上撕下來的,一個不|穿衣裳的外國女人斜卧在草地上,她的每一寸肌膚都反射出粉紅色的光亮,讓民豐里的兩個男孩觸目驚心。好呀,你躲在家裡偷偷看這個。少軍像挨了燙似的扔掉畫片,他說,老實坦白,從哪兒弄來的?
民豐里住著許多熱心好事的婦女,空閑時便跑東走西的給單身男女牽線做媒,從花匠年輕力壯的時候開始便有人登門說親,多少年過去卻沒說出一個結果,那些為花匠做過媒的婦女談起此事便怨聲載道,說花匠並不是不想女人,只是想得奇怪,是女人都無法忍受。花匠讓媒人領著去相親,卻不肯與人面對面坐下來,他說,用不著靠那麼近,我看一眼就行,隔著玻璃也行,離開十步路遠也行。媒人只好精心設計了讓花匠看那麼一眼,但是讓人掃興的是花匠看上一眼便垂下頭來,嘴裏輕聲嘀咕一句,不像,一點都不像。媒人聽見他的嘀咕聲就知道親事吹了,不像?不像誰?又是那個軍閥惡霸家的六小姐!做媒人的嘴上不點破,心裏卻在罵,從來沒見過這麼痴心這麼下賤的人。做媒的人甩下花匠往前走,走了幾步又想氣氣這個下賤的花匠,就回頭丟下一句話,你也別太挑剔,其實人家也沒看上你。花匠垂著頭在後面走,也不知道是否聽見了媒人的話,花匠說,不像,又嘆了口氣說,不像,真的一點也不像。其實說不管花匠的事都是氣話,民豐里住著這麼一個單身男人,那些熱心的婦女不可能對花匠的親事撒手不管,她們總是期望有一天在花匠的親事上鳴金收兵。這一天終於真的來臨了,功臣是桃子的母親,女的則是一個廢品收購站的會計,叫阿珍,守了多年寡了。桃子的母親後來公正地評價過阿珍,說,阿珍其實脾氣很暴躁的,不過她長得很像那個六小姐,桃子的母親噗哧笑了一聲,像六小姐就行,花匠說脾氣好壞沒關係,只要像六小姐就行。
出了什麼事?小韓問警察道,查戶口嗎?不查戶口,查凶殺案。警察說,剛才是不是有人對你行兇?
他看見小韓上了床,那張瘦削的臉正面對著少軍,在燈光的輝映下顯得蒼白病態,但少軍覺得他的眼睛里閃爍著某種詭秘的光芒,他看見小韓用雙手的食指頂住兩個額角,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這種動作多麼奇怪,少軍還想發現些什麼,但是很不巧。小韓的腦袋突然沉下去,他肯定是調換了方向躺著,少軍後來看見的是兩隻蒼白的腳,它們忽而靜止,忽而急遽地顫動,像擰麻繩似地擰在一起,少軍想他的腳上也有疑點,睡覺就睡覺,他的腳為什麼這樣亂動不止?後來小韓家的燈就滅了。除了氣窗玻璃上的一小片幽光,少軍什麼也看不見了。第二天少軍又去翻看小韓的垃圾桶,桶里沒有大頭所說的那種畫頁,也沒有紅色玻璃絲線了,少軍發現了幾根骨頭,他用樹棍撥弄了幾下,他覺得那不像是兔子的骨頭,那麼大那麼粗的骨頭,到底是什麼骨頭?少軍這麼想著心就開始狂跳了,會不會是人的骨頭?
花匠當年是被鄭三炮抽了一百鞭以後扔出鄭家花園的。鄭三炮是個冷血魔王,殺人不眨眼,一般說來他打人殺人不要什麼理由,但鞭逐花匠時卻握有一條令人信服的理由,據說花匠與鄭家六小姐偷偷地相好了三年,三年過後鄭三炮在六小姐的床底下拖出了花匠的一條腿,還有一條腿卻被六小姐抱在懷裡。鄭三炮本來是想用駁殼槍頂住花匠的膝蓋的,六小姐推開了父親的手,結果子彈射偏了,恰恰擊中了向鄭三炮通風報信的女傭,所以六小姐那天又是哭又是笑的,當花匠終於被人拖到外面時,六小姐就笑著朝血泊中的女傭吐著唾沫,活該,活該,六小姐說,誰讓你多嘴多舌?死了活該。軍閥鄭三炮有八個女兒,與花匠私通的是最美https://read.99csw.com麗最受寵的六小姐,人們後來回味著這則緋聞說,幸虧是六小姐,否則花匠就不止是挨一百鞭,鄭三炮肯定要送他去見閻王爺了。但花匠自己在回憶往事時卻持相反的論調,假如不是六小姐,鄭三炮也不會把我怎麼樣,說不定就把她許配給我了。花匠對他的親戚說,鄭家二小姐不就嫁給廚子老孫了嗎,生米做成熟飯,下嫁也就下嫁了。
事情確實如此,花匠把六小姐拖回家的那天夜裡六小姐就死了。民豐里的人們很難確定花匠和六小姐的關係,他們最終是否算是做了一回夫妻?但他們第二天都往花匠家送了花圈或線綈被面的幛子,不管怎麼說,那是民豐里的人們最尊崇的風俗。
過了一會兒大頭才跑來開門,大頭寬闊的腦門上淌著幾滴汗,他臉上的表情顯得很緊張。
花匠在民豐里住了二十年,開始他是仍然種著花的,門前幾盆石榴和海棠,窗下一畦瓜葉菊,在遠離小屋的大門洞后還植了一片串串紅和太陽花。但是那些花很快被孩子們隨手摘下,放在鼻孔下聞一聞,然後就扔掉了,剩下的花枝即使被孩子們遺漏,但最終也被大人們的自行車壓壞擠死了。要知道民豐里住了十一戶人家,他們都習慣於在共用的空間堆放該放的東西,或者是不該放卻也不該扔的東西,譬如籮筐、腌菜缸、木柴堆和鏽蝕的痰盂,他們覺得花匠的花不該來佔地方。花匠有一天修剪著石榴的亂枝,剪下一枝,朝民豐里四下望望,又剪下一枝,在手裡捻著,突然嘆了口氣,把大剪刀對準了石榴的根部,咬緊牙剪下去,咯嗒一聲,那棵正開著花的石榴就斜仆在地上了。
這就是疑點。少軍得意地拎起玻璃絲線給大頭看,他說,你想想,他家又沒有女的,又不用它來扎辮子,他用這玻璃絲線幹什麼?對,他要玻璃絲線幹什麼呢?大頭茫然道。肯定是作案工具,少軍撓著頭想了想說,也許,也許他用玻璃絲線勒死了我的兔子,你知道嗎,這樣不會留下血跡。大約是午後三點鐘的時候,陽光寂靜地流淌在民豐里狹長的空地上,幾隻母雞在啄食石板縫裡的草苔,除了劉家窗台上的老花貓,幾乎沒人看見小韓家門口|交頭接耳的兩個男孩。馬上立案,我要開始偵查了,三天之內破案。少軍以一種職業化的口吻向他的朋友宣布了他的決定,他對大頭說,你配合我,做我的助手。大頭遲疑了一會兒,說,我憑什麼做你的助手?是你丟了兔子,關我什麼事?少軍或許是沒想到大頭會拒絕他的要求,我什麼時候讓你做助手的?少軍立即收回了剛才的話,他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冷笑說,讓你做助手?獃頭獃腦的,反而礙我的事!
少軍的偵查始於那天夜裡。
有人勒你的脖子,我親眼看見的,少軍這時冷笑了一聲,總不會是你自己勒自己的脖子吧?
少軍知道他在罵自己,想想突然覺得委屈,便扯著嗓子對那邊喊,討厭,誰偷了我的兔子?
民豐里的人們不愛花匠的花,但是對於他的履歷卻是充滿了好奇心,花匠到底姓王還是姓黃?花匠退休前在水泥廠當工人還是種花?人們一知半解,但是花匠年輕時候在軍閥鄭三炮家裡的那段往事,就像一支琅琅上口的民謠,多年來已經在民豐里流傳得家喻戶曉了。
據桃子的母親說,花匠當時隔著收購站的麻袋包看阿珍打算盤,眼睛里倏地閃出光來。嘴裏幾乎喊著,像,只有她最像。桃子的母親這麼繪聲繪色地描述時井邊婦女們都笑起來,笑過了以後側臉望望花匠窗台上的那盆月季,都長長地舒了口氣,覺得心裏的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阿珍是那年春天再嫁到民豐里的,聽花匠說過鄭家六小姐的人都從她的臉上身上想像六小姐的綽約風姿。但阿珍畢竟是人老珠黃了,人們很難把她與花匠嘴裏的傾國傾城聯繫起來,阿珍每天拎著一隻尼龍袋在石庫門裡進出,臉上總是像掛了一層霜,假如孩子們在院子里相互追逐與她擦身而過,阿珍便怒氣沖沖地朝他們翻個白眼,說,去充軍啊?鄰居們便想,畢竟做慣了寡婦,脾氣果然不好,又想,花匠也真是滑稽,挑了多少年的女人,最後挑了個阿珍。那年春天花匠是快樂的,花匠新插的幾盆月季都早早地開了花,放在窗台上,一盆比一盆艷麗。花匠在早晨的陽光下給花澆水,他臉上的喜悅與所有新婚的男人如出一轍。但是阿珍卻不快樂,民豐里的婦女們都看出來了,她們說脾氣再壞的女人也不會像她那樣,好像別人都欠了她的債。有一天人們看見阿珍端著一碗粥跑到門口,怒氣沖沖地喝了一口,突然回過頭朝花匠尖叫了一聲,又放糖了,告訴你別https://read.99csw.com在粥里放糖,我不是六小姐,我討厭在粥里放糖,你不長耳朵嗎?果然不出所料,阿珍的不快樂,也與六小姐有關。阿珍有一天抓著一隻銀耳挖子到桃子家訴苦,你看看這種東西,他說是給六小姐留著的,他天天要來給我挖耳朵,阿珍怨恨交加地向桃子的母親揮著銀耳挖子說,我又不是六小姐,我耳朵里乾乾淨淨的,誰要他來挖?桃子的母親忍著笑說,他來給你挖耳朵有什麼不好?挖耳朵很舒服的,那是他對你好。阿珍幾乎叫喊著說,不是對我好,是對六小姐好!他每天還要來給我捶腿敲背,一副下賤的奴才樣,噁心死啦,我又不是六小姐,我不要做她的替身。桃子的母親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就勸阿珍說,你也別太計較了,半路夫妻,他對你好就行了。阿珍稍稍平靜下來,自己拿銀耳挖子在耳朵里掏了一下,突然冷笑一聲說,對我好?這種好法我受不了。桃子的母親預感到花匠與阿珍的夫妻做不長,果然就做不長,春天剛剛過去,民豐里那棵梧桐樹的葉子剛剛綠透,阿珍就拎著一口皮箱離開了民豐里。人們記得阿珍臨走時砸碎了花匠窗台上的三盆月季,砰,砰,砰,沉悶的三聲巨響使民豐里的鄰居們嚇了一跳,他們紛紛把頭探出窗外,看見阿珍正拍著手上的泥土,阿珍對著三盆月季的殘骸說,砸死你,砸死你這個反動軍閥六小姐。
瘋了,丟只兔子跟丟了魂似的。母親說,你看星星就能把兔子看回來啦?你不懂,你什麼都不懂,少軍回頭說,同志,你能不能安靜一點?你能不能別來跟我搗亂?
民豐里又亮起幾盞燈,有人把頭探出窗外,朝門洞這邊看。少軍垂著頭沮喪地站在梧桐樹下,朝樹榦踢了一腳,梧桐樹葉便簌簌地響,猛地看見一條黑影長長地投過來,少軍側臉一望,是小韓叉著腰站在他家門前。
六小姐那天在花匠家裡逗留了大約一個鐘頭,或許時間更長一些,這個細節沒人能記住了。那些老人只記得六小姐出來時臉上有脂粉被淚水洗得紅白莫辨,眼圈也紅腫著,看上去並不如想像中那樣美麗。六小姐站在花匠家門口,用手帕的角在眼睛兩側輕輕點了一下,然後她轉過身在窗台上抱了一盆月季節,抱在懷裡走過井台。井台旁的人們沒有料到六小姐會跟他們說話,六小姐突然站住了,她朝那些人友好地微笑著,但眼光和聲音卻是盛氣凌人的,我表弟,我表弟初來乍到,六小姐遲疑了一會兒說,他人老實,你們多照應他,你們多照應他不會吃虧的。
少軍後來難以描述那天夜裡的心情。本來他是爬在老虎天窗上監視小韓的,但母親一直用掃帚敲著梯子喊他下來,這種干擾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少軍乾脆就從梯子上下來了,他想與其這樣伸長了脖子,又要聽母親的嘮叨,不如冒險爬到小韓的窗台上去。小韓家厚實的窗帘仍然在氣窗部分留下一塊空檔,這給少軍的第二次偵查提供了方便。
騙你是小狗。大頭漲紅了臉對天發誓,他說,小韓家的垃圾桶里還有幾頁,不信你自己去翻翻看。
我才不去翻,女人有什麼可看的?光著屁股有什麼可看的?少軍怪笑了一聲。少軍想起小韓是剛搬進民豐里的住戶,小韓孤身一人,很少與鄰居們接觸,而且總是門窗緊閉,還要拉上幾塊窗帘布。少軍突然覺得小韓一直是鬼鬼祟祟的,這個人身上有許多令人懷疑的疑點。你有沒有在他的垃圾桶里看見兔毛?少軍皺緊了眉頭沉吟一會兒,他說,小韓肯定把我的兔子宰了,肯定把我的兔子煮熟吃了,你知道嗎,兔子肉吃起來很香的。兩個男孩後來就去檢查小韓家的垃圾桶,大頭望風,少軍埋下頭去看那隻骯髒的紅色塑料桶,但桶里沒有一根兔毛,甚至連別的垃圾也被倒掉了。怎麼回事?少軍嘀咕了一聲,他想不會什麼東西都不見的,頭就埋得更低,果然發現了那根紅色的玻璃絲線,玻璃絲線很細,粘在桶底,不易被人發現,但少軍終於把它小心地拉了出來。
別慌,說清楚了是誰殺人了?警察說。
小韓的臉上出現了一種窘迫的表情,他朝少軍投以厭惡的一瞥,一邊匆忙地穿著長褲,小韓突然側過臉對警察說,就是自己勒自己的脖子,一個人,無聊,那麼玩很舒服的。兩個警察面面相覷,看手裡的紅色玻璃絲線,看小韓的臉,最後看發獃的少軍,兩個警察也顯得茫然迷惑。不騙你們,那麼玩危險,但真的很舒服。小韓對警察擠了擠眼睛,而且他在一個警察耳邊低聲耳語了一會兒,那個警察居然嘻嘻地笑起來了。
聽者連連點頭,說,信,怎麼不信?點頭過後不免有些疑惑,心裏說這個花匠怎麼這九_九_藏_書樣下賤?多少年過去了,多少事被人遺忘了,這個花匠,他竟然還想著伺候那個六小姐!花匠不是個饒舌的人,其實有關他的陳年舊聞都是香椿樹街上的幾個園藝愛好者傳出來的。每年清明前那些人來民豐里求花匠替他們遷盆插枝,花匠一高興就說起六小姐,那些人為了讓花匠更高興,問的便也是那箇舊時代的美人的事,曾有人用覬覦的目光瞟著窗台上的那盆香水月季,說,這盆花養得真好,花匠瘦削的雙頰立刻泛出醉酒似的酡紅,他說,是給六小姐養的,她最喜歡這種月季。園藝愛好者聽得又是愕然,心裏說六小姐現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這個下賤的花匠,他竟然還給她養著一盆月季!
往事不堪回首,花匠很少提到他在鄭三炮家的遭遇,一旦提及他的臉上總是浮出一種抱憾之色,他的手便會在腿上臂上盲目的抓撓著。六小姐,你們沒見過,傾國傾城呀,花匠說,就怪我們不小心,就怪當時年輕血旺,半天見不上面就像熱鍋上的螞蟻。本來我們要私奔去香港的,船票都買好了,可是六小姐在花園裡朝我搖了搖檀香扇,她搖扇子我就去,偏偏那天夜裡讓他們發現了。花匠說到這裏禁不住喟然長嘆一聲,他說,本來第二天就要上船的,第二天鄭三炮要去南京,家丁們跟著他去,多麼好的機會,偏偏六小姐又搖扇子,偏偏我又去她房間了,現在後悔,後悔有什麼用?緋聞中的女主角六小姐在民豐里人的想像中類似一張發黃的美人照片,大概有四個民豐里老人在五十年代有幸一睹過六小姐的天姿芳容。那時候花匠剛搬到民豐里來,他脊背上的黑紅色鞭痕透過白綢衫仍然清晰可辨。有一天門口來了輛黃包車,一個穿紅花錦緞旗袍的女人下了車走進民豐里,站在梧桐樹前拿出一面圓鏡,迅捷而嫻熟地描了眉毛塗了口紅,有人上前問,你找誰?那女人淡淡地說,不找誰。問話的人覺得奇怪,看著她把鏡子和唇膏收進手袋裡,扭著腰肢朝花匠家走,井邊的觀望者很快發現她認準了花匠家窗前窗下的花,假如她是六小姐,假如她來找花匠,自然是無須向別人問路的。
兔子,不就是兩隻兔子嗎?哪天讓你姨媽從鄉下捎兩隻來。母親絮絮叨叨地走開了,剩下少軍站在木梯上,耐心細緻地監視著小韓的動靜。其實也沒什麼動靜,小韓除了出來倒掉一盆水之外,一直呆在屋子裡。除了燈光,少軍什麼也看不見,因為小韓家的窗上都拉著厚厚的窗帘。少軍只能從燈光明火中分析小韓的行為,這個窗口亮著,說明他在廚房裡,他在廚房裡幹什麼?又在吃兔肉了?這盞燈滅了,那個窗口又亮了,他大概要睡了,要睡了?少軍想為什麼早早的就要睡呢?小韓家氣窗上的那塊空檔是突然出現在小軍的視線里的,不知道小韓是否想把窗帘拉得更嚴密一些,反正窗帘動過以後就留下了那塊空檔。少軍現在從狹窄的氣窗上恰恰可以看見小韓的床,準確地說是床的一半,一條薄毯的一半,意外的收穫幾乎使少軍屏住了呼吸。
十六號的小韓。少軍仍然喘著氣說,是我偵破,我早就開始懷疑他了。小韓把誰殺了?小韓,不,是有人在殺小韓,少軍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他說,一根玻璃絲線,有人在勒死小韓,我早就發現那根玻璃絲線了。誰在勒死小韓?警察說,別慌,說清楚點。看不清楚人,窗帘擋住了。少軍說,反正有一個人,沒準還是個女人。兩個警察分別從挂鉤上取下了槍,少軍在後面問,槍里有子彈嗎?他們沒有理睬這種提問,推了推少軍,小孩,給我們帶路。少軍領著警察衝進民豐里時,民豐里靜悄悄的,只有劉大家的貓受驚似地溜過屋頂。他們站在小韓家門口敲門,敲得很急促,裏面的燈亮了,左右鄰居家的燈也亮了。小韓穿著棉毛衫和短褲出來開門,表情看上去驚愕而茫然,而少軍更加驚愕,少軍的第一個反應是小斡掙脫了那根玻璃絲線,兇手或許已經跑了。
討厭,下次再偷看我揍你。小韓說。
花匠後來就不種花了,只有一盆白色的月季時常出現在他的窗台上。遇到陽光溫煦的日子,他把月季抱出來,有人湊過去看花的時候,花匠就湊過來看你,看你的手。花匠的眼睛告訴看花的人,不要碰我的花。
花匠
撿來的,在小韓家的垃圾桶里。
那些老人都記得六小姐說的那番話,她說花匠是她表弟,這種笨拙的障眼法使人撇嘴竊笑,他們覺得六小姐莫名其妙,什麼吃虧不吃虧的?已經是社會新聞了,鄭三炮已經讓政府鎮壓了,她以為自己還是趾高氣揚的鄭家六小姐嗎?有一個婦女那天注意到了六小姐腳上的長筒絲|襪,說絲|襪上露出兩個眼睛read•99csw.com似的破洞,是綴補了以後又綻裂的。這在從前的鄭家八姐妹身上是不可能出現的事。從前鄭家的小姐們穿襪子,穿上一天扔一雙的呀!那個婦女便很感嘆,說現在也讓六小姐嘗到了穿破絲|襪的滋味,她覺得很解氣也很公平,又覺得有些可憐。二十年前六小姐抱著一盆月季花走過民豐里的門洞,突然回頭朝花匠的窗口投去幽幽的一瞥,六小姐真的像一張發黃的照片留在人們的記憶里,人們後來再也沒見過那個傳奇般的美麗的背影。六小姐是嫁給本地的綢布大王肖家的,嫁過去第二年就解放了,第三年就跟著肖家回湖南原籍的鄉下種田去了。六小姐其實命苦,都怪鄭三炮那老雜種,花匠在許多年後再提舊事仍然滿腹怨氣,提到六小姐的芳名時他的聲音則顯得凄然,六小姐,傾國傾城呀,花匠說,鄭三炮把她嫁給肖家,以為是門當戶對了,誰想到是害了六小姐,我早說不管是皇帝和討飯花子,誰都有個倒霉的時候,偏偏肖家要倒霉的時候六小姐嫁去了,種田?挑擔?六小姐哪能幹這些粗活?花匠說到這裏便扼腕傷神,默默地想一會兒,臉上浮出一種靦腆的微笑,要不是鄭三炮狗眼看人低,要是鄭家讓六小姐下嫁給我,六小姐現在就不會受那些苦,花匠說,我知道六小姐的脾性,她吃的東西的口味我也全知道,要是六小姐下嫁給我,我會把她伺候得好好的,你信不信?
少軍光著一隻腳跑到香椿樹街派出所。
是你忘了把籠門關上吧,少軍說,我猜就是你。我哪兒有空看你的兔子?母親還是那句話,當然她更想說的是另一句話,她說,咦,那兔子,昨天不還在籠子里嗎?昨天?那還用得著你告訴我?少軍哭笑不得地扭頭就走。原來是一句廢話,少軍想這件事情跟母親說等於是對牛彈琴。少軍站在他的朋友大頭家門口,捏著拳頭嘭嘭地敲門。誰?大頭在裏面問。我,偵探。少軍在外面說。
真的是他?大頭說,是他偷了你的兔子?沒這麼簡單。小軍的眼眸里閃閃爍爍的,他說,打死你也不會相信,小韓家裡還藏著一個人,一個女人你又瞎編了。我怎麼從來沒見過?大頭疑惑地說,一個女人?你怎麼發現的?軍機不可泄露。少軍微笑著說,我早說過小韓這人鬼鬼祟祟的,你不信,什麼事情能逃過我的眼睛?可是,可是他把一個女人藏在家裡幹什麼呢?大頭又問。少軍似乎被一下子問住了,怔了一會兒用鄙夷的目光斜了大頭一眼,幹什麼?你就知道問幹什麼,偷偷摸摸藏一個人在家裡,肯定要干一件危險的事。少軍說著匆匆地離開大頭家,走到門外時他又回頭對大頭說,你等著看我的,三天之內我一定破案。奇迹出現在第二天夜裡。
少軍呆若木雞,他不懂一件可怕的凶殺案怎麼會逗人發笑,當兩個警察後來嬉笑著交或接耳地走出民豐里時,少軍憤怒地追上去,他在騙你們,你們怎麼聽不出來?他尖聲說,自己怎麼會勒自己的脖子?
少軍先是爬在他家的老虎天窗上監視小韓家的動靜,他看見小韓推著自行車進了民豐里的門洞,瘦瘦長長的一條身影,筆直地走過去,決不朝左右前後多看一眼。他從來不與人說話,少軍想,不說話的人心裏都藏著鬼。他注意到小韓自行車的書包架上夾著一件什麼東西,大概是一隻飯盒,上班的人們都會在自行車後面夾一隻飯盒,這不奇怪,但少軍突然聽見那隻飯盒裡咕嚕響了一下,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裏面滾動,是幾塊沒吃光的兔肉?少軍這樣猜想著,看見小韓打開了門鎖,扛著自行車進了屋裡,別人的自行車都放在院子里,唯獨小韓每天要把自行車扛回家,這也是疑點,少軍想,那傢伙身上儘是疑點,連扛自行車的動作都顯得慌裡慌張的。母親在下面喊,少軍你瘋了?爬在老虎天窗上幹什麼?不幹什麼,我在看星星。少軍說。
花匠追出門外朝阿珍喊,走就走了,你怎麼砸我的花?花匠這麼喊著聲音突然嘶啞了,他開始是想追阿珍的,追了幾步又退回去,退回去抱起他的花。人們看見花匠抱著那株露出根須的白色月季,臉上已經老淚縱橫。後來有人站在一旁,充滿憐憫之意地看花匠為花換盆,問,換了盆能活嗎?花匠說,能活,這盆白月季不容易死的。又有人過來開門見山地問花匠,阿珍跟你離婚了?離了。花匠凄然一笑,用手拍了拍盆里的土說,她不像,是我看錯人了,她其實一點也不像。這些年花匠老了,頭髮花白,腰背也駝了。即使花匠不老民豐里的人們大概也不會去管他的閑事了,從花匠那裡人們得出某種新鮮的結論,有的人的閑事別人是管不了的,管了也是越管越糟。但是民豐里的人們不會喪失九*九*藏*書樂於助人的天性,所以去年花匠突然向鄰居提出要借一輛板車時,桃子的母親一口答應,當天就去菜場把板車拖回了民豐里。她把板車交到花匠手裡,隨口問了一句,你要板車拖什麼?花匠的蒼老的臉上又露出了少年般的靦腆,他輕聲說,拖一個人。桃子的母親追問道,拖誰?花匠低下頭搓他的手,搓了一會兒說,是六小姐回來了,她男人死了,她病得很厲害。花匠的喉嚨里咯地響了一聲,像呻|吟也像哽咽,他說,不瞞你,她也快死了。桃子的母親驚呆在板車旁,過了一會兒她說,你現在把她拖回家幹什麼呢?人都快死了,拖回家幹什麼呢?花匠在板車上拾起一片菜葉扔掉,他說,不幹什麼,把六小姐拖回來,讓她看一眼我的月季花,你不知道,她最喜歡白色月季花了。消息驚動了整個民豐里,那個黃昏當然是二十年後的黃昏,民豐里的人們彙集在大門洞兩側,等待傳說中美麗而神秘的六小姐重訪舊地。他們看見花匠拖著板車慢慢地過來,擠進狹窄的門洞,他們伸長脖子瞪大眼睛看板車上躺著的人,看清楚了,六小姐竟然是一個面若黃紙奄奄一息的老婦人,六小姐進門的時候眼睛朝左側一瞥,左側都是孩子,那目光充滿了溫柔和慈祥,又朝右側一掃,右側多為婦女,那目光卻依然是矜持和高傲。夜裡有人趴在花匠家的窗台上朝裏面窺望,看見屋裡徹夜亮著燈,除了燈還點著許多蠟燭,六小姐就躺在一塊床板上,她的枕邊放著那盆白色的月季花。他們看見花匠坐在旁邊,垂著頭一動不動地坐著,都以為他睡著了,但花匠突然站起來抓住六小姐的腳敲了幾下,篤,篤,花匠的動作非常輕柔而嫻熟,這時候窗外的人忍不住失聲叫了起來,她已經咽氣了,花匠還在給她敲腳!
天漸漸黑透了,小韓家的燈光呈交替狀地亮了,又滅了。梧桐樹后的少軍的心又砰砰地狂跳起來,他聽見民豐里唯一的電視機在桃子家咿咿呀呀地響著,有個男人捏著嗓子唱著京戲,少軍想那種聲音正好可以掩蓋他翻窗的聲響,他貼著牆壁朝小韓家的窗戶挪過去,劉大家的貓這時候喵嗚叫了一聲,少軍嚇了一跳,但除了那隻貓,沒有人看見他。少軍站在窗台上,貼住那塊氣窗玻璃朝裏面看,裏面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清楚,這已經在少軍的預料之中,他從褲袋裡摸出手電筒,而室內的那種奇怪的聲音恰恰傳入了少軍耳中,是一種類似於人在搏鬥或掙扎時的聲音,呻|吟和喘息,少軍覺得他的心臟快跳不動了,一隻手急不可待地擰亮小電筒,對準了氣窗玻璃,小電筒的圓形光柱異常精確地投向室內的床。緊接著少軍看見了令他永生難忘的一種畫面。小韓的脖子上勒著那根紅色的玻璃絲線,有兩隻手,不知道是誰的兩隻手抓緊了玻璃絲線,勒緊,鬆開,又勒緊,小韓的臉因此變得古怪而恐怖,嘴張得很大,所有異常的聲音都是從他的嘴裏發出來的。
撒謊,垃圾桶里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民豐里殺人案,民豐里殺人案。少軍一邊喘氣一邊對兩個警察說,我偵破了民豐里殺人案。
沒人勒我的脖子。小韓說。
行兇?莫名其妙,小韓說,誰對我行兇?兩個警察徑自闖了進去,他們在床的周圍細細勘查了一遍,然後又檢查窗子,而少軍眼疾手快地從床上撿起那根玻璃絲線,就是它,就是用它勒的。少軍把玻璃絲線塞到警察手裡,突然又叫起來,不好,我不該留下指紋的。到底怎麼回事?你們把我弄糊塗了。小韓跟在警察後面說。這個孩子說,有人用玻璃絲線勒住你的脖子,警察嚴厲地審視著小韓,問,是誰剛才勒你的脖子?
年紀稍大的那個警察拍了拍少軍的頭,仍然很曖昧地笑著,你還小,有些事情你不懂,那個警察說,咳,讓我怎麼說?那些事情你還是不懂的好。
現在已經不是兔子的問題了,小韓心裏肯定藏著鬼胎。少軍繞著小韓的屋子走了一圈,他決定爬到小韓的窗台上去,他要利用氣窗上的一塊空檔看看那張可疑的床。假如有大頭在旁邊望風就更好,但沒有他也一樣干。假如有人撞見,他就說是接受了公安局的秘密任務來監視小韓的,不管別人是否相信,至少不會有人來阻攔他。少軍的臉終於貼住了氣窗玻璃。現在他看見了小韓的那張床,床和毯子都很正常,使少軍產生疑問的是床上的枕頭,枕頭竟然有兩隻,又皺又癟地擠在一起,而且少軍清晰地看見另一根紅色的玻璃絲線,長長的,細細的,它就盤曲在枕頭一側。因為緊張和激動,少軍跳下窗檯時不小心把腳踝崴了一下,後來他就那麼半跳半奔著跑到大頭家裡,透露了他的最新發現。小韓,小韓果然有鬼。少軍喘著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