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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家兄弟.1

舒家兄弟.1

「那是你的。」
我說當然做人好。
「不知道。」
「她夢遊,夜裡睡不安穩。」
第二天涵貞跑到辦公室報告老師,說舒農在她的被窩裡塞了五隻死老鼠,一卷鋼絲鬃子,還有十幾顆圖釘。教師們答應好好訓舒農一頓,但是第二天舒農繼續曠課沒來上學,接著第三天是涵貞母親丘玉美來了,她帶來一碗米飯,讓校長用鼻子聞,校長說怎麼回事,丘玉美說舒農在我家的飯鍋里撒了一泡尿!辦公室外面圍了好多人,剛在教室露面的舒農被體育教師提溜進去,扔在牆角上。校長問丘玉美,「他來了,你看怎麼處理他?」她就說,「這也好處理。讓他自己把碗里的飯咽進去,他就知道該不該干這事了。」校長考慮了幾秒鐘說好像也是個辦法,校長端著那碗飯走過去放到舒農面前。校長說:你給我吃掉它,讓你自食其果吧!「舒農垂著頭把手插在褲袋裡,玩著一串鑰匙,若無其事的樣子,校長聽見那串鑰匙在舒農骯髒的褲袋裡叮叮咚咚地響,他被激怒了,我們看見校長突然抓住了舒農的頭,舒農的頭被摁住往下壓,他的嘴貼近了那碗米飯,他下意識地舔了一口,緊接著就像一條小狗一樣吼了一聲,噗地吐了出來。舒農臉色煞白撞出辦公室時,嘴角上還粘著一顆米粒。圍觀者都哄堂大笑。
「讓你雙車一炮?你自己說吧。」
「你說什麼不明不白的?」
「說不清。」
「停電了,好像電線刮斷了。」
涵麗看著老林的手不說話。涵麗那天有點奇怪。
「她討厭我,我討厭她,幹嘛要在一個房間睡?」
「不,我聽見樓下老舒--」
「把它洗掉!」舒工說。
「誰希罕?不明不白的。」涵麗說。
不,貓好。貓自由。沒有人管。貓可以在屋檐上走。
關於香椿樹街的故事,已經被我老家的人傳奇化了。在南方,有許多這樣的街道,狹窄、骯髒,有著坑坑窪窪的麻石路面,誰要是站在臨街或者傍河的窗子邊,可以窺見家家戶戶掛在槽下的臘肉,晾曬的衣物,窺見室內坐在飯桌前吃飯的人以及他們一整天的活動。所以我要說的也許不是故事而是某種南方的生活。如此而已。
我說那你就去做貓吧。
涵麗對她爸爸老林卻孝順。實際上香椿樹街對涵麗的讚賞一半就緣於此。老林在街上下棋的時候,涵麗給他送飯送茶,回到了家涵麗給老林打洗臉洗腳水,涵麗甚至經常給老林剪指甲,丘玉美對人說涵麗想當老林的姐姐,涵麗跟她爸的關係就像姐弟一樣。別人問丘玉美,那你呢,你覺得舒服不舒服?丘玉美說我隨便,涵麗對他好,省了我一份心。
一四七二五八
老舒不明白兒子在說什麼。「你說貓在偷看?」
好多年了涵麗不跟老舒說話。涵麗十六歲生日時老舒買了一條圍巾送給涵麗,涵麗裝耳聾把老舒晾在樓梯邊。老舒把圍巾給丘玉美了。丘玉美要把圍巾給涵麗圍上,涵麗一把搶過來丟在地上,還吐了一口唾沫。
老林抓起那把破傘跑下了樓。外面的雨水打在鐵皮管上,使這個黃昏寂寞而濕潤。涵麗跪在地板上一顆一顆地拾棋子,她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她在想爸到底是怎麼啦?這個家到底是怎麼啦?她聽見樓外的雨聲越來越響,香椿樹街好像快被這場雨沖塌了。涵麗坐在地板上,覺得地板以及整座樓房都在漸漸下陷,樓上變得很黑,她跳起來去開燈,燈不亮,涵麗害怕起來,她跑到窗邊朝樓下看,看見舒工也把身子探出窗外,他在收繩子上的那條藍短褲,黑暗籠罩著香椿樹街,惟有舒工的頭頂上有一點亮。涵麗就朝樓下跑,她的腳步快疾如飛,震得樓梯咯咯搖晃。涵麗被一種模糊的絕望的思想攫住,她聽見自己心裏在說,誰也別管誰,我不管你們,你們也不管我。
舒家兄弟和林家姐妹的年齡就像人的手指一樣有機排列,假如舒農十四歲,涵貞就是十五歲,舒工就是十六歲,涵麗就是十七歲,他們真的像一個人的手指緊緊地併攏著,掰也掰不開。他們是一個人的四根手指,還有一根手指在哪裡?
傳說河裡打撈的套子止住了舒農的毛病,如果你覺得無聊,可以不相信這種傳說。
「你們心裏清楚。」
涵麗和涵貞是姐妹倆。
每次都有一隻白色的小小的東西從二樓窗口丟下去,落在河裡。舒農看不清那是什麼,他只知道是父親用的東西。有一回舒農從樓頂上下來,徑直走向河邊。他看見那東西漂在水上,像一隻癟破的氣球。他撿起一根樹枝把它挑上了岸,在月光下它白得耀眼,抓在手上的感覺就像一隻小動物,柔軟,滑溜。舒農把它https://read.99csw.com藏在口袋裡帶回屋去睡覺。睡了一會兒舒農突發異想,他把那隻套子掏出來,擦乾淨了,然後他屏住氣把套子套在自己的小傢伙上面,有一種神奇的力量進入舒農的意識。舒農這夜睡得十分香甜,早晨醒來他發現自己沒有遺尿,他很高興,但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你知道這是什麼東西?」
「隨便。」
「那好。」老林想了想,「讓你車馬炮?」
老林拿掉了自己的雙車一炮,讓涵麗先走,涵麗走了個當頭炮就再也不挪子了。涵麗的心顯然不在棋上。
「不是跟你說。」涵麗說。
現在想想十八號兩家人的關係是很有意思。
涵麗抱著肩朝樓梯上看看,她仍然抱著肩站著。
「誰也別管誰。」涵麗說,「我再也不管他們的事,他們也別來管我。」
涵麗衝進舒家的小房間,坐在一張藤椅上喘氣。舒工疑惑地看著她,「誰在追你?」
和涵麗。
「尿床!」老舒在窗內回答。
涵麗打開水龍頭,她閉著眼睛在盆里搓了一會兒,眼睛就睜開了。她說,「肥皂,你給我拿一塊肥皂來。」舒工就拿了一塊肥皂遞給涵麗。舒工抓住她的手腕狠狠捏了捏,不是撫摸,是捏。香椿樹街有一種說法,說舒工和涵麗就是這樣開始戀愛的。這種說法讓人難以接受,但是直到現在也沒有第二種說法。我們只能相信香椿樹街,就這麼回事。
「我不是怕黑。」
涵麗很少跟她媽媽說話,涵麗曾經對要好的女同學說,她是個騷|貨,我瞧不起她。
舒農十四歲了還經常尿床。這是秘密之一。
「我讓你洗你就得洗,否則自討苦吃。」
舒農想像他是一隻貓,他一邊偷窺一邊學貓叫。
舒工和舒農原先睡一張床,哥倆夜裡總是鬧糾紛。舒工睡得好好的便會吼起來,他使勁地朝舒農喘一腳,「又尿了,你他媽又尿床了。」舒農不吭聲,他在黑暗中睜大眼睛聽著樓頂上夜貓的腳步和叫聲。舒農已經習慣了舒工對他的拳打腳踢,他知道舒工有理由這麼干。他總是尿床,而舒工從來都是乾乾淨淨的。況且他也打不過舒工。舒農覺得他對舒工不能硬拼,要講究戰術策略。他想起某人在石橋上挨揍后說過一句深奧的話: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舒農懂得這句話的含意。有一夜他在挨舒工一頓拳腳后慢慢地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說什麼?」舒工沒聽清,他爬過來拍拍舒農的臉,「你說什麼報仇?」舒工自己笑起來,「你這不中用的東西,你知道報仇?」舒工看見弟弟兩片嘴唇在黑暗中閃著白光,像兩條蛆蠕動著。他重複著那句話。舒工用手捂住弟弟的嘴,「睡覺,閉上你的臭嘴吧,」舒工找了塊乾淨的地方躺下,聽見舒農還在說話。他說舒工我要殺了你,舒工又笑起,「那我給你找把菜刀吧。」舒農說,「現在不,以後再說吧,反正你要小心點。」
很長一段時間,沒人知道舒農在十八號樓頂上的夜遊。直到老舒有一次發現抽屜里的錢少了兩塊,他去翻兩個兒子的口袋。在舒工的口袋裡發現了一塊多錢和一包香煙,在舒農的口袋裡卻發現了三隻避孕套。顯然,避孕套的出現更讓老舒驚詫和憤怒。
舒工是哥哥,舒農是弟弟。
「跟我自己說。」涵麗拍舒工的手,拍不掉。舒工反而興奮。「你他媽真有意思。」舒工把那絲頭髮扯下來看著,說,「挺長。」舒工抓著那絲黑髮走神了。他又說,「挺黑。」他感覺到一種灼|熱的慾望撩撥著他。這種慾望從虛無凝為實際,它就是涵麗給予他的。涵麗現在就坐在他身邊,涵麗的氣息使他酥|癢難忍,他快喘不過氣來了。他想他應該像夜裡幻想的那樣干一回了,舒工突然抱住了涵麗,他迅速地伸出舌頭在涵麗嘴唇上舔了一下。涵麗尖叫著想從藤椅上跳起來,但舒工拚命地舔她,舒工用手掌捂住涵麗的嘴,「你別叫,你要是叫我就殺了你!」
「你從哪兒弄來的這東西?」
「誰管誰?」舒工想了想,說,「自己管自己呀!」
舒農不說話了。老舒看見兒子的眼睛突然閃爍出一點很深的綠光。然後他聽見兒子聲音沙啞地說:
老舒先把舒工綁在床上,老舒對兒子的責罰在香椿樹街以獨特著稱,老舒從兒子的煙盒中抽出一支煙,點燃了猛吸幾口。他問被綁緊了的舒工,「你想抽嗎?」舒工搖頭,老舒說:「給你抽,你不是想抽煙嗎?」老舒說完就把點燃的煙塞進舒工的嘴裏,舒工被燙得嚎叫起來。老舒捂住他的嘴不讓他叫喊,老舒說:「別鬼嚎,燙就燙這一下,煙馬上就滅,明https://read.99csw.com天你想抽煙還可以抽。」
「你幹嘛不管?是你自己的事,你知道人家喊你什麼?」
舒農曠課是經常的事,誰也不奇怪。我猜他是要採取什麼行動回報涵貞,這也不奇怪。舒農是有仇必報的人。
這就是南方景色。為什麼有人在河岸邊歌唱?為什麼有人在這兒看見了高掛桅燈的夜行船呢?香椿樹街不知道,河岸邊的香椿樹街一點也不知道。
「什麼?」涵麗尖叫著長發披掛了一臉。
說到涵麗,涵麗是香椿樹街出名的小美人兒。而且涵麗的心像一垛春雪那樣脆弱多情。涵麗不敢看別人殺雞,她不吃雞。她看見帶血的呈死亡狀的東西都害怕,這幾乎成了她性格的重要特徵。舒工和舒農小時候經常把雞血放在樓梯上嚇林家姐妹,涵貞不怕,但涵麗總是嚇得臉色煞白。涵麗的恐懼總是激起舒家兄弟的殘暴幻想,怎麼回事呢?幾年以後舒工回憶起涵麗小姑娘的事情內心就很複雜。舒工的惡作劇過後每次都遭到老舒的毒打,老舒把舒工摁在地上,先用濕毛巾堵住他的嘴,不讓他叫喊,然後老舒脫下勞動皮鞋抽打他的臉,一直扇到疲累為止。老舒就去睡覺,撂下舒工半死半活地躺在地上。舒工的臉像一塊破碎的紅玻璃,他把嘴裏的濕毛巾咬成一團破絮。怎麼回事呢?舒工實際上早就把涵麗當成他自己的東西玩耍了。涵麗像一隻蟈蟈在他手掌上叫著,而他不會放手,他緊緊地抓住涵麗不放手。一個奇怪的現象,我老家的人對舒工和涵麗的事情始終茫然不解,只好把一切歸結為前世冤家。
即使到了百年以後,人們仍然懷念橫貫南方城市的河流,我們的房子傍河建立,黑黝黝地密布河的兩岸。河床很窄,岸壩上的石頭長滿了青苔和藤狀植物。我記得後來的河水不復清澄,它烏黑髮臭,彷彿城市的天然下水道,水面上漂浮著爛菜葉、死貓死鼠、工業油污和一隻又一隻避孕套。
「你撈了它想幹什麼?你不是吹泡泡玩吧?」
舒農感覺到父親手上刀刃般的切割,他閉上眼睛,那雙手鬆開了,然後他看見父親的手搭在什麼地方,父親縱身一躍,彷彿一隻巨大的壁虎,爬到樓上去了。
「真的,你說你不怕我了?」舒工咧開嘴笑著,他凝視著涵麗不安而憤怒的臉。他看見粉紅色的血正從女孩的身體深處浮涌到她的皮膚下面,他總是看見涵麗粉紅色的血。所以大家說涵麗漂亮。舒工這樣想著猛地端起那盆水,朝涵麗臉上潑去。「嘩」地一聲,奇怪的是涵麗沒再叫喊,她渾身濕透地站著,木然瞪著舒工。然後她抱著肩顫抖起來。她的頭髮上掉下好多晶瑩的水珠來。
舒工在黑暗中看不見涵麗的臉。他抓住藤椅彎下腰去看涵麗的臉,涵麗扭過臉去,辮梢在舒工的臉上掠了一下。
「那你怕什麼?」
假如這個夜晚有月光,舒農極有可能看見爬在漏雨管上的父親。舒農突然看見一個人爬在窗邊的漏雨營上,他熟稔而輕巧地往上爬,彷彿一隻巨大的壁虎。舒農只害怕了短短的一瞬間,就將腦袋伸出窗外,抓住那人的腿。「你在幹什麼?」舒農很快發現那是他父親,老舒用手上的拖鞋敲敲他的頭頂,「好兒子別吱聲,我上樓修水管去。」「樓上漏水嗎?」「漏了一地,我去修修。」舒農說,「我也去。」老舒吐了口氣,退回到窗台上。他光著腳蹲在窗台上,兩隻手卡住舒農的脖子,老舒說:「快躺下睡你的覺,只當什麼也沒看見,要不我就卡死你。真的卡死你,聽見嗎?」
「可是夜裡她房間里有動靜。」
有人猜測涵麗是知道自己的血緣故事的。香椿樹街的女人中有一半是丘玉美的仇敵,她們會告訴涵麗。更關鍵的是涵麗那麼聰慧早熟,即使沒人說什麼她也會有所察覺的。紙怎麼能包住火?
「對,是貓偷看。」
舒農從十四歲開始一個人睡。舒農發誓從分床的第一夜起不再尿床,比如這是一個被人遺忘的秋夜,舒農的苦悶像落葉在南方漂浮。他睜大眼睛躺在黑暗中,聽見窗外的香椿樹街寂靜無比,偶爾有一輛卡車駛過,他的床便微微顫動起來。這條街沒有意思,長在這條街上更沒意思,舒農想,舒農想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後來就累了,在睏倦中他聽見舒工的床在咯吱咯吱地響,響了很長時間。「你在幹什麼?」「不要你管,睡你的覺,尿你的床去。」舒工惡狠狠地回答。「我再也不尿床了。」舒農騰地坐起,「今天夜裡我就是不睡覺也不尿床!」舒工沒吱聲,很快地響起了舒工的鼾聲。舒農厭煩他的鼾聲,他想舒工最沒有意思,https://read•99csw.com他是個欠揍的混蛋。舒農坐在床上看著後窗,他聽見一隻貓從窗台上跳走,又爬上了屋頂,舒農看見了那隻貓暗綠色的眼睛,就像兩盞小燈自由地閃耀,它可以輕捷地走遍世界每一個角落。舒農想做貓比做人有意思。
舒工在石灰場和城西的人打過群架,而且他會談戀愛。你知道舒工和誰談戀愛?
「你下棋,別胡說八道的。」
譬如這天下雨了,雨水打著十八號屋頂的鐵皮管,傍晚濕潤而寂寞。老林在樓梯口搓著手,他在找傘。老林從來不知道家裡的傘放在哪裡,他推開涵麗的房門說,「傘呢?」涵麗看著他不說話,老林就四處亂翻,結果找出一把散了架的破紙傘,他撐了半天也沒撐起來。涵麗說,「下棋下棋,這麼大的雨還要去下棋,淋病了沒人管你。」老林把破傘往地板上一扔,「傘呢?這家裡就沒把好傘?」涵麗說,「就一把好傘,讓她撐出去了。你就不能在家呆會兒,不下棋就不能過嗎?」老林嘆了口氣,老林說,「這日子,不下棋又能幹什麼,操他媽的。」老林說完自坐到桌前擺起棋來,擺著擺著看見涵麗坐到了他對面。
「老舒喜歡你才給買的,別不識好歹。」
「他于嘛要喜歡我?不明不白的。」
做人好還是做貓好?
「別搗亂,你不會下。」
「你下棋,別瞎問。」
而且他們住在同一棟房子里。香椿樹街十八號。十八號是發黑的老樓,上下兩層。舒家住樓下,林家住樓上。他們是鄰居。十八號的房頂是平的,苫一層黑鐵皮。那房頂上伏著一隻貓,這是十五年前我站在橋頭眺望時留下的印象。
我明白。我是說人能不能把自己變成一隻貓?
不能。貓是貓生的,人是人生的,你連這也不明白?
好多年以後舒工常常想起舒農在黑暗中閃著白光的嘴唇、像兩條蛆一樣不倦地蠕動著。舒工再也不能忍受和舒農睡一床的苦處,他對父母說,給我買張床,要不我就睡到朋友家去,不回來了。老舒愣了一下,老舒說,我才發現你長大了。老舒把兒子的胳膊拉起來,看看他的腋毛,「好吧,長了不少,明天買一張鋼絲床來。」
沒有人有疑問,舒農尿床的事在香椿樹街早已眾所周知了。香椿樹街人對事物很敏感,但不善於採用透過現象看本質的方法,當舒農的破壞傾向初露端倪時,他們仍然相信舒農十四歲了,舒農還在尿床,其它的一無所知。
「我早就不怕你了。你的東西你自己洗。」
「有我在,你就什麼也別怕了。」
後來舒農就一個人睡。這也是舒農十四歲時的事。
我說那你試試看吧。
對於舒農的責罰比較麻煩,因為老舒摸不清舒農到底是怎麼回事。老舒把舒農叫到小房間來時忍不住想笑,他把那三隻避孕套攤在手上,問舒農:
舒農是個尿床胚
舒工眉清目秀,腳蹬一雙上海產的白色高幫回力鞋。
「我會,我看你下都看會了。」
「別看,這會兒沒有人,有人也不怕,誰也別來惹我發火。」舒工說。
如果相信了女人們的流言蜚語,你看見林涵貞的父親老林就疑惑了,那麼老林是幹什麼吃的?
後來舒農仍然坐在床上,他不想睡覺。聽見樓上女人丘玉美的房間地板咚地響過一聲然後什麼也沒有了。這是怎麼回事?舒農想那隻貓呢,貓如果在屋頂上會不會看見父親和丘王美在幹什麼?舒農十四歲老想這些問題,這些問題也像落葉在南方盲目地漂浮,到凌晨的時候外面有雞在打鳴了,舒農突然發現他剛才睡著了,睡著后又尿了。舒農瞪大眼睛絞著濕漉漉的短褲,那股尿臊味使他喘不過氣來。我怎麼會睡著了?怎麼又尿了?他想起夜裡的發現恍然若夢。誰在逼我睡覺?誰在逼我尿床?一種絕望的感覺襲上心頭,舒農一邊脫被尿濕的褲子,一邊開始嗚咽,舒農十四歲經常這樣嗚咽,像女孩一樣。
「閉嘴,我心煩!」老林站起來抓住棋盤往涵麗那兒一掀,老林吼道,「都是混蛋,都不讓我活痛快!」
「把它撿起來!」舒工踢了踢掉在地上的藍短褲。
「舒農怎麼啦?」窗外有人問。
「煩死了!」老林抓住個棋子敲著桌面,「我不管他們的事。」
「為什麼讓我洗?我要洗裙子。」
該出場的人物都已出場,剩下的是舒工和他母親。舒家女人沒什麼可說的,她膽小怕事,像一隻鼴鼠在十八號樓下悄悄地燒飯洗衣,我對她幾乎沒什麼印象。而舒工卻很重要,他曾是香椿樹街少年們崇拜的偶像。
涵麗彎下腰把舒工的藍短褲撿起來,扔到盆里。
舒農就是從這夜起開始偷窺他父親和丘玉美的隱私的。
「大家都說老舒和九九藏書她--」
舒農說我是要試試,不過在我變貓之前還有許多事要干,我會讓你們大吃一驚的。舒農的牙齒咬著骯髒的指甲,輕輕發出折斷的聲音。
比如現在一群織毛線的女人也看見了十八號樓頂上的老舒,她們會議論有關老舒的風流韻事,說得最多的是老舒和丘玉美怎麼樣怎麼樣。我記得有一次走進醬油店時聽見打醬油的女人對賣鹹菜的女人說,「林家的小姐妹倆都是老舒生的!你看丘玉美那騷樣!」醬油店裡經常爆出這種奇聞來,嚇你一大跳。丘玉美從店外走過,她沒聽見。
「沒什麼,你給洗一下!」舒工把短褲拎了拎說。
比如這是春夏交替的季節。舒工在水池邊洗臉,他聽見樓上有人下來,站在他後面。舒工回頭看見涵麗端著臉盆站在樓梯邊上。涵麗穿了一條花裙子,涵麗的頭髮剛洗過,烏黑髮亮地披垂在肩上。舒工頭一次發現涵麗的漂亮,然後他低頭從水盆里看見自己的浮影,他看見自己唇上的鬍鬚像一叢黑草在水中蕩來蕩去。他發現自己也很神氣,與此同時他聞到一股特殊的言語不清的腥味索繞在身上,他知道那是從他的短褲上散發出來的,那種東西他來不及洗掉就又穿上了。他回頭去看了看涵麗,涵麗的臉側過去躲著他的目光。不知道涵麗有沒有聞到那種氣味?舒工心裏亂糟糟地長出一些幻想,幻想像一棵草莖逗著他的生殖器,勃起來。舒工倒掉了一盆水,重新又放一盆水,他其實是想拖長時間澄清腦子裡的某種慾望,他聽著水嘩嘩地溢出盆外,又滿了,但他還不知道想幹什麼。他明明想對涵麗干一件事情但卻不知道怎麼干。怎麼干?舒工有點想清楚了,他把毛巾搭在肩上,走到樓梯下的雜物間去。他掩上門迅速地褪下短褲,他緊張地看上面的白色污跡,然後套上長褲。舒工捏著他的短褲徑直走到水池邊,他把它猛地塞進了涵麗的臉盆里,它一下子被浸透了沉到盆底,正在洗臉的涵麗嚇得跳到了一邊。
印象中還有那條河。河橫貫香椿樹街,離十八號的門大約只有一米之距。我的敘述中會重複出現這條河,也許並無意義,我說過這隻是印象而已。
香椿樹街的人們從十八號窗前經過時,看見老舒在拚命揍舒農。他們聚在窗外觀看。香椿樹銜認為男孩都是揍大的,他們習以為常。讓人疑惑的是挨揍的舒農,他不哭叫,他好像有能力忍受任何皮肉之苦,這與往日迥然不同。
「貓。」舒農舔舔被打碎的牙齦,無力地說。
舒工和舒農是兄弟倆。
「我沒臉說。」涵麗突然捂住臉哭起來,她一邊哭一邊對著鏡子梳頭。從鏡子的反光中她看見母親彎下腰拾起了那條花圍巾,母親臉色蒼白得可怕。涵麗希望她撲上來撕扯她的頭髮,這樣她們可以廝打一場,釋放一點互相積聚的怨恨,但丘玉美只是絞著那條圍巾說不出話。涵麗心中又對她產生了一絲憐憫,涵麗就嗚咽著說,「我不要,你把它給涵貞吧。」丘玉美收起了圍巾,第二天她圍著圍巾上街,再到後來是涵貞圍了老舒送的圍巾。涵貞圍著那條圍巾上學,對人說是她媽託人從上海捎來的,她媽愛她不愛涵麗。
舒農一邊偷窺一邊學貓叫。
舒工的唇須已經發黑,有點斯大林的八字型。
那天傍晚我看見舒農在石灰場的亂石堆上晃來晃去,他拖著書包,把枯樹枝從垃圾里踢出來,他的臉一如平常萎靡不振。我好像聽見他對誰說,」我要操翻林涵貞。「那個聲音尖聲尖氣的,好像一個女孩子對賣糖的人說我要一個糖娃娃一樣平淡無奇。」我要操翻丘玉美!「他還說。
「爸,你跟她為什麼不在一個房間睡?」
起初我們不知道這個秘密,秘密是涵貞泄露出來的,涵貞是個愛吃零食的女孩,她很饞,她偷家裡的錢買零食吃。有一天她沒偷到,她在糖果店門口犯愁的時候看見舒農拖著書包走過來,涵貞對舒農說:「借我兩毛錢!」舒農想從她身邊繞過去,但涵貞拉住舒農的書包帶子,不讓他走,涵貞說,「借不借吧?小氣鬼。」舒農說,「我沒錢,我身上只有二分錢。」涵貞撇了下嘴,就把書包帶悠起來砸到舒農臉上,涵貞叉著腰對我說,「你們別跟他玩,他這麼大還尿床呢,天天要曬被子!」我看見涵貞說完就扭著腰朝學校跑了,舒農捂著臉站在那兒不動彈,他陰沉沉地望著涵貞胖胖的背影,後來他瞟了我一眼,也是陰沉沉的。我真的記得舒農十四歲時的可怕的眼神,活像一個天才的少年囚犯。我對舒農說,「走吧,我不告訴別人。」舒農搖搖頭,舒農把手指狠狠地伸進鼻孔,摳了一下兩下,他說,「你走吧,我https://read.99csw•com今天不想上學了。」
做貓比做人有意思,這是舒農十四歲時對生活的看法。
「河裡,我撈的。
「你說什麼?」這時候老舒意識到出了問題,他卡住舒農的脖子搖著那個小頭顱,「你怎麼知道是我的?」
涵麗是姐姐,涵貞是妹妹。
「我跟你下一盤。」涵麗說。
「我不清楚,你給我說個清楚。」
舒農被卡得臉色發紫,他不願說話,只是茫然地盯著父親,他的目光從父親的臉部下伸,越過那個粗壯的身體,最後落在父親的褲洞處。你在看什麼?老舒開始刮兒子的耳光。舒農微微側過臉,但目光固執地定在父親的褲洞處。他又看見了那種幽亮的藍色,藍色使他有點暈眩。老舒開始抓住兒子的頭髮將他往牆上撞,你在偷看什麼?你他媽的在偷看什麼?舒農的頭一下一下撞著牆,他不覺得疼痛,他看見眼前藍色光點像蜂群飛舞,他聽見有一隻貓在樓頂那兒狂叫,貓叫聲與他融為一體。
而這個深夜舒農第一次爬上了樓頂。
「鬼。」涵麗說。
舒農是個畏畏葸葸的男孩。舒農是個黃皮鬼。在香椿樹中學的簡陋教室里,坐在中間第一排的就是舒農。他穿著灰卡其布學生裝,左右時下各綴一塊規則的補丁,裏面是他哥哥穿舊的藍運動衫,領口上有一條油膩的黑線,香椿樹中學的教師們普遍厭惡舒農,因為舒農總是半趴在桌上摳鼻孔,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教師,富有經驗的教師知道那不是在聽講。你用教鞭敲他的頭頂,舒農會發出碎玻璃一樣的尖叫聲,他說,「我沒講話!」教師們往往不愛搭理他,他畢竟不是最調皮的學生,但他們受不了舒農陰沉的老年化的眼神,教師就罵舒農,「你這個小陰謀家,」而且,舒農的身上經常散發出一股尿臊味!
舒農十四歲那年已不再尿床,但是沒有人相信。或者說人們對舒農尿床感興趣,但對他不尿床卻不感興趣。譬如舒農的頭號仇敵涵貞,涵貞一邊跳皮筋一邊唱:
有一次舒農問過我一個奇怪的問題,他總是提出種種奇怪的問題,你不好回答,而他自己對此胸有成竹。
「不,我今天一定要問個清楚。」
在微弱的檯燈下,丘玉美赤|裸豐|滿的身體是藍色的,舒農奇怪的就是她在夜間身體所散出的藍色。她為什麼發藍呢?舒農看見矮小粗狀的父親一次次撞擊丘玉美的身體,那種藍色迅疾地迸裂迅疾地凝固,彷彿永恆的光暈刺|激他的眼睛。他們快死了!他們到底要幹什麼?舒農看見父親的臉最後痛苦扭歪了,而丘玉美像一條蛇在床上甩來甩去。他們真的快死了!黑暗很快淹沒了他們的臉和腹部。房間里湧出河水的濁重的氣息,舒農聞到了這種氣息,它讓人聯想起河上漂浮的那些臟物。河就在窗下流著,河與窗隔這麼近,所以窗里的氣味把河水染上了,它們一樣對舒農構成了思維障礙。舒農覺得身邊的世界變了樣,他發現自己真的像一隻貓,被黑暗中又腥又澀的氣息所迷幻,他咪嗚咪嗚叫著,尋覓自己的一份食物。
比如現在是夏日黃昏,還有一個男人在手帕廠門口跟人下棋,那就是老林。老林每天都在那裡跟人下棋,有時候涵貞或者涵麗把飯送到棋攤邊。老林戴著深度近視眼鏡,他看上去並沒有異秉,但有一回他跟人賭棋賭輸了,就真的把一隻「炮」咽進了嘴。結果是涵麗把他的嘴掰開。硬是把棋子摳出來了。涵麗掀了棋盤,挨了老林一記耳光。涵麗跺著腳哭,「還下還下,把棋子吞進肚活該!」老林說:「我願吞什麼就吞什麼,關你屁事!」觀棋的人都笑,他們都是喜歡老林這種脾性的。他們也喜歡涵麗,涵麗人漂亮心也好,街上對涵麗涵貞姐妹有一致的評價,姐姐討喜妹妹討厭。
舒農覺得自己像一隻貓,他光著腳在積滿飛塵的樓頂上走動,一點也聽不見聲音,世界寂寥無聲,舒農只聽見自己心髒的狂跳。他走到天台的邊緣,手攀住鐵質晾衣架蹲下身去。這樣他從氣窗清晰地看見了二樓丘玉美在床上做什麼。
你說人能不能變成一隻貓?
「那你跟誰說?」舒工挑起涵麗的一絲頭髮,揪著。
有一個男人爬在十八號的樓頂上,遠遠地看過去他像是在修葺屋頂。那就是舒農的父親,街上人喊他老舒,我們就喊他老舒好了。我老家的人都認為老舒是個人物。印象中老舒是個健壯的矮個子男人。他好像是個建築工或者是管道工。反正他精於各種活計。要是誰家水管漏水電錶壞了,女人就說:「去找老舒吧。」老舒其貌不揚,但是香椿樹街的女人們都喜歡他。現在看來,老舒是個風流傢伙,香椿樹街的風流傢伙不少,老舒是一個。這是我的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