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陪審團已經作出了判決

陪審團已經作出了判決

他們一路向縣監獄進發。監獄周圍都是黑人區,看到一群殺氣騰騰的暴民湧來,隨行的記者聽到一名黑人婦女不由自主地叫出聲來,「感謝上帝,幸虧不是一個黑人殺了警長!」
有的證人在案發後指認被告,在法庭上卻否認。也有人宣稱他看到開槍者穿著雨衣,因此導致有雨衣的義大利裔的被告被捕。可是在法庭上,拿出被告的雨衣,證人又說不是那件,顏色不對。還有一個目擊證人說是他看到某個被告在現場,可是馬上有一名記者作證,說他當時訪問過該名目擊者,他當時醉得一塌糊塗。還有四個並非義大利裔的市民作證說,他們在謀殺案發生的時間,看到其中一名被告正在他的水果攤上賣水果。而有大量的義大利裔或非義大利裔的市民們作證,另一名被告當時正在一個劇場里。
最後審判舉行了兩個星期。檢方總共傳喚了六十七名證人,辯方傳喚了八十四名證人。其中最重要的一名證人是一個黑人,說他看到四個人開火,而指認其中四個被告「看上去很像」他們。
作證說那名十四歲的被告涉案的是一個黑人少年。可是至少他的部分證詞在法庭上被證明不是事實。而這名少年被告和他的父親被捕的原因,僅僅因為他們是鞋匠的朋友,有時去他簡陋的棚屋裡看他。
就在漢尼希家門前的那個街角,突然閃出五個人。還沒有走遠的奧康諾,聽到如爆炸般的一陣槍聲。奧康諾和正在馬路上的巡警,立即奔跑著沖向槍聲的方向。漢尼希倒在血泊里,兇手則逃得無影無蹤。
雖然事後出來不少間接的目擊者,有警察、守夜人、過路人等等。他們都聲稱在事後看到過兇手飛跑著逃離,報告有些還相互矛盾。關鍵的是,沒有一個人說他在迷霧中的黑夜裡看清了兇手的面容。在突然而來的襲擊中,漢尼希在黑暗中看清了兇手嗎?誰也不知道。
他們命令抬出還有呼吸的受難者,一名被拖到一個街區之外吊上電燈桿,在他還在掙扎的時候,又一陣亂槍射來。接著,另一名還有呼吸的受難者被如法炮製,吊到了一棵樹上。
漢尼希的家住在吉羅街275號。周圍都是小木屋,住著不少黑人和義大利移民。漢尼希尚未成家,還和母親住在一起。這時他已經可以看到黑暗中媽媽點亮的燈光,正被霧氣暈染開來。漢尼希從小在這個社區長大,陞官出名之後仍然沒有搬離。可是那個夜晚,他再也沒有能夠走進他熟悉的燈光中去。
大陪審團聽證會在1890年11月舉行。可是大陪審團本身就有兩名「五十人委員會」的成員。當局宣稱,這十九名嫌犯,分屬兩個犯罪集團,先審其中的九個屬於「馬切卡犯罪集團」的。其餘十名容后再另案審查。這第一批嫌犯,包括一個十四歲的男孩。在十九人中,只有一名有犯罪前科。
幾小時的血腥屠殺和慶典,如一陣風暴掃過。暴民們滿足了,大多散去。在監獄中,典獄長戴維斯從各個隱蔽的角落找出八名倖存者,那名十四歲的男孩馬切斯也在其中,而同被宣判了「罪名不成立」的男孩的父親,已經和其他十名遇難者一起,死於暴亂者的槍口之下,再也不能回家了。
等在州長住處的義大利領事,終於熬到了電話鈴響。接電話的是和他同來的州司法部長。他接完電話,轉告領事和州長:暴民已經進入縣監獄。
這是讓我們陌生的一百年前的美國。因為在今天,美國的民眾和媒體已經普遍有了比較根深蒂固的法治文化。不論是什麼原因,私刑已經是一個絕對負面醜陋的詞。也根本不能想象主流媒體會支持私刑。這種變化來自於美國人在歷史上的兩個艱巨的努力。一是盡最大的努力,使得司法系統獨立、公正和有效;二是對民眾的「公民」和「法治」教育。這些歷史上的教訓,就是他們的孩子們受教育的教材。無疑,制度的建設是最重要的,而當我讀這樣的南方故事,再看看我的南方鄰居和朋友們在今天的法治觀念。我就知道,后一部分內容,在美國的進步中,也是絕不可缺少的。
陪審團討論了其餘七人的案子。第二天下午,他們的結論交到了法官手中。打開之後,有那麼幾分鐘,法官默默凝視著手中的結論,一聲不出。然後,他大聲地宣布:陪審團對九名被告中的其中三名,因無法達成一致意見,宣布對他們「審判無效」。其餘六名被告「罪名不成立」。
由於領事的堅持,大陪審團視察了監獄,他們的結論也是要求改善這些囚徒的監獄條件。典獄長不顧同事的否認,也承認義大利囚犯被其他囚犯毆打的事實,並承認他無力保護他們,他也要求轉移這批囚犯。可是,沙士比亞市長對公眾講話,斷然宣稱這些說法都是「謠言」,也拒絕轉移囚犯。不僅如此,市長甚至下令,停止囚犯的親友探訪,除了律師誰也不準見。律師在法庭奔走,才局部爭回了他們的家屬探視權。
在新奧爾良市的法院里,法官們在商量著,他們要盡一切努力防止暴民行為的發生。可是,我們看到,法制制度最關鍵的一步,就是這個文化本身必須建立起絕對尊重司法的傳統。因為論「硬體」來說,司法分支是最弱的一環,它在相當程度上是必須依靠社會共識來維持的。憲政國家的產生,就其歷史發展來說,是一個社會依據其長期的經驗,首先得出對司法之崇高地位的認可。缺少這種文化上的認可,司法是軟弱的、很容易被破壞。因為司法分支本身沒有執法力量,它是需要行政分支來執法的。在一個三權分立的制度構架中,最令人擔心的是:行政過強、司法過弱,而執法的行政分支有了違法傾向。
「dagoes」是「dago九_九_藏_書」的複數,是一個蔑稱,就像對黑人的蔑稱「nigger」一樣。只是,這個詞是特指義大利、西班牙、葡萄牙這些地區的皮膚橄欖色的南歐人。漢尼希是看到了兇手,還是猜測?漢尼希究竟是不是真的這麼說過?就算兇手是義大利人,具體是什麼人?在這些問題都還沒有答案的時候,新奧爾良市的義大利社區,已經一片驚恐。大規模的逮捕已經開始了。
漢尼希已經成為這個城市的烈士和英雄,舉行了新奧爾良有史以來最盛大的葬禮。其規模甚至超過了前南方邦聯總統傑弗遜·戴維斯的葬禮。
另外三個逃亡者包括馬切卡,在男囚部的走廊被另外一些暴民抓住,馬切卡試圖反抗,立即被近距離打死,形狀慘烈。另兩人都被槍彈擊中,還有兩個單獨躲藏的,也被搜索出來拖到走廊,遭到槍擊。每次傳出槍聲,都引發外面民眾的歡呼聲。這時,幾個領頭的決定,來一個公眾的慶典。
廣告內容是:「3月14日,星期六,上午十點,邀請本市所有良民在克雷雕像前面聚會,以挽救在漢尼希案件上尋求公正的失敗。起來準備行動。」在後面,是長長的六十一個召集人的簽名。裡面包括沙士比亞市長的副手帕克森,以及幾個「五十人委員會」里的成員。
整個法庭全部愣住了,幾秒鐘之後,掀起一片旋風般憤怒的叫喊聲。
審判在1891年2月28日開始。檢方是地區檢察官。在義大利裔中,由於馬切卡和另一名被告是富人,他們自己出錢,請了兩名當時非常有名的律師。一個曾任路易斯安那州的前司法部長和南方邦聯前參議員,另一個曾任新奧爾良市的前司法部長。他們一接手案子,就被宣揚是拿了「黑手黨的錢」。
美國在歷史上的發展很不平衡。南方和北方有很大差別,新奧爾良和南方的其他城市又不一樣。在當時,美國南方絕不像北方港口紐約那樣,把大量的各色移民看作常態。這一時期的新奧爾良,又因南歐移民而人口|暴漲,成為南方唯一一個有大量義大利西西里島移民的城市。在文化上,義大利移民和這裏原來的法國移民後代、美國白人居民,都完全不同。大批新移民無法立即融入社會,就自己抱團,幫派鬥毆經常發生,給城市帶來治安新問題;另一方面,這個地區長期以來法治傳統不穩固。在拿破崙把它賣給美國之後,有將近九年,它沒有正式作為一個州被接受,其原因之一就是它的政治體制不夠健全。而進入美國后,新的制度開始建設,它又經歷了一場南北戰爭的戰亂。
義大利領事科特趕到了。他眼前滿是狂歡的人群。他看到在人群中,有大約兩千多名是婦女兒童。
法官令大家安靜下來,然後宣布了一個非常特別的決定,就是所有的被告繼續送往縣監獄收押,而不是按照常規當庭釋放。他在法庭上宣布的繼續收押的理由是,這些被告還要面對另一項指控:他們在漢尼希謀殺案中曾經說謊。假如這是法官的理由,那麼對剛剛被宣判「謀殺罪名不成立」的六個人來說,這無論如何是在濫用司法了。可是在事後,法官堅持宣稱,他這樣做的原因,其實是怕當天出事,也就是說是一個「保護性拘押」。他的真正的理由到底是什麼,沒有人知道了。

漢尼希警長
十點鐘,在亨利·克雷的雕像前,已經聚集了大約六七千人。三十四歲的市長副手帕克森等人,爬上了雕像的座子。他宣稱,「聲名狼藉的陪審員」開脫了「黑手黨的黑社會」,並且問,「你們願不願意跟著我,去給兇手定罪?」下面,是一片「弔死dogaes!」的回應。另一個人的講話是這樣結束的:「紳士們,讓我們去行使我們的職責!」
當然,這樣的城市必定埋藏著很多典故。可是我今天要講的,是一個很特別的故事。它發生在十九世紀之末,已經整整過去了一百零四年。
根據《大百科全書》對「私刑(lynching)」的定義,私刑是暴動的民眾暴力行刑的一種形式……殺死有真正罪行、或是假設有罪行的個人。按照這樣的定義,1891年3月14日發生在新奧爾良的事件,總共有十一名義大利裔市民,被暴民用私刑處死。這是美國歷史上規模最大、處死人數最多的一次私刑。
在監獄里,典獄長那天一早就知道情況不妙,守在大門外的十來個警察突然消失,再也沒有回來。典獄長先把帶著長槍的衛兵安置在各處保護監獄。然後急著給市長打電話。他找不到人,卻眼看著人聲鼎沸,暴民逼近了。最後,他們對峙在監獄大門的兩側。暴民們要他打開監獄,交出義大利裔的囚犯,被典獄長斷然拒絕。於是,暴民們開始用各種方式,試著砸開全鋼的監獄大門,都沒有成功。他們又想起,在另一條街上,監獄還有一個小門,遠沒有這麼結實,便轉而向那裡涌去。典獄長見勢,趕緊把大多數警衛設防在這個小門後面,可是他當然知道,寡不敵眾,最終是守不住的。他的最後一絲希望還是向上司求救。他急著給市長和警長打電話,可還是找不到人。
科特領事衝出屋子,前往縣監獄,想自己前往阻擋。他一點沒有概念,究竟有多少暴民在那裡,究竟是什麼樣的場面。
漢尼希一向是個強健的人。他身中數槍,重傷中還曾掙扎著追趕和還擊,被送往醫院以後,他始終神志清醒。當然,市長沙士比亞(Shakespeare九九藏書)和一些試圖找出兇手的警官,都曾問過他:誰是兇手?對於這場兇殺,你怎麼看?漢尼希堅信自己會康復,他對大家說,我會好起來,等我好了再說。第二天早晨九點,他靜靜休息了幾分鐘之後突然離世,留下了這個城市最大的神秘謀殺案之謎。
人群中還在憤憤地傳說,昨天,「黑手黨慶祝了他們的勝利」,「黑手黨的旗幟在街上飄」。其實,這是義大利國王的生日,義大利裔居民把它看作是傳統的節慶,也有傳統的慶祝活動。那些在飄揚著的,只是有著義大利王徽的旗幟罷了。在偏見和仇恨之中,謠言是多麼容易如長上翅膀一樣,在憤怒的人群中穿行。
不僅如此,這一事件也折射出,美國在建國時作為一個保留州主權的聯邦,制憲時無法在憲法中解決的死角。
直到很久以後,才有人在新奧爾良市的《新戴爾塔》報的專欄中寫道,整個對義大利裔的「批髮式」逮捕,建立在一個孤立的基礎上,就是據說漢尼希對他的朋友悄悄說了聲「dagoes」。可令人驚詫的是,在警長還清醒著的九個小時里,竟然沒有人去向他核實過一次。更為荒謬的是,在後來該案的法庭審理中,如此關鍵的證人奧康諾,竟從來沒有作為證人出庭。
事件發生之後,在全美國,包括《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等將近一半的報紙,對「新奧爾良私刑」是持肯定態度的。理由是,「新奧爾良人的生命和財產更安全了」。新奧爾良人「被激怒」了,不得不起來打破他們生活其下的犯罪集團的「恐怖統治」。其原因就是,當時的民眾,包括在北方大城市中,都遇到陌生的義大利黑手黨犯罪的威脅。有組織的犯罪勢力強大,警察系統難以奏效,尋求正常的司法程序往往失敗。我們從電影《教父》中看到的情況,一點沒有誇張的成分。直到今天,義大利西西里島本身,還在為黑手黨犯罪而頭痛萬分。
根據當時新奧爾良市監獄的規定,有錢的囚犯可以出錢住進較好的囚室,也可以外買食品。馬切卡和另一名富裕的義大利囚犯,取得了這樣的條件,而其他的十七個人,生活在可怕的監獄條件下,而且這個案件被渲染為「一群黑手黨合謀殺害了受大家愛戴的警長」,以致他們在獄中還屢屢受到其他犯人的毆打。他們中間不僅有義大利裔的美國人,還有義大利公民,因此引發了義大利領事的抗議。同時律師也要求把他們轉移到安全的地方。
新奧爾良在1862年即被北軍佔領,歷經戰爭中的軍管時期和戰後漫長的半軍管時期。戰前的正常法治被破壞。聯邦在南北戰爭后強行建立的、有黑人參與的政府,沒有民意基礎,在經濟上也負債纍纍。最後被當地的民兵,幾乎是以暴動的形式趕走。該市的白人新政府就在這樣暴力的基礎上重新建立起來。
為了應對義大利政府,甚至連哈里森總統,都曾經指示聯邦司法部長派人私下前往新奧爾良,調查私刑死難者們在漢尼希謀殺案中「確實有罪」的可能性。雖然他本人就是律師,當然知道不論他們是否「有罪」,私刑都是違法的,對被害者都是不公正的。雖然市政府試圖提供所謂「證據」,聯邦的調查報告仍然顯示:這些受難者們,不僅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他們涉案,也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他們是黑手黨或者任何類似幫派的成員。
絕大多數移民只是底層辛勤的勞動者,可是西西里島著名的幫派仇殺也跟了過來。可以想象,這樣的城市治安會是大問題。當時的美國還沒有聯邦調查局,治安依靠政府警察和大規模的甚至是跨州的私人保安機構。新奧爾良市的警長,是一個破了國際大案,因而在美國甚至在歐洲都赫赫有名的年輕人。他只有三十二歲,叫漢尼希(David C. Hennessy)。漢尼希不僅領導政府警察,也在私人警察機構任警官。我們的故事就從漢尼希的一個夜晚說起。
他們出發了,一路上出現一批百人左右帶著長槍短槍的民眾,加入他們的隊伍,並且走在隊伍最前面,成為後來的「行刑隊」。這個神秘出現的「行刑隊」,人們一直不清楚它的來由,直到1955年,一個七十八歲死在佛羅里達的老人,留下一份自訴,人們才解開這個謎。他就是當年「行刑隊」的一員。這個「行刑隊」是在陪審團結論宣布兩小時之後,在帕克森的法律辦公室里,由「五十人委員會」私下安排的。還要求他們發誓,永遠對「行刑隊」成立的過程保密。
沙士比亞市長在雷鳴般的掌聲中進入市政廳,發表激|情演說。他宣稱警察在逮捕和收集材料之中,已經得到「超越懷疑的證據」,證明這是西西里人的復讎,是因為被殺害的警長代表法律,經常試圖制止義大利幫派在街頭的一次次血腥仇殺。市長後來還毫無根據地宣布,本市已經有九十四人死在義大利黑手黨的仇殺中。這條未經核實的說法,馬上成為報紙的頭條新聞。
事件發生之後,美國總統哈里森表示這樣的罪行「駭人聽聞」。可是,面對義大利政府的抗議和「對家屬賠償」和「懲治兇手」的合理要求,聯邦行政分支卻無能為力。根據美國憲法第十條修正案,主要的管理權利都留在州一級,其中包括司法的刑事審理和處罰權。因此聯邦政府無權迫使州或者市一級起訴兇手,而聯邦法庭又沒有這個權力。
監獄的那扇小門已經被砸得稀爛。市長副手帕克森等三個領頭人,帶了六十個行刑隊員進入監獄,其餘的把在門口。典獄長的衛兵們不僅沒有抵抗,還向暴民交出了手中長槍,甚至還有人指點了逃亡者的去向。第三層的女囚部,有https://read.99csw.com六個逃亡者在那裡,聽到樓梯的腳步聲,他們跑過走廊,從另一個樓梯下樓,可是通向院子的門是鎖著的,而殺手們已經在女囚的指點下追來。這六個義大利裔的逃亡者站在那裡,生生地看著他們逼近。相距不過二十幾英尺的時候,上百發槍彈齊發,打碎了他們。
此刻,將近兩萬個市民包圍了縣監獄。在監獄附近是黑人的住宅區。白人民眾為了表示他們的行動是「代表了所有新奧爾良人的意願」,就邀請黑人參加,結果也確實有不少黑人加入了他們的隊伍。
典獄長終於絕望了。他下令把所有的囚犯關在囚室內,卻把那十九名義大利裔的囚犯召集在一起,告訴他們,他堅持不了多久了。他決定現在放了他們,讓他們躲藏逃生。可是這個監獄雖大,卻沒有多少能夠隱藏的地方,他建議他們躲藏到女囚部去,那裡相對好些。他們要求典獄長給他們發槍。他沒有同意。他說,他只能給他們很短的時間,讓他們自己躲藏起來,然後他就把監獄內部所有的門都鎖上,使得暴民們進來之後不那麼暢通無阻。
馬切卡出生在一個西西里島的移民家庭,可是他自己已經是出生在本州的第二代移民、是一個美國人了。他參与社區的活動,已經有能力和本地白人平起平坐。1874年,年輕的馬切卡就參加了新奧爾良市發生的那場著名的街巷大戰——自由廣場之戰。當時由當地白人組成的民兵組織,趕走了聯邦在南北戰爭后建立的南方重建時期的政府。在這場巷戰中有二十七人死亡,一百人受傷。馬切卡與眾不同的是,他在那場巷戰中救下了對方身受重傷的司令官。此後他在商界很成功,在因漢尼希謀殺案被起訴的時候,他是這個城市中的三萬名義大利裔市民中,最卓越和最有權力的人之一。
也許法官真是在找一個借口保護被告?此刻在法庭外,憤怒而喧囂的人群一直在試圖突破警戒線。在警察的保護下,被告們匆匆離開,被帶回監獄。假如現在讓他們自己離開法庭回家,他們走不到家裡,可能就會被憤怒的民眾撕成碎片了。那些白人陪審員們從另一個出口離開,可是仍然受到民眾的叫囂和騷擾。
州長是市長的好友,在聽了義大利領事的告急之後,他說,他也看了廣告,認為這沒什麼,只是一次「和平的集會」。再說,他不打算「干涉市府的內政」。他說他今天給過市長一個留言,讓市長給他回電。所以建議義大利領事在他這裏等等。既然沒有別的辦法,領事雖然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也只能抱最後的希望暫時等在那裡。
沙士比亞市長對當時義大利移民造成的社會問題很是惱火,在那個年代的南方,種族偏見很普遍。他曾經在一封信中,稱義大利人是「沒有勇氣,沒有榮譽感,沒有信念和自豪感,沒有宗教和任何可以指向一個好公民的品質」。問題是,這樣一個市長手中有權,得到大多數民眾的支持,沒有制約他的力量,這個城市又沒有牢靠的法治傳統。謀殺發生之後,他立即當著擁擠的人群對警察下令:「掃蕩這一片!把所有的義大利人都給我抓起來。」警察沒有依法向法院申請逮捕令,「大掃蕩」就開始了。
新奧爾良是在1803年「變成」美國的。在這個故事發生的1891年,這個美麗的海港城市,已經是當時美國南方最大的一個城市了,人口二十四萬二千人。在十九世紀末,這裏的義大利西西里島移民變得多起來。它突然間也和紐約一樣,天天由輪船載來一船船的移民。他們大多沒錢,不會說英語。「法蘭西區」附近的窮人居住區,悄悄變成了「義大利區」,擠滿了來自義大利的西西里人。在1891年至1892年之間,有五千六百四十四名義大利人來到這個城市,除了六十二人之外,全部來自西西里島。還有不少移民在很長時期里沒能加入美國國籍,還是地地道道的義大利人。
「新奧爾良私刑事件」給後世留下的教訓,至今令人警醒。陪審團制度是美國司法中最重要的制度。法律要求陪審團根據涉案雙方在法庭上按照嚴格程序呈遞的證據,來作出他們的判決。有時候,證據並不完整。可以想象,陪審員也是人,陪審團也可能得出錯誤的結論。當陪審團作出的判決和民眾期待的不同的時候,當陪審團的結論使憤怒的民眾認為「正義沒有得到伸張」的時候,怎麼辦?美國的司法制度要求民眾,必須無條件地尊重陪審團的判決。這個制度把陪審團的判決提高到幾乎至高無上的地位。在美國的司法制度下,「陪審團已經作出了判決」這句話的分量是非常重的。一旦陪審團宣布被告無罪,任何人,即使是總統和最高法院大法官,都沒有權力改變。假如不是這樣,那就將是一個打不開的死結,就會引出打著伸張正義旗號的民眾私刑,就會走向暴力和血腥。假如不是這樣,司法就失去權威,整個法治制度都將崩潰。新奧爾良私刑事件中的義大利裔受難者們,用他們的鮮血,用他們被民眾的子彈打得殘碎的軀體,為後代美國人重申了非常簡單卻至為重要的道理,這就是今日美國人在法庭大門口經常聽到的話:「陪審團已經作出了判決,我們的制度要求我們,必須尊重陪審團。」
這個「集團案」的起訴,主要建立在動機的推測上。在新奧爾良市有兩個大的義大利裔的幫派。在審理兩個幫派火拚的案子中,據說漢尼希警長要提出以新的證據,對其中一個幫派首領重開審判。又判斷義大利裔社區的領袖之一馬切卡,是有些傾向於這個幫派的,所以按照「合理的懷疑」,推測這是他要謀害漢尼希的動機。至於「集團九*九*藏*書」中其餘的被告只是馬切卡的槍手和幫凶。可是一個和漢尼希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友在法庭上作證說,漢尼希告訴他,自己根本沒有要再介入這個案子的意思。
不僅對義大利人的掃蕩開始了,新奧爾良市民眾對義大利移民的敵意和仇恨也被煽動起來。市長公開講話,毫無根據地宣布自己是「義大利謀殺者」的下一個目標。並且「勇敢地」表示,他絕不退讓,要戰鬥到底云云。民眾的情緒幾近沸點。
第二天一大早,新奧爾良市報紙上出現一則小小的廣告,卻使得整個義大利裔社區都被震動了。廣告的標題是:「群眾大會」。
比行政弱得多的司法,在艱難地運作。與此同時,市長、「五十人委員會」和當地報紙的不實宣傳卻在升級,這些涉嫌囚犯的律師本身,已經被描繪成「黑手黨派來破壞法律的人」了。
由市政開支出錢,他當場指定成立了一個市民委員會,來徹查這些秘密幫派組織。這個八十三人的委員會後來以「五十人委員會」著稱。在這個委員會中,沒有一個是義大利裔。
正式庭審之前選出陪審團的時候,城市的氣氛已經明顯可以感受到。辯方律師否定了幾百個陪審員的候選人,因為他們公然宣稱對義大利裔有偏見和仇視,並且不會相信任何義大利裔證人的證詞。而檢方則否決了所有的義大利裔的候選人。
不幸的是,這就是1890年的新奧爾良的現狀。
縣監獄的典獄長對這個城市的性格十分了解。他馬上明白自己可能面對什麼樣的危險。典獄長立即命令大批警衛列隊,荷槍實彈、嚴陣以待。他的擔心絕非多餘,不久一個叫做戴菲的二十九歲的街頭小販來到監獄,聲稱是來探望關在獄中的義大利裔的囚徒。他的一隻手插在口袋中,直到他見到一個囚徒出來,才抽出手來,那是一把手槍。他重傷了那名囚徒,還大聲叫嚷:假如再有幾十個我這樣的人,就能把所有的「dagoes」都趕出我們的城市!這聲槍響,真是一個不祥的信號。
聲名赫赫的警長被謀殺,漢尼希的寡母失去獨子,悲慘故事令整個城市「群情激憤」。再說,謀殺執法人員,這本身是對法律、對公眾的挑戰。可是在此關口,整個事件究竟如何發展,是嚴格地按照法律程序走,還是走向失序,在嚴峻地考驗著這個城市的水準。這時,城市行政分支領導人、新奧爾良市長沙士比亞,對事件的走向起了重要作用。
義大利領事終於在郊外找到了正在這裏做客的路易斯安那州的州長。這名州長是南北戰爭時期南方邦聯的一名將軍,打仗英勇無畏。他在戰爭中失去了一條胳膊和一隻腳,照樣在1877年1月,領導三千名路易斯安那州的白人聯盟民兵,趕走了戰後重建時期的州政府,然後自己在政府大樓里宣誓就任州長。
我們到達新奧爾良的那天,當地寒風刺骨,意外地飄著小雪。第二天一早,滿街是南方燦爛的陽光,灑在遊人們的身上。我們在老街小巷裡轉悠,捧著一本城市老照片集,尋尋覓覓,試著找到當年這一事件的遺迹。一百年過去了,原來是貧民居住的義大利區,現在新樓林立。當年暴民們集合的那個街口還在,那條街卻已經變成了汽車大道,街心的綠化帶和克雷雕像都不復存在了。就連龐大的縣監獄,也已經拆掉,片瓦不存。可是,我們知道,那些義大利裔的受難者,他們並沒有離去。
那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城市。剛來的時候,我們想當然地用英語的讀法去讀出這個城市的名字,後來才發現,很多美國人是在用法語的讀音稱呼這個美國城市的。因為這裏最早是法國殖民地,雖然它曾經被路易十五當作禮物送給了西班牙親戚,由西班牙統治了四十來年。可是在西班牙的統治下,它的臣民基本構成還是原來法國殖民者的後裔,保留著法國的文化傳統。在法國大革命轉向恐怖之時,又有一大批法國人把它當做第二家鄉,避難來到此地。在拿破崙1803年把它賣給美國之前,論實際統治的時間,法國人和西班牙人差不多,可是它更多地保留了法國的傳統。它所屬的路易斯安那州的法律,很特別的有一些拿破崙法典的內容。今天它的一大片老城,還是被稱為「法蘭西區」。
1891年3月14日,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好天。
奧康諾在漢尼希受傷后提供了據說是最權威的說法,他聲稱,漢尼希曾經在他耳邊悄聲說了一個詞,「dagoes」。
「五十人委員會」「糧草充足」,不僅為「保密」之需,租用了單獨的辦公樓,還僱用了兩名偵探。其中一名是紐約來的義大利裔,在義大利社區內偵查。另一名則故意使自己入獄,在獄中和義大利裔囚徒們「打成一片」,甚至訛詐一個精神衰弱的囚徒。可是,他們都沒有得到這些人捲入此案的證據。市政當局卻說,已經探得作案細節,只是暫不公布而已。
駐在新奧爾良市的義大利領事,在清晨讀到報紙上召集群眾集會的廣告,大吃一驚。他立即趕出去,試圖設法制止。在他看來,這則廣告的意思,就是當地的白人聯盟要煽起一場對義大利裔居民的戰爭。他立即趕到市長辦公室,在那裡,領事見到州司法部長也趕來了。可是,市長不在。也沒人知道他在哪裡。他們兩人像沒頭蒼蠅一樣,焦急地尋找市長,寶貴的時間卻在無情地一分分走過。
市長和當地上層對謀殺案的態度,也暗藏著他們和已經融入當地社會的那部分義大利裔上層人士,在經濟和政治上的競爭和糾紛。市長抱怨義大利裔壟斷了水果、牡蠣和鮮魚等市場,以及另一些政治上的糾葛。於是,被起訴的所謂謀殺陰謀集團的義大利裔,很快增至十九九_九_藏_書人,其中包括了一名義大利裔社區的商人和政治首領馬切卡。
在整個案子中,司法程序的作用是顯而易見的。義大利裔的被告依法請到了最好的律師。在選擇陪審員的過程中,雙方律師都有一定的否定權。這使得最極端的、持有偏見的民眾依法被排斥在陪審團之外。雙方律師都能接受的陪審員,必定是相對中立。另一方面,法庭提供證據公平較量的機會,最後對陪審員判斷的指示是:依據證據作出「超越合理懷疑的判定」。因此,這個全部是白人的陪審團得出的結論,才可能與整個城市的大多數民眾的情緒性結論不同。由於判定只是對證據的衡量,陪審團制度不能保證判斷一定就是正確的,可是它是相對更有可能公正的。
1890年10月15日,一個大雨後滿街泥濘積水、濕霧潮氣蒸騰的夜晚,漢尼希和同事奧康諾(Bill O'Connor)一起,從警察局回家。新奧爾良是密西西比河的出海口,這裏一直遺留著法國人喜歡吃生牡蠣的習慣,至今還以上乘牡蠣出名。儘管已經很晚了,他們還是先去吃了一打生牡蠣,然後一起回家。就在吉羅街(Girod)的一個街角,他們握手道別。漢尼希順街繼續前行,奧康諾穿過這條街,向著密西西比河的方向走去。
在法治非常薄弱的情況下,又出現經濟發展的高潮,大量暴富的機會使得新奧爾良官場腐敗。同時經濟上的成功,又使得政府的行政分支,在佔大多數的白人民眾中,獲得空前聲望,行政權力不可抑制地膨脹起來。這個城市一直沒有長久的制度來平衡和穩定,行事風格也很獨特。政治紛爭經常以武力解決。在街上行走的市民六七成的人會帶槍。一個典型的例子是,這個城市的警長位置一度空缺,包括漢尼希在內的三個候選人分別在公開場合開槍互擊,另兩人都在不同時間分別被不同的對手打死。儘管兩個案子都經過法庭審理,卻都以各種原因無法定罪。過了一段時間,這位打死過其中一名候選人的漢尼希,還是當上了警長,由於強悍和能幹,居然也就頗孚眾望。當地報紙常常只是城市主流的迴響,也還沒有發展為公正、中立的聲音。
「新奧爾良私刑」事件,折射出1891年美國各個層面的問題和狀況。不僅反映了1891年的新奧爾良、路易斯安那州和南方的狀況,也反映了當時相當一部分的美國民眾、美國媒體的狀況和認識水平。在遭遇社會治安被來自義大利移民的黑手黨挑戰的時候,在安全普遍感受威脅的時候,民眾會自然傾向於不顧一切,只求安全只求「有效打擊」。尤其是民眾認定的犯罪分子集中在一個陌生的群體中,和主流民眾之間不僅文化隔閡,甚至語言不通。這個「族群」會自然被人貼上「標籤」,他們的個人權利會非常容易遭到侵犯。
1890年10月23日,也就是漢尼希謀殺案發生的八天之後,這個「五十人委員會」在新奧爾良的報紙上發表了一封公開信。在信上,一方面宣稱,這個委員會將嚴格在法律的範圍內行事,另一方面,號召該市三萬名義大利裔移民相互揭發、檢舉壞人。與此同時,還對他們發出了暴力威脅,信中宣稱,「黑幫仇殺必須被掃除,暗殺必須被終止。為了達到這個目標,假如可能,我們傾向於和平地使用法律途徑去做;假如必要,我們也會即刻決斷地通過暴力去做。何去何從,就看你們是否有和當局合作的意願了」。
我們住的地方在美國也算是南方了,可還是四季分明,冬天晝短夜寒,所以,想在年底追趕南部的陽光,而少冒一次大雪封路、被堵在半道的風險,就選擇去了路易斯安那州的新奧爾良。
這四個人中的一個是個鞋匠,只會說簡單的英語單詞。他一開始被捕的原因,只是因為他租的簡陋住處,恰好在案發現場旁邊。在法庭上,他的鄰居,一名叫艾瑪的黑人婦女作證說,在開火后不久,她跑出來,看到鞋匠站在外面。他兩手空空,只穿著內衣褲,驚慌地對她叫喊:「艾瑪艾瑪,警長,警長,媽媽的鞋子!」因為這已經是漢尼希警長家的附近,警長的母親請他修過鞋子。艾瑪說,她覺得鞋匠只是急著想告訴鄰居,他給修過鞋子的「媽媽」家的警長,出事了。

沙士比亞市長
在市長的指使和支持下,幾百名義大利人被非法逮捕。雖然,所有宣稱曾經目擊兇手逃跑的人,都明確表示沒有看清兇手的面容,這些人還是被帶到監獄里指認兇手。他們指認的依據,是身高、衣服式樣等非常含糊的參照。這些完全靠不住的指認,照樣成為起訴的依據。馬上就有五人被起訴,並被押往新奧爾良縣監獄收押。
以前的冬季旅行,大多走的是北方。今年,2004年的聖誕節,我們驅車南下。
這十九名義大利裔的「自由人」瘋了似的四散奔跑開來。
審判是在1891年的3月12日結束的。在陪審團開始討論之前,法官指示,必須對其中兩名被告判定「罪名不成立」。其原因是檢方根本沒有提出任何針對他們兩人的證據。這在起訴和審判中是極為罕見的事情。可見當時新奧爾良的行政分支,已經自我膨脹和傲慢到了什麼地步。

克雷雕像前的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