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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一個接一個有人前來,一件又一件問我問題。
"堪可稱為我自身屬物那樣的人生莖幹,早已僵凍和焚毀在無邊無際無遮無攔的外蒙荒原之中。那以後我越過國境線在同攻來的蘇軍坦克部隊展開的座戰中失去一隻手臂,在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亞收容所里飽嘗了超出想象的艱辛,回國後作為一名高中社會課教員供職三十余載。之後躬耕田壟,孤身至今。然這些歲月於我竟如一幕幕幻景。這些歲月既是歲月又不是歲月。我的記憶總是瞬間跨越這些徒具形骸的歲月而直返呼倫貝爾草原。
迦納克里地旋即離去。
第一張滿紙是時令寒暄和對日前來訪的謝意,以及坐了那麼長時間說了那麼多廢話等一大堆道歉文字。間官中尉這人極其注重禮節,畢竟是從禮節占日常生活很重要一部分那一時代活過來的。這部分我一眼帶過,轉人下負。
"第二次出現在您夢境,正當我和您交合時被一個不認識的女子替換下來。我不知那女子是誰,但那應該給您以某種暗示。我想告訴您的就是這點。"
我點頭。
如此姿勢一動不動保持了許久許久。之後她突然想起什麼似地撒開身子,順勢後退,從稍離開些的地方注視我。
我不好應對。
"不過話不投機。"我說。
"你什麼時候還會出現在我夢裡?"我問。
"對。"迦納克里他說,"第一次只用嘴,第二次交合了,兩次都在同一房間。還記得么?頭一次沒多少時間,不得不匆匆了事。第二次才多少充裕些。"
迦納克里他道:"當然事實上我們並沒有交合。射|精時您不是射在我體內,是射在您自身意識里。明白嗎?那是人工構築的意識。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共同擁有了交合這一意識。"
我像注視局部變色的牆壁注視一會兒迦納克里他的臉。"同我交合了?"
我久久望著她立櫃中的連衣裙、襯衫和西服裙。這些是她留在身後的影子。影子失去主體,有氣無力垂在那裡。接著,我走進洗臉間,從抽屜拿出人家送給她的基督奧迪爾花露水瓶。一聞,發出同久美子出走那天早上我在她耳後聞到的一樣氣味兒。我把瓶中物全部慢慢倒進洗臉池。液體滴入排水孔,強烈的花香(我怎麼也想不起花名)像狠狠攪拌我記憶似地充滿整個洗臉間。我便在這撲鼻的氣味中洗了臉,刷了牙。之後,決定去一下笠原May那裡。read•99csw.com
我進廚房喝罷水,在房子里到處轉了一圈,然後走進卧室坐在床沿眼望立櫃中排列的久美子的衣服,思索自己迄今為止的人生究竟為何物。我可以充分理解綿谷升的話。給他說時固然心懷不平,但事後想來其言果然不差。
"你們結婚六年過去了。這期間你到底幹了什麼?六年時間里你唯一乾的就是把工作丟掉和把久美子的人生弄得顛三倒四。眼下的你既無工作,又沒有想做什麼的計劃。一句話,你腦袋裡幾乎全是垃圾和石碴"--綿谷升這樣說道。我不能不承認其說法是正確的。客觀地看,這六年時間我的確幾乎沒幹任何一件有意義的事,腦袋裡也的確裝的是垃圾和石碴。我是零。誠哉斯言!
"想多了解綿谷升這個人。我覺得必須了解他。"
我把信再次從頭慢慢看了一遍,裝回信封。
"那,可有什麼想問我的?"
間宮中尉的信神奇地撥動了我的心弦。儘管這樣,它帶給我的只是遠處撲朔迷離的圖像。我可以相信並接受間宮中尉這個人,也可以作為事實接受他一再稱為事實的一切。然而諸如事實及真實這類字眼本身對現在的我並無多大說服力。他信中最能強烈打動我的,是字裡行間蘊含的焦躁--那種想要描寫卻描寫不好想要說明卻說明不成的焦躁感。
"我的人生所以如此失落如此化為空骸,原因大約潛於我在那口井底目睹的光照之中,即那僅僅射入井底10或20秒的輝煌的陽光里。光一日僅來一次,突如其來而至,修忽之間逝去。然而恰恰在那稍縱即逝的光之洪流中,我見到了窮盡畢生精力也無法見到的景物,而見之後的我便成了與見之前的我截然不同的人。
我點點頭。
我當然不理解。
"原因在於,我失卻憬憧和寵幸之時,也就失卻了我的人生。自己曾經擁有的生命體,因而具有若干價值的東西在那之後蕩然無存,毀盡死絕。它們在銳不可當的光照中全部化為灰燼。也可能是那憬悟那寵幸釋放的熱能將我這個人的生命之核徹底燒盡,我不具有足以抵抗其熱能的力。因此,我不畏懼死,迎接肉體的死對我毋寧說是一種解脫。死可以使我從我之所以為我的痛苦中,從無望獲救的囚車中永遠解放出來。
失卻的寵幸、意識娼婦
我像往常那樣站在衚衕宮脅家的後面等笠原May出現,但左等右等也不露頭。我靠著籬笆,含著檸檬糖,望著石雕鳥,想著間read•99csw•com宮中尉的信。如此一來二去四下漸漸黑了下來。我已差不多等了30分鐘,只好作罷。大概笠原May去了外面哪裡。
我嘆息一聲。不管誰怎麼說都太離譜了。但她-一說中了我夢中的場景。我用手指摸嘴角,許久地注視著她左腕上的一對手鐲。
"沒關係,進就進來,我出門時一般都不上鎖的。"
"當然,我也同你交合了。但那是在正確的目的下以正確的方法進行的。在那樣的交合中我不至於被法污。"
薄薄的信箋上,間官中尉用自來水筆滿滿寫著小字。一共怕有10張。我啪啪啦啦翻了翻,又裝回信封。要讀這麼長的信是有點太累了,也沒了注意力。眼睛從一行行親筆字大致一掃,竟恍如一群奇形怪狀的藍色小爬蟲。且腦袋裡再次微微迴響綿谷升的語聲。
我默然。
"然而那形體被永遠從我眼前奪走了。其寵幸未能賦予我便不復存在了。前面我已說過,從井裡出來后的我的人生,徹底成了空殼樣的東西。所以戰爭最後階段蘇軍攻入滿洲的時候,我自願奔赴前線,在西伯利亞收容所里我有意識地儘可能將自己置於惡劣情況下,卻無論如何也沒死成。如本田伍長那天夜裡預言的那樣,命運使我返回了日本,使我壽命驚人之長。記得最初聽得時我很高興。然而莫如說那句預言更近乎咒語。我不是不死,而是未死成。本田伍長說的不錯,我還是不知曉那種事為好。
"或許我腦袋遲鈍,很難說我充分理解了你說的內容。"我談談說道。
"很感謝您,岡田先生,今天這就請讓我回去。"迦納克里他說。儘管哭泣相當厲害,但化妝幾乎沒亂。現實感正奇異地失去。
"這是何苦?"
"不管怎麼說,我很高興見到您並得以訴說這段往事。至於對您是否多少有用,我很難預知。但我是覺得自己因說出這段往事而得到了某種慰藉。儘管這慰藉微不足道,但即使微不足道的慰藉於我也貴如珍寶。而且我也同樣有賴於本田先生的指點。對此我不能不感受到命運之絲的思存。默默祝願您日後人生幸福。"
我重新順衚衕回到自家房后,翻牆進屋。家中靜悄悄鋪滿夏日藍幽幽的夕暉。迦納克里他在裏面。一陣錯覺襲來,以為自己在做夢,然而是現實的持續。房間仍微微蕩漾著我倒的花露水味兒。迦納克里他坐在沙發上,雙手置於膝部。我走近她也凝然不動九*九*藏*書,彷彿時間在她身上停止了。我打開房間燈,在對面椅子坐下。
迦納克里他身穿花邊白襯衫,翩翩然的淡紫色裙子,耳上一對大大的耳環。左腕套著兩支手鐲。手鐲使我心裏一震。因為形狀幾乎同我夢見的毫無二致。髮型和化妝一如往常。頭髮仍像從美容院出來直奔這裏似地用髮膠固定得齊齊整整。
"第二次我穿您太太的連衣裙來著,藍色的連衣裙,左手腕戴著和這個一樣的手鐲。不是嗎?"她朝我伸出戴一對手滾的左腕。
"門沒鎖,"迦納克里他說,"就擅自送來了。"
我躺在沙發上,不思不想合起眼睛。所謂不思不想,對此時的我來說並非什麼難事,只消對各種事情各想一點,各想一點之後直接棄置空中即可達此目的。
"直至現今現在,除了您我還沒對任何人提起這段往事。在世間大多數人聽來,我的這段往事也許帶有荒唐無稽胡騙亂造意味。因為多數人總是將自己理解範圍以外的事物統統作為不合情理作為無考慮價值的東西嗤之以鼻以至抹殺。甚至作為我,也但願這段往事純屬荒唐無稽的胡編亂造,但願那是自己的誤會或僅僅是臆想是夢幻。我所以苟且活至今日,便是因為總是這樣地一廂情願。我三番五次地試圖說服自己,告訴自己那是想入非非是某種誤會。可是每當我力圖將這段記憶強行推入黑暗之時,它卻一次比一次更頑強更鮮明地捲土重來。進而猶癌細胞一般在我的意識中紮根並深深侵蝕我的肌體。
"時間不多,"迦納克里他說,"要趕快回去,但有件事怎麼也得跟您說。今天見了我姐姐和綿谷升先生了吧?"
回家窺看信箱,裏面一封厚厚的信。間宮中尉來的。信封照例是一手考究的毛筆字,黑黑地寫著我的姓名住址。我先換衣服去浴室洗把臉,進廚房喝兩杯冷水,喘口氣,然後剪開信封。
"那井底所發生的究竟意味什麼呢?對此即使時過40年的今天我仍未能把握準確。所以,下面我述說的無論如何只是我的一個假設。沒有任何可以稱為理論根據的要素。但現階段我認為這一假設有可能最為接近我所體驗之事的實相。
夜色更濃了。我的T恤胸口濕成一片。這天夜裡我直到天亮也沒睡。不困,又怕睡過去。覺得睡過去后說不定被流沙樣的水流沖走,一直衝往另一世界,再也無法重返這個天地。我在沙發上邊喝白蘭地邊思索迦納克里九_九_藏_書他的話,直到翌日清晨。迦納克里他的存在感和基督奧迪爾花露水味兒天亮時仍留在室中,渾如被囚禁的影子。
"那我不知道。"她輕輕搖頭,"我也不知道。但請相信我,無論發生什麼也請您別嚇唬我戒備我。好么,岡田先生?"
目的在於想請您理解我日前所說的那些,既非無中生有,也不是老年人添枝加葉的舊話重提,而是每個細節都無不確鑿無誤的事實。如您所知,戰爭已過去很多歲月了,記憶這東西也自然隨之變質。猶如人將變老,記憶和情思亦會老化。然而其中有的情思是絕不至於老化的,有的記憶是絕不至於褪色的。
決心閱讀間宮中尉的來信,已是傍晚快5點的事了。我靠柱坐在檐廊,從信封取出信箋。
"開場白過於冗長,尚希見諒,"間宮中尉寫道,"這次所以不揣冒昧不顧打擾給您寫這封信,
"至今我也能歷歷如昨地記起每一個細節。甚至可以抓把沙草嗅其氣味,可以想出天空浮雲的形狀,可以在臉頰感覺出挾帶沙塵的干風。對我來說,其後自己身上發生的種種事情倒近乎似夢非夢的荒誕臆想。
"為了了解。"她說,"為了更多更深的了解。"
"我被外蒙士兵扔進蒙古荒原正中央的一口黑洞洞的深井。摔傷了肩、腿,沒吃沒喝,只能坐以待斃。那之前我目睹了一個人被活活剝皮。在那種特殊情況下,我的意識業已被高度濃縮,加之瞬間強光的照射,使得我直上直下地滑入自身意識的內核那樣的場所--我想大概會是這樣。總之我看見了那裡的存在物。我四周籠罩在輝煌的光照中。我置身於光之洪流的正中。眼睛什麼也看不見。我徹頭徹尾被光整個包攏起來,但那裡可以看見什麼。有什麼正在我暫時性失明時間里熔鑄其形體。那就是那個什麼,就是有生命的那個什麼。光照中,那個什麼恰似日蝕一般黑趨趨浮現出來。可是,我未能真切看出其形體。它準備朝我這邊靠近,難備給我以某種寵幸。我渾身戰慄地等著。不料那個什麼不知是中途轉念,抑或時間不夠,總之沒有來到我跟前,而在形體完全鑄成前的一瞬間倏然解體,重新隱沒在光照中。光漸次淡薄--光射入的時間結束了。
可我果真將久美子的人生弄得顛三倒四了么?
"話又說長了,請原諒。但我真正想告訴您的是:我是因某種偶然機會失卻自己的人生並且同這失卻的人生相伴九九藏書度過四十余年的人。作為處於我這種境地的人,我以為人生這東西要比正在其游渦中的人們所認為的有限得多。光芒射入人生這一行為過程的時間是極其短暫的,僅有十幾秒亦未可知。它一旦過去,而自己又未能捕捉其所提供的憬悟機微,便不存在第二次機會,人就可能不得不在無可救藥的深重的孤獨與懺悔中度過其後的人生。在那種黃昏世界里,人再也等不到什麼。他所能抓到手上的,無非本應擁有的東西的虛骸。
隨即,迦納克里他離開沙發跪在我身旁,抓住我的手。手不大,柔軟,溫煦。"嗯,岡田先生,就在這抱住我!"迦納克里他說。
"同我交合您不必有什麼負罪感。"迦納克里他說,"跟您說,岡田先生,我是娼婦。過去是肉體娼婦,如今是意識娼婦。我是得以過來的人。"
"這一情形持續了兩整天,重複得一模一樣。流溢的光照中有什麼正欲呈現其形體,卻未果而中途消失。我在井中又餓又渴,痛苦絕非一般可比。但這在至根至本上並不是大不了的問題。我在井中最痛苦的是未能徹底看清光照中的那個什麼。那是未能看見應該看見之物的飢餓,是未能知曉應該知曉之物的乾渴。假如能夠真真切切目睹其形體,我寧可就那麼餓死渴死。我真是那麼想的。為了看那形體,我絕對萬死不辭。
我抱住她。老實說,我實在不知該怎麼做。不過此刻在此抱迦納克里他我覺得絕對不屬於錯誤行為。解釋不好,總之這樣覺得。我以起舞般的感覺將手臂摟在迦納克里他苗條的腰身。她個子比我矮得多,頭只及我下顛往上一點。乳|房緊貼在我胃部,臉頰靜靜靠在我胸口。迦納克里他不出聲地哭了。我的T恤給她的眼淚打得暖暖的濕濕的。我看著她齊整整的短髮微微搖顫不已。像在做一場甚是完美的夢,但不是夢。
她點下頭:"我也想了解綿谷升先生。想必姐姐說過了,那個人很早以前就站污了我,在這裏今天很難說明白,早晚講給您就是。那是違背我意願進行的。因我本來就被安排同他交情,所以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強|奸。然而他站污了我,而且在多種意義上大大改變了我這個人。我好歹從中振作起來。或者說我由於那次體驗而將自己--當然有迦納馬爾他幫助--提升到更高的境地。但無論結果如何,都改變不了當時我是被綿谷升先生強行姦汙這一事實。那是錯誤的,是十分危險的,甚至含有永遠迷失自己的可能性。您理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