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五章

第五章

"不是真名,職業用名。"
"噢"
"的確如你所說。"
"另一個好像也算不上怎麼地道。你幹嗎非得跟這些腦袋缺根弦的人來往呢?"
但我終究太困了,沒辦法再思維下去。當務之急是睡覺。這回醒來可就有事幹了。
"哪裡,不是那樣的。那只是一時心血來潮……"
醒來后,我從壁櫥里拿出簡易背囊。背囊是應急用的,裏面有水壺、咸餅乾、手電筒和打火機,是搬來這裏時害怕大地震的久美子從哪裡成套買回來的。但水筒早已空了,咸餅乾潮乎乎地發軟,手電筒電池已經沒電。我往水壺灌了水,咸餅乾扔掉,給手電筒換上新電池。然後去附近雜貨店買來火災逃命用的繩梯。我想了想此外是否還有必備的東西。除檸檬糖再想不出一樣。我原地轉身環視一遍家中,關上所有窗戶,熄掉燈盞,門鎖上后又轉念作罷。或許有誰前來找我,久美子也可能回來,何況家裡邊沒有什麼怕渝的東西。我在廚房餐桌上留一個字條:
"而且撞見你正和那女人抱作一團。"
"不至於是真名吧?"
"出去一些時日,還回來。T"
"擰發條鳥,你身邊到底有幾個女人呀?太太以外?"
笠原May又在電話另一方沉吟一會說:"這不是玩笑?"
"不管你眼下遭遇多麼嚴重的不幸--我想應該是嚴重的不幸--那恐怕也都是你自作自受,我覺得。你存在一種根本性問題,它像磁石引來各種各樣的麻煩。因此,多少心眼靈活的女人,都想趕快從你身旁逃走。"
不,她未必形影相弔,我想,說不定同那男的一起,這樣想要合乎情理得多。
"實際什麼事也沒有。怎麼說好呢,就像一種小小儀式什麼的。"
我抱起一團繩梯,慢慢垂入井中。長長的繩梯全部放進去后,仍沒有到底的手感。繩梯相當長,無論如何也不至於不夠長。井確很深,直上直下往裡打手電筒也弄不清繩梯是否到底,光束中途即被黑暗吞噬。
"跟你說,那女人是不是有點不正常?"笠原May說,"如今可沒有誰那麼打扮那麼化妝喲!如果不是時光倒流的話。她恐怕最好還是去https://read.99csw.com醫生那兒檢查檢查腦袋瓜,是吧?"
"迦納克里他。"
我穿過衚衕。
"不是玩笑。"我說,"她姐姐叫迦納馬爾地。"
笠原May在電話另一頭默然良久。而後假咳一聲,"你么,昨天傍晚來衚衕了吧?一直在我家房後站著了吧?活像獃頭獃腦的小偷。我看得一清二楚。"
"你這個人!"笠原May不勝驚愕地說,"對了,昨晚你找我有什麼事?你是有事相求才來我家這兒吧?"
"這裡有很長很長的過程。"我說,"早晚等各種事情穩定一些后,或許可以跟你解釋明白。現在不行,腦袋裡一團亂麻,情況更是一團亂麻。"
"如果是常往家裡打電話的那個人,稍後一會再打來好么?"我說,"早飯前沒心緒談性|交什麼的。"
"不過到底過意不去,後來特意去你家一次,傻乎乎的。"
"可以了?"
我噓口氣,弓身坐在井底,背靠井壁。然後閉上眼睛,讓身體習慣這一場所。懊,我想,自己此刻如此位於井底!
黑暗中,我仍手抓梯格不放--以便有什麼情況可隨時逃離--同時用腳尖草審劃了劃地面。沒水,也沒有莫名其妙的物體。如此確認完畢,才落腳立於地面。我放下背囊,摸索著拉開拉鏈,從中取出手電筒。手電筒發出的光束將井底情景照得歷歷在目。地面既不甚硬,也不很軟。好在土是乾的。有幾塊大約什麼人扔下的石子。此外有一個裝炸薯片的空塑料袋。手電筒照射下的井底,令我想起過去在電視上看到的月球表面。
小時候曾離家出走一次,恰好也是在這樣一個晴朗朗的夏日清晨。離家出走的原因已經記不起來了。大概對父母有口氣咽不下去吧。總之也是同樣背起背囊,把攢的錢放進衣袋離開家的。對母親謊說要和幾個同學一塊兒去郊遊,讓母親做了盒飯。家附近有幾座適合郊遊的山,因此光是幾個小孩子去那兒爬山也不是什麼稀罕事。一出家門,我便乘上事先想定的公共汽車,坐到終點。對我來說,那是"遠方的陌生街市"。在那裡又轉乘別的公共汽車,read•99csw•com到了另一處"遠方(更遠的)的陌生街市"。在這連名字都不知曉的街市下得車,我只管漫無目標來迴轉來轉去。那地方沒有可以稱為特徵的特徵。比我住的街市多少熱鬧些,也多少臟些。有商業區,有電車站,有小工廠,有條河,河邊有座電影院。電影院廣告板貼著西部片廣告。到了中午,坐在公園長椅上吃盒飯。我在那街市待到傍晚,但隨著暮色越來越暗,心裏忐忑起來。這已是返回的最後時機,我想,再暗下去,恐怕就回不去了!於是我乘上來時坐的公共汽車。回到家已快7點了。誰也沒覺察出我的出走,父母以為我和同學一塊兒爬山去了。
不料數至第20格時,一陣恐怖感襲來。恐怖感猶電流不期而至,使我的四肢立時變僵。筋肉硬如石,渾身冒汗,雙腿不住發顫。無論如何這並也太深了,哪有這麼深的井呢!這裏畢竟是東京中心,就在我住的房子後頭。我屏息側耳,然而一無所聞。蟬鳴也不聞。唯獨自己心臟大起大落的聲音在耳中迴響。我喘口粗氣,在這第20格處緊貼繩梯,既上不去也下不得。井內空氣涼颼颼的,一股土腥味。這裡是同夏月太陽朗朗普照的地面兩相隔絕的世界。抬頭上望,井口變得很小。圓形井口恰好被餘下半塊的蓋板從正中間削去半邊。從下面看去宛如夜空懸浮的半月。半月或許持續一段時間,迦納馬爾他說。她是在電話中這樣預言的。
"那人叫什麼名字?"
"噢。"笠原May不無狐疑地"嗬"了一聲,"反正太太是還沒回來吧?"
"是有問題。"我承認。
"真的?"
"結果我正和那女人抱在一起。"
"要是剛才打電話的不是我是你太太,而你又提起什麼性電話來,你太太到底會作何感想?"
"用不著跟我辯解什麼,擰發條鳥,"笠原May冷冷地說,"我又不是你太太。不過有一句話要跟你說:你是有什麼問題的。"
"女人有時候是想讓人摟抱的。"
"因要事暫時外出,不日回來。請等我。T"
"和地中海稍稍有關。"
"可能。&quo九*九*藏*書t;
接著,我手心朝上接太陽光。手心當下變熱,彷彿每條皺紋指紋都有陽光侵入。百分之百光的王國。周圍一切一切無不盡情沐浴陽光,閃耀夏日的光彩,甚至時間和記憶等不具形體的存在也在享受夏日光照的恩惠。我把一塊檸檬糖扔進嘴裏,在井邊一直坐到糖徹底融化。之後為慎重起見再次用足力氣拉了拉繩梯,得知它確實被牢牢固定。
"別那麼什麼都痛快承認,別以為只要老實認錯道歉就萬事大吉。承認也罷不承認也罷,錯誤那東西終歸還是錯誤。"
我心中叫苦。而一叫苦,身上憋的勁兒消了一點,筋肉開始放鬆,似有一股硬邦邦的氣從體內排出。
"姐姐那人打扮可地道?"
"哪位呀?"
"你還是相當有問題的。"笠原May說著,嘆口氣。
"抱了那女人就跟我沒事了?"
"基本地道,我想,起碼比妹妹地道許多。倒是經常戴一項同樣的紅塑料帽……"
"或許。"
"沒睡。"我遲疑一下答道。
井壁本身是普普通通的水泥,平扁扁的,斑斑點點生著青苔樣的東西,如煙囪一般筆直向上拔起,最頂端閃出半月形光孔。直直地仰面望去,不由再度切實感到井的深邃。我再次用力拉了下繩梯,仍有實實在在的手感。不要緊,只要梯在,隨時都可返回地面。我深深吸口氣,略帶霉氣味兒,但絕不算壞。對並找最擔心的就是空氣。井底容易積淀空氣。尤其枯井,往往有毒氣從土層中冒出。過去我曾從報紙上看到掏井工因沼氣中毒在井底喪命的報道。
"那為什麼不出來?"
"是昨晚你在檐廊摟抱的那個女人?和她在電話里談性|交?"
腳下雜草已失去梅雨時節方可見到的那種水靈靈的鮮綠氣勢,現已完全換上夏日荒草特有的死皮賴臉的遲鈍樣子。移步之間,草中不時有藍螞炸一躍而起。青蛙也時而躥出。眼下衚衕是這些小東西的領地,我成了擾亂它們常規生活的入侵者。
笠原May再不說什麼,放下電話。罷了罷了!笠原May。迦納馬爾他、迦納克里他、電話女郎,加上久美子。確如笠原May所說,最近我周圍女人數量是叫人覺得未免多過頭了。而且每個都有莫名其妙的問題。
此事我早已忘去腦後read.99csw.com。但在背著背囊翻越院牆的一瞬間,當時的心情--孤身站在陌生的街頭、陌生的人們、陌生的人家之間眼望夕陽漸次失去光色那種莫可言喻的寂寥感--忽然復甦過來。旋即我想起久美子,想起只帶挎包和從洗衣店取出的衣裙不知遁往何處的久美子。她已經錯過了可以返回的最後時機。此刻恐怕形影相弔地位立在遠方陌生的街頭。想到這裏,我很有些坐立不安。
對方仍不言語。
"這種可能性當然也是有的。"
剛剛睡去,電話鈴便幾乎同時響起。起始我試圖不理什麼電話接著往下睡。但電話彷彿看透我的心思,10遍20遍不屈不撓地鳴叫不止。我慢吞吞睜眼看了下床頭鍾,早上6點多一點,窗外天光大亮。有可能是久美子的電話。我跳下床,進客廳拿起聽筒。
"誰?誰常往你家打電話?"對方突然出聲。原來是笠原May。"喂,你要跟誰談性|交啊?"
順著軟柔的繩梯下井,要比預想的辛苦。繩梯是棉與尼龍的混紡,結實程度自然沒有問題,但腳下甚是不穩,網球鞋底稍用力一踩就"吱溜"滑開。因此手心必須緊緊摟住繩梯,直摸得手心作痛。我一格一格小心翼翼向下爬去。卻怎麼也不到底,似乎永遠下降不完。我想起小石子碰到井底的聲響。不怕,有底!無非爬這不爭氣的繩梯花費時間。
我不作聲。
我身穿棉布褲和半袖港衫,背起簡易背囊,從檐廊下到院子。四下望去,端的是不折不扣的夏天,沒有任何附加條件的完完全全的夏天。太陽的光線,天空的色調,風的氣息,雲的形狀,蟬的鳴聲,一切一切無不在宣告貨真價實的美好夏日的光臨。我背上背囊,翻過後院圍牆,跳下衚衕。
"那幹嘛摟摟抱抱?"
"喂擰發條鳥,你也老大不小了,就不能多少動腦筋想想?要是太太昨天晚上回心轉意回來時看見你正和那女人緊緊抱作一團,你以為她會怎樣想?"
我坐在井邊側耳傾聽。幾隻蟈蟈簡直像在比賽誰聲響誰肺活量大似地在樹間拚命鼓噪,鳥聲卻是不聞。我懷念起擰發條鳥,或許擰發條鳥懶得同蟈蟈們競爭而遷往別處了。
"這你不必介意。腦袋也沒什麼不正常。人之愛好各有不同罷了。"
"確實。"我承認。
"這兩人莫不是相聲搭檔什麼的?九九藏書或者說和地中海有什麼關係?"
"那已經可以了。"我說。
"愛好倒各隨其便。只是,一般人就是再愛好我想也不至於到那個地步。那個人,從腦瓜頂到腳趾尖--怎麼說呢--活脫脫跟好多年好多年前的畫報上走下來的一般,不是么?"
我就此打住,不再去想久美子。
"誰也不是。"我說。
我想象久美子回來看見字條的情景。她看了將作何感想呢?我撕掉字條,重新寫道:
"真的。沒有那種肉體關係。"
"說起來話長,很長很長,"我說,"畢竟才早上6點,昨夜又沒睡好。反正你昨晚來過我這兒是吧?"
"言之有理。"我說。百分之百言之有理。
來到宮脅家空屋跟前,我打開木門徑直進入院子,分開荒草往院里走去,走過依然凝望天空的髒兮兮的石雕鳥,繞到房側。但願這一過程別給笠原May看見。
"女孩子也有不樂意出去的時候,擰發條鳥。"笠原May說,"有那種存心捉弄人的時候。既然等,就讓你一直等下去好了--有時就有這樣的念頭。"
到得井前,我搬下井蓋上的石頭,把兩塊半月形蓋板拿開一塊,往裡扔了顆石子看底下是否仍舊沒水。石子一如上次"咕"一聲乾巴巴的聲響,沒有水。我放下背囊,從中掏出繩梯,一頭繫於附近樹榦。然後猛勁拉了幾次,確認會不會脫扣。再慎重也不為過。萬一不巧脫扣,可就甭想返回地面了。
"也許。不過那樣的念頭可是多少有點危險的喲!"笠原May說。
"嗯,沒回來。"我說。
我折身上床,睡了過去。
我"喂喂"兩聲。對方卻一言不發。喘息告訴我另一端有人,但對方不肯開口。我也吞聲不響,只管耳朵貼著聽筒,靜聽對方微微的呼吸。
遠方街市的風景、永遠的彎月、固定的繩梯
"嗯。就是說,那事--已經可以了。"
"不不,不是她。"
我再次使出渾身力氣順梯下爬。我鼓勵自己說再下一點兒再下一點兒,別怕,反正有底。數到第23格時,終於到達井底,腳踩在土上。
"曖,抒發條鳥,和她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