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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當然,因我不具有律師資格,所謂負責也比跑腿學舌強不多少。專業律師聽取委託人所希望的遺囑內容,從法律角度提出務實性建議(正式遺囑有固定格式和規定,如不合乎有可能不被承認為遺囑),決定主要條目,據此將遺囑草稿列印成文。我則將其拿到委託人那裡朗讀。若無異義,這回由委託人將遺囑親筆重寫一遍,簽名蓋章。所以如此,是因為本人寫的遺囑法律上稱為"親筆自證遺囑"。如這名堂所示,全文必須由本人親自筆書。
"具體地說?"
我當時住在阿佐谷。僅一個房間,附帶小廚房和廁所和公共電話亭大小的淋浴室。房間朝南,二樓,窗外是一家建築公司的建材堆放場,因此陽光充足。房間的確不怎麼起眼,好在有採光好這一項優點。我和久美子許久地並排坐在那片陽光下。
"有錢倒也夠折騰人的。"
如此追溯記憶過程中,我不時伸手抓繩梯猛地一拉,確認是否脫扣。我一直懷有恐懼,怕繩梯萬一因為什麼脫扣。而一想到脫扣,我在黑暗中便極度惶惶然,心跳得幾乎自己都能聽到聲音。但在拉過幾次--大約二三十次后,我心裏漸漸踏實下來。繩梯牢牢控在樹上,不可能輕易脫開。
順利寫畢,裝入信封加封,我如獲至寶地拿回事務所。事務所放入保險柜保存。按理至此即告結束。然而此人卻沒這麼簡單。因其卧病在床,一次寫不了多少,且遺囑又長,寫完要一個星期左右。這期間我須天天去醫院答疑(我也算是基本學過法律之人,常識範圍內的可以回答)。回答不出的,每次便給事務所打電話請示。此人性喜羅嗦,對小事百般計較,甚至一個個字眼都糾纏不休。儘管這樣,每天多少總有進展。而只要進展,這令人生厭的作業便總有完的希望。豈料,每當好歹熬到透亮當口,此人篤定想起前面忘說了什麼什麼,抑或一舉推翻前面業已定好的事項。若是細小變更,不妨以附錄形式處理;而若事關重大,勢必重新折騰。
但她對自己的家庭不願再多談下去。我問起什麼,她總是浮起模稜兩可的微笑,支吾過去。那時我在久美子家庭方面得到的知識,僅知她有個哥哥,父親是官員,以及她無論對父親還是對母親都抱有一種較之親情更近乎一種無所謂的心情。我想象她大概是生活相當充裕的富家女兒,因為她衣著總是那麼整潔得體,母親(沒見過)住的又是單人病房。聽人說這家醫院的單人病房是要相當一筆費用和門路才住得進的。
秋去冬來,新的一年開始了。我們繼續每周見面。我一句也沒問起那"一種什麼",久美子也隻字未談。兩人見面,去哪裡轉,吃飯,無關痛癢地閑聊。
我想任何人都不難想象,醫院休息室絕非溫情脈脈的場所。沙發的塑料皮面硬如殭屍,吸口空氣都覺得不出片刻就會大病一場。電視上總是不三不四的節目。自動售貨機里的咖啡一股煮報紙味兒。人人都一副陰沉沉死板板的面孔。倘若蒙克為卡夫卡小說插圖,料想必是如此場景。但我反正在此見到了久美子。久美子為照料住院做十二指腸潰瘍手術的母親,每天利用大學課間課餘時間來醫院一次。她大多身穿藍色的牛仔褲或爽快利落的稍短些的裙子,一件毛衣,梳著馬尾辮。時值11月初,有時穿風衣有時不|穿。肩上一個挎包,總挾著幾本大約是大學教材和素描冊樣的書本。
"第二個兒子搞不動產交易。光是嘴巴說得天花亂墜,最喜歡沾尖取巧。五年前惹出一起詐騙案,鬧到警https://read.99csw•com察署,老子用錢壓住而不了了之。可眼下仍不幹正經勾當。大概跟地產方面的地痞無賴不清不渾,總有一天蹲四面牆。不料不知什麼緣故,子女裡邊好像只這個兒子最合老頭子的意。
"你是有什麼想說吧?"電車中我再次問。
"他太太去世六年了,四個子女。兒子兩個女兒兩個。四個子女哪怕有一個像那麼回事的也好,偏巧個個都壓根兒提不起來。長子遲早繼承父業,但這人簡直姦猾透頂,腦袋裡除錢沒別的。不知是氣量小,還是光是小氣,因幾個小錢馬上火躥頭頂。性格怕最像老子。可父子兩個又冰火不同爐,動不動就吵得對抓起來。在醫院倒沒大動干戈,到底顧忌外人笑話。
那以後我同久美子約會了幾次。她母親平安出院,我的委託人遺囑騷動告一段落,再無須去醫院之後我們也每周六見一次。看電影,聽音樂,或一味散步。隨著見面次數的增多,我們越來越適應了對方的存在。和她一起我很快樂,身體哪怕偶一接觸胸口都怦怦直跳。周末臨近時甚至工作都做不踏實。作為她,也無疑對我懷有好感。要不然根本不會每周都見我。
我時常心想,要是兩人不老是在醫院這種場所利用什麼間隙零敲碎打地說話,而是到別的地方慢慢單獨暢談一番該有多妙!一天,我鼓足勇氣試請久美子赴約。
久美子認真盯視一會我的眼睛。"真的,眼神恍恍惚惚。難以相信,看看水母人就成了這樣子!"久美子大為驚愕地說。不過總算拉起我的胳膊,把我從潮乎乎陰暗暗的水族館領到陽光下。
不過,產生這種感覺僅限於第一次交合。從第二次開始,她的存在便開始給我以親切感了,肉體也開始做出敏感的反應。於是我明白過來,那時我之所以有乖戾感,大約是由於那對她是初次。
"我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手術。"一次久美子邊用刀削蘋果邊興味索然地說,"十二指腸潰瘍也是很小一塊,不過是及早切除為好那個程度。問題是生來第一次住院,本人就像死到臨頭似的,所以我哪怕一天不露面都大發脾氣。媽一大發脾氣,爸就跟著大動肝火,我只好每天都來這兒一次。她屬完全護理,大凡需要的無不齊全,我來也沒什麼可干,況且眼下正忙著應付考試。"
我再次拉一下繩梯,繩梯仍固定未動。我頭靠井壁閉起眼睛。俄頃,困意猶緩緩上漲的潮水朝我漫來
我看出久美子臉上泛起輕微的漣漪。的確輕微,輕微得幾乎捕捉不到。她可能有點困惑。但結論一開始就很明確:"謝謝。不過沒有什麼要重新說的,總之。"
我和久美子之間,一開始就好像有某種息息相通之處。那不是一見面就麻酥酥強烈感受到的那種衝動性的、強有力的東西,性質上要安穩平和得多。比方說吧,就像兩個微小的光點在無邊的黑暗中並排行進時雙方都不由自主漸漸向一起靠攏那樣的感覺。隨著同久美於見面次數的增多,去醫院便不再那麼難以忍受了。意識到這點,自己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感覺上較之碰到一個新朋友,更像是同夢繞魂索的老朋友不期而遇。
總之就是如此過程永無休止的周而復始。加之在此期間又有手術又有檢查等等,即使按約定時間去了醫院,也未必能馬上同他見面商談。甚至有時他吩咐幾時見時前去,而去了之後又說心情欠佳叫改時再來。等兩三個小時方得見面亦無足為奇。這麼著,兩三周時間里我差不多每天都read•99csw.com必須死死坐在醫院的住院患者家屬休息室的椅子上打發彷彿永不消逝的時光。
"你還沒有回答我最初的問話。"
"嗯,你怕有個戀人或男朋友吧?"一天,我一咬牙問道。
"病情怎樣?遺囑一定得那麼火急火燎的?"
但我不想把兩人的關係過快深入下去。因為她總給我一種好像對什麼感到迷惘的印象。我問起什麼,回答也有時慢一兩拍,出現極短暫的停頓。而在一瞬間的停頓中,我不能不察出其中有一種什麼"陰影"。
"怪人!那麼討厭水母,一開始直說不就成了,用不著非忍到心裏難受不可嘛。"
"當然可以。"我不無愕然,"去是一點問題也沒有,只是不是什麼可炫耀的地方。"
對久美子我自是沒說,其實我頂頂討厭水母。小時候在家附近海里游泳被水母蜇過好幾回。一個人往海里游時還鑽進水母群當中一次,等注意到對周圍已全是水母。當時水母那滑溜溜涼股颶的感觸至今仍記得真真切切。我在水母漩渦的核心感到一陣劇烈的恐怖,像被拖進黑洞洞的深淵。不知為什麼,身體倒未被蜇。但倉惶中嗆了好幾口水。由此之故,如果可能,我很想跳過水母特時展去看金槍魚比目魚等普通魚們。
隨著時間的推移,眼睛逐漸適應黑暗。可以湊近看見--儘管影影綽綽--手的形狀了。周圍諸多物件開始慢慢現出依稀的輪廓,恰如膽怯的小動物一點點對對手放鬆警惕。但是,就算眼睛習慣了,黑暗終究是黑暗。每當我要定睛看清什麼的時候,它們便倏忽間隱身斂形,悄然化人無明。或許不妨以"幽暗"稱之。然而幽暗亦有幽暗的濃度。在某種情況下,反而比完全的黑暗更含有深刻的內涵,于中既有所見,又一無所見。
天高氣爽,微風輕拂,周圍往來度周日的人們全都顯得心曠神怡。一個身段苗條的漂亮女孩在確一隻長毛大狗,頭戴禮帽的老人看著盪鞦韆的孫女,幾對情侶和我們同樣坐在長椅上,有人在遠處練習薩克斯管音階。
"總有那樣的感覺。"我說。兩人那時走在冬日寥無人影的新宿御苑。
"因為事關遺產繼承,全都正兒八經地領著老婆孩子前來探望。要是不常來報到,遺囑上寫的什麼就不曉得了嘛。來時趕上我在場,老頭子就特意把我介紹一番,說我是法律事務所里的,好讓子女們神經緊張,還告訴說眼下正修改遺囑。"
"因人而異,"我說,"有錢過靜心日子的人也有,那些人可不怎麼到法律事務所來。"
以後我再未重提。歸根結底久美子選擇由我抱她,縱然她內心有什麼難以啟齒的事,隨著時間的推移也會自然化解。
"這就去你住處可以么?"
"四個你都見了?"
之後我們散步很長時間。5點鐘,久美子說得去醫院,我把她送到醫院。"今天謝謝你了。"分別時她對我說。從她的微笑中,我享受到以前所沒有過的溫暖。這使我得知今天一天里自己得以朝她靠近了一步。大約是托水母的福,我猜想。
"是啊,光是覺得可愛吧,大概。"她說,"不過,剛才盯看水母時候,我忽然這麼想來著:我們如此目睹的光景,不過是世界極小極小一部分。我們九九藏書習慣上認為這便是世界的世界,其實並不是的。真正的世界位於更深更暗的地方,大部分由水母這樣的生物佔領著,我們只是把這點給忘了。你不這樣想?地球表面三分之二是海,我們肉眼所看見的僅僅是海面這層表皮。而表皮下面到底有什麼,我們還基本不知道。"
自我第一次去醫院那天下午,久美子就已經在那裡了。她坐在沙發上,並著穿低跟鞋的腳專心看書。我坐在她對面,每隔5分鐘看一眼表,等待同委託人會面時間的到來。不知何故--何故不至於告訴我--拖延了一個半小時。久美子幾乎沒從書上抬起眼睛。記得她的腿異常漂亮。看見她,我心情多少開朗一點。年輕,長相也給人以好感(至少顯得非常聰穎),又有兩條動人的腿--我不由暗想,這些將給她帶來怎樣的心境呢?
"你好像想說什麼。要是能說的話,就對我說好了。"
就在這內涵奇特的幽暗中,我的回憶開始帶有未曾有過的強大力度。那些每遇時機便在我心中喚起種種圖像的記憶斷片,此時竟是那般鮮明真切,幾乎可以巨細無遺地捧在手中。我閉起眼睛,回憶差不多八年前第一次見到久美子的情景。
幾次見面之後,我同久美子開始聊些輕鬆的日常閑話,交換自己看過的雜誌,分吃多餘的探病水果。說到底,兩人都百無聊賴,需要年齡相近而又地道些的談話對象。
然而久美子卻好像給水母迷得如醉如痴。在每一個水槽前停住腳,探長脖子看個沒完沒了,時間都像志去了腦後。"暗,瞧這個!"她對我說,"世上居然有紅得這麼鮮亮的水母,游得多好看啊!這些人一輩子都在世界所有的海里這麼飄飄忽忽的--嗯?你不覺得這樣好極了?"
"我們是不是需要換換空氣什麼的啊?"我說,"兩人逃離這裏,換個地方!哪裡都行,只要沒有病人沒有委託人就行。"
那以後我們仍每周約會一次。差不多都是她來我宿舍,在那裡親熱。相互擁抱愛撫時間里,她開始一點一點談起自己。關於自己本身,關於這個經歷的種種事物,以及對那些事物的感受和想法。我因之得以逐步理解她眼睛捕捉到的世界姿影,並得以向她慢慢講述自己眼中世界的樣態。我深深愛上了久美子,久美子也說不願意離開我。等她大學畢業,我們就給了婚。
對於久美子是第一次性體驗。事完后久美子好久好久沒有開口。我幾次試著搭話都不應答。她沖罷淋浴,穿上衣服,又在那片陽光中坐下。我不知說什麼好,便也挨她坐下,就那麼始終默默坐著。太陽移動,我們也隨之一點點移動。黃昏時分,久美子說該回家了,我送她回去。
"大女兒十六歲時跟父親手下一個男的私奔了。當時把老頭子的錢偷去許多。如今在橫濱經營兩家美容院,活得有滋有味。論經營才幹四兄妹裡邊倒好像首屈一指。五年前偷的錢也還了,總算同父親言歸於好。不知受的什麼家庭教育,別人不願聽的話她硬是大聲喋喋不休。小女兒不到三十歲,獨身一人,在夏威夷買了房子,高爾夫球成天打個沒完。除了買衣服打高爾夫球,腦袋裡什麼也沒有。這麼說或許不禮貌,長相個個一塌糊塗。倒也不一定是丑,總之屬於看著叫人心情晦暗那種類型。"
久美子略一沉吟:"水族館?"
婚後,我們生活得很幸福,沒有發生任何可以算是問題的問題。儘管如此,有時我還是不能不感到久美子心裏像有一塊我不九*九*藏*書得進入的僅屬於她自己的園地。例如,本來兩人一直很正常或很起勁兒地說著話,久美子不知何故突然陷入沉默。就是說在沒有什麼特殊原因(至少我沒意識到有什麼使之如此的原因)的情況下交談陡然中斷。沉默本身固然時間不長,但之後她好半天都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而且需經過一定時間後方能恢復過來。向她說什麼她也只是無可無不可地應付隻言片語,如"晤,是啊"、的確"、"就算是吧"等等。每當她那樣時我就問她"嗯,怎麼了?"因我對她深感困惑,生怕自己哪句話刺傷她。恆久美子每每菀爾一笑,說一聲"沒什麼的"。過一些時候后,她又恢復如初。
"我有什麼男朋友或戀人什麼的?"
我們在醫院附近簡單吃了幾次飯。離開醫院不能太久,所以吃飯也無非在麥當勞吃漢堡包或比薩餅之類。但總比醫院食堂里渾如死屍的烤魚好得多。起初她很沉默,很少開口。但在我半開玩笑地講過幾個趣聞之後,開始一點點放鬆下來。每當我長長地說完一攬,她便回報似地談幾句自己的事。她在東京一所女大讀書,學的是社會學專業,愛好是繪畫。參加了學校里的美術沙龍,較之油畫更喜歡線條畫和水彩畫。可能的話,想搞服裝設計什麼的。
"是好極了。"我說。但在無可奈何陪她逐一逼視水母時間里,我漸漸變得胸悶起來。不覺懶得開口,心神不定地反覆數點衣袋裡的硬幣,不時掏手帕抹一下嘴角,暗暗祈禱水母槽快快結束。不料水母卻一個接一個層出不窮。全世界的海里也的確有花樣繁多的水母。忍了半個小時,由於緊張的關係腦袋暈乎起來。最後靠扶手站著都覺困難,獨自走到近處椅子頹然坐下。久美子來我身旁擔心地問是不是心裏不舒服,我如實告訴她對不起這水母看著看著腦袋就眩暈起來。
那天我們在上野動物園的水族館度過了一個下午。難得一個好天氣,我覺得還是去動物園悠然漫步更為愜意,便在去上野的電車中略微暗示一下。但她似乎一開始就走下要去水族館。當然,既然她想去,我也並無異議。正趕上水族館有水母特別展,我們便逐個看起了從全世界搜集來的珍稀水母。小到指致大小的絨絨毛狀物,大到比1米傘徑還大的怪模樣,委實種類紛繁,均在水槽中飄搖起舞。雖是星期日,但水族並沒多少人,甚至稱得上空空蕩蕩。如此大好天氣,想必任何人都選擇在動物園看大象和長頸鹿,而不在水族館看哪家子水母。
那天我是第一次擁抱久美子。但現在我仍認為,那天是她在期待我抱她,在某種意義上是她主動的。倒幣是具體說了什麼表示了什麼,只是當我把手搭在她身上的時候,我感覺得出她早就希望我這樣。身體軟綿綿的,沒有抵觸感。
久美子搖搖頭,低聲道:"可以了,那個。"
遺產繼承、關於水母的研究、近似乖戾感的感覺
那便是我們的初次約會。星期天早上久美子把母親的替換衣服送來醫院,在休息室和我會齊。那天風和日麗,久美子身穿式樣較為簡練的連衣裙,被一件淡藍色對襟毛衣。那時她就在打扮上有令人讚歎的表現。哪怕很平常的衣服,她只要稍加一點點創意,或在袖口的折挽、領口的翻卷上稍加改變就能馬上給人以煥然一新之感。對這類訣竅她很是得心應手。而且對自己的衣服極為珍視,充滿愛意。每次同久美子見面,我都達同她並肩行走邊欣賞read.99csw.com她的衣著。襯衫一道褶也沒有,衣線總是那麼模子豎直,白色的總是白得剛買來一般,皮鞋一塵不染。看到她身上的衣服,我腦海里每每浮現出衣箱中角對角疊得整整齊齊的襯衫,毛衣以及套著塑料袋掛在立櫃中的半身格和連衣裙(實際上婚後我也目睹了如此光景)。
記得第一次進入久美子體內的時候,我便有與此相似的奇妙的困惑感。久美子初次感覺到的應該只有疼痛。她覺得痛,身體始終硬邦邦的。但我感到困惑的緣由則不止於此。其中似有一種異常冷靜的東西。很能表達確切,但確有一種乖戾感。自己摟抱的身體會不會是同剛才並坐親切交談的女子不同的另外什麼人呢,會不會在自己沒注意的時候換成另外一個人的肉體呢--便是這麼一種奇怪的念頭征服著我。抱她的過程中我一直用手心在她背部撫摸。小巧而光滑的背。這一感觸使我忘乎所以。但同時又恍做覺得這背位於遠離自己的場所。似乎久美子儘管在我懷中,卻又在遙遠的地方正考慮別的什麼。我甚至覺得自己此刻摟抱著的,不過是臨時位於此處的權宜性肉體。或許由於這個原因,儘管我很衝動,但到射出仍費了相當一些時間。
我坐在黑暗中。頭頂被蓋板齊刷刷切成半月形的光依然什麼標記似地孤單單懸浮著,但地上的光深不到井底。
在公園坐了將近10分鐘,慢慢大口呼吸,意識開始一點點恢復正常。秋天的陽光很讓人舒坦地閃閃照著,干透了的銀杏樹葉在風中搖曳著低吟淺唱。良久,久美子問我要不要緊。
"怎麼說呢--,詳細的我不知道。聽說是肝臟不好,像是切除了什麼的。心臟也怕不大正常,心律不齊。不過,以我的預感,此人至少還能再活20年,遺囑估計要改寫150遍左右。"
"嗯。"
久美子注視了一陣子我的臉,問道:"這話怎麼說?"
看表,夜光針即將指向3:00。下午3時。頭上懸浮著半月形光板。井外地面應該灑滿夏日絢麗的陽光。我可以在腦海中推出光閃閃流淌的小溪,隨風搖顫顫的綠葉。就在這可謂彌天盈地的光的腳下,竟存在如此種類的黑暗。只消順繩梯往下移動一點點即可,即可置身於如此濃重的黑暗中。
久美子止住腳步,摘下手套,塞進風衣袋。然後抓住我沒戴手套的手。她的手又熱又軟。我輕輕回捏一下,她呼出的氣似乎更小、更白了。
"你怎麼那樣喜歡水母?"我問。
久美子問我可是自己親人在這裏住院,於是我開始綿綿不斷向她述說遺囑委託人乖戾扭曲的脾性。我對這工作早已忍無可忍,早就想找個人一吐為快。話很長,色調又全是灰的,但久美子靜靜聽著。偶爾自己擔心對方聽得無聊而突然止住時,她便浮起安詳的微笑,意思像是在說沒關係聽著呢接著講好了。
碰見久美子,是在神田一所大學附屬醫院的患者家屬休息室里。我當時因一樁遺產繼承事項每天每日去見一位在此住院的委託人。委託人六十八歲,是一位擁有主要分佈在千葉縣的很多山林土地的有產者,名字曾一度出現在巨額納稅人排名欄里。傷腦筋的是其嗜好之一(之二之三我自然無由得知)是定期改寫遺囑。看情形他從此種繁瑣至極的行為中覓得了常人無可估量的樂趣。事務所的人全給此人的為人和怪痛弄得有些不勝其煩。但對方畢竟是數得上的富家,且每改寫一次都有一筆絕不為少的手續費進來,加之遺囑改寫手續本身又不特別難弄,所以作為事務所不便說三道四。於是直接負責的差事就落到我這個剛進所的新手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