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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不料進門脫掉鞋,一如往日伸手去開廚房燈時,忽覺氣息有些異樣。我在黑暗中停住手,側耳傾聽,從鼻孔靜靜吸入氣體。一無所聞,只有一絲香煙味兒。總好像家中有自己以外的什麼人。此人正在此等待我回來。剛才大概忍耐不住吸了支煙。他僅吸了兩三口,還打開窗扇放煙,但煙味兒還是留了下來。恐怕不是我認識的人。房門上了鎖,認識我的人除赤坂肉豆蔻沒人吸煙,而肉豆蔻斷不至於為見我摸黑靜等。
"那麼意下如何呢?我所說的。"
我喝了一口啤酒。
我依舊背靠立柱站著,啤酒只喝了一口,牛河把嘴唇閉成一條直線,環視一會房間。
我末應聲。牛河將吸短的煙支在空貓食罐頭盒底碾滅,忽然想起似地看了眼表。"這可這可這可真是夠晚的了,實在抱歉,隨便開門闖進別人家來,喋喋不休了半天,還討喝了啤酒,敬請多多包涵。剛才說過了,我這德性回家也一個人沒有,好容易找到人說話就不知不覺說得忘乎所以,不好意思啊!所以嘛岡田先生,單身生活可不能拖得太久喲,喏,不是說人非島嶼嗎?或者說小人閑居為不善嗎?"
房子猶巨大的動物空殼靜悄悄黑黝黝地伏在我面前。我打開廚房門鎖,開燈,給貓換水。接著從壁架拿下貓食罐頭打開。青箭聞聲從哪裡走來,在我腳上路幾下腦袋,津津有味吃了起來。這時間里我從冰箱拿出啤酒喝著。晚飯一般在"公館"里用肉桂準備的東西應付一頓,所以回家即使吃也不過簡單做個色拉或切片乳酪。我邊喝啤酒邊抱起青箭,用手心確認它身體的溫度和綿軟,確認今天一天我們是在各自的地方度過又各自返回家中。
我迅速關門,在衚衕中快步穿行。走過各家起居室和餐廳房后,隔著院牆瞥一眼裡面的男女,有的正在吃飯,有的在看電視。各種飯菜味兒從廚房窗口和排氣扇漂入衚衕。一個十幾歲男孩兒用調低音量的電子吉他練習快節奏小品。一戶二樓的窗口閃出伏案用功的小女孩兒一本正經的面龐。夫婦的爭吵聲。嬰兒兇猛的哭叫聲。哪裡響起的電話鈴聲。現實猶如未能全部裝進容器而從周邊嘩然溢出的水一樣淌進衚衕--作為聲音,作為氣味,作為圖像,作為需求,作為呼應。
他停頓一下,用舌尖舔一下嘴唇。"呀,不知道就倒也罷了,其實我也解釋不了,不知是出不得門還是不願意出門。您或許想了解,但請不要問我,詳情我也不大清楚。不過用不著擔心,並非硬給人關閉起來。不是電影不是小說,現實中絕沒那種事。"
"這是原配鑰匙,您也該看出來了。而且是您太太的。誤解了不好,出於慎重我先交待一下:這是從您太太手裡拿來的,從久美子女士那裡。不是悄悄偷來的或死活搶來的。"
"不過,岡田先生,您太太不在家倒拾掇得挺利索,欽佩之至!說來不好意思,我可是半點都不行。家裡一塌糊塗,垃圾站,豬窩!就拿浴缸什麼的來說,都一年多沒刷洗了。忘告訴你了,我老婆其實也離家出走了,走五年多了。說同病相傳是不大合適,總之我非常理解您的心情。和您不同的是,我那老婆逃走也屬情有可原。畢竟我作為丈夫壞到了極點,無可抱怨。不如說我倒佩服人家居然肯熬那麼久--我這當丈夫的就是糟糕到了這步田地。一生氣就欺負老婆打老婆。我嘛,在外頭從未打過誰,打不來。您也看到了,我膽子小得很,跳蚤膽。在外面逢人就低三下四,任憑人一口一個牛地叫。不管說我什麼我都諾諾連聲毫無怨言,滿臉誠惶誠恐的神情。可一回到家就反過來揍老婆,嘿嘿嘿。如何,一文不值吧?這我自己也明白。不過岡田先生,就是欲罷不九九藏書能。一種病,這是。動不動就打得她眼斜嘴歪。不光手打,還又摔又踢。再不然就潑熱茶、扔東西,無惡不做。孩子上來勸阻,索性連孩子一塊兒打,可是很小的孩子喲,才七八歲。而且不是嚇唬幾下是真打實揍。魔鬼呀我!想停手也停不下來,這個。自己管不住自己。心裏倒是明白該適可而止了,可不知怎麼個止法。如何,不可救藥吧?這麼著,五年前一咬牙把個五歲女孩兒胳膊一把折斷了,咔嚓。老婆終於徹底心涼,領兩個孩子離家走了。那以來老婆孩子一次都沒見過,也從沒聯繫,無可救藥啊,我。全身上下沒一處不生鏽的傢伙!"
"這報道時下只此一回,沒有下文。但在某種情況下死灰未必不能復燃。畢竟作為話題妙趣橫生。所以坦率說來,作為先生多少有點困惑。就是說,您這個妹夫的名字一旦連同什麼無聊事端給捅出來,說不定會成為綿谷先生的醜聞。綿谷先生可謂如日東升的人物,輿論如影隨形,何況先生同您之間業已存在例如久美子女士那麼一件麻煩事,客觀上很容易被人家杯弓蛇影。說是杯弓蛇影,其實任何人都有一兩件不大希望別人知道的事,不管怎樣。尤其事關個人的時候。現階段畢竟是先生作為政治家的關鍵時期。也就是說正處於即使石板橋也要破上幾遍才可通過且須趕緊通過的階段。這麼著,這裡有個小小的交易:您如果同那個上弔宅院一刀兩斷,綿谷先生方面準備認真考慮您同久美子言歸於好的問題,痛快說來就是這樣。如何,大致氣味琢磨出來了吧?"
牛河眯細眼睛,從鏡片後面看了我一會。眼珠一動不動,依然沒有感情|色彩。並非沒有表情,但那裡有的只是一時逢場作戲的應付。隨後,牛河像確認雨下得大小朝上輕輕伸出他那大得同身體不成比例的右手。
牛河摘下眼鏡,確認鏡片水蒸汽似地看一眼戴回。
"擅自進來,偷偷等待,嚇一跳吧?抱歉,真的抱歉。可要是打開燈等,您怕警覺不進來吧。所以才摸黑靜等您回來。我決不是加害於您那種人,請別把臉搞得那麼嚇人。我只是有話要跟您說"
"大概。"
為了不發出腳步聲,我仍穿住日那雙舊網球鞋。行走速度既不能過快又不可太慢。關鍵是不要引起人們不必要的注意,不要被四下充溢的"現實"意外拖住腳步。我熟記所有的拐角所有的障礙物。縱然伸手不見五指也能夠不磕不碰地通過衚衕。不一會走到自家後頭,我立定觀察周圍動靜,翻過低矮的院牆。
等待我的漢子,揮之不去的東西,人非島嶼
"而且還給綿谷升添麻煩。所以要趕快縮回手來、而換取同久美子的聯繫。"
牛河再度點頭:"大體是這麼回事。"
我點頭。牛河起身走去廚房,拉開冰箱門取出一小瓶啤酒,折回坐在沙發上有滋有味地對著瓶嘴喝著。大喉嚨節在領帶上嚴然什麼活物一動一動。
"我說岡田先生,一天下來喝上一瓶徹底冰鎮了的啤酒,實在美上天了。世上有些小子說什麼冰鎮過頭的啤酒不好喝,我可不那麼認為。啤酒那東西,第一瓶最好冰涼冰涼涼得覺不出什麼味兒,第二瓶嘛,的確還是多少溫和點的好。不過第一瓶我是中意冰一樣涼的,涼得太陽穴直發痛的。當然這終歸是我個人的嗜好。"
我把手裡的啤酒瓶小心翼翼放在腳下。"你在這裏為的什麼事呢?"
漢子匆忙把所需數量的尼古丁深深吸入肺腑,爾後輕噓一聲,臉上浮起介乎微笑與譏笑正中間的莫可名狀的笑,開口說道:
"噢,忘了自我介紹了,失禮失禮。我九*九*藏*書姓牛河,動物的牛,三點水的河。好記吧?周圍人只叫我牛,喂,牛!什麼的。也是奇怪,給人這麼一叫,漸漸覺得自己真成了牛。在哪裡看見真牛,竟有一種親切感。姓這東西真是奇妙。你不這樣認為,岡田先生?這點上岡田這個姓實在瀟洒。我也時不時心想要是自己有個地道些的姓氏該有多好,遺憾的是姓是由不得自己隨便選擇的。一旦作為牛河生於此世,情願也好不情願也好就得活活當一輩子牛河。這麼著,從小學到這把年紀,一直給人牛、牛叫個不止。沒辦法的事。有個姓什麼牛河的,誰都要一口一個牛,對吧?常說名以表體,我看倒好像體這方面不由自主沒臉沒皮地往名那邊靠近,總有這個感覺。反正,就請記住叫我牛河好了。要是想叫,叫牛也沒關係。"
"是啊,話不最後聽完是不便表示什麼的。心裏嘀咕著現在看光是一件,後面不知貼上來什麼。也罷,就一竿子插到底好了。那麼第二件事。這件有點費唇舌,實際就是一家周刊登載的"上弔宅院"那篇報道。不知您看了沒有。這東西非常有意思,也真是會寫:世田谷高級住宅地段有一塊怪地,好些年來上面不少人死於非命。這回購得此地的謎團人物究竟是誰?高高的圍牆裡面現在搞的是什麼?一謎未解一謎又起……
漢子茶色西裝白襯衣暗紅色領帶,哪一樣看上去都同樣屬於便宜貨,同樣用得年長日久狼狽不堪。西裝的茶色令人想起外行人給破車湊合塗的油漆,上衣和褲子上宛如空中攝影圖片的一道道深挖早已不存在平復的餘地。白襯衣整個微微泛黃,胸口那兒一個紐扣搖搖欲墜。而且尺寸還像小了一兩號,最上端的扣子掉了,衣襟扭歪得不成樣子。帶有嚴然失敗了的ectoplasm(心靈科學術語,設想由靈媒釋放的一種物質)般花紋的領帶,看樣子從太古時代就始終以同一樣式扎在脖子上。此君對於服裝的幾乎不予注意和不存敬意,任何人都可一目了然。無非到人前須穿點什麼才不得已而為之。其中甚至惡意都感覺不出。想必他日復一日穿這幾件行頭存心穿到破裂開線條分縷析為止,猶如坡地的農夫從早到晚狠命驅使毛驢直到使死。
"對了,由我開口自是有些厚臉皮,啤酒什麼的讓我也來上一瓶好么?說起話來嗓子就漸漸地渴了。可以的話我自己拿,在哪我知道的。剛才等你時間里,冒昧往冰箱里瞧了一眼的。"
"出不得門?"我再次鸚鵡學舌。
"照料久美子?"
我去廚房拉開冰箱,拿一小瓶啤酒折回,也沒對牛河客氣。又不是我請他來的。我默然喝著啤酒,牛河也不再吭聲,大口大口往肺里吸無過濾嘴香煙。我沒在他對面椅子落座,背靠柱子站著朝下看他。未見,他把煙一頭碾滅在空貓食罐頭盒,揚臉看我。
漢子也不從沙發起身。我默然看著他。
"久美子在哪裡,現在我的語聲有點怪異。
"照料是照料,可也沒別的什麼,放心好了!"牛河笑道。一笑,左右股明顯失去均衡,眼鏡歪斜下來。"別用那個神情瞪著我。我嘛,只是作為一項工作幫幫久美子的忙,不外乎跑跑腿乾乾雜務,岡田先生,一個打雜的罷了。像樣的事什麼也沒做。畢竟太太出不得門。明白了吧?"
牛河要說的似乎暫且告一段落。"未燙傷先縮手嘍?"我問。
我不知說什麼合適,兀自默默聽著。風貌奇特的漢子從上衣袋掏出不帶過濾嘴的"和平"叼在嘴上,很平很大聲地擦燃火柴,拿過腳下空貓食罐頭盒,扔火柴桿進去。看情形這空罐給他當煙灰缸使九九藏書用來著。漢子十分香甜地盛起滿是毛的粗眉頭吸了一口,甚至發出不勝感慨般的低音。每當他大口吸煙,煙頭便如煤球燒得鮮紅鮮紅。我打開靠檐廊的玻璃窗,放進外面的空氣。外面又靜靜下起了雨。雖然眼睛看不見耳朵聽不見,但從氣味可知道雨正在下。
牛河點點頭:"嗯,岡田先生,這可就像在高速公路練習接球,實在危險。"
"綿谷升何以覺得我可能同那宅院有關係呢?為什麼想到那上面了呢"我問。
我手指摸著貓的喉節沉吟片刻。
"所以嘛,我一手負責給先生辦理不易見人的也就是背後的事,上不得台的事。走廊地板下拉小提琴--這正是我的專業,比如久美子女士這件事。不過岡田先生,您別以為我照料久美子女士是什麼無足輕重的雜役,請您別這麼看。如果我的話給您這種印象,那可是天大誤解。畢竟久美子女士是我們先生獨一無二的寶貝妹妹,能得以照料這樣的人物,我都覺得是件相當有意義的工作,老實說。
"就不用送了,既然能一個人進來,就能一個人回去。門我來鎖好。還有,岡田先生--也許是我閑操心--世上不宜知曉的事也還是有的。可是人們偏偏對這種事感興趣,不可思議啊。當然這隻是泛泛之論……遲早恐怕還得見面,那時但願事態能朝好的方向獲得進展。晚安!"
"您說的我完全明白了。"牛河道,"一開始就沒以為會馬到功成。所以你這麼回答我也不怎麼驚訝。我是不大容易驚訝的人。您的心情我理解,話也說得果斷乾脆,沒什麼不好。拖泥帶水的一概沒有,或是或不,簡明易懂。若是領受一個不黑不白曲里拐彎的什麼回答,作為信鴿也夠辛苦的--總要把話咀嚼碎了帶回去。不過世上這種情況還真多--倒不是發牢騷--每天每日就像猜斯芬克斯謎語似的。干這行對身體不好喲,岡田先生,不可能好。這麼活著,不覺之間性格也變得羅羅嗦嗦,明白嗎,岡田先生?變得總是懷疑別人,總是翻過來倒過去看個沒完,簡潔明快的信不過。傷透腦筋,真的。
我蹲在地板上摸貓的腦袋,未作一聲。牛河看了一會我和貓,隨後又開口道:
"首先,久美子由我自己的力量找回來。"我說,"無論如何不想藉助綿谷升的力量。用不著他幫忙。的確,我是不喜歡綿谷升這個人。但正如你所說,這並不僅僅是喜歡不喜歡的問題,是那以前的問題,那以前就不能接受他的存在本身。所以不同他搞交易。 請這樣轉告好了。其次,請別再擅自進到這裏來。不管怎樣這是我的家,不同於賓館大廳和車站候車室。"
牛河用手輕拍一下膝部莫須有的灰,悠悠站起身來。
雨靜悄悄下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四周放亮時失蹤般地止息了。但奇妙的矮個兒漢子那粘粘糊糊的感覺和他吸過的無過濾嘴香煙的尼古丁味兒,和潮氣一起長久地留在了家裡。
牛河用手掌拍打幾下膝蓋,使勁點了下頭道:"哦,我這還忘說了,真是疏忽。特意做自我介紹,居然把這個漏掉了。廢話絮絮不止而關鍵事丟在一旁是我生來一貫的缺點,常在這方面栽跟頭。說晚了--其實我是久美子女士兄長手下的人。牛河。啊,姓剛才說了。就是牛。算是給太太的哥哥綿谷升先生當秘書吧。不不,說是秘書,可同所謂議員秘書不是一回事。那種角色是更上面更像樣的人乾的。開口同叫秘書,卻是五花八門的,岡田先生,大小高低各所不同。我是最小最低的,以妖怪來說,充其量算小妖一級,臟乎乎老實趴在廁所或壁櫥旮旯那類貨色。可我奢望不得。不說別的,像我這樣形體欠佳的跳到台九-九-藏-書上去,豈不有損綿谷升先生雄姿英發的形象!前台須由文質彬彬風流倜儻的人上去。三塊豆腐高的禿老頭上去說什麼呃,我是綿谷的秘書,只能落得給人當笑柄。是吧,岡田先生!"
"既然綿谷升擁有強大的力量,那麼伸手把周刊上的報道壓住就是了,那樣豈不省事。"
"也罷,岡田先生,就這麼乾乾脆脆回話給我家先生好了。只是,岡田先生,這話不能算完,即使您想三下五除二也沒那麼痛快。所以,我想我恐怕還會來這裏打擾。我是贓兮兮的三塊豆腐高讓人看著彆扭,但對不起,要請您多少習慣我這一存在才行。我個人對您沒有任何成見,不騙你。但您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時下我是您無法簡單揮之而去的東西之一。說法是有點兒怪,就請您先這麼看我好了。不過如此厚臉皮地擅自鑽到您家來以後絕無第二次。如您所說,這樣的做法是不夠地道。噢,只有伏地請罪的份兒。不過,這回作為我也是出於無奈,要請您諒解。也不是經常這麼胡來。如您所見我也是普通人嘛。往後跟普通人一樣光打電話。打電話可以吧?鈴響兩次掛斷,再讓鈴重響一次--若這樣的電話打來,您就得認為是我,心想那個混賬牛河又搞什麼名堂而好好拿起聽筒。好么,一定請拿聽筒。否則只好再次擅自進到這裏。從個人角度我也不想幹這種事。但畢竟是拿人家的錢向人家搖尾巴的角色,人家叫我於我就不能不效犬馬之勞。明白吧!"
牛河再次眼斜嘴歪地笑了。像是因為好笑,但仔細看去,眼珠竟如玻璃球一樣冷漠。他從衣袋掏出一盒壓變形了的"和平"。擦火柴點燃。"啊,岡田先生,問我那麼深的問題可不好辦。我再羅嗦一遍,我不過是個跑腿學舌的罷了,太繞彎子的道理我不懂。無非一隻信鴿,那邊的信叼過來,這邊的回信叼過去,明白?只是有一點我能說的是:那個人可不是傻瓜。那人諳熟腦袋的用法,有一種非一般人可比的直感。而且綿谷升這個人嘛,岡田先生,他在這個世界上擁有比您想的強大得多的現實力量,那力量又每天得到增強,這點必須承認。因為諸多線由您好像不喜歡那個人。那非我所知,那樣倒也一點也不礙事的。但事至如今,可就不僅僅是喜歡不喜歡的問題了。這點要請您認清才行。"
牛河手插|進上衣袋,掏出只穿一把鑰匙的匙扣,舉在我眼前。的確像是自家鑰匙。但引起我注意的是匙扣,匙扣同久美子身上的極為相似。式樣簡單的一塊綠色皮革,匙圈開合有些別緻。
"對不起,貓剛剛餵過飯。"客廳沙發上坐著的漢子以自來熟的語氣對我說道,"噢,在這裏一直等你來著,可貓總是腳前腳后叫個不停,就隨便從壁架上拿貓食罐頭餵了。說實在話,我不大中意貓的。"
"首先第一件,先生認為您和久美子的事重新考慮也未嘗不可。就是說,如果雙方有意,言歸於好破鏡重圓也沒有關係。眼下久美子女士沒這個打算,不可能說辦就辦。但如果您橫豎都不願意離而打算一直等下去,那麼等也可以。不像以前那樣強求離婚。所以嘛,若是您想跟久美子聯繫,可以通過我這個渠道。總而言之就是恢復邦交,不必如往日那樣一一對著干。這是第一件事。這個您以為如何?"
我默然。貓來腳下撒嬌似地一連聲短叫。
黑暗中我下意識地去摸棒球輥。然而球棍已不在那裡。現在位於井底。心臟開始發出大得近乎不自然的聲音,彷彿已跑到我體外在我耳畔浮動。我調整呼吸。用不著棒球輥。倘若有人為害我而來,肯定不會在裡邊悠悠然等我。可我手心癢得不行。我的手在尋求棒球很感https://read.99csw.com觸。貓從哪裡趕來,依然叫著往我腳上蹭腦袋。但它肚子不像平時那麼餓,這點聽叫聲即可明白。我伸手打開廚房燈。
牛河笑了,再次深深吸了一大口煙。"岡田先生,我說岡田先生,話可不能那麼說。知道么,我們是住在日本這個極其民主的國家裡,對吧?可不是那種一轉身只能看到香蕉園和足球場的獨裁國家。在這個國家裡,縱使政治家再有力量,壓住一家雜誌的報道也非舉手之勞。那樣實在過於危險。就算想方設法把上頭的人籠絡住,也必然有人留下不滿情緒,反而可能招致世人耳目,也就是所謂引火燒身。更何況,為這麼一篇報道就大打幹戈也是划不來的,老實說。
晚間過了8點四下完全黑下來后,我悄悄打開後門走進衚衕。後門又窄又小,須側身方得通過。門高不足一米,在圍牆最邊角的地方偽裝得甚是巧妙,從外面光看或觸摸一般不至於看出是出入曰。衚衕仍同以往一樣,在笠原May家院子水銀燈清冷的白光下浮現在夜色中。
"這樣,綿谷先生看了這篇報道,突然想起您家就住在那附近,並且漸漸放心不下,怕您同那宅院之間萬一有什麼關聯。所以就調查了一下裡邊的情況--當然實際上是我這不肖牛河驅動兩條短腿上躥下跳,總之調查其是調查過了。結果不出所料或者說果不其然,得知您似乎天天都通過這條後巷到那宅院里去。看來您是同那宅院內進行中的事情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噢,我也吃了一驚,不愧為錦谷先生,到底獨具慧眼……
"對不起,吸支煙可以嗎?"漢子詢問,"一直忍著,不過這麼坐等起來也真不是滋味。煙這東西不是個好玩藝兒啊!"
"哎呀,盡扯閑話了。您那麼累,對不起。是想要問你這小子是有什麼事才專門跑來的吧?不錯,是有事才來的。不是來這裏跟您天南海北的。先生也就是綿谷升先生托我來辦點事。就把他說的照本宣科告訴你,先請聽一下。
漢子身穿西裝,個頭不高。因他坐著說不準確,恐怕150厘米超不出多少。年齡四五十歲,腦袋胖得跟青蛙似地又鼓又禿。按笠原May分類法該是"松"。耳朵上邊倒貼著幾根頭髮,但由於黑黑地殘留形狀很滑稽,反而更顯光禿。鼻子蠻大,但或許有點堵塞,吸氣呼氣之時竟如風箱帶著聲響一脹一縮。架一副度數似乎很大的金屬框眼鏡。說話時因吐字而上唇陡然卷翹起來,閃出給煙熏黃的參差不齊的牙齒。即使在我迄今見過的人之中,他也無疑是最丑的一個。不單單相貌醜陋,還給人一種粘糊糊的無可訴諸語言的悚然感,類似黑暗中手一下子碰上不明實體的大毛蟲時的不寒而慄。總之此君看上去與其說是現實人物,莫如說是昔日見過一次而早已忘得死死的噩夢的一部分。
"還有--此話只是在這裏講--這件事很可能有期不知道的粗線纏在裡邊。那樣的話,對過不久事情就不僅僅限於我家先生了,勢必出現完全不同的流程,勢必。總之岡田先生,若用牙醫冶病打比方,眼下觸動的還是麻醉好了的部位,所以誰都不怎麼抱怨。但很快就要用錐尖觸動活生生的正常神經。那一來必然有人從哪裡跳出。跳出的人很可能真的動氣。我說的您明白嗎?牛河的意見是--絕不是恫嚇--您說不定已在不知不覺之間捲入了一場不無危險的遊戲。"
"太太在哪裡我自是一清二楚。不瞞您說,我等於在照料久美子女士嘛。"
"岡田先生,大概您感到納悶,想知道我是怎麼開門進來的吧?不對?奇怪呀,出門時上鎖來著,肯定鎖得好好的,毫無疑問!可我是有鑰匙的,原配鑰匙。喏,這個,您瞧!"
我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