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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肉桂奇特的手語、音樂的奉獻
當然,由於西裝的關係,領帶每天也不同。襯衣不同。襪子不同。估計都是他那位肉豆蔻母親如此那般一件件買給他的。總之,肉桂身上的衣服全無污痕,腳上的皮鞋絕無陰翳,一如他駕駛的梅塞迪斯·賓士的車身。每天早上如此目睹他的形象,我都不由一陣由衷欽佩。甚至可以說為之感動:如此十全十美的漂亮外表下,到底能容納怎樣的實體呢?
肉豆蔻點燃支煙,停頓一下。"現在我也明白了:他的語言被那個故事世界的迷路所徹底吞噬了,那個故事里出來的東西把他的舌頭劫走了。幾年後,它殺死了我的丈夫。"
我坐在廚房椅上,咖啡杯置於桌面,四下打量肉桂動手收拾齊整的房間。嚴然偌大的立體靜物畫。唯獨座鐘靜靜刻計時間。時針指在10:20。我眼望肉桂剛才坐過的椅子,再次自問沒把昨晚牛河來訪的事告訴他們是否合適。這樣做果真是明智選擇嗎?不至於損害我與肉桂之間或者同肉豆蔻之間業已存在的信賴感嗎?
"但一天一切突然結束了。"她說,"自他不再開口的那個2月間的一天早上,肉桂便不再和我共同擁有那個故事。"
<今天下午2點有一個客人。只這一件事。2點之前什麼事也沒有。我在這裏花一小時做完事後回去。2點時領客人再來。天氣預報說今天一天都是陰天,我想您天沒黑時下井也不至於損傷眼睛。>
她想起當時似地漾出微笑。我還是第一次目睹肉豆蔻如此水到渠成的微笑。
* * * * *
我一清早就開始考慮昨晚牛河的訪問。我猶豫不決,不知該不該把他作為綿谷升的差役來訪以及要求我從這裏抽身之事告訴肉桂。最後我決定不告訴,至少暫時不作聲。這是我同綿谷升兩人間必須解決的問題,不想把第三者牽扯進去。
"我對小肉桂講了潛水艇和動物園的故事,講了1945年8月我在運輸船甲板上見到的一切,講了在美國潛水艇轉過大炮準備擊沉我們船的時間里,日本兵槍殺他父親動物園動物們的經過。長期以來這話我對誰也沒講一個人悶在心裡,獨自在幻影與真實之間幽暗的迷途中無聲地彷徨。但肉掛出生時我這樣想道:我能講給的對象只這孩子一人。從肉桂還不能理解語言時我就開始給他講了不知多少遍。當我向肉桂低聲講述事情的來龍去脈時,其情其景每每如剛剛啟封一般在我眼前歷歷復甦過來。
肉豆蔻領到幾個耳鼻喉科專診醫生那裡。但https://read.99csw.com原因仍不清楚。清楚的只是並非肉體缺陷或疾患所致。醫生們未能從發音器官找出任何異常。肉桂可清晰聽取聲音,只是不說話罷了。"這恐怕屬於精神科領域。"他們異口同聲地說。肉豆蔻於是領肉桂去找自己認識的精神科醫生。然而精神科醫生同樣查不出他持續閉口不語的起因。醫生給肉桂做了智力檢查,結果思維能力毫無障礙。實際上他顯示出相當高的智商指數,情緒上也沒有什麼紊亂之處。"沒受到非同一般的精神打擊什麼的嗎?"醫生問肉豆蔻,"請仔細想想,例如撞見什麼異常場面或在家裡遭受暴力--沒有這樣的情況嗎?"但肉豆蔻想不出任何類似情形。兒子一如平時地吃飯,一如平時地同她說話,一如平時地乖乖上床睡覺。而翌日一早肉桂便深深沉入靜默的世界中。不存在家庭糾紛,孩子在肉豆蔻和她母親無微不至的守護下發育成長。從來沒人向孩子舉過巴掌。"只有再觀察一段時間了。"醫生說,"病因既不清楚,就沒有辦法治療。每星期領來一次,也許會慢慢摸清原因。或者過些時日突然如夢初醒開起口來也不一定。我們恐怕只能耐心等待。孩子誠然不開口,但此外眼下並沒有具體問題……"
"終歸,肉桂一天學校也沒去。"肉豆蔻說,"開不得口的孩子一般學校不肯作為學生招收,而我又無論如何也不認為送去聾啞學校合適。因為他不能開口的緣由--不管是怎樣的緣由--全然不同於其他孩子。而且肉桂也不願意到學校去。他一個人關在家裡靜靜地看書,聽古典音樂唱片,和當時養的雜種狗在院子里玩耍,看上去他頂喜歡這樣。有時也外出散步,但他不願意和附近同齡孩子在一起,對外出也不怎麼積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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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之餘她教給肉桂漢字和語言,教給計算方法。但實際上必須由她教的東西並不很多。他喜歡看書,必要的東西都一個人隨便通過看書掌握了。肉豆蔻的任務較之教給什麼,更在於為兒子選擇他所需要的書。兒子喜歡音樂,想學鋼琴,最初幾個月跟專業老師學了基本指法,後來便不再接受正規教育,而只靠書本教程和錄音帶掌握了作為那個年齡的孩子來說相當難度的演奏技巧。主要喜歡演奏巴赫和莫扎特。除普朗克和巴托克以外,對演奏浪漫派以後的音樂幾乎不感興趣。最初六九*九*藏*書年時間,興趣集中在音樂和讀書上面。後來到了上初中年齡,開始對外語學習表現出熱情。一開始學英語,接著選學法語,分別用半年時間即可看簡單的書刊了。發音固然不會,但肉桂的目的在於閱讀用該語言寫的書而不是會話。此外還喜歡擺弄複雜的機器。買齊專用工具,組裝收音機和真空管放大器,拆開鍾錶修理。
肉桂用雙手對我說話。手指得其母親遺傳,纖細而漂亮。長是長些,但絕不過分。十個手指在他臉前恰似十分乖巧聽話的生靈活泛而流暢地動著,向我傳達必要的信息。
我很想靜觀一下事態的發展,想知道我正在做的何以使得綿谷升那般坐立不安,想看一看我踩上了他怎樣的禿尾巴以及他將對此採取怎樣的具體對抗措施。這樣,我或許可以多多少少接近綿谷升保有的秘密,而在結果上使我朝久美子在的場所邁近一步。
房子不太大,傢具也只放必需之物。沒有人實際在這裏生活,不怎麼臟,也不零亂。但肉桂每天哪怕每個角落都過一遍吸塵器,拿抹布擦傢具和壁架,窗玻璃也一扇扇過一遍清潔刷。茶几打一遍蠟,擦電燈泡。房間一切都放回原來位置。整理餐具櫥里的餐具,鍋按大小順序整齊排好。確認洗臉間香皂的位置,毛巾即使沒跡象用過也要換新。垃圾歸攏入袋,紮起袋口拎去哪裡。按自己手錶(我可以打賭:誤差不超過3秒)校正座鐘。大凡稍微偏離應有姿態的東西,都被他優雅準確的手指動作糾正回去。假如我試把壁架上的座鐘向左移動2厘米,翌日早晨他必定向右移動20毫米。
"肉桂的徹底封嘴,是快過六歲生日的時候。"肉豆蔻對我這樣說道,"正是他上小學那年。那年2月他突然不再開口說話了。也真是奇怪,對他徹底一言不發這一事實,大家直到那天夜裡才注意到,雖說他本來就是沉默寡言的孩子。注意到時,原來肉桂從早上開始就一句話也沒講。我想方設法讓他開口。向他搭話或者搖晃他,但無濟於事。肉桂簡直石頭一樣就是默不作聲。是因為什麼開不得口的,還是自己下決心不開口的--這點都弄不清楚。現在也不清楚。自那以來他不光是話不說了,大凡聲音本身一概不發了,明白?痛也一聲不叫,癢也一聲不笑。"
簡短的對話或者說傳達完了之後,肉桂脫去上裝掛在衣架,領帶塞進襯衣,開始打掃房間,為我做簡單的飯菜。這時間用小音響裝置放聽音樂。有一個星期只放羅西尼的宗教音樂,又一個星期只放貝瓦爾德的管樂協奏曲,其旋read.99csw.com律我不知背熟了多少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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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往常。
肉桂依然一身得體的西裝。每一件都那麼超凡脫俗那麼做工精良那麼正相合身。樣式總的來說雖然屬保守型不起眼,但由肉桂穿上便如灑上一層魔粉變得煥然一新生機勃勃。
我喝著剛剛煮好的咖啡。雨雖停了,天空仍布滿灰雲,地面黑乎乎冷清清濕滾滾。鳥們發出尖銳的啼叫,急切切地往來穿梭尋覓地面上的昆蟲。俄頃,駕駛室門開了,戴太陽鏡的肉桂跨下車來。他慎之又慎地環顧四周,確認並無異常之後,摘眼鏡放進衣袋。車門關閉。大型梅塞迪斯·賓士恰到好處的關門聲與其他任何車都有些微的不同。對我來說,這意味自己在"公館"的一天由此開始。
"那大約類似以我們兩人的手構築的一種神話體系,明白?我們每天每日都講得如醉如痴。講動物園裡的動物名稱,講它們毛皮的光澤和眼神,講那裡漂蕩的種種不同的臊臭,講士兵每一個人的姓名和長相,講他們的身世,講步槍和彈藥的重量,講他們感覺到的恐懼與乾渴,講天空飄浮的雲朵……每次對肉桂講述,我眼睛都能見到林林總總的形狀和色彩,都能將我見到的當即訴諸語言傳達給肉桂。我可以恰如其分地找出恰到好處的字眼。這裏邊不存在極限。細節無窮無盡,故事越講越深越講越多。"
他從車後行李箱提出兩個裝有食品和日用品的紙袋,雙臂抱著走進房門。給他一抱,就連自選商場平平常常的紙袋也顯得高雅而有藝術性。或許抱的方式別具一格,也可能是更深層次的問題。一看見我,肉桂整個臉盈盈含笑。絕妙的微笑,就好像在遮天蔽日的森林里散步良久而來到一片豁然開朗的空地。我出聲地說"早上好",他不出聲地說(您早)--我可以根據他嘴唇細微的變動譯出。他從紙袋取出食品。如同頭腦聰明的孩子往大腦皮層記錄新知識一般井井有條地藏進冰箱。繼而整理日用品,放入壁架。之後喝我做的咖啡。我同肉桂隔著餐桌面對面坐著,一如過去我同久美子的每日清晨。
"多少聽懂話語之後,肉桂反覆讓我重述那段往事。我重複了一二百次,甚至500次之多。但並非一成不變的周而復始。每次講時,肉桂都想知道故事里的其他小動物,想知道其中樹上的其他枝條。所以我按照他的發問攀援枝條,講那裡的故事。故事於是迅速膨脹起來。
可是,無論怎樣等待,肉桂再未從沉默的深海底浮出水面。
* * * * 九九藏書*
肉桂向右移動2厘米(即放回原來位置)的座鐘快指在11點時,我走到院子準備下井。
如肉豆蔻所說,理解他十指訴說的話語我沒覺得吃力。手語我自然一無所知,但可以暢通無阻地跟蹤其手指自如而複雜的動作。或許由於他手指動作過於完美而只消凝目注視即可領悟其含義,如看聽不懂的外語劇卻時而為之心動一樣。也可能我雖然眼睛盯其手指而實際上全無所見。手指動作可以說是建築物的裝飾性外表,而我則在不知不覺地注視其背後別的什麼東西也未可知。每天早上同他隔桌交談時,我都想找出其分界,但把握不住。即使有那樣的分界,恐怕也是經常移位變形的。
周圍的人--其實肉桂真正接觸的對象只限於母親、父親和外祖母三人--早已習慣於他的概不開口,並且不認為有什麼不自然不正常。幾年後,肉豆蔻不再把兒子領去精神科醫生那裡了。每周一次的面談,一來未給他的"癥狀"帶來任何效果,二來如醫生一開始就指出的那樣,除去不開口這一點,其他方面肉桂毫無問題。在某種意義上他是完美無缺的孩子。記憶中肉豆蔻從未命令過他做什麼,沒有叱責他不許他做什麼。肉桂自己決定自己應做的事,以自己的方式做到底。在所有方面都跟其他孩子不同,比較本身可以說是沒有意思的。十二歲時外祖母去世后(他無聲地連哭幾天),他便在肉豆蔻白天外出工作時間里主動承擔家務。做飯、洗衣服、清掃房間等等。本來肉豆蔻在母親去世后打算僱人做家務,但肉桂執意搖頭反對。他拒絕不相識的人介入,不喜歡家中秩序發生變化。終歸,家庭生活的大部分由於肉掛的努力而維持得井然有序。
肉桂做事乾淨利落無可挑剔、沒有多餘動作。起始我要幫忙,每次他都微笑搖頭。看肉掛一系列動作,的確像是交給他一人更能使一切順利進行。後來我便在肉桂做事時間里坐在"試縫室"沙發上看書,以免打擾他。
風一清早就略有加強,濃重的灰雲被一刻不停地徑直吹向東去。風在葉片脫盡的庭樹枝頭時而發出不成節奏的短促的呻|吟。我站在井旁望了一會如此的天空,猜想久美子大概也在某處望著的同一雲絮。並無什麼根據,只是攀然心有所覺。
肉豆蔻學了手語,開始用手語和肉桂進行日常對話。手語不夠用時就用便箋筆談。但一天她發覺不特意用那麼煩瑣的手段,自己也能同兒子溝通感情且幾乎沒什麼不便。只消通過一點點身體動作和表情,她就能了如指掌地讀出對方的所思所需。覺察出這點九*九*藏*書之後,她便不再怎麼介意肉桂的不說話了。因為這並不妨礙自己同兒子之間的精神交流。當然,聲音式語言的瞬如所帶來的物理式不便也並非感覺不到。但那終究只是"不便"這一層次的東西。在某種意義上,這種不便反而凈化了母子間交流的品位。
早上9點,大門響著低低的馬達聲朝裏面打開,肉桂駕駛的梅塞迪斯·賓士500SEL開進院內。汽車電話的無線在後車窗的後頭猶剛剛生出的觸角一樣探出。我從隱形玻璃縫隙窺看這光景。汽車看上去渾如無所畏懼的龐大的回遊魚。嶄新的黑漆漆的車輪在混凝土地面無聲地畫著弧形停在指定位置。誤差應不出5厘米。
肉桂將做好的飯菜收入器皿放進冰箱,指示我中午應吃什麼什麼。我道聲謝謝。之後他對鏡重新打好領帶,檢查襯衣,穿起上裝。繼而嘴角浮出微笑,動下嘴唇向我說〈再見〉,迅速轉身環視一圈走出房門。他鑽進梅塞迪斯·賓士,把西方古典音樂盒式磁帶塞進車內收放機,用遙控器打開大門,逆向划著和來時同樣的弧形離去。車一出門,門即關上。我同樣手拿咖啡杯,從隱形玻璃的縫隙打量這番光景。鳥們已不似剛才那般聒噪,低雲四分五裂隨風流去。但低雲之上還有厚厚的別的雲層。
但肉桂如此舉止不給人以神經質印象,看上去自然而"正確"。這個世界--至少這裏存在的一個小世界--的樣態早已鮮明地烙在他腦袋裡,對他而言,保持它不變大概如同呼吸一樣理所當然。或者只是肉桂在產生想使一切各就原位的強烈內在衝動時而一伸手所為亦未可知。
我順梯爬下井底,拉繩合上井蓋。而後做了兩三次深呼吸,摸起棒球根緊緊握住,在黑暗中悄然弓身坐下。完全的黑暗。是的,不管怎麼說這是最為重要的。別無雜質的黑暗握有一把鑰匙。這頗有點像電視劇:"記住了么,完全的黑暗乃是關鍵。所以說太太,您要準備好儘可能濃重的完全的黑暗!"其次使是儘可能結實的棒球相,我想。隨即我在黑暗中綻出一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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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覺出痣在臉頰上微微開始發熱。我正朝事物的核心一步步接近,痣這樣告訴我。我閉起眼睛。肉桂早上做事時反覆聽的音樂旋律附在我的耳鼓。巴赫《音樂的奉獻》。它如同人們的喧嘩留在天井高曠的大廳一樣縈繞於我的腦際。但不久,沉默從天而降,就像產卵的昆蟲潛入我大腦皮層的皺隙,一個個接踵而至。我睜開眼睛,再次閉上。黑暗混飩一團,我開始一點點從自己這一容器遊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