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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不是不能。"牛河靜靜一句,點了下頭。
牛河站起身,把啤酒瓶和煙灰缸拿去洗碗池那裡。
"好了,岡田先生,不厭其煩地互探虛實就到這裏,下面談具體些吧。……前言夠長的了,下面總算要進入那項建議了。"
"別擔心,稅務署絕不會來。"牛河笑了笑,說:"即使來,鑽這許多迷宮時間里也要在哪裡碰上什麼,昨嗤一聲,撞出個大包來。稅務署的人懶得討這個麻煩,反正都是工作。較之棘手之處,從好下手的地方穩穩噹噹收稅豈不快活得多!畢竟從哪裡收成績都一樣。尤其是上頭有人好心好意地打招呼說這邊就算了,還是那邊好搞吧,一般人總是去那邊的。我調查得這麼滴水不漏,也只有我做得到。不是我吹牛皮,別看我這德性,我可還是有兩下子的。我熟悉不致受傷的訣竅。我可以順順噹噹穿過漆黑的夜路,就像抬轎的猴子,提著小田原燈籠……
我依然沉默。
"那塊地和建築物就歸綿谷升所有,是這麼回事吧?"
牛河笑道:"不錯不錯,說得實在妙。錢確實沒名字,名言!真想記在手冊上。不過岡田先生,大凡事情不可能那般一帆風順。例如稅務署那衙門就不怎麼好惹。他們只能向有名字的地方收稅,所以拚命想給沒名字的地方找出名字。何止名字,編號都安上。根本沒有什麼詩情畫意可言。然而這也正是我們生活在其中的現代資本主義社會賴以存在的基礎……因此,我現在講的這筆錢是有其堂堂正正的名字的。"
我邊聽電話,邊在腦海里推出電話另一頭牛河的嘴臉。臉上浮現出自來熟式的笑,像是在說這你不便拒絕吧。嘴唇上卷,瞅著臟牙。但的確如他所料。
我默然沉視對方的臉。
"喂喂,&quo九-九-藏-書t;牛河聲音傳來,"您好,岡田先生,我是牛河。現已來到府上附近,這就過去不大合適吧?啊,其實我也知道時間晚了。但有事要當面談。如何?是關於久美子的,料想你可能也有些興趣……"
牛河就此閉上嘴,看我的臉。
"好么岡田先生,我剛才建議您差不多該從那塊地上抽身出來了。但,或許有某種您想抽身也抽不得的情由。例如已經講定不還清債款動彈不得等等。"牛河在此打住,搜尋似地仰視我的臉。"好么岡田先生,如果是錢方面的問題,那部分錢由我方準備好了。需要8,000萬,就把8,000萬整整齊齊拎來這裏。1萬元鈔8,000張一張不少。您從中償還實質性貸款餘額,剩下的錢一把揣進兜里就是,往下您就一身輕鬆自在了。怎麼樣,豈非求之不得的好事?意下如何?"
"可有條件?"
牛河走後,我馬上開窗把煙氣放去外邊。然後往杯里加了塊冰喝著。把青箭貓抱上膝頭。我想象牛河一出門就脫去偽裝返回綿谷升那裡的情景。但純屬想入非非。
"當然您岡田先生也需考慮的時間。也好,給您時間,也不是說現在非在這裏決定不可,請花時間慢慢考慮……話是想這麼說,不過坦率說來您或許沒那麼多餘地。岡田先生,跟您說,據我牛河個人意見,這麼慷慨的提議並不是任何任何時候一直擺在桌面上的喲!有時候甚至稍一往那邊歪頭就一忽兒不見了。很可能像玻璃上的氣暈一樣眨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所以您務必真正抓緊考慮才是。條件不壞的。怎麼樣,明白了吧?"牛河嘆口氣,覷了眼表。"哎呀哎呀,該告辭了,又打擾這麼久。啤酒也喝了,依然是由我一個人從頭到尾喋喋不read•99csw•com休,實在厚臉皮得很。不過不是我辯解,一來您這裏就莫名其妙地一坐好久,肯定是坐起來舒坦嘍。"
我就此略加思索,或者說裝出思索的樣子。
"噢,只是在這裏說--其實我對您岡田先生相當心悅誠服,"牛河說,"不騙您,不是恭維話,這麼說或許不大合適,本來無論怎麼看您都是個平平庸庸的人。說得再露骨些,就是說別無可取之處。抱歉,這麼說您別見怪。在世人眼裡也就這麼個印象。不料和您這麼見面這麼面對面談起來,我覺得您很不簡單,著數相當厲害--不管怎麼說使得綿谷升先生動搖了困惑了。惟其如此才接二連三讓我當這信差和你交涉。等閑之輩弄木到這個程度。
牛河用手心很小心地搓著臉道:"懊,岡田先生,那種事我也不清楚。一開始就說過了,我只不過是一個無所謂的信鴿。給主人叫去,喝令我干這個我就諾諾連聲照干罷了。而且差不多都是麻煩事。小時候讀過《阿拉丁和神燈》,記得對那個任人驅使的神燈非常同情。沒想到長大自己竟也成了那個角色,窩囊得很,窩囊透了。但無論如何,這是我傳遞的口信,是綿谷升先生的意向。選擇何者是您的自由。如何?我該帶怎樣的答話回去好呢?"
"就是說綿谷升為之困惑嘍?"我問。
"大約是的吧,從發展趨勢上看。當然要經過不少煩瑣的手續。"
我默默盯視牛河的腦袋。由於光線角度的不同,上面生出幾道奇妙的坑窪。
"什麼條件也沒有。"說著,牛河呷了口啤酒,"只是今晚我方也有一項新建議。請您聽一下,考慮一下。這跟您同不同久美子通話又是兩個問題。"
"因為錢沒有名字。九-九-藏-書"我說。
"不過岡田先生,也是因為是你我才真正實話實說:就連我也壓根兒鬧不清你到底在那裡搞什麼名堂。去那裡的人都付給你不少錢,這個我清楚。也就是說,你給予了她們足以使她們付這麼多錢的某種特殊東西。到這一步我是清清楚楚了,就像雪地旱數點烏鴉只數。我不清楚的是您到底在那裡具體搞的什麼,和你為什麼對那塊地情有獨鍾?簡直如墜雲霧。畢竟這是這件事關鍵的關鍵。但這點被看手相幌子似的東西遮得嚴嚴實實,叫人困惑不解。"
晚間9點30分電話鈴響了。響兩次停下,稍頃再次響起。我記起這是牛河電話的暗號。
"能說當然想說。"我回答。
"而且岡田先生,說痛快點,差不多該到跌跤子時候了。這不會錯。在我的書上一翻過兩三頁--用大大的黑體字清楚印著咧:岡田先生即將跌倒!不騙你,不嚇唬你。在這個世界里,我要比電視上的天氣預報準確很多。所以我想說的是,事情是有適可而止的時候的。"
剛好過10分鐘,牛河來了。衣著同三天前的一模一樣。也可能是我的錯覺,而實際完全是另外一套。但不管怎樣,西裝類似襯衣類似領帶類似。全都臟污污、皺巴巴、松垮垮。這套猥瑣不堪的行頭看上去彷彿在委屈地承負整個世界的疲敝與重荷。縱使會轉世脫生成什麼,縱使來生有獲稀世榮光的保證,我也不想、至少不想成為這樣的行頭。他打聲招呼,自己開冰箱拿出啤酒,用手碰一下確認冰鎮程度之後,倒進眼前杯子喝起來。我們隔著廚房餐桌坐定。
牛河沒有回答,手指拉了拉耳朵上面所剩無幾的頭髮。
我就此思考片刻。"我說牛河,我感到很費解:綿谷升何苦要費這麼大操辦把我從那裡支開呢?地和房子弄到手後到底幹什麼用呢read.99csw.com?"
牛河擦燃火柴換點一支煙。"不過岡田先生,不可能長此以往。人早晚要跌跤子,沒有人不跌。從進化來看人用兩條腿直立行走邊走邊打小算盤不過是最近的事。這篤定要跌跤子。特別你所投身的世界,不跌跤子的人一個也沒有。總而言之這個世界羅嗦事太多,唯其羅嗦事多也才得以成立。我從綿谷先生伯父那一代就始終在這個世界里折騰。如今整個地盤連同傢具在內都給現在的先生繼承過來。那以前這個那個幹了很多險事。要是一直那樣幹下去,現在肯定在監牢或在哪裡僵挺挺躺著哩,不是危言聳聽!碰巧給老輩先生始了來。所以,一般事情都看在了我這兩隻小眼睛里。在這個世界里,外行也罷內行也罷全都得吱溜一聲跌倒;長得結實的不結實的都同樣受傷,所以才全部加入保險。連我這樣的草民也不例外。入了保險,即使跌倒也能苟延殘喘。但如果你單個一人哪裡也不屬於,一朝跌倒就算玩完--一曲終了!
牛河道:"那就開始說了。岡田先生,那塊地是您連同房子從一家公司租來的,是吧,那塊有上弔宅院的地?為此每月您支付一筆相當數目的租金,但那不是普通租約,而是幾年後具有優先購買權的租約,對吧?當然,租約沒有公開,您岡田先生的名字誰都沒有見到。呃,本來就是為此要的手腕嘛。問題是實際您是那塊地的主人,租金實質上發揮著同分期付款完全相同的作用。最終支付款額,對了,連房子大約也就是8,000萬。以此計算下去,往下不出兩年地和房子的產權就屬於您的了。嘖嘖真是了不起,速度之快,令人佩服之至。"說到這裏,牛河像要核實似地看著我。
整個世界的疲敝與重荷、神燈
我默然。
"近期還會聯繫的,岡田先生。安排一下您同久美子女士通話。一言為定。您好自等著。九*九*藏*書"
"至於為什麼了解得這麼詳細請不要問我。這種事,只要存心調查總會水落石出。關鍵是要懂得調查方法。誰是那家挂名公司的幕後人物也大致推測得出。這次調查還真費了不少力氣,在許多地方像鑽迷宮似地來迴繞許多彎子。打個比方,就像尋找被盜的汽車--漆被全部改塗了,輪子給換了,座席也換過外署了,發動機編號也剜掉了,找起來當然很辛苦。可我乾的可就是這種細上加細的活計,行家嘛。好在沒白辛苦,千頭萬緒現在基本理出來了。蒙在鼓裡的是您,是您自己。你不知道究竟付錢給誰吧?"
"那麼,為了節省時間,就不閑扯了,來個開門見山單刀直入。"牛河說,"岡田先生,您不想同久美子說話嗎?同太太單獨地直接地?想必這是您朝思夢想的吧?否則一切都無從談起--不是這樣想的嗎?"
"作為個人,我很欣賞您這點。不是說謊。如您所見,我固然令人生厭,固然不夠地道,但這上面我是不說謊話的,也不覺得您和我毫不相干。我這個人,在世人看來比您還要提不起來。五短身材,沒有學歷,教養也一蹋糊塗。父親在船橋編草席來著,差不多喝成酒精中毒,實在看不順眼,還很小我就盼望他快點死算了。好也罷壞也罷還真的早死了,那以後就簡直窮出一朵花來。記憶中小時候什麼開心事都沒有,半點都沒有。父母一句好話沒跟我說過。我當然也就乖戾起來。高中好歹混得個畢業,往下就是人生大學,漆黑小道上的抬轎猴子。我是靠自己這僅有一顆的腦袋活過來的。什麼精英什麼幹部,我厭惡這類人,說不好聽點簡直深惡痛絕。厭惡從上面吱溜溜滑入社會,討個漂亮老婆養尊處優的傢伙。喜歡您這樣單槍匹馬錫打的人,我喜歡。"
牛河雙手置於桌面,舌尖舔了下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