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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以前信上我寫過日後再談一下你那塊痣,談一下我在痣上的吻了吧?記得像是第一封信中寫的,記得?實際上自去年夏天跟你分手以來,我屢屢想起當時,像貓看下雨似地反覆想個沒完沒了:那到底是什麼呢?但說實在話,我沒有可能找出答案。也許以後--10年或者20年後--如果有那樣的機會,如果我再長大些聰明些,我或許向你道一聲"其實嘛"而給你一個圓滿的解釋。遺憾的是現在我似乎還不具有把它準確訴諸語言的資格和思維能力。
現在是夜裡兩點半。周圍人全都如木材睡得死死的。我睡不好。就爬下床給你寫信。說老實話,對我來說睡不著的夜晚猶如適合戴貝雷帽的大相撲一樣稀奇。通常時間一到就咕啃一下子睡著,再時間一到就咕嗜一下子醒來。鬧鐘倒是有一個,幾乎沒用過。但偶爾也有這種情況:半夜忽然醒來就再也睡不著了。
就在我壓根兒鬧不清周圍發生了什麼而輟學在家東倒西歪時間里,認識了你這個擰發條鳥。對了,那之前我在假髮公司打零工來著。為什麼偏偏是假髮公司呢?這也是個謎。想不起來了。或許那場事故中磕了下腦袋使得腦里的弦亂了套。也可能是精神read.99csw•com打擊使得我習慣上一忽兒就把記憶藏去什麼地方,好像松鼠打洞藏了松籽卻轉身忘了藏在哪裡(你看過嗎?我看過。小時的我還嘲笑松鼠真傻呢,不料竟輪到自己頭上)。
但有一點我可以坦率告訴你:我還是喜歡當時你那個沒有痣的擰發條鳥。不,不不,這麼說不大公平,畢竟那痣不是你想有才有的。也許應該說,沒有痣的擰發條鳥對於我足夠了……但光這樣說你怕是摸不著頭腦。
你好,擰發條鳥。
總之由於在假髮公司做那個調查,而命中注定似地喜歡上了假髮。這也是莫名其妙的事。為什麼偏是假髮而不是長筒襪不是飯勺子呢?假如是長筒襪是飯勺子,眼下我不至於在假髮工廠不停手地做工吧?是不?假如不惹出那場混賬摩託事故,那個夏天恐怕不至於在房后衚衕碰見你;而若不碰見你,大概也就不至於曉得宮脅家院里那口井,因而你臉上也就不會冒出一塊痣,不會捲入那種怪事裡邊……如此一來二去,我就認為"世界上哪裡有什麼連慣性"!
不瞞你說,如今在這裏悶頭製作假髮,有時我也覺得終歸是我當時吻了你那塊痣的結果。恐怕惟其如此,我九*九*藏*書才下決心離開那裡,離開你擰發條鳥,遠離一點也好。這麼說也許有損你自尊心,但這大體是真的。我也因此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某種意義上我很感謝你。而在某種意義上被人感謝未必令你愉快。
我在想,世上大多數人,雖多少有所例外,但恐怕基本認為人生或世界是個(或者應該是)始終一貫的場所。同周圍人聊起來時常有這個感覺。每當發生什麼,無論是社會的還是個人的,總是有人說什麼"那個嘛,因為是這樣的,所以變得那樣",而大多情況下大家也點頭稱是,說什麼"是啊是啊怪不得"。可我對此可是想不大明白的。所謂"那個是這樣的""所以變得那樣"豈不同用微波爐蒸雞蛋羹是一回事了--把"蛋羹料"放進去一按開關,再聽"叮噹"一聲開門端出--等於沒做任何說明。也就是說,按開關同"叮噹"一聲之間實際發生了什麼,合上門后根本搞不清楚。說不定"蛋羹料"在大家不知道時間里變成奶汁烤read•99csw.com通心粉,之後又搖身變回雞蛋羹。而我們卻以為將"蛋羹料"放入微波爐后"叮噹"了一聲,結果當然出來的是雞蛋羹。我倒是覺得"蛋賣料"放過去"叮噹"一聲開門一看偶有奶汁烤通心粉出來更叫人開心。當然會嚇一跳,不過終歸還是要多少感到開心。至少我想不會怎麼困惑。因我覺得在某種意義上,還是這樣來得更有"現實意義。"
跟你說跟你說擰發條鳥,我在這樣想:那塊痣說不定帶給你一個重大的什麼。但它又將從你身上奪走什麼,索取回報似的。而在將什麼奪走之後,你可能很快地磨盡耗空。就是說--怎麼說呢--我真想說的是,你即便沒那玩藝兒,我也是一點都無所謂的。
一個莫名其妙引出另一個莫名其妙,於是發生了種種樣樣的事,我覺得。舉例說吧,同那個摩托男孩相識后闖下一場大禍。在我記憶中,或者說作為我腦袋裡的順序,裡邊並沒有所謂"這個是這樣的所以變得這樣"。"叮噹"一聲開門一看,閃出來的每每是自己完全陌生的東西。read.99csw•com
至此,我覺得我基本說了要對你說的話。快凌晨4點。7點對分起床,還差不多可以睡三個小時--但願馬上人睡。反正信寫到這裏也該止筆了。再見,擰發條鳥,請祝願我睡個好覺。
而要有條有理地用語言來說明"為什麼有現實意義",又馬上覺得困難得很。不過若以自己以前大約經歷過的為例仔細分析,就不難發現那其中幾乎不存在所謂"連貫性"。首先一個謎,就是我為什麼作為那對雨蛙一樣枯燥無味的夫婦的女兒降臨人世。這是一大謎。因為--自己說倒不大合適--那對夫婦加起來都還沒有我地道。這是實實在在的事實,非我自吹自擂。不敢說我比父母出色,只是說至少作為人是地道的。你擰發條鳥見到那兩人也肯定這樣認為,我想。那兩人居然相信世界是如同單元住宅那樣始終一貫如此這般的。以為只要以始終一貫的方法于下去,一切終將水到渠成。所以也才為我的倒行逆施而困惑而傷心而氣惱。
或者說世上人分幾類,對一類人來說世界是有雞蛋羹式連貫性的,而對另一類人則是奶汁烤通心粉式隨心所欲的?我不明白。不過據我想象,我那雨蛙父母,即使放進去"蛋read.99csw.com羹料"而叮噹一聲出來奶汁烤通心粉,想必也會自言自語道"肯定自己放錯了放奶汁烤通心粉料進去"。或者手拿奶汁烤通心粉而連聲自語"唉,這看上去像奶汁烤通心粉其實是雞蛋羹的"。如果我對這樣的人熱心解釋說:"放進去蛋羹料而叮噹一聲變成奶汁烤通心粉的事偶爾也是有的",他們也斷斷不會相信,甚至反過來大發脾氣。這個你可明白?
我為什麼作為那般傻裡傻氣的父母的孩子來到這個人世呢?為什麼儘管由那兩人養育卻又沒有成為同等傻氣的女孩呢?從很早很早以前我就為這個絞盡腦汁,但找不出答案。心裏覺得應該有某種像樣的原由,但就是想不出。這類沒道理好講的事情此外還有很多。比如"為什麼周圍人統統那麼討厭我?"我又沒幹什麼壞事,只是平平常常地活著。然而一天忽然發現,沒有一個人喜歡我。對此我實在費解。
傻裡傻氣的雨蛙女兒(笠原May視點之五)
我要對著桌子給你寫信一直寫到睡意上來。大概一會兒就會困的吧。所以自己也不知道這封信是長還是短。話又說回來,也不光是這次,哪次都不曉得什麼時候停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