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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鮑里斯一方面生性殘忍,一方面又是個極其小心謹慎的人。正由於小心謹慎,他才得以避過所有的陰謀和清洗。貝利亞對他喜愛得一如親子。然而或許有點過於得意,一次他干過了頭。那是一次致命的失敗。他以在烏克蘭戰役中私通納粹德國黨衛軍坦克部隊的嫌疑逮捕了一名坦克部隊的部隊長,審訊當中予以殺害---將燒紅的烙鐵伸進身體各個部位(耳穴、鼻孔、肛|門、陽物等等)折磨致死。不料這名軍官是身居高位的某共產黨幹部的侄子。事後紅軍總參謀部通過周密調查,查明該軍官純屬無辜。不用說,那名共產黨幹部大發雷霆,傷了面子的紅軍也不肯忍氣吞聲。這回即使是貝利亞也無力包庇了。鮑里斯當即被解職押上法庭,同蒙古副官一起被判以死刑。但NKGB全力為其爭取減刑,結果鮑里斯被送往西伯利亞收容所進行強制勞動(蒙古人則被處以絞刑)。貝利亞那時給獄中的鮑里斯悄悄悄去口信,叫他自己設法在那裡存活一年,那期間他往紅軍和黨那裡打通門路,一定恢復他往日地位---至少據尼古拉說來是這樣的。
冷酷的也不全部是上邊的人。現場看守本身幾乎全是犯人出身,沒受過教育,殘忍至極,報復心重得令人震驚。這些人身上幾乎找不到同情友愛之心。天涯海角般的西伯利亞嚴寒,天長日久簡直把他們變成了人以外別的什麼生物。他們在哪裡犯了罪,被關進西伯利亞監獄,在那裡服完長期徒刑,早已沒了歸宿沒了家庭,於是娶妻生子在西伯利亞安頓下來。
"我也不是說讓你當間諜,"鮑里斯撫慰似地說,"不要誤解。知道么,我是說準備給你們提供儘可能的方便,提議開創良好的關係。跟你說間宮中尉,我甚至可以把那個不幹好事的喬治亞混賬政治督導員從椅子上打翻在地!不騙你。如何,你們不是對他恨之入骨嗎?把那傢伙驅逐之日,就是你們部分贏得自治之時。你們成立一個委員會,自主地進行組織。這樣,至少可以不必像以前那樣遭受看守無端虐待。你們不是一直懷有這種願望的么?"
"請仔細瞧瞧,這才是貓失去的那條真尾巴。現在貓身上的是後來做的假貨。乍看一樣,細看就不同了。"
"貓外表沒有什麼變化?沒有同失蹤前不一樣的地方?"
我一身大汗醒來。
但同您分手之後,我以為還是把眼下的事統統放下,連同真正的結局毫不保留地如實講給您為好。
確如鮑里斯所言。長期以來我們幾次向當局提出這樣的要求,均被一口回絕。
約一個月後,如鮑里斯向我講定的那樣,喬治亞政治督導員被中央調離,兩天後派來了新的督導員。又過兩天,三個日本俘虜兵在同一晚上被勒死。為姑且製造自殺候相,早上他們被人用繩子吊在棚架---毫無疑問是其同伴即日本俘虜兵本身子的。三人大約是鮑里斯所說的密告分子。但事件沒受到任何追究和處分不了了之。那時,鮑里斯已基本把收容所實權握在手中。
去年夏天去府上遞交本田先生紀念物時我向您講述的蒙古之行的長話,坦率地說,還有下文待續,稱之為後話亦未嘗不可。去年提起時我之所以未能將後半部分一併推出,裏面有幾點原因。其一是因為集中說完話未免過長。不知您是否記得,當時我不巧有急事要辦,沒有時間全部說完。而與此同時,心理上我也沒有完成將後半部分向別人如實說出的準備。
"是的。你我兩人本來是為找貓相識的,所以我想最好告訴你一聲。"
"沒什麼大不了的,"他笑眯眯地說,"我需求的只是同你們日本俘虜兵諸君有個密切而良好的關係。為了將若干看來很難溝通的同志從這裏驅逐出去,需要你們日本兵的協助。我們的利害有幾個部分是共同的。如何,我和你們攜一次手好么?也就是美國人常說的"give and take"。如果你們協助,不會讓你們吃虧,我絕對無意蒙蔽利用你們。當然嘍,我知道自己沒有資格請求你們喜歡。我們之間多少有過不幸的回憶。但別看這樣我還是個講究信義的人。講定的事必然履行。所以過去的事情就付諸東流好么?
我碰見那個人是1947年春天,記得雪終於融化,應該是5月初。我被送來這裏轉眼一年半過去了。那個人身穿俄國犯人穿的囚服,和十多個同伴一起從事車站維修工程。拿鎚子把石頭打碎,用來鋪路。四下里回蕩著錘擊磁石的」噹噹」聲。我去煤礦管理總部報告完回來,從那站前通過。監督施工的下級軍官把我叫住,命令出示通行證。我從衣袋掏出遞給九-九-藏-書他。身材高大的中士滿臉狐疑看了半天,但他顯然認不得字。於是叫來一個正幹活的犯人,叫他念通行證上的字。此犯人與他身邊幹活的其他犯人不同,顯得頗有教養。但他就是那個人。一看見他,我頓時面色蒼白,呼吸都幾乎停止,就像溺水時透不過氣一樣。
"所謂人非島嶼啦!"黑狗牛河不知從哪裡過來插嘴道。
"不過貓肯定是同一隻貓吧?"
迦納馬爾他沉默四五秒,"貓回來了?"
迦納克里他的小孩?
1945年8月13日我在海拉爾郊外激烈的攻防戰中給機槍子彈打中倒地之際,被蘇軍T34坦克的履帶碾去了左臂。昏迷不醒中被運往赤塔蘇軍醫院,在那裡做手術剩得一命。上次我也說過,我是新京參謀本部兵要地誌班的人員,上邊已決定一旦蘇聯參戰立即撤往後方。但我寧願一死,志願轉入國境附近的海拉爾部隊,率先手持地雷朝蘇軍坦克隊撲去。但如本田先生曾在哈拉哈河畔向我預言的那樣,我未能輕易死去。命未失掉,只失掉左臂。估計我率領的連隊在那裡無一生還。雖說是依令行動,實質上無異於無謂的自殺。我們使用的小小不然的手提地雷,在大型T34坦克面前根本無濟於事。
蘇軍一開始就打算佔領滿洲后把俘虜的日本兵送去西伯利亞進行強制勞動,一如歐洲戰爭后對德軍採取的作法。蘇聯雖然取得了勝利,但經濟由於長期戰爭而面臨嚴重危機,所有地方都有人手不足問題。首要任務之一就是確保作為成人男性勞動力的俘虜。為此勢必需要很多翻譯,但數量遠遠不夠。惟其如此,才優先把我送去赤塔醫院,以不讓可能會講俄語的我死掉。假如我不冒出俄語夢話來,肯定被扔在那裡不管很快一命嗚呼,連個墓標也沒有地埋在哈拉爾的河邊。命運這東西委實不可思議。
* * * * *
"剝皮鮑里斯!"他說,"為了自身安全,最好不要對那個人懷有什麼興趣。"
"也罷,算了。總之你是僥倖從那裡出來了。並且在哪裡丟了一支胳膊,還不知不覺會講一口流利的俄語---再好不過!胳膊少一支無所謂,重要的是活著。"
迦納克里他生的孩子名叫科西嘉,迦納馬爾他在夢裡說。
迦納馬爾他的禿尾巴、剝皮鮑里斯
之後,進寢室找青箭。貓在被窩裡弓成一團睡得正香。我撩開被,把貓的禿尾巴拿在手中細細端詳。我一面回想尾端捲曲的形狀一面以指尖確認,貓一度不耐煩地伸了下腰,又很快睡了過去。我開始沒了信心,鬧不清青箭的禿尾巴是否同"綿谷升"時代的完全相同。不過迦納馬爾他屁股上的的確確很像"綿谷升"真正的禿尾巴。我可以歷歷記起夢境中的顏色和形狀。
不過,我因為具有翻譯聯絡員資格,也有事天天要去總部,只要出示通行證,基本可以在各區之間自由通行。總部附近有鐵路車站,站前有二座小鎮。鎮上有賣日用品的門面寒接的商店,有酒館,有中央來的官僚和高級軍官專用的宿舍。有飲馬池的廣場上飄揚著蘇維埃聯邦的巨幅紅旗。旗下停有一輛坦克,全副武裝的年輕士兵經常一副百無聊賴的神情靠機槍懶洋洋站著。那前面有一所新建的醫院,門前照例立著約瑟夫·斯大林巨大的塑像。
據尼古拉講,情況是這樣的:剝皮鮑里斯原名叫鮑里斯·格絡莫夫,果不出我所料,是內務部秘密警察,NKGB的少校。在喬巴山掌握實權出任部長會議主席的1938年,被作為軍事顧問派往烏蘭巴托,在那裡依照貝利亞領導的蘇聯秘密警察模式組建了蒙古秘密警察,在鎮壓反革命勢力當中大顯身手。人們被他們驅趕集中,投入收容所,受到拷問。大凡有一點嫌疑的以至多少可疑的人,全被乾乾淨淨地幹掉。
我緊緊緘口沉默。
回到家,信箱里居然有一封很厚的信。不用翻過來看寄信人姓名也知道信誰寄來的。寫那筆漂亮毛筆字的,除間官中尉無第二人。
幾天後,我設法選一個避人耳目的地方安排中校和鮑里斯單獨見面,我作為翻譯參加。30分鐘后達成秘密協議,兩人握手。至於後來過程如何,我就不曉得了。為不引人注意,他們大概避免直接接觸,採用秘密聯絡手段頻繁交換密碼文。因此我再沒機會介入其間。中校也好鮑里斯也好那期間採取的都是徹底的保密主義。但這對我是求之不得的。可能的話,我不想再次同鮑里斯發|生|關|系。當然事後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知道嗎,間官,"尼古拉壓低噪音說,"https://read•99csw•com;這裏普遍相信鮑里斯早晚重回中央,說貝利亞很快就會把那傢伙救出去。不錯,這個收容所目前由黨中央和紅軍管理,貝利亞不便貿然下手。但也不能因此麻痹大意,風向說變就變。要是現在讓那傢伙在這裏受苦受難,到那時候肯定遭到駭人聽聞的報復,這是明擺著的事。世上固然傻瓜不少,但自己往自己死刑判決書上簽名的卻是一個也沒有。所以他在這裏被奉為上賓,生怕碰他這個腫包。住賓館讓人侍候畢竟不可能,為擺樣子也得讓他帶腳鐐幹些輕活。但即使現在也給他住單人房,煙酒隨便受用。若讓我說,那傢伙跟毒蛇沒什麼兩樣,留著對國家對誰都沒好處。有人半夜裡一下子割斷他的喉嚨該有多好!"
沒有,我說。記憶中幾年前和同一對象談過大體同樣的話。
"喂!"我應道。原來不知何時我竟手握聽筒貼在耳上。迦納馬爾他則在桌對面拿著聽筒。電話聲聽起來很遙遠,彷彿音質差勁兒的國際電話。
每當死者增加、勞動力數量漸漸減少,便有新兵不知從哪裡由火車悄悄拉來。他們衣著襤褸骨瘦如柴,其中兩成受不住煤礦劇烈的勞動,不出幾個星期就死掉了。死後統統被投進廢棄的深豎井中。幾乎所有季節都冰天雪地,掘墓也掘不了,鍬尖根本進不去。廢井於是成了最佳墓場。又深又暗又冷,一點味兒都沒有。我們時常從上面灑石灰。快填滿時,便從上面封頂一般扔上扔石塊,轉移到下一個豎井。
我猜測他大概因為什麼垮台而被作為囚犯送來這西伯利亞。這在當時的蘇聯絕不稀罕。政府內、黨內、軍內鬥爭愈演愈烈,斯大林近乎病態的猜忌也使得鬥爭變本加厲。下台的人只粗略經過一下審判便馬上被槍斃或送入收容所。結果哪個更好只有天曉得了。因為縱免一死,也無非落得從事嚴酷至極的奴隸性勞動,直到乾死為止。我們日本兵是戰時俘虜,活下來尚有返回祖國的希望。而被驅逐的俄國人則幾乎沒有生機。那個人想必也將在這西伯利亞大地上化為一杯黃土。
"倒也是。"迦納馬爾他說,"不過很抱歉,實話跟你說;貓真正的禿尾巴在這裏呢!"
迦納馬爾他拿起剩下的一塊方糖,猛地朝狗臉擲去。方糖出聲地打在牛河額頭,頓時淌出血來,染黑牛河的臉。血黑如墨。但牛河好像不怎麼疼,依然嬉皮笑臉,不聲不響搖著禿尾巴去了哪裡。其睾丸確乎大得異乎尋常。
我回答說自己並非想活才活著的。
言畢,迦納馬爾他將聽筒置於桌面,一下子脫掉大衣亮出裸體。果然她大衣下什麼也沒穿。她有著與迦納克里他同樣大小的乳|房,生著同樣形狀的陰|毛。但她沒有摘去塑料帽。迦納馬爾他轉身把背對著我。她屁股上的確長著一條禿尾巴。為了同她身體尺寸保持平衡,固然較實物大出許多,但形狀本身則同青箭的禿尾巴一般模樣。尖端同樣彎得毫不馬虎,彎法細看之下也比眼下青箭的遠為現實而有說服力。
"那麼說,禿尾巴的形狀倒好像跟以前有點不一樣……"我說,"貓回來摸它的時候,驀地覺得過去禿尾巴好像卷得更厲害來著。也可能我記錯。畢竟快一年多不見了。"
不僅僅死去的,為了殺一儆百,有時連活人都被扔進去。蘇軍看守把採取反抗態度的日本兵拉到外面,裝進麻袋打斷四肢,然後投進黑洞洞的地獄。我至今仍能聽到他們的慘叫。簡直是人間地獄。
蘇軍的司令部裡邊,僅有一個和我親切交談的軍官。他是列寧格勒大學畢業的,和我同樣學的是地理,年齡也不相上下,同樣對繪製地圖感興趣。由於這樣的關係,兩人經常借題發揮談論繪製地圖方面的專業性話題,以此消磨時間。他對於關東軍繪製的滿洲作戰地圖懷有個人興趣。他的上司在旁邊時當然不能談,不在時便趁機暢談共同的專業。他不時送食物給我,還把留在基輔的妻子相片給我看。在我被蘇聯扣留的漫長時間里,他是能讓我多少感到親切的唯一的俄國人。
一星期後我又在站前看見他。他依然身穿滿是污垢的囚服,腳帶鐵鏈,用鐵鎚敲石頭。我看他,他也看我。他把鎚子放在地上,像穿軍裝時那樣伸長腰對著我這邊。這回他臉上浮現出了無可懷疑的微笑。儘管笑得極其輕微,但笑畢竟是笑。只是那笑裡邊含有足以使我脊背凍僵的冷酷,那便是他觀看給山本剝皮時的眼神。我一聲不響走了過去。
況且我曾目睹蘇聯軍官和蒙古人活剝人皮的地獄場面,其後又被逼進蒙古一口深井,在那奇妙而強烈的光照中半點不剩地失去了生之熱情。這樣的人如何能相信什麼思想什麼政治https://read.99csw.com呢!
我伸手去摸那禿尾巴,她一甩躲開,依然赤身裸體跳往另一張桌面。"吧喀",一滴血從天花板掉在我伸出的手心。血鮮紅鮮紅,活像迦納馬爾他的紅帽子。
"對此你要求怎樣的回報?"我問。
不一樣的地方?
我也"喂喂"兩聲。
實在許久沒做過如此鮮明如此有頭有尾的長夢了,何況又這般奇妙。醒后好半天胸口都"怦怦"大聲跳個不止。我沖了個熱水淋浴,拿出新睡衣換上。時間是半夜1點多,睡意卻沒了。為了平復心情,我從廚房壁櫥裡頭拿出一瓶老白蘭地倒一杯喝著。
一天,我正從車站附近路過,那個大個子中止再次把我叫住。我取出通行證給他看,他卻搖頭不接,而叫我馬上到站長室去。我莫名其妙地跟到站長室一看,是身穿囚服的鮑里斯格洛莫夫在等我。他正坐在站長桌前喝茶。我獃獃立在門口不動。鮑里斯沒再帶腳鐐,招手讓我進去。
我回到收容所把情況悄悄講給一個人。此人原為中校,有勇有謀,是死守興安嶺要塞直到停戰都沒舉白旗的部隊的部隊長,如今是整伙日本俘虜兵的幕後領導,俄國人也不得不對他另眼看待。我略去哈拉哈河山本一事;告訴他鮑里斯原是秘密警察的高級頭目,說出他的建議。中校看樣子對趕走現任政治督導員取得日本俘虜自治權的可能性頗感興趣。我強調說鮑里斯殘忍危險,長於陰謀詭計,不可輕易相信。"或許是那樣,但確如他所說我們沒有任何可失去的。"中校對我說。給他如此一說,我也無言以對,覺得無論因此發生什麼事,情況也不至於變得比現在更糟。然而結果我犯了個大錯誤。地獄這東西真是個無底洞。
煤礦作為重要戰略設施,由黨中央派來的人進行指導,由軍隊嚴加警備。處於最高領導地位的政治督導員據說和斯大林是同鄉,年輕氣盛,野心勃勃,嚴厲冷酷。腦袋裡裝的只是煤礦產量的數字,至於勞動力消耗根本不在他考慮範圍之內。只要產值上去,中央就會將這裏視為優秀煤礦,作為獎賞而優先補充足夠的勞動力。所以,即使死人再多,也不會減員,缺多少補充多少。為了提高成績,他們一個接一個開來一般不會開採的危險煤礦,事故當然有增無減,但事故完全不在話下。
居然是那個在哈拉哈河對岸讓蒙古人剝山本皮的蘇聯軍官!他瘦了,頭髮一直禿到頭頂,門牙少了一顆。衣服不再是一道褶豆沒有的軍裝,而是髒兮兮的囚服,腳上不再是光閃閃的長筒靴,而是開著窟窿的布鞋。眼鏡片臟損得一塌糊塗,鏡腿也彎了。但他無疑是那個軍官,不可能認錯。對方也重新盯視我的臉。大概對我過於茫然呆然的仁立不動感到詫異。同九年前相比,我想自己也同樣瘦了,老了。頭上甚至夾雜白髮。但看樣子他終於記起了我,臉上浮現出驚愕---他肯定以為我早已在蒙古井底化為糞土。作為我也做夢都沒想到居然會在這西伯利亞的煤礦小鎮碰上身穿囚服的那個軍官。
迦納馬爾他身穿有腰帶的雙排扣短大衣,領口在前面合得嚴嚴實實,而大衣里卻一|絲|不|掛---這我看得出。微微有一股女人裸膚味兒。無須說,她戴一頂紅塑料帽。我拿起杯圓了口茶。茶索然無味,唯熱而已。
我問為什麼。尼古拉看樣子不大想說。但若我有意可以也曾經為他提供若干方便,於是尼古拉終於很不情願地把剝皮鮑里斯被送來煤礦的原委講給了我。"我說的對誰也不要講喲!"尼古拉說,"不開玩笑,他那個人的確非同小可。我也是一絲一毫不想和他沾邊的。"
我想我應該有什麼要對馬爾他說,卻橫豎想不起來。歪頭沉思半天總算想起來了,於是握好聽筒道:"對了,有件事一直想告訴你---貓回來了!"
我作為翻譯在下礦幹活的日本俘虜兵和蘇方之間充當聯絡員。西伯利亞其他收容所情況如何我不知道,但我所在的煤礦每天都有人死去。在那裡死因無所不有:營養失調、劇烈的體力消耗、損頂事故、冒水事故、衛生設施不足造成的傳染病、難以置信的冬日嚴寒、看守暴行、對於輕微反抗的殘酷鎮壓,還有日本人之間的致命毆打。人們有時候相互憎恨相互猜疑、戰戰兢兢。悲觀絕望。
"哎呀,間官中尉,好久不見了嘛!"他和顏悅色地笑道,並勸我吸煙,我搖頭拒絕。
然而有一點我放心不下:現在他已掌握了我的姓名住所。戰前我同山本一起參加了---儘管自己也蒙在鼓裡---秘密戰鬥,渡過哈拉哈河,潛入蒙古境內進行間諜活動。萬一九*九*藏*書這一事實從他嘴裏透露給誰,我勢必處境不妙。但他終歸沒有密告我。事後得知,那時他正在悄悄制定更為長遠的計劃。
"那期間我一直遠離日本,在地中海的馬爾他島---一天我突然覺得應重返馬爾他島留在那個水旁,到時候了!那還是我最後一次給您打電話后的事。記得嗎?電話里我說克里他下落不明來著?不過坦率地說,我並沒有如此長期離開日本的打算,準備兩三個星期就回國的。所以才沒有特意跟你聯繫。我幾乎誰也沒告訴,就穿隨身衣服上了飛機。可實際到當地一看,就再也離不開了。岡田先生您去過馬爾他島么?"
"那沒錯。養那麼久了,是不是同一隻貓還是看得出的。"
我之所以受到蘇軍周到的治療,是因為我昏迷不醒時用俄語說了夢話---是我後來聽說的。上次也說過,我有一定的俄語基礎,在新京較為空閑的參謀本部服役期間又不住地磨鍊,到戰爭末期已經能講一口流利的俄語了。新京城住有不少白俄人,又有年輕的俄國女侍,不愁找不到人練習口語。結果人事不省時順嘴說出。
一次,我以無所謂的語氣問起在車站幹活的那伙犯人,說其中有一個人看氣氛不像普通囚犯,說不定以前地位很高,並詳細介紹了其相貌特徵。他---此人名叫尼古拉---神情肅然地看著我。
鮑里斯聽了放聲大笑。
"幾天內訪對我的建議給予實實在在的答覆。嘗試一次的價值我想是有的,更何況你們應該沒有什麼再可失去的東西,對吧?記住,間官中尉,這話只能極端保密地告訴給真正可靠的人。實在說來,你們當中混有幾個協助政治督導員的告密分子,千萬不要傳到那幾個傢伙耳朵里。一旦泄露,事情很可能遇到麻煩。這方面我的力量還不能說很充分。"
"太好了,你總算在!"迦納馬爾他以釋然的聲音說道。很久沒聽她說話了,語聲較以前多了幾分歡快。"這幾天給你打了好多次電話,你大概一直不在,也不知前後情況,擔心出了什麼事。你好像還很有精神,這就比什麼都好。聽得你的聲音就放心了。不管怎麼說,實在好久沒聯繫了。具體過程或來龍去脈一一道來難免話長,況且又是電話,只簡單說幾句好了:其實我長期旅行來著,一個星期前才總算回來。喂,岡田先生……你聽著嗎?"
夢中(當然做夢的我並不知是夢),我和迦納馬爾他對坐喝茶。長方形房間又長又寬,可以從這一頭一眼望到另一頭。裏面井井有條地排列著大約超過500張四四方方的餐桌。我們坐在正中間一張。這裏除我們倆別無一人。天井--令人想起寺院的高高天井上有無數粗大的橫樑,所有樑上都懸垂著彷彿吊盆植物樣的東西。很像假髮。但定睛細看,原來是真人的頭皮。因為內側沾有黑乎乎的血漬。肯定剛剛剝下來吊在樑上風乾。我不由膽戰心驚,懷疑我們正用的茶杯中落有尚未乾通的血滴。實際上也有活像漏雨似的滴血聲四下傳來,聲音在空蕩蕩的房間里聽來異常之大。但我們桌上方懸吊的頭皮似乎血已幹了,不必擔心血滴落下。
我作為翻譯要員受到嚴格的身份審查,又接受數月思想教育,之後被送往西伯利亞煤礦。那期間的詳情就不細說了。學生時代我偷偷看過幾本馬克思著作,總體上並非不贊同共產主義思想。但現在若要我全面信奉,我則受阻於我所見過的太多東西。由於我所屬的部門和情報部門的關係,我十分清楚斯大林及其傀儡獨裁者在蒙古國內實行怎樣的血腥鎮壓。革命以來他們將數以萬計的喇嘛地主及反對勢力送進收容所無情除掉了。在蘇聯國內的所作所為也完全如此。縱然對於思想本身我可以相信,也無法信任將這一思想和大義付諸實踐的組織和人。我們日本人在滿洲乾的也不例外。在海拉爾秘密要塞設計和修建過程中,為了殺人滅口,我們不知殺害了多少的中國人!這點你肯定無從想象。
他自己叼支煙擦火柴點燃,說道:"一晃不見九年了,或者八年?反正你還好端端活著就謝天謝地。故友重逢,一大喜事啊!尤其在那場殘酷的大戰之後。不是嗎?對了,你到底是怎麼從那眼混賬井裡出來的?"
久疏函候,深以為歉,間宮中尉寫道。語氣依然那麼謙恭那麼彬彬有禮,讀之我倒有些歉然。
諾門坎戰役結束,東面危機得以暫時緩解之後,他立即被召回中央。這次被派往蘇聯佔領下的波蘭東部,負責清洗舊波蘭軍隊。在那裡他得到了"剝皮鮑里斯"外號。因為拷問中他使用從蒙古領來的漢子活剝人皮。波蘭人當然怕他怕得要死,凡是直接目睹剝皮的人九九藏書無不統統坦白。德軍突然突破國境線而抗德戰爭開始后,他從舊波蘭撤回莫斯科。很多人因涉嫌有組織地里通希特勒而遭到逮捕,或被稀里糊塗地殺害或被關進收容所。這期間他也作為貝利亞的得力心腹濫用其拿手的拷問大發淫|威。斯大林與貝利亞為了掩飾未能事先預測納粹進攻的責任並鞏固領導體制,不能不捏造出這種內奸之說。在嚴刑拷打階段很多人便被無謂地殺害。據說---真偽不得而知---那期間鮑里斯及其手下幾個蒙古人至少剝了五個人的皮,鮑里斯甚至把剝下的皮掛在房間里加以炫耀。
被送來煤礦的不單單是日本兵,還有為數眾多的俄國犯人。他們大多想必是遭到斯大林清洗的政治犯和前軍官。其中不少人受過高等教育,氣質高雅不凡。也有---儘管數量不多---婦女和兒童。估計是被拆得天各一方的政治犯家屬。女孩子做飯掃地洗衣服。大些的姑娘甚至被迫從事賣淫之類。也不僅俄國人,波蘭人匈牙利人以及皮膚微黑的外國人(大概是亞美尼亞人和庫爾德人)也被火車運來。居住區分成三個。一個是集中住有日本俘虜兵的最大居住區,一個是其他犯人和俘虜居住區,此外便是非犯人居住的地帶。在煤礦勞動的一般礦工、專家、警備部隊的軍官、看守及其家屬或普通俄羅斯市民都住在這裏。車站附近另有一大片兵營。俘虜或囚犯禁止從那裡經過。居住區與居住區之間攔著幾道鐵絲網,端著機關槍的士兵往來巡邏。
"間官中尉,你真是個非常風趣的人。不想活的人如何會安然死裡逃生?實在有趣至極。我這雙眼睛可不是那麼好矇騙的喲!一個人逃出深井又過河跑回滿洲,一般人萬不可能。不過別擔心,我不打算講給任何人。
久懷唯此必寫必說之念,無奈礙於諸多緣由而始終無力對案提筆,遲疑不決之間今載亦將倏忽逝去。自己也馬齒徒增,已為不知死之何時而至之身,再無法久拖下去。此信或許意外冗長,但願不平添麻煩。
"貓回來是什麼時候的事?"
"岡田先生,迦納克里他生的孩子名叫科西嘉。"迦納馬爾他從桌子上對我說。禿尾巴急劇地搖個不停。
第二天我沒遠去。早上去車站附近自選商場買一堆食品回來,站在廚房做午飯。貓餵了它一大條生沙丁魚。下午去了一次好久沒去的區營游泳池。大概快年末的關係,游泳池人不太多。天花板擴音器傳來聖誕節音樂。慢慢游到1,000米時,趾尖開始抽筋,遂作罷上岸。游泳池壁貼著很大一張聖誕節裝飾畫。
"科西嘉?"我問。
茶熱如沸水,碟上羹匙旁放著三塊濃綠濃綠的砂糖。迦納馬爾他拿兩塊投入林中,用羹匙慢慢攪動。但怎麼攪也不溶化。不知從何處來了只狗,蹲在我們桌旁。細看之下,狗的臉卻是牛河。一隻敦敦實實的大黑狗,僅脖子往上是牛河。頭和股也同身上一樣長滿亂糟糟短巴巴的黑毛。"嘿,這不是岡田先生嗎?"以狗形出現的牛河說話了,"喏,好好看看!如何,腦袋毛茸茸的吧?跟你說,一變成狗立時生出毛來,真箇十分了得。連陽物都比以前大多了,胃也不再一頓一頓地痛,眼鏡都沒戴是吧?衣服也不用穿了,天大的好事!也真是奇怪,以前我怎麼就沒悟出來呢?怎麼樣,岡田先生,當一回狗如何?"
但他很快掩住驚愕,對著脖子挎著機槍的不識字的中土以沉靜的聲音朗讀通行證:我的姓名、我的翻譯身份、我的可越區通行資格等。中土將通行證還給我,揚了揚下巴說可以了。走一會我回頭看去。對方也在看我,臉上似乎現出淺淺的微笑---也許是我的錯覺。好半天我都兩腿發抖走不好路。當時的恐怖場景剎那間歷歷復甦過來。
"我以前沒當過間諜,以後也不想當。"我斷然回答。
"喂!"迦納馬爾他呼道。
"今年初春。那以來一直守在家裡。"
"只是,不幸的是我已失去原來地位,如你所見,成了在押的一個囚犯。可是我無意永遠在此天涯海角拿鎚子敲什麼石頭。即使如此淪落的現在也還在中央堂堂正正保存力量,並且憑藉那力量在這裏日日養精蓄銳。跟你是開誠布公,實際上我很想同你們日本俘虜兵保持良好關係。不管怎麼說,這煤礦的成績來自多數日本俘虜兵諸君辛勤的勞動。無視你們的力量無論如何無法開展工作。而在開展工作之際,我希望你助我一臂之力。你曾服役於關東軍諜報機關,膽大敢為,俄語也好。如果你肯居中斡旋的話,我想我可以對你和你的同胞提供最大限度的方便。這提議絕不算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