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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我嘆息幾聲。沒有目的的空虛的嘆息,一如無名空谷心血來潮掠過的風。嘆息也嘆累了,便用雙手咋嗤咋嗤擦自己臉頰。到底誰把棒球棍拿走了呢?肉桂?這是我所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性。除他無人知道那條棒球棍的存在,也不會有人下到這井底。可是肉桂為什麼非拿走我的棒球棍不可呢?黑暗中我無奈地搖頭。這是我所不能理解的。或者說是我不能理解的很多事之一。
我立即尾隨男侍。銀盤隨著口哨不無愜意地一搖一閃,明晃晃反射無花板的燈光。《賊喜鵲》的旋律咒語一般無數遍周而復始。《賦喜鵲》究竟是怎樣一部歌劇呢?我所知道的僅僅是其序曲單純的旋律和離奇的劇名。小時候家裡有托斯卡尼尼指揮的這一序曲的唱片。較之庫拉烏迪奧·阿巴特那充滿青春活力和現代感的流暢華麗的演奏,托斯卡尼尼的則令人熱血沸騰躍躍欲試,就像經過一場激烈格鬥之後把強敵強壓在身下而即將開始慢慢絞殺。但《賊喜鵲》果真說的是偷東西的喜鵲嗎?等一切水落石出,我要去圖書館查查音樂辭曲才是。如果有全曲唱片賣,不妨買來聽聽。噢,怎麼樣呢,屆時我也許失去興緻。
我"喂喂"兩聲。但電話在我拿起的同時即已死掉。無可挽回的死,如手中托著沙袋一般重。我以乾澀澀的聲音重新"喂喂"一次,不料我的聲音被厚牆一樣的東西原封不動地反彈回來。我將聽筒放回,然後又一次貼上耳朵。寂無聲響。我在床頭坐下,屏息斂氣等待鈴聲再度響起。卻不肯響。我望著空氣中的灰塵一如原來失去意識在黑暗中昏倒沉淪。我在頭腦中再現鈴聲。現在我已無法判斷是否真的響起過鈴聲。但如此懷疑下去,事情根本無法收場。我必須在哪裡劃一條線,否則連我自身這一存在都岌岌可危。鈴聲確實響了,毋庸置疑。而在下一瞬間死了。我輕輕乾咳一聲。然而咳聲也倏然在空氣中死去。
意識到時,黑暗中我聽得類似飛蟲羽聲那嗡嗡嗡嗡嗡低沉單調的吟哦。但不同於真正的飛蟲羽聲,而更帶有機械read•99csw•com的人工的意味。其波長猶短波廣播的調諧時高時低變化微妙。我屏住呼吸,豎起耳朵,試圖弄清聲音來自何處。它既像來自黑暗的某一點,又似乎發於我自身的腦袋。漆黑中極難分辨。
吹口哨的男待手托銀盤,上面同樣放著Catty Sark和冰筒和玻璃杯。男待目現正前方,以彷彿陶醉於自家口哨的神情---從我面前快步走過,看也沒看我一眼。樣子似乎在說正在爭分奪秒。一切都一成本變,我想。肉體彷彿被時間的逆流沖回。
我一步一步穩穩朝花瓶方向走去。但願能走到電視熒屏曾有綿谷升出現的那座大廳。那裡當時有很多人且有動感。弄得好,說不定可以從中發現一點線索。但那無異於沒帶指南針就聞人漫無邊際的抄漠。倘若既找不到大廳也返不回208房間,我很可能滯留在這迷宮般的賓館而無法回歸現實世界。但我無暇猶豫。這恐是最後機會。我每天等在井底持續等了半年,現在門終於在我面前打開。況且不久井也將被人從我手中奪走。若在此裹足不前,迄今為止花費的時間和精力勢必化為泡影。
反正今天只能在沒有棒球棍的情況下進行了,我想。沒有辦法。棒球棍原本不過是護身符樣的東西。不怕,沒有也毫無關係。一開始我不是兩手空空走到那個房間的嗎?如此說服自己之後,我拉繩合上井蓋。繼而雙手攏在膝頭。在深深的黑暗中靜靜閉起眼睛。
將神經集中於聲音時間里,我陡然墜入睡眠。這裏邊完全不存在"睡意"這種階段性認識。它來得是那樣地唐突,就像在走廊不經意行走時有人一把將自己拖入全然陌生的房間。這如深泥層般的昏睡不知包籠了我多長時間。我想大概不長,或許一瞬之間。但當我偶然回過神時,發覺自己竟置身於另一種黑暗。空氣不同,溫度不同,黑暗的深度和質量不同。黑暗中混雜著隱約不透明的光,且有似曾相識的濃郁的花粉氣味撲鼻而來---我是在那座奇妙賓館的房間里。
我站起身,再次在房間https://read.99csw.com走動。我注視腳前地面,仰望天花板,在茶几坐下,輕輕靠住牆壁。我若無其事地抒動球形門拉手,打開落地燈又關上,關上又打開。當然,門紋絲不動,燈無動於衷。窗口從外面封死。我試著凝神諦聽。沉默如光溜溜的高牆。儘管如此,我覺得裡邊仍有什麼想欺騙我---似乎全都在鴉雀無聲,緊貼牆壁,隱去膚色,不讓我覺察其存在。所以,我也佯作不知。我們在巧妙地互相欺騙。我再次清清嗓子,用指尖碰了下嘴唇。
消失的棒球棍、回來的《賊喜鵲》
我身穿毛衣和短大衣,毛線帽戴得低低的,翻過後牆下到闃無人息的衚衕。到天亮還有一段時間,人們尚未起床。我放輕腳步順衚衕走到"公館"。
我坐在井沿,雙手插|進大衣袋,再次環顧四周。看樣子馬上就要下起冰冷的雨雪。沒有風,空氣乾冷乾冷。一群小鳥像勾勒暗號圖形一樣以複雜的線路在空中盤旋幾次,之後箭一般不知去向。片刻,傳來大型噴氣式飛機沉悶的馬達聲,姿影則被厚厚的雲層擋住全然不見。陰晦到如此程度,白天下井也不必擔心上來時陽光刺傷眼睛。
但好半天我什麼也沒做,兀自在那裡靜坐不動。無須急躁。一天剛剛開始,還不到中午。我就這樣坐在井沿任憑腦海里浮想聯翩。過去在這裏的石雕鳥被搬去哪裡了呢?莫非此時點綴在別人家院子里依然以展翅欲飛的姿勢表現它那永遠無從實現的衝動不成?抑或去年夏天拆除官脅家空屋時被當垃圾扔掉了呢?我很有些懷念那個石雕鳥,覺得院子由於石雕鳥的不在而失去了往日微妙的諧調。
床上有誰躺過的痕迹。床單床罩和枕形有點亂。我掀開床罩查看,但已沒有餘溫,化妝品味兒亦未留下。我覺得那個人已離開床很長時間。我坐在床沿,再次緩緩四顧,側耳諦聽。但一無所聞。房間彷彿被盜墓者運走屍體的古墓。
這時,電話鈴突然響起。我的心臟如蜷縮的貓就那樣硬硬地凍僵。空氣瑟瑟發顫,飄浮的花粉被擊中一般睜眼醒來,花瓣在黑暗中微微揚臉read.99csw.com。電話?可是電話剛才已如深深埋在土裡的石頭一樣死寂。我調整呼吸抑制心跳,確認自己確乎置身於這房間中而並未移往別處。我伸手用指尖輕觸聽筒,須臾慢慢提起聽筒。鈴聲大約共響了三四次。
但一如上次,意識很難集中於一點。紛繁的意念悄然潛入腦海乾擾集中。為把意念驅逐一空,我開始考慮游泳池,考慮我常去的區營25米泳道室內游泳池,想象自己在游泳池往來爬泳的光景。我忘掉速度,只管靜靜地緩緩地遊動不止。我將臂肘從水中悄悄抽出,由指尖輕輕插入,以免發出不必要的聲響,濺起不必要的水花。我像在水中呼吸一樣將水含人口中再徐徐吐出。如此遊了一會,漸覺身體竟如乘緩風,自然隨波逐流。傳入耳畔的只有我規則呼吸的聲息。我如空中飛鳥在風中飄忽,俯視地面風光:遠處的街市、渺小的人影、流動的河渠。我充滿祥和的心緒,不妨稱之為心曠神怡。游泳是我人生旅途中發生的最為輝煌的事情之一。儘管沒有解決任何我面臨的問題,但也沒受任何損失。也沒有任何緣由可以使我受損。游之泳之!
我坐在地毯上,背靠貼牆布的牆壁,雙手在膝頭合攏。我醒得完全徹底,一如睡眠的無比深重。由於對比是那樣極端,好一會才適應自己的覺醒。心臟發出很大的聲音,迅速收縮不已。沒錯,我是在這裏。我好不容易來到了這裏。
聽不清裏面有無迴音。我躲在花瓶後面窺著男待動靜。時間在流逝。但男侍簡直像考驗忍耐力極限直立在門前凝然不動。不再敲門,靜等門打開。一會兒,祈願大約傳到了裏面,門從內側打開一條小縫。
我穿過了牆壁。
我把轉動后的拉手往裡一拉,令人目眩的光從門縫瀉入房屋。我想起棒球棍。若有那球棍在手,原本可以再沉著一些。算了,忘掉棒球棍。我毅然決定大大打開門。左顧右盼確認無任何人之後,走到走廊。一道鋪有地毯的長長的走廊。不遠的前面有一個插滿花的大花瓶。是吹口哨的男待敲房間門時我用來藏身的那個花瓶。記憶中,走廊相當之長,且中途拐了好幾個彎後分九_九_藏_書開。當時我碰巧遇上吹口哨的男待,尾隨其後來到這裏。房間門上釘有208號門牌。
我決定重新檢查一遍房間。又按了一次落地燈開關。燈不亮。打開威士忌瓶蓋嗅了嗅殘留的酒味兒,味兒一如往常。Catty Sark。我擰好瓶蓋,放回茶几原來位置。出於慎重,我又提起聽筒貼在耳上。死死的,死得無法再死。繼而在地毯上緩緩踱步確認鞋底的感觸。耳朵貼在牆壁上,集中神經看能否聽見什麼。當然什麼也聽不見。接著站在門前轉動球形拉手---儘管自知徒勞---結果很容易向右轉了一圈。但我好一會兒都無法將這一事實作為事實接受下來。剛才還像給水泥固定似地一動不動。我將一切還原為白紙,再一次重頭核實。離手,伸手,左右轉動球形拉手。拉手在我手中左右旋轉自如。有一種舌頭在口腔中鼓脹般的奇妙感觸。
正當我茫然仁立時,遠處傳來似曾聽過的聲音。吹口哨的男侍。口哨吹得有板有眼。吹得如此漂亮的別無他人。他仍如上次在吹羅西尼的《賊喜鵲》序曲。那旋律並不容易用來吹口哨,他卻吹得瀟洒自如。我沿走廊朝口哨方向前進。口哨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大概他沿走廊朝這邊走來。我找一根柱子躲在陰影里。
我在井底坐下,背靠井壁。
在重重設防的細密的黑暗中,房間看上去與我記憶中的樣子毫無區別。但眼睛逐漸適應黑暗之後,細小部分便多少不同起來。首先電話機位置變了,由床頭櫃移至枕頭,在枕上悄然伏身。其次瓶中的威士忌減少許多,現在只剩瓶底一點點。冰筒里的冰塊已徹底融化,成了混濁的陳水。玻璃杯乾得甚是徹底,手指一碰不難看出沾有白色的灰塵。我去床邊拿起電話機,把聽筒貼在耳上,卻已絕對死寂。看來房間已被棄置很久遺忘很久了,完全感覺不到人的氣息。唯獨花瓶里的花依然保持近乎怪異的蓬勃生機。
吹口哨的男侍如機器人一樣穩穩噹噹正步前行,我稍拉開一點距離跟在後面。他去哪裡不想我也知道:他準備給208房間送新的Catty Sark和冰筒。實際上男侍站定的地九九藏書方也是208門前。他把盤子換到左手,確認門牌號,伸腰端正姿勢,事務性地敲門。三下,又三下。
門沒鎖。
有幾個拐角。我的臟網球鞋無聲地踏著鋪滿地毯的走廊。不聞人語不聞音樂不聞電視機聲。空調機換氣扇電梯聲也聽不見。賓館安靜得猶被時間遺忘的廢墟。我拐過好些拐角走過好些門前。有幾條叉路,每次我都選擇右側的。這樣,在我想返回的時候,只要向左向左即可回到原來房間。方向感已蕩然無存。弄不清自己是朝著什麼前進。房間號的排列順序顛三倒四亂七八糟,毫無用場,還沒等記憶便已紛紛滑出意識不見。不時覺得有和上次相同的房號出現。我站在走廊正中調整呼吸。難道我像迷失在森林中那樣在同一地方團團打轉嗎?
我揚起臉,環視四周,屏住呼吸。
房子里仍是六天前我離開時的樣子。廚房洗碗地仍舊堆著用過的餐具。沒有留言條,錄音電話沒有話進來,肉桂房間的電腦畫面早已僵死,空調機一如往常保持室內恆溫。我脫去大衣,摘下手套,燒水泡紅茶喝著,吃幾片帶乳酪的餅乾權作早餐。然後洗好洗碗池裡的餐具放回壁櫥。9點鐘了,肉桂依然沒有出現。
過了11點,不再浮想聯翩之後我開始下井。順著梯子下到井底后,我照例做了個深呼吸確認周圍空氣情況。空氣沒有變化,多少有點霉氣味兒,但氧氣沒有問題。接下去,我伸手去摸靠井壁立著的棒球棍。但球棍哪裡也找不到。球棍不見了,毫無蹤跡地不翼而飛。
驀地,有什麼傳來。
我走到院子掀開井蓋,弓腰往裡窺視。裏面仍黑洞洞的。對這井我現在已十分了解,彷彿了解自己肉體的延長。其黑暗、氣味和岑寂已成為我的一部分。在某種意義上,我比了解久美子還更詳細了解這眼井。當然我還清楚記得久美子。閉上眼睛,她的聲音相貌身體和舉止的細微處都能一一記起。畢竟同她在一個屋頂下生活了六年。但與此同時,又似乎覺得她身上有了自己記不那麼鮮明的部分。或者說已不如以前那樣對自己的記憶具有十足的自信,就好像無法準確記起失而復得的貓的禿尾巴的捲曲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