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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間房.1

十九間房.1

春麥來到地窖邊,已經有人開始把貨往地窖里搬了。書來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起來的,他站在旁邊獃獃地看那幾匹馬,看搬貨的那群人。春麥敲了一記兒子的頭頂,你站在這兒幹什麼?回家讓你娘煮飯去。
一群人摸黑把一個個貨包往地窖搬。春麥幹得很賣力,他估計貨包里裝的是糧食,用手掐一下是軟的,也許是麵粉袋,掐一下是顆粒狀的,不是米就是鹽,春麥想不管是什麼總有他的一份,他到山上跟著金豹干圖的也就是這一份。搬了幾袋金豹的副官又讓春麥放手,不知是什麼意思。春麥想不讓我干更好,省點力氣更好。
上塔鎮幹什麼?水枝提高了聲音說。
你爹呢?水枝說,你爹又跟金豹上山了?馱著我娘上塔鎮了。書來說。
幹什麼?我家的地窖礙他什麼事了?
在緊靠著樹溝邊的曬場上有一群半大的孩子在晒乾草,十九間房的人習慣於到村外晒乾草、曬糧食或別的什麼。春麥看見兒子書來用杈子扒拉著一堆乾草,書來在深秋天氣里仍然光著脊背,赤著腳。春麥走過去時有孩子嚷起來,書來,你爹下山了。書來遲滯地轉過頭朝春麥望了一眼,他擤了把鼻涕往短褲上一抹,什麼也沒說,書來低下頭繼續扒拉那堆乾草。怎麼不叫爹?春麥的手在兒子光頭心上拍了一記,他說,你娘呢?你娘在家吧?書來只是指了指樹溝後面的村莊,仍然沒有說話。春麥又一路小跑起來,跑到獨木橋上他想起什麼,回過頭對書來喊,你變啞巴啦?沒出息的貨,半年沒見你就變成啞巴啦?走完獨木橋就走到了村裡,走到大片晦暗的不見陽光的樹蔭地里。十九間房的村民們自古以來就是在這片大樹蔭下生息,他們的茅屋常常以幾棵大樹的樹桿作房柱,以土坯和草苫匆匆搭建而成。這麼簡陋的居所歷經年輪滄桑,雖然破敗潮濕,但十九間房永遠是十九間房,它們似乎與四周的樹林已經渾為一體。十九間房是分成三排錯落有致的。春麥家在最後一排,最後一排的五戶人家中,還有春麥的寡嫂水枝一家,還有春麥的幾個堂兄弟。春麥走過水枝家門口,看見水枝正在舂米,她的一堆兒女有的在幫母親幹活,有的在地上亂爬。嫂子,我回來了。春麥把頭探進去喊。他看見水枝朝他笑了笑,水枝對孩子們說,你叔回來了。孩子們擁了出來,拽他的衣角,捅他背上的竹簍,他們跟著春麥進了家門。
他讓我擦我只好擦。春麥遲疑了一會兒說,誰讓他是金豹呢?這時候他們聽見上了栓的門被猛烈地推擊著,門栓很快就掉落下來。夫妻倆沒來得及掩藏什麼,書來就進了門。他們只好縮在灶角一動不動,猜測書來是不是已經發現他們了。書來拿了碗從煮沸的粥鍋里盛了一碗菜粥,站在灶邊哧溜哧溜地喝起來,他聽見灶后響起父母的耳語聲,耳語聲逐漸變成爭吵,書來一言不發,只顧喝著滾燙的菜粥。你去村長家幹什麼了?
我帶回幾尺花布來,是那天打劫塔鎮布莊弄來的,帶回家給你縫衣裳。沒出息的貨,天天給他倒屎尿盆,結果就帶了幾尺花布回家。村長不當土匪,可他家的米囤堆得像山一樣高。六娥說著披上衣裳從柴堆里爬起來,六娥走到灶台邊,書來正在盛第三碗菜粥,六娥奪下兒子手裡的鐵勺,她說,餓死鬼投胎的貨,給你爹留幾口吧。
六娥不說話,轉過臉朝井台那邊看,井台那邊也有一群女人在朝這邊看。風大了,小心吹壞了身子。春麥又對書來說,扶你娘回屋去吧。六娥站起來,朝地上鄙夷地啐了一口。她說,我不跟畜生說話。書來,扶我到村裡走走,我要聽聽那些亂嚼舌頭的貨到底在說些什麼。書來就撂下手裡的灰泥桶,扶住六娥往前走。他們走到井台上,井台上的一群女人立刻停止了交頭接耳,紛紛走開了。六娥罵了一聲,咬著牙說,我倒非要聽個清楚,他們到底在嚼什麼舌頭。書來就扶住六娥跟著女人們濕漉漉的腳步走。六娥的身子像樹上的旁枝一樣朝左側傾斜著,六娥的臉像紙人似地沒有一點血色。
春麥走到屋外,突然忘了該把尿盆倒在哪裡,他就端著它繞著屋子走,走到屋后猛地發現一個人影伏在後窗窗台上,春麥順手就把半盆尿往黑影的腳下潑去。
找醫生。我爹把我娘的手臂砍斷了。
我家的事不用你管,你回屋睡覺去吧。
小孩子家不興騙九_九_藏_書人。我夜裡都看見了。水枝說。沒有。金豹不讓說,我爹我娘也不讓說。是糧食吧?要是糧食就讓我背一些回家,他們不會知道的。你不說他們誰也不會知道的。
你說他下流,可他家的米囤堆得像山一樣高。你在山上給金豹倒了半年屎尿盆,你帶什麼回家了?
金豹是你爹,金豹讓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六娥拿了扁擔往春麥的腰上捅,我不准你干,你要閑得發慌就跟書來挑水去,讓我享享福歇一口氣。
人影驚叫著跳起來,原來是隔壁的寡嫂水枝。深更半夜的你趴在窗上看什麼?
水枝試著想拉開地窖的頂,但它被書來的雙腳緊緊踩住了。書來的臉上出現了一種罕見的嚴峻表情,他對水枝說,糧食已經被他們帶上山了,剩下的全是槍和子彈,你懂不懂?剩下的全是槍和子彈。我的娘。水枝驚惶地瞪大了眼睛,跑到離地窖遠一些的牆根下站著。水枝看了看書來,又看了看地窖旁雜亂難辨的腳印,她說,這幫該死的貨,他們要給十九間房惹大禍啦。到了秋天,十九間房最漂亮的女人六娥成了個獨臂女人。塔鎮的傷科醫生從沒見過那樣沓拉成兩截的胳膊,自然也無法把它們重新接成原樣,傷科醫生乾脆就割下了六娥的半截胳膊,他在為六娥的傷口敷家傳絕葯時,突然想起來問,誰把她砍成這樣?是日本兵嗎?一邊的春麥悶著頭不說話。傷科醫生又問,拿什麼砍的?是日本兵的軍刀吧?春麥仍然悶著頭說不出話來。這時候六娥突然從昏迷中蘇醒過來,六娥用另一隻手指了指春麥,她說,畜生,是畜生乾的。六娥讓書來搬張竹凳放在屋后,六娥就坐在竹凳上曬秋天的太陽。秋天的太陽很稀很薄,穿越那些百年樹蔭的陽光很細很淡,因此六娥的臉仍然像紙人似的沒有一點兒血色。早晨的風卻順暢地穿越村莊四周的樹林,風吹起六娥的半截空空蕩蕩的衣袖,六娥的衣袖發出一種細碎的噼啪之聲,就像出殯人手裡的喪幡迎風作響。
春麥的黑影晃了晃,他下意識地朝身後看看,什麼也沒有,黑暗中響起金豹沙啞的狂笑聲,金豹已經從被窩裡摸到了他的駁殼槍,與此同時他把六娥推下了床。春麥,我看你再敢往前走一步。金豹扣上扳機,用槍柄敲打著床沿,春麥,走呀,你再往前走呀。
你什麼都不懂。春麥把女人拉到身邊,湊到她耳邊說,金豹明天下湖劫船,弄來的貨要存放在我家地窖里。我們得把地窖里的東西騰出來啦。騰出來?那麼多東西往哪兒騰?我家的地窖憑什麼給他們窩贓?你別大喊大叫的,小心讓旁人聽見。春麥伸手捂住了女人的嘴,又在她臀上捏了一把,誰讓人家是金豹呢?春麥說,誰讓我跟著金豹混呢?他讓騰地窖就得騰。
走了,天沒亮就走了。書來說。
春麥嘿嘿笑著不知該怎麼回答,猛地聽見六娥罵道,狗屁,你做夢去吧。春麥不知她是罵自己還是罵他。春麥正想跟進去,回頭看見書來拎著水桶獃獃地站在後面。書來好像拿不定主意該幹什麼。挑水去呀。春麥朝兒子揮了揮手,十來歲的人了,挑水都不會挑嗎?書來就拖著扁擔和水桶獨自去了井台。井台邊聚了好多人,大大小小的水桶堆了一地,書來只好慢慢地等,他聽見人們在井台上低聲地儀論著什麼,金豹,金豹,金豹,這個響亮的名字不停地灌進書來的耳朵,書來預感到十九間房快要發生什麼事情了。半夜裡十九間房的狗一齊吠叫起來,金豹的隊伍牽著馬挑著擔子進了村子。十九間房每戶人家的窗紙上都亮起了油燈的燈光,他們從門縫處或窗紙洞里觀望金豹的隊伍,他們看見那群人那些擔子停留在春麥家門前。
好像到前邊村長家去了。水枝的表情看上去很曖昧。正說著話春麥就看見六娥過來了,六娥穿著一件大紅的衣衫,懷裡抱著一隻米籮走過來了。春麥發現六娥的臉像一張紙片似地半灰半白,他覺得有點陌生。但是他很快地就想起六娥的臉色本來就是半灰半白的,不光是六娥,十九間房的女人終年少見陽光,她們的臉都是像紙片似的半灰半白的。六娥一進屋春麥就關上了門。春麥奪下女人懷裡的米籮,把籮里的米全部傾倒在粥鍋里。他聽見女人在後面尖叫道,你瘋啦?要吃三五天呢。春麥丟下米籮說,我是瘋啦,餓瘋啦,熬瘋啦。春麥一邊抽read•99csw.com褲帶一邊用身子把女人往灶后的柴堆上拱。女人說,不要臉的貨,大白天的,書來一會兒就回家了。春麥也不說話,架起女人的雙臂就把她往柴堆上按。
風大了,回屋歇著吧。春麥對六娥說。
回來啦。春麥說怎麼不回來?再不回來我家的屋頂都要塌了。怎麼會呢?要塌也是昨天夜裡塌,昨天夜裡你家的動靜全村都聽得見。金官哂笑著走近春麥,突然伸手在春麥的褲襠里掏了一把,他說,這會兒像個蔫茄子一樣了。
不敢砍金豹就敢砍我?六娥冷笑了一聲,她穿好鞋子,又到桌上去摸梳子,六娥將蓬亂的黑頭髮梳理了一遍,回過頭看看春麥,又看看金豹。砍我?六娥突然嗚嗚哭了起來,她摔掉梳子把一條手臂伸到春麥面前,邊哭邊說,畜生,豬狗不如的貨,你要砍我,我讓你砍,我就讓你砍。砍。春麥咬牙切齒地說,就砍你這不要臉的賤貨。春麥覺得血往頭頂涌去,發出一聲轟鳴。春麥吼叫著舉起柴刀向女人半掩半露的手臂砍下去,刀卡在那裡拔不出來了,他聽見六娥的狂叫和骨頭斷裂的脆響,紛飛的血珠全部濺到春麥的臉上。雞鳴三遍了,是早晨了。十九間房的天空灰濛濛的,由於村莊上空蓋滿了百年老樹的樹蔭,十九間房早晨的天空總是這樣灰濛濛的。書來扛著水桶出了屋子,走了一段路他突然想起什麼,把水桶往路邊一扔,撒開腿就往自家地窖那裡跑。書來跑到地窖旁,剛把窖頂拉開,看見水枝站在她家牆下朝他張望著,書來就又把窖頂拉上,他不想讓水枝知道他要乾的事情。書來,金豹他們走了?水枝說。
山上的土匪金豹把這個村莊叫做十九間房,土匪們都這麼叫,湖上的船民也這麼叫,後來距此三十里地的塔鎮人也知道十九間房了。春麥背著一隻竹筐從山上下來,春麥穿著黑布衫和黑布褲子,腰裡扎了一條紅帶子,他是從山上一路小跑著下來的。春麥的模樣看上去有五十多了,但實際上還不到三十歲,春麥跟上金豹也才大半年的光景。
第二天早晨春麥在村裡轉悠著,霧氣很濃,樹上夜來凝結的水珠淅淅瀝瀝地滴落,就像下雨一樣。春麥的頭髮和衣裳鞋子一會兒就濕透了。到山上去了大半年,春麥已經不習慣十九間房的潮濕氣候了。春麥想人還是應該住在太陽里的,那些先祖列宗怎麼就選中了這片樹林建造十九間房呢?樹溝旁邊壘了一座新墳,那是春麥的胞兄大壯的墳。春麥看見墳頭上的青草已經有過膝之高了。春麥罵了一句,沒良心的貨,他是在罵寡嫂水枝,春麥想人才死了大半年,墳上的草已經長得這麼高,她怎麼就不知道到墳上來鋤草呢?墳上的草長得這麼高,要她這個大活人幹什麼呢?大壯是死在日本人的槍口下的,但春麥和六娥以至十九間房的村民都認為是水枝害了大壯。那時候日本人剛剛在二十里地外的塔鎮駐下,日本人守著通往塔鎮的路口,不讓外村的人進鎮。十九間房的村民都知道不能去塔鎮趕集了。但水枝非要讓大壯去塔鎮賣掉一車柴禾。水枝說,別人都不去才好呢,別人都不去你那車柴禾才好賣呢。大壯推著一車柴禾往塔鎮趕,大壯聽不懂過路的日本兵說的話,他朝他們作揖鞠躬,試探著把柴禾車往鎮里推。大壯把柴禾車推進去一段路,突然就撒開腿跑起來。後面的日本兵就是這時候開槍打他的,一槍打在後背上,一槍打在腦勺上。隔天春麥跟著村長去塔鎮拖回了大壯的屍體,大壯躺在柴禾車上,身子下面的柴禾還綁得嚴嚴實實的,一捆也沒賣掉。在回村的路上村長說,他跑什麼?他要是不跑也不會丟了性命。春麥就學著六娥的話說,是水枝害了我哥,那白虎星是克男人的貨。春麥在墳上拔草,聽見鳥雀在樹梢上的啼鳴聲連綿不絕,鳥啼聲也像雨點一樣落在十九間房村裡,落在春麥光裸的頭頂上,除此之外,女人早起餵雞的叫聲和敲打豬食槽的聲音也從三排茅屋間傳來。春麥無端地有點煩躁,墳上的草拔到一半就停止了。春麥拍了拍沾滿濕泥的手站起來,他想墳里的人死都死了,還在乎草嗎?死人什麼也看不見,他們才不在乎墳上有沒有草呢。一個戴氈帽的男人弓著腰站在樹下,他一邊撒尿一邊回頭朝春麥張望著。那是村長金官。春麥一看見金官就想起昨天六娥借米的事九*九*藏*書,借一籮米怎麼要那麼長時間?春麥懷疑他離家這段時間六娥和金官有什麼勾搭,這個下流貨,仗著錢勢不知勾搭了村裡多少女人。
春麥往前走了一步就站住了,春麥抓柴刀的手就像一根樹枝被風突然折斷,突然垂下來。哐一聲,柴刀掉在冰冷的磚地上。撿起刀,春麥,撿起刀來砍我呀。金豹在黑暗中說。
我可什麼都清楚。金官又朝六娥咧嘴一笑,他說,我是一村之長,金豹面前、鎮長面前、日本人面前都要應付,出了什麼事我可難辦了。金官看了看六娥的臉色,他從雞籠上跳下來,順手在書來的褲襠里掏了一把,書來敏捷地躲開了。金官拍了拍手上的灰,繃著臉對六娥說,你讓春麥當心,別給十九間房惹禍,他這種小鼠小兔的貨,不要摻乎殺人越貨的事。過了約定取貨的日子,仍然不見金豹和他隊伍的影子。春麥有點心神不定起來。春麥每天忍不住地跑到屋后的地窖邊站上一會兒,心裏琢磨金豹是怎麼回事,怎麼把這批贓貨丟在他家不管了。春麥想想有點發慌,雖然金豹不准他打開任何貨包,雖然他不敢擅自打開那些上了封條的沉甸甸的大木箱,但他知道木箱里裝的不是糧食和鹽,只會是危險的武器和彈藥。春麥在地窖轉悠的時候,隔壁的寡嫂背著孩子走過來,水枝的臉上是一種焦灼而驚惶的神色,她走過來用腳底敲了敲地窖上新糊的泥頂,水枝說,春麥你還不把東西扔了?趁黑夜拖到湖裡去,誰也看不見,你可別給村裡惹下什麼大禍了。你胡說些什麼?你要讓我把什麼扔了?
春麥聽見自己的嗓音突然變得喑啞起來,心口像墜了一塊石頭似的沉重。他端著尿盆走到門邊站住了,極目環顧夜霧中的村莊,四周是漆黑一片,偶爾有些細碎的星月之光穿透村莊上空的樹蔭投泄下來,地上浮起幾道銀白色的光紋。從湖上吹來的大風搖撼著每一棵樹和每一間茅屋,蕭蕭的風聲像魚一樣在村莊里遊盪迴旋,春麥打了個寒噤,手裡的尿盆噗地掉在泥地上。狗日的下流貨。春麥哽咽著罵了一句。狗日的下流貨欺人太甚了。春麥抱著自己的雙肩在柴垛邊徘徊,他聽見有人從門裡出來,站在牆根嘩嘩地撒尿。春麥,你今天夜裡怎麼睡?那人用一種嘲謔的語氣對他說,你今天夜裡就在灶間跟我們擠一擠吧。
畜生。六娥朝金豹啐了一口,然後她伸出腳到床下去勾她的鞋子,六娥一邊穿鞋一邊瞟了春麥一眼,她說,你還拿著刀幹什麼!你到底要砍誰呀?沒出息的貨。砍你,砍你這不要臉的賤貨。春麥說。
春麥回到屋裡,看見山上的兄弟們每人捧著碗圍在灶邊,有幾個靠在柴堆上呼呼地睡了。書來正在燒火,他抬起頭望著春麥,又望望裡屋的門,表情有點怪異。春麥就去推裡屋的門,推不開,裡屋的門好像拴上了。春麥回過頭環視了一圈,沒有看到六娥的人影。春麥的心猛地拎起來,猛地又沉下去了。一個兄弟對他嘻笑著說,金豹凍壞了,金豹鑽你的被窩暖和身子去了。該死的貨。春麥用肩膀去撞裡屋的門板,舊門板嘎吱嘎吱響了幾聲,裏面沒有什麼動靜。春麥用一根木棍去撥袒露的門栓,門栓掉了下去,門就開了,春麥踉蹌著撞進去,被窩裡的兩個人立刻坐了起來。他們在黑暗中互相對視著,床上的兩個人赤|裸的身子泛出一圈暗紅色的光暈。春麥的喉嚨里發出含糊的呻|吟聲,春麥豎起手掌擋住了自己的臉。你來幹什麼?我還沒暖和過來呢。金豹在黑暗中說,尿盆在床底下,尿盆快滿了,你馬上給我倒掉吧。春麥沒說話,春麥的牙齒像打擺子一樣咯咯地響。你站著幹什麼?快去把尿盆倒掉吧。金豹在黑暗中說。春麥走過去端起了尿盆,他的雙手也像打擺子一樣發抖,半盆尿濺翻在地上,這時候他聽見床上的女人咬牙切齒的罵聲,沒出息的貨,沒出息的貨。
幹什麼了?去借米。你沒看見我抱著個米籮回家嗎?你沒看見家裡揭不開鍋了?找誰借米不行,非要找那個下流貨借?
走過石板鋪就的短短的村巷,走到村長金官家門口,看見金官坐在門檻上捲紙煙抽。金官朝六娥咧嘴一笑,吐出一口辛辣嗆人的煙圈,露出嘴裏的一顆金牙和一顆銀牙。你的手臂結上疤啦?金官說,剩了一條手臂走路就別這麼火燒火燎的了。剩了一條手臂,誰亂嚼舌頭我照樣他的耳光read•99csw•com。六娥說。誰的耳光呀?金官說,誰砍了你就誰的耳光,你該回家春麥的耳光。春麥是我男人,他願意砍,我願意挨,我們夫妻的事誰也管不著。六娥站在村長金官家門口,故意放大了嗓門朝左右人家喊,誰要在背後亂嚼舌頭我就饒不了他。金官搖了搖頭,他站起來跳到雞籠上朝後面的七間屋望。金官看見春麥正在埋著頭用灰泥給地窖封頂。春麥不上山啦?春麥不跟金豹幹了?金官問。他怎麼還能上山?田裡的活現在得讓他干,他砍了我,現在就得伺候我了。你家地窖里藏了什麼?金豹把什麼東西藏你家地窖里了?什麼也沒有,是我家的冬糧和雜物,金豹的東西那天夜裡就運上山啦。你騙不了我。我可什麼都清楚,好好的地窖怎麼就封上頂了?準備過冬呢,怕老鼠在裏面做窩呢。
春麥沒有說什麼,他的目光盯著柴垛上的一塊閃閃發亮的光暈。那是一把柴刀。春麥上前在柴刀的柄上撥弄了一下,柴刀就從柴垛上滾下來了。狗日的下流貨,不砍你砍誰?春麥嘀咕著抓起了那把柴刀。春麥沒想到沾了秋露的柴刀是這麼涼,刀把上的涼氣鑽進了他的心裏,鑽進了他的骨頭裡。春麥抓著柴刀闖進屋裡,他看見油燈昏暗的光照耀著那群人青黃斑駁的臉,他們東倒西歪地睡著了。兒子書來從灶後站了起來,書來用一種奇怪的目光注視著春麥和他手裡的柴刀。爹,書來發出的聲音一半卡在喉嚨里,另一半卻像一隻蟲子鑽進了春麥的耳朵里,春麥又打了個寒噤,他換了一隻手抓那把柴刀,他說,我要砍了那下流貨。砍了那下流貨。春麥搖搖晃晃地撞進裡屋,右手揮舉著柴刀朝床邊挪過去。床咯吱響了一下,床上的兩個人坐了起來,金豹一邊在黑暗中摸駁殼槍,一邊對春麥的黑影說,春麥,你來幹什麼?春麥揮舉著柴刀朝金豹一步一步地挪過去,他說,當我的面睡我的女人,你金豹欺人太甚了。金豹在枕頭下摸著,沒有摸到他的槍,金豹就把六娥拉到前面擋住他的腦袋,冷不防高叫道,春麥,倒尿盆去!
你怕他我可不怕他,他能把我吃了?六娥扔掉手裡的扁擔,貓著腰先進了地窖,六娥的身子在窖里,臉還浮在外面。要是給我家留下一半東西,那還差不多。六娥對春麥說,不能讓他白白地佔著我家的地窖。
你不說我也知道。山上的事我知道的可比你多,別忘了金豹是我的叔伯兄弟。金官一笑露出嘴裏的一顆金牙和一顆銀牙,他摘下頭上的氈帽拍去上面的露水,然後又重新戴好帽子,金官有點鄙夷地掃了春麥一眼,弓著腰朝前走了幾步,突然又站住說,你可要當心,別人幹什麼都行,你這種小鼠小兔的貨可千萬要當心。春麥覺得金官的話很刺耳,但想半天也想不出來他到底是什麼意思,春麥就對著金官蝦米似的背影啐了一口。金官其實倒提醒了春麥那件大事,春麥突然想到下山前金豹交待的話,他差點把大事給忘了。春麥敲了敲自己的腦瓜,疾步朝家裡跑。跑到家門口,六娥和書來一人挑了個水桶從屋裡出來,他們好像是要去井上挑水。
灶膛里的火燒得很旺,女人的鼻息急促地噴在春麥的臉上,帶著一股新鮮的蒜味。春麥看見女人的臉被灶火映得紅彤彤的,女人咬緊嘴角,閉著眼睛。春麥斷定女人的這種模樣是裝出來的。你身上怎麼這樣臭?六娥突然推了春麥一把,她坐起來吸著鼻子說,真的你身上臭死了。
砍斷了就是砍斷了。書來有點厭煩地轉過身去,抬腳踩著地上的泥,我不知道,你去問我爹。書來想了想又說,這回你該高興了,你不是老在村裡人面前罵我娘嗎?亂嚼舌頭的貨,以後不准你這麼說。水枝在書來的頭頂上拍了一巴掌,又替書來拽了拽褲子,水枝嘆了口氣說,天早涼了,也想不到讓孩子穿上件衣裳,她自己倒是穿得又紅又綠的。書來沒說什麼。書來抬頭看了看大槐樹,槐樹葉子已經落盡了,仍然有鳥在枯枝上跳來跳去,仍然有晨露從枝頭颯颯地落下來。金豹把什麼東西藏在你家地窖里了?水枝問。沒有。什麼也沒藏。書來說。
春麥你回來啦。金官系著褲子走過來。
六娥看著在地窖邊忙碌的父子倆,春麥和書來正在用灰泥給地窖封頂。春來的臉和手都沾滿了泥印,春麥一邊糊泥一邊用不安的目光朝六娥張望著。
糖塊?春麥皺了皺眉頭九_九_藏_書,他放下背上的竹筐把它倒拎起來,掉下來的是一卷花布。有屁個糖塊。春麥惡聲惡氣地說,餓不死就行了,還想吃糖塊?
春麥推開孩子們往門外走,他看見寡嫂水枝正倚在門框上,水枝的頭髮上沾滿了細碎的谷糠,她正在用手拍打頭上的那些谷糠。六娥呢?你看見六娥了嗎?
看什麼?又沒有看你。水枝在黑暗中嗤笑了一聲,她壓低了聲音說,不知羞恥的貨,你還有臉給他們倒尿盆?眼睜睜地看著那貨給你戴綠帽子,你還有臉給他們倒尿盆?六娥在睡覺,深更半夜的,你也回屋睡覺去吧。你要是男人,你要是有點血性就進去砍他們一刀,要不你就往自己脖子上抹一刀吧。
春麥看見鍋灶上正在煮菜粥,稀薄的米湯上漂著切碎的菜葉子,淡綠色的,冒著熱氣。六娥不在屋裡,六娥不知到哪裡去了。你嬸子呢?春麥問圍在他身邊的侄子們。侄子們都說不知道,他們的眼睛始終盯著春麥背上的竹筐。叔你帶糖塊回家了嗎?
一條土溝環繞著這個村莊,溝里很潮濕,長滿了楊槐樹和雜亂的灌木,那些百年老樹繁密的枝椏多年來一直在瘋長堆積,它們幾乎遮蔽了整個村莊的天空。這是離湖最近的村莊,但是不管在湖上還是山上,人們都不易發現躲藏在樹蔭里的十九間茅屋。游鄉的貨郎偶爾推著獨輪車從湖邊經過,他們也常常遺漏了這個隱蔽的村莊。
撿就撿,欺負人的下流貨。春麥嘟囔著,他的聲音已近似於哭泣。當我的面睡我的女人,你金豹欺人太甚了。春麥撿起了柴刀,他說,我豁出去了,我不能讓全村人戳我的脊梁骨。油燈就是這時候突然亮了,是六娥點著了窗台上的油燈,六娥的一隻手撐著窗檯,另一隻手捂著她的臉,花布衫草草地遮掩著女人的乳|房。春麥揉了揉眼睛,從頭到腳看他的女人。春麥說,賤貨,你還有臉點燈。六娥放下了捂著的手,她臉上如夢乍醒的神情使春麥憤怒,而她的若無其事的目光則使春麥憤怒得發狂。你看你女人,春麥,她脫得快穿得也快。金豹用駁殼槍對準著春麥,他咧嘴笑著,騰出一隻手在私處抓撓了幾下,金豹說,春麥,你要是也想嘗嘗殺人的滋味,不如去砍你女人,她真的是個賤貨,去呀,去砍了這個賤貨。
不知好歹的貨。春麥一邊罵著一邊撲到門前去拉門栓,砰地一聲,門已經被外面的人踢開了,湧進來的是一股秋夜特有的寒氣和幾條黑黝黝的人影。我該死,我以為今天來不了啦。春麥剛剛想解釋什麼,臉上已經挨了一記耳光。春麥沒看清楚是誰,但他知道打他的肯定是金豹。他聽見金豹他們的衣裳上有水珠滴落下來,每個人身上都是濕漉漉的,春麥猜測他們劫船時都掉到湖裡去了,大概這船貨劫來不容易。你站著幹什麼?幫他們把貨弄到地窖里去。金豹又推了推春麥,他說,把我凍死了,我該去暖和暖和了。
壞了。春麥衝進屋裡,撞掉了書來的扁擔和六娥手裡的桶,壞了,差點壞事了。春麥衝進屋裡又退出來,朝屋后的地窖那裡跑。你瘋了,你往哪裡跑呢?六娥追上去喊。地窖。金豹讓我把地窖空出來呢。春麥氣喘吁吁地說,金豹讓我一下山就把地窖空出來。
快起來,金豹到了。春麥推醒身邊的六娥,他從床上跳起來說,快穿上衣服起來吧,你得給金豹弄些吃的。沒東西給他吃。六娥迷迷糊糊地坐起來,又躺下去了,她說,深更半夜的,我還要睡呢。我沒東西給他吃。
春麥甩開金官的手,用腳底板踩著墳上的土,春麥不願意和金官多說話。回來幹什麼來了?不能說。金豹的事不能亂說。
你別瞎問。春麥拉開地窖的天板,定了定神說,金豹說不能走漏了風聲,誰也不能告訴。
槍,金豹藏這裏的槍呀。水枝說,你還以為我不知道?你家有什麼事能瞞過我的眼睛?
水枝站在牆下愣了一會兒,然後又急急地跑過來,她扶著書來的肩膀看了看他的表情。快告訴我,水枝說,你爹怎麼就把你娘的手臂砍斷了?
書來正在曬場曬草呢,你進村時沒看見他?我沒問書來,我問你看見六娥了嗎?
怎麼會不臭?我在山上天天給金豹倒屎尿盆呢。沒出息的貨,你也就配給他倒屎尿盆了。天天要倒幾趟,沒準就弄身上了。春麥也吸緊鼻子聞了聞自己的手和黑布衫,他說,是夠臭的,真是夠臭的。沒出息的貨,聽說你還替他擦屁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