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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尋羊冒險記Ⅲ.1

第八章 尋羊冒險記Ⅲ.1

車駛過混凝土橋, 沿昨天路線往山上開去。通過綿羊牧場時,3個人看了看兩根立柱問的招牌。飼養場一片沉寂。羊們大概以那藍色的眼睛凝視各自沉默的空間。
"那當然。"農民們回答。
"這就是目的地?"她問。
"羊的情況也差不多。"管理員說,"壓根就沒想那個,想也想不清楚。吃乾草,小便,打打架,想想肚裏的羔——一冬就這麼過去了。"
1.十二瀑鎮的誕生和興衰
她在對面座位上抱臂打瞌睡。車窗瀉入的秋晨陽光在她膝頭悄然鋪上一層淡淡的光布。不知從哪裡飛進的小飛蛾如風中的紙屑忽上忽下地飄著,不久落在她乳|房上。休憩一會不知飛去了哪裡。飛蛾離去后,看上去她多少老了一點。
"某隻羊受傷體力下降,座次就不穩定起來。下面的羊就挑戰想要升級,結果三四天折騰來折騰去。"
羊們臉的兩側水平支起的細長的黑耳朵系著一塊塑料牌。有的系藍色的,有的系黃色的,有的系紅色的。背部也系有大大的彩色標誌帶。
"住貴的。"我說。信封里的錢還剩不少,又不存在必須節約的任何理由。
居民如此不斷增加。公用木屋擴建成了像樣的集會場所,旁邊還修了一座小神社。十二瀑居民點改名為十二瀑村。人們的主食仍是稗米飯,但有時開始摻大米進去。郵局投遞員——儘管不定期——也可以見到了。
村裡對綿羊最感興趣的是那個阿伊努小夥子。他從道政府人員那裡學得飼養法,成為牧場負責人。至於他為什麼對羊有那麼大興趣則不得而知。大概因為不大習慣村裡隨著人口增加而急劇複雜起來的集體生活。
我覺得路並沒有那麼濕,相對說來,倒像又于又硬。
我們回頭往吉普車走去。
"不怕。"農民們高興他說。
"門前有個信箱,鑰匙夾在箱底。要是沒人,可以住進去。"
3樓只兩個房間。 房間寬敞。出到走廊,可以俯視和從火車窗口看到的同樣的牛奶咖啡色河流。
根據《十二瀑鎮的歷史》 , 1969年4月當時鎮人口為15000人,較10年前減少6000人。減少部分幾乎都是棄農者。經濟起飛時期產業結構發生變化,加之北海道農業有其寒冷地帶的特殊性,造成異常驚人的棄農率。
"鎮子嗚呼哀哉怎麼辦呃?"
可是,儘管有阿伊努小夥子如此大力幫助,拓荒民們的生活也還是極其艱苦的。8月, 每家每戶都建好了自己的小屋,但也不過是用長短不一的劈開的木樁架積起來的罷了,冬天里雪花毫不留情地吹進屋來。早上起來枕旁積雪一尺多厚也不是什麼稀罕事。棉被一家基本只有一張,男人們生起火,就在火堆前合衣睡在席上。手頭糧食吃光后,人們刨出河魚,挖開積雪尋找變黑的蜂斗菜和蔽菜來吃。這年冬天格外寒冷,但沒一個人死去,也沒發生爭吵和抱怨。他們唯一的武器就是與生俱來的貧窮。
"噢。"
第六年,拓荒村終於出現活力。莊稼豐收,公用木屋得到修整,人們習慣了寒冷地區的生活。圓木屋換成整齊的木板房。全起爐灶,吊起馬燈。人們把剩下的一點點糧食、魚乾和蝦夷鹿角裝上船,花兩天時間運到鎮上,換取食鹽、衣服和油。有幾個人學會用墾荒砍倒的木頭燒炭。河下游出現幾座相似的村落,有了交流。
"就是性格,生態等等。"
"不知道。"我回答。
她默然思考什麼。大概是在想象羊頭頂頭爭鬥的情景。
他沒有回答,從上衣袋掏出煙,擦燃火柴。"反正先走走看吧。"
隨著掛鐘打響12點,羊們消失了。
這位職員給鎮營綿羊飼養場打電話。
"是的。"
沿鐵路線排列著幾座磚瓦構築的舊倉庫, 旁邊直徑達3米的圓木呈金字塔形摞了上去,黑乎乎的,吸足了昨夜的雨水。我們乘來的列車開出后,再無一個人影,唯有花壇里的萬壽菊在清冷冷的風中搖頭晃腦。
春天來了。兩個孩子降生,居民點人口成了21人。孕婦產前之小時還在田野里勞動,第二天早上即已上工。新田地里種上稗子和馬鈴薯。男人們砍樹燒根墾荒。生命從地表探頭,長出嫩嫩的果實,人們舒了口氣。而就在這時,一群蝗蟲飛來。
"穿過樹林就是牧場,管理人住處在後頭。回去怎麼辦?"
"經常打架。"管理員說,"大凡群體行動的動物都是這樣,羊社會也有具體座次, 每隻都有。一個圈裡有50隻,羊就從1號排到50號。它們全都清楚自己的序號。"
"可以的。謝謝你了。"
他從工作服口袋掏煙,煙盒空了。我把吸剩半盒的"百靈鳥"附一張萬元鈔票遞過去。他注視片刻,接過抽一支叼在嘴上,剩下的揣進胸袋。"不好意思!"
"何至於。來兩個幫忙的,加上我和狗。狗最能幹,羊也信任它。不被羊信任,也當不了牧羊狗的。"
"沒有,什麼都沒有。因為什麼都沒有,也就沒有遊客。所以鎮子一天比一天衰落。直到60年代後期還作為寒冷地帶農業的樣板鎮熱鬧過,但糧食過剩后,就再也沒人對在電冰箱里搞農業感興趣了。噢,這倒也是理所當然。"
"現在山上一個人也沒有吧?"
"別墅主人?聽說別墅一直沒有使用……"
"明天羊要全部消毒。"說著,從工作服口袋掏出一支擠壓得不成樣子的香煙,用手指拉直後點燃,"把消毒液倒進這裏,讓羊一隻接一隻游過去。不然,關一冬天渾身都是蟲子。"
"就是說,辛辛苦苦開出土地,終歸還是沒能完全擺脫借債命運,對吧?"
我和她坐進後排座。車內微微有股汽油味兒。"最後一次打電話是什麼時候?"我問。
"這裏怎麼樣?"小夥子並沒抱什麼希望。
"到底不行啊!"管理員說,"雨比我想的厲害得多。"
年輕的站務員撕一頁便箋,畫出去旅館的路線。
"對了,是想問什麼吧?"
"別墅主人什麼時候來的呢?"
她"唔"了一聲。
我跳過1938年至1965年這27年時間, 閱讀"現在的鎮" 項下的內容。書中的"現在"指1970年,不是真正的現在。真正的現在是1978年10月。不過,既然寫一個鎮的通史,那麼確實有必要最後端出"現在"來。因為即使那現在即將失去現在性,任何人也否定不了現在乃是現在的事實。而現在一旦不成其為現在,歷史也就不再是歷史。
"一個。10年來一直是同一個人。"
從谷底吹來的滯重的風由下而上撫起右面斜坡茂密的綠草。細沙打在車窗玻璃上"啪啪"作響。
"歸根結底,大家都窮,以為弄得好可以從貧窮中掙扎出來。"我說。
農民們避開肥沃的平原而故意尋找未開墾的腹地,自然有其原因。事實上他們每個人都欠了一屁股債沒還,簡直夜逃一般背井離鄉,必須極力避開容易被人發現的平原地帶。
"現在去可以見到。"他說,"用車送去好了。"
"怎麼樣?"小夥子問,"這裏也好。可以吧?"
北海道短暫的秋天已接近尾聲。 厚厚的灰色雲層預示著雪的降臨。我是從9月的東京飛到10月的北海道的,覺得幾乎沒有領略到1978年的秋天。僅有秋天的開始和秋天的尾聲,沒有秋天的正中。
"像十二瀑鎮人那樣?"
"不是我一個。鎮上的職員隔兩無就來一次,當官的有時也來視察。每周有一天我下山到鎮里去,羊由另了個人替我照看。因為必須補充食品和雜貨一類的東西。"
"積起雪來,這一帶就根本別想跑車了。"管理員說,"當然也沒有跑車的必要。"
我下意識地叼起1支煙, 又怕汽油味兒,遂裝回煙盒。衣袋裡剩有檸檬糖,我決定含糖。檸檬味兒和汽油味兒在口中混在一起。
那的確地不成地,路不成路。他們撥開海洋般的茂密的山白竹,花半天時間穿過草比人高的草地,穿過泥水及胸的濕地,爬過石山,堅決向東挺進。夜晚在河邊拉起帳篷,聽著狼嚎入睡。手被山白竹扎得滿是血跡,蚋和蚊子劈頭蓋腦圍上身來,甚至鑽進耳孔里吸血。
"是的。所以大家才拼死拼活地耕田。可是差不多所有拓荒者都是在貧窮中死去的https://read.99csw.com。"
他把手中纏在脖子上仰首望天。
窗外一條河綿延不斷。由於彙集了雨水,河水渾濁,成了茶色。在秋日陽光下,看上去儼然光閃閃的牛奶咖啡在一路流淌。沿河有條柏油路時隱時現。雖然不時有裝木材的大卡車向西飛馳,但總的來說,交通情況極為寡淡冷清。路兩旁的廣告板面對空無一物的空白不停發送漫無目的的信息。為了解悶,我開始打量接踵閃入眼帘的散發都市味兒的時髦廣告板——或曬得微黑的比基尼女郎喝可口可樂,或中年性格演員在額頭蹙起皺紋斜握蘇格蘭威士忌杯,或潛水表淋漓盡致掛滿水花,或女模特在一擲千金的新潮房間里往指甲上塗指甲油。看來名為廣告產業這種新的拓荒者們委實在無孔不入地開拓著大地。
車來還有40分鐘,她一個人去街上散步。我留在候車室一邊喝咖啡一邊打開已經讀了開頭的書。試看了10分鐘,轉念作罷,把書放回衣袋。腦袋裡什麼也進不去。十二瀑鎮的羊們在我的腦袋裡,把我輸入的鉛字"咔喳咔喳"逐個吞進肚去。我合目喟嘆。過站的貨車拉響汽笛。
"旅館有兩個。"年長的那位說,"一個貴些,一個便宜些。貴的那個道政府大人物來時或開正規宴會時使用。"
"也是輪流坐莊。被一腳踢開的,年輕力壯時也是靠踢開別的羊上來的。一旦落到刀口下,第1也好第50也好統統沒有了,都和和氣氣成了烤羊肉。"
起始我謝絕了。但仔細聽來,原來去飼養場除用車送別無辦法。鎮子既無計程車又無車可惜,走路需一個半小時。
那麼,他們離棄后的農田做什麼用了呢?變成了林地。曾祖父們流著血汗砍樹開拓的土地,又由子孫們栽上了樹木。事情也真是不可思議。
後來成為牧羊老人的那個薄倖的阿伊努小夥子的故事結束后,下面的歷史就相當枯燥了。一年羊因脹肚死了10隻,水稻因霜害一時受挫——除此之外,村子繼續順利發展,到大正時期①升格為鎮。鎮富裕后,設施越發完備。建了小學,有了鎮公所,郵局代辦所也有了。北海道拓荒時代基本結束。
"土地的關係。北海道是冷土地,幾年必遭一次霜害。莊稼收不上來,自己吃的都沒有。沒有收入,煤油買不起,來年種苗也買不起。這樣,只有以土地為擔保從高利貸那裡借錢。但這裏農業生產率不高,不足以償還高利貸利息。結果地被沒收。很多農民就這樣淪落成了佃農。"
"喜歡羊。羊是脾氣好的動物,對人的模樣也記得清楚。怎麼說呢,照料起羊來,一年時間一晃兒就沒有了,不過一年年團團轉過去罷了。秋天配種,熬過一冬,春天生羔,夏天放牧。羊羔長大,秋天又是配種,就這麼反反覆復。羊每年換一茬,只有我上歲數。上了歲數,就尤其懶得離開鎮子了。"
"一到夏天,就趕一半羊到山上去,是吧?"
"夏天鎮上綿羊牧場的人帶50隻左右的羊上山。一來那裡作為牧場實在難得可貴,二來只靠鎮營牧草地不夠用。9月中下旬氣候開始變糟的時候,又把羊領回來。"
① 1880年。
"既然座次已經排定,那麼特意打架又是為什麼呢?"
當然,不快的事也不是沒有。當官的不時前來徵稅徵兵。尤其感到不快的是那個阿伊努小夥子(當時已三十五六歲了),他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納稅和徵兵的必要性。
"走沒有問題。主要是怕震動。"管理員再次用鞋底猛磕地面。稍隔一點時間差,傳來鈍鈍的回聲。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呃,走是不要緊的。"
一個陰沉沉冷颼颼的早晨。我很同情這種天氣在涼冰冰的清毒液里被迫遊動的羊們。也許它們並不把寒冷當一回事——應該不當回事的。
2.十二瀑鎮的進一步衰落和羊們
這樣,現在的十二瀑鎮的主要產業是林業和木材加工。鎮上有幾家小加工廠,人們在那裡製作電視機木殼、鏡台以及作為土特產的木熊和阿伊努偶人。過去的公用木屋如今成了拓荒資料館,陳列當時的農具餐具等物。也有日俄戰爭中戰死的村裡青年的遺物,還有帶假馬熊齒的飯盒。寄往故鄉打聽債權人消息的信也保存在那裡。
儼然業已關閉的滑雪場般的交通島上豎著一塊鎮導遊圖,幾乎所有的字都被風雨吹打得無法辨認。能夠真切認出的僅有"十二瀑鎮"和"大規模水稻栽培最北作業區"字樣。
牧舍中一片幽暗,不見人影。中間有一條頗寬的水泥通道,兩側是關羊的柵欄。緊挨通道,一邊有一條U形溝用來放水沖洗羊尿和臟物。木板牆壁隨處開有玻璃窗,從中可以望見山的曲線。
薩沃庫這種羊總好像有一種奇妙氣氛。除毛是白的,其餘什麼都黑黑的。一雙大耳朵如蛾翅一般橫向支出,幽暗中閃光的藍眼睛和挺拔的長鼻樑漾出無可言喻的異國風情,它們對我這一存在既非拒絕亦非接受,只是作為突如其來的情景打量不已。 有幾隻淋漓酣暢地"嘩嘩"小便,小便順地板流進U形溝,流過我的腳下。太陽即將墜入山後。淡藍的暮色如同水稀釋的墨水罩住山坡。
他們走到札幌附近的一座阿伊努族村落,拿出所有的錢雇了一位阿伊努小夥子當嚮導。小夥子身材瘦削,眼神黯淡,名字的阿伊努語含義是"月之圓缺"(著者推測他大概有焦躁抑鬱症傾向)。
"全貌?"
奔波了一天,身體筋疲力盡,而意識卻很亢奮,怎麼也睡不著。刺耳的雜音在腦海里揮之不去。
管理人把煙扔在地上,抬腳踩死。"過去一直沒有使用,現在有人使用。想用隨時都可以用。房屋維修我向來很盡心。電也好煤氣也好電話也好馬上可以使用,窗戶玻璃都一塊也沒打破。"
"怎麼辦?天曉得!不等曉得人們就全跑光了。如果全鎮人口低於1000——這也大有可能的——我們的工作幾乎也就沒了,說不定我們也該逃走才是。"
"是啊。"我說。
這樣的路大約持續了20至30分鐘,連錶針都看不確切。這時間里誰也沒再開口。我牢牢抓住車座靠背上的皮帶,她緊緊抓住我的右臂。管理員精力集中在方向盤上。
不過坦率說來,現在的十二瀑鎮實在百無聊賴。大多數人下班回來,都是平均看4小時電視睡覺。 選舉投票率固然很高,但當選人物一開始便心中有數。鎮的口號是"豐美的自然,豐美的人性"。至少站前豎有這樣的標語牌。
"要轉到那後面去。"
但作為嚮導,他遠比給人的印象出色得多。他率領語言幾乎不通且疑心極重臉色陰沉的18個農民沿石狩川北上。他完全清楚去哪裡能找到肥沃的土地。
"你會覺得自己的人生無聊?"
原因自不清楚,總之阿伊努小夥子沒有返回出生的故鄉,直接同拓荒民們一起留了下來。著者推測出於好奇心(著作屢屢推測)。不過倘若沒有他,拓荒民們能否度過那個冬季都大可懷疑。小夥子向拓荒民們教冬季野菜的採集方法,教防雪方法,教在冰河上捕魚的方法,教狼套製作方法,教驅逐即將冬眠的熊的方法,教根據風向判斷天氣的方法,教防凍傷方法,教巧燒山白竹根的方法,教按一定方向砍伐針葉樹的訣竅。這樣,人們承認了小夥子、小夥子也恢復了自信。後來他同一個拓荒民姑娘結婚,有了3個孩子,改姓日本姓。他已不再是"月之圓缺"了。
"嗯,"管理員說,"正是。"
"不會有什麼旅館吧?"她擔心地問。
"那裡有羊的時間您知道嗎?"
"山上。汽車要3個小時。"
我睡了過去。
"左!"過一會兒管理員吐出一字。
山坡一點點陡了起來, 道路也隨之畫出S形彎。田園風光漸漸消失,絕壁般挺立的黑魆魆的原生林開始佔據路旁。原生林時而斷開,可以望見平野。
"實際也快死了。鐵路通的時候還算好,一旦不通,就真的鳴呼哀哉了。鎮子嗚呼哀哉,實在有些奇妙。人嗚呼哀哉不難明白,鎮子卻也來個嗚呼哀哉……"
"學校編班都傷腦筋。"年輕的站務員說。
管理員緊握搖搖晃晃的方向盤,朝那座山揚揚下巴說:
我和她各分一半巧克力嚼著,各自觀望外面的風景。陽光靜靜傾瀉在地表。感覺上各種物體是那樣遙遠,就好像倒過來看望遠鏡一樣。女友用沙啞的口哨低聲吹了一會《喬尼·B你好》的旋律。我們久久地——從來沒有這麼久——沉默不語。
"大致7000。實際7000也沒有,也就是5000左右吧。"年輕人回答。
這麼著, 這片拓荒地那以後一段時間九_九_藏_書里連個名也沒有。 方圓60公里荒無人煙(縱使有也不願同其交往),居民點也就根本不需要什麼名字。明治二十一年道政府官員前來給全體拓荒民辦理戶籍,說沒有地名不好辦,但拓荒民們誰也沒覺得不好辦。不僅如此,他們還拿著鐮刀鋤頭在公用木屋集會,做出"不給居民點取名"的決議。那官員也沒辦法,只好根據居民點旁邊一條河有十二道瀑布,取名為"十二瀑居民點"上報道政府。自那以來"十二瀑居民點"(后改為十二瀑村)便成了這裏的正式名稱。但這當然是很久以後的事。還是回到明治十四年來。
在札幌開往旭川的早班列車上,我邊喝啤酒邊看那本有套封的厚書《十二瀑鎮的歷史》。十二瀑鎮是羊博士牧場所在之地。作用或許不大,但看一看也沒什麼損失。書中介紹著者1946年生於十二瀑鎮,從北海道大學文學部畢業後作為鄉土史學者活躍至今。雖說活躍,著作卻僅此一本。1970年5月刊行,當然是初版。
人們又靠吃河魚吃蔽菜蜂斗菜熬過一冬。 又一個春天轉來時有3個孩子降生,人們照樣外出種地。夏天蝗蟲再次飛來把莊稼吃個精光。阿伊努小夥子這回沒哭。
我背著背囊沿500米左右的商業街走到盡頭, 尋找旅館。但沒有旅館。商店的三分之一落著鐵閘門。鐘錶店門前的招牌滑下半邊,在風中"啪嗒啪嗒"晃動不已。
6點我睜眼醒來。 洗罷臉,飯好之前一直獨坐在檐廊里看著河流。水位比昨天回落一點,渾濁也已全部消失。河對岸是一片舒展的水田。一眼望去,結粒的稻穗在不規則的晨風中勾勒出奇妙的波紋。一輛拖拉機駛過混凝土橋往山上開去。拖拉機"突突突" 的引擎聲久久地低低地隨風傳來。3隻烏鴉從葉子變紅的白樺林中間飛出,在河流上空畫出一個圓圈后落在欄杆上。落在欄杆的烏鴉們看起來儼然上演現代劇的劇場里的旁觀者。這一角色也當膩了,它們便一隻接一隻飛離欄杆,往河流上游飛去。
"特別?"
交通島過去有條小小的商業街。商業街固然同一般鎮上的並無不同,只是道路寬得出奇,愈發使得鎮子給人以寒倫凄清的印象。寬闊的路旁排列的七度灶紅得很是鮮艷,但路面還是顯得寒傖顯得凄清。七度灶同鎮的命運無關,兀自盡情享受生命的快樂。唯獨在此居住的男女及其日常瑣碎的活動被一古腦吞進這寒傖這凄清之中。
"不過這回好像總算摸到了球門跟前。"
我默默點頭。
"人口有多少呢?"
"冬天羊一直呆在牧舍里不動。"管理員總算把臉轉向前方說道。
"木材廠怎麼樣?"
他們查看地形,查看水質,查看土質,發現這裏相當適於農耕。於是他們每一家分好土地,在地中間用圓木搭建了共同生活的木屋。
失去兒子以後,他徹底變成一個難以接觸的老人,62歲時死了。幫他放羊的男孩在冬天一個早晨發現他躺在牧舍地上的屍體——是凍死的。相當於第一代波達·克力犬孫子的兩隻狗在他屍體兩旁以絕望的眼神"咕咕"抽著鼻子。羊們什麼也不知道,兀自吃著圈裡鋪的草。羊們牙齒磨擦的"嗑嗑"聲如響板合奏回蕩在靜靜的牧舍。
我很有些自我厭惡,沿著一刻比一刻昏黃的山路有氣無力走回鎮子。一個半小時只碰到三輛汽車。兩輛裝木材的大卡車,一輛小拖拉機。三輛都是下山去的,誰也沒打招呼問我搭不搭車。當然這對我倒也求之不得。
他又叼起1支煙, 這回沒等點火就咳嗆了。"當心些好。看這情形,今年雪來得早。雪一厚起來,可就休想從這裏出去了。"
走過樹林,細細長長的牧捨出現在山坡上,有一股家畜味兒。牧舍屋頂為復折式,貼著白鐵皮,突起3個通風煙囪。
"冬天也一直在這裏?"
風在研缽形部位打著漩渦,發出捲起舌頭吐氣般討厭的聲響。我用手背抹去額上的汗。毛衣里也冷汗直流。
為了不驚動羊們,我躡手躡腳慢慢邁步,儘可能裝出對羊不感興趣的樣子接近柵欄,悄然伸手摸一隻小公羊。羊只是陡然哆嗦一下,並未跑開。其他羊滿腹狐疑地往這邊定定看著。小公羊恰好一隻從整個群體悄悄伸出的稚嫩的觸角,緊張地注視我,身體僵挺挺的。
阿伊努小夥子叫住正好來附近打獵的一夥阿伊努族人,問這地方叫什麼名字。"這種屁|眼地方哪裡會有什麼名字呢!"他們回答。
"10年。"對方說,"說長就長,說不長就不長。不過關於羊可是無所不知。以前在自衛隊來著。"
列車完全瀕於報廢。地板軟些的部位已磨出波紋,在通道走時身體左右搖擺。座位面的絨毛幾乎磨光,彈簧墊如一個月前的麵包。摻雜著廁所和油膩味兒的無可救藥的空氣棄斥車廂。我花10分鐘抬起車窗,放一會外面的空氣進來。但車開動后,由於有細沙湧進,又花差不多和開時一樣多的時間把窗關上。
"這麼看來,日本人好像是在戰爭夾縫中活過來的。"她對比看著左右年表說道。
蝗蟲的襲擊第3年總算停止。 霍雨澆爛了蝗蟲卵,但同時也給莊稼帶來災害。轉年發生大規模金龜子蟲害,下一年的夏天異常陰冷。
"帶羊上山的人有幾個呢?"
"人手不夠,搬到方便些的地方去了。眼下鎮上仍有幾家小廠,都不成樣子,山上砍下的木料都路過鎮子直接去了名寄或旭川。所以,只有道路像模像樣,鎮子卻荒涼下去。安上大大的釘齒輪胎的重型卡車一般雪路都不在乎。"
我沒有正面回答。
牧舍入口有個狗窩,一隻用鐵鏈拴著的波達·克力狗看見我汪汪了兩三聲。狗很老了,睡眼惺訟,叫聲里沒有敵意。一摸它脖子,馬上老實下來。狗窩前面放一個裝著食物和水的黃塑料盆。我拿開手后,狗很滿足地直接鑽回狗窩,齊齊地並好前肢趴在地上。
路糟糕透頂,車身如地震儀一樣上下搖擺。腳前塑料筒里的汽油開始發出不吉祥的聲音,竟如腦漿在頭蓋骨里四濺開來,一聽都令人頭痛。
"啊,什麼聲音也沒有。說不定哪裡線斷了。下起大雪來,斷線情況也不是沒有。"
"鎮上現有二百余只綿羊,全是薩沃庫羊,也就是肉用羊。肉推銷給附近的旅館和飲食店,非常受歡迎。"
"不過牆壁薄。"年輕人說。
"可憐!"
"也罷, 給羊消毒下午開始也來得及的。 "管理員說。委實幹脆而又現實。"但有一點叫人不放心,"他說,"昨天下雨把地面弄軟了,有塊地方很可能車過不去。那時可就得勞駕走路了,怪不得我的。"
8點整, 綿羊管理員的舊吉普車停在旅館門前。吉普是箱形帶篷的。大概是處理品,引擎蓋一側淡淡留有自衛隊所轄部隊的名稱。
"每年多少有所不同,一般是從5月到9月中旬。"
向東走到第5天, 他們來到有山擋住再也前進不得的地方。小夥子宣布總之再往前走人很難居住了。農民們這才好歹止住腳步。時間是明治十三年七月八日,地點是距札幌260公里的地方。
"那個人年紀和我差不多,沒留鬍子吧?"
人的一切活動如此蕩然無存之後,羊們——唯獨羊們——剩留下來。它們在黑暗中亮亮地閃爍著眸子,定定地注視著我。它們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想,只是盯住我不動。羊有幾萬隻之多。"嗑吃嗑吃"單調的齒音覆蓋了整個地表。
"為什麼?"
"嗯,有的。戰前是很正規的牧場。戰後給美軍接收過去,現在沒有使用。還回10多年了,由那兒一個有錢人當別墅使用來著。但由於交通不便,不久誰也不再來了,等於空在那裡。所以租借給了鎮子。本該買下來做觀光牧場,但鎮子窮,想不出辦法。況且首先需要修橋築路。"
"一個人干?"
"從東京來,不覺得這地方像死了似的?"他問。
"明天得早起啊。"我說。
農民們搖頭。
我默默點頭。汽油味弄得我腦袋昏昏沉沉。
我求旅館準備飯,然後三兩下洗個澡。擦身體時量了好久沒量的體重:60公斤,和10年前一樣。側腹的贅肉也在這一周時間里徹底淘汰。
職員駕起輕型汽車,從旅館門前向西開去。通過長長的混凝土橋,穿過陰冷冷的沼澤地,爬上徐緩的進山坡路。輪胎捲起的沙上發出嘛里啪啦的響聲。
"鈴也沒響?"
我倆看罷電視里希區柯克的電影,鑽進被窩熄燈。樓下鍾打響11點。
開車10分鐘前她買一袋蘋果回來。我們當午餐吃了。read.99csw.com吃罷上車。
越過鹽狩嶺往北走了4天, 一行遇到一條河由東向西流去。商量結果,決定向東前進。
"真夠可以的!"女友道。
於是他們翻過了鹽狩嶺。
"為什麼那樣呢?"
管理員臉朝車篷,"咯嘣咯嘣"轉動脖子。"反正去看看吧,去了就知道了。"
"今年5月趕羊上山到回來期間,沒發生什麼怪事?"
①1912~1926年。
我掏出手冊,適當做做記錄。想必往下幾周時間里他將一本接一本買這婦女周刊。想到這裏,不由心情黯然。
"腦袋和腦袋對撞。羊的額頭鐵一樣硬,裡邊是空的。"
"沒有滑雪場和登山路什麼的?"我問。
"可並沒下雪。"
女友說想洗澡,那時間里我決定一個人去鎮公所看看。鎮公所在商業街往後拐過兩條路的街上,比想象的新得多規整得多。
"還是挺無聊的吧?"
"沒關係。"我說。
例如,1905年(明治三十八年)旅順開城,阿伊努人之子戰死。據我的記憶,這也是羊博士出生那年。歷史在某處有些微聯繫。
從月台看去,這是個典型的地方小城。有不大的商店,有亂糟糟的主街,有彙集10條線路左右的公共汽車總站,有導遊圖。一看就覺得了無情趣。
小孩兒們都很安靜。誰也不大聲喧嘩,誰也不到處亂跑,甚至外面的風景也懶得看。有個人不時咳嗽,聲音如用火筷子敲木乃伊的頭。
"除了別墅主人。"
沒有回聲。 她已經打起規則的鼾聲。我調好旅行鬧鐘,在月光下吸上1支煙。除了河的流水聲不聞任何聲籟,彷彿整個鎮子都睡了過去。
"什麼時候呢?上個月!上個月20號前後。那以後再沒聯繫過。一般是對方有事打過來,如告訴購物清單什麼的。"
"夏天就你一個人在山上吧?"
一進牧舍, 200隻羊一齊朝我轉過腦袋,約有一半站著,另一半趴在鋪著枯草的地上。它們的眼睛藍得近乎不自然,儼然臉兩端裝滿水的小井。光從正面照去,竟如假目一般晶亮晶亮。它們目不轉睛凝視我,哪個都紋絲不動。有幾隻"嗑吃嗑吃"不停地咀嚼嘴裏的枯草,此外不聞任何聲響。另有幾隻腦袋探出柵欄喝水,見我進來,便不再喝了,就那樣抬頭望著我。它們簡直像在集體思考什麼。其思考由於我在門口站定而一時中斷。一切都停頓下來,每一隻都不做判斷。我移步后,它們的思考作業亦隨之開啟, 開始在分成8個的柵欄里開動。大多是母羊的圈裡母羊們聚在種羊周圍,光是公羊的圈裡公羊們一邊後退一邊各自擺好架勢。僅有幾隻好奇心強的並不移動,兀自盯視我的行動。
"一旦開始積雪,就決堤似的積個沒完。那一來就什麼也幹不成了,只能在家裡縮起脖子不動。原本就不是人住的地方。"
3.十二瀑鎮的夜晚
跟大多數候車室一樣,候車室里空空蕩蕩冷冷清清。長椅難坐得很,煙灰缸滿滿擠著吸足水的煙頭,空氣悶乎乎的。牆上貼著幾張觀光景點的廣告畫和通緝犯名單。除去我倆,只有一個身穿駝色毛衣的老人,一個領著四五歲男孩的母親。老人絲毫不改變一度擺好的姿勢,專心看一本小說雜誌。翻書頁時簡直像在揭橡皮膏,翻罷這頁到翻下一頁竟花15分鐘。那對母子看上去頗像處於倦怠期的夫妻。
明治三十五年,人們得知村旁的高地適於放牧,在那裡建了村營綿羊牧場。道政府來人指導如何圍柵欄如何引水如何修築羊圈。隨後,沿河道路由犯人整修完畢。不久政府以等於白給的價格賣給的羊群沿路走來。農民們全然鬧不明白政府為何對自己如此關心。多數人認為畢竟以前吃了那麼多苦,偶爾好事也還是有的。
小夥子心想,大概這些農民以為越往裡走越有好地方。那好,再往裡去就是。
書上說,第一批拓荒人進入現今為十二瀑鎮這片土地是在明治十三年①初夏。他們總共18人,全部是津輕貧苦的佃農,論財產無非幾件農具、衣服、被褥以及鍋碗菜刀之類。
"雪什麼時候開始下呢?"
"冬天羊幹什麼呢?"女友問。
"那麼說,你並不是一個人一直悶在山上不動了?"
"伙食好得很。"年輕的那位說道。
"春天。 雪還沒開始化——三月份吧。怕是有5年沒來了,不曉得幹嗎到現在才來。不過,那是人家的自由,用不著我多嘴多舌。既然叫我別講給任何人,想必自有情由。反正那以來就一直在山上。食物煤油等等由我悄悄買好,用吉普一點點送上去。有那麼多儲備,再用一年都用不完。"
"這個彎最叫人討厭。"管理員說,"地面也脆,但不止這個,總好像凶多吉少,連羊到這裏都犯怵。"他咳嗽好一陣子,煙扔在地上。"對不起,我不想冒險。"
"走路可以吧?"
我慌忙從網式行李架上取下行李,拍幾下她的肩叫醒她下車。掠過月台的風冷颼颼的,令人想到秋天的結束。太陽早已滑過中天,驅使黑魆魆的山影猶如無可奈何的污痕匍匐在地面上。方向不
"好地方!"小夥子心滿意足他說,"野獸少,土地肥,又能捕到大馬哈魚。"
夕陽染紅右側的羊,而將藍幽幽的暗影投在左側羊們的身上。
車廂一開始很空,中途給上學的男女高中生擠得水泄不通,他們的吵嚷聲歡笑聲頭皮味兒莫名其妙的話語無可排泄的性|欲充溢四周。如此狀況約持續30分鐘后,他們在一個站忽然了無蹤影。列車重新歸於空空蕩蕩,不聞任何語聲。
"奇怪呀,"管理員一見到我就說,"為慎重起見,昨天給山上打了電話去,卻根本不通。"
"唔——"
"可你不是一直住著嗎?"
秋日的陽光清晰地輝映出原生林的殘姿和通紅欲燃的斑斕的七度灶。大氣寂寂然纖塵不染。凝眸看去,但覺眼睛作痛。
隨即兩人就牆壁厚薄議論一番。
"登山。"我簡單回答。
不知道,我們說。
"什麼也沒發生。"對方說,"平安無事。"
"噢,是吧。不過也不用那麼著急,下雪前完成就行。"
"羊博士過去的牧場在哪裡?"她問。
"1930年自耕農比例跌到十二瀑鎮人口的46%。昭和初期經濟嚴重蕭條,再加上霜害。"
由於給了錢, 同管理員的交涉真可謂一帆風順。說好第二天早上8點他來旅館接我們,把我們送去山上的牧場。
翌年, 有6戶人家19口人遷來這裏。他們被迎進修整過的公用木屋,人們流著眼淚分享重逢的歡樂。新居民分別得到了土地,在先來居民的幫助下種了莊稼蓋了房子。
交通島右側排列著67座舊倉庫,分明是依賴鐵路運輸時代的遺物。倉庫是舊磚砌就的,房脊很高,鐵門不知重塗過多少次,現在已被扔開不管。倉庫房脊蹲著一排碩大的烏鴉,無言地俯視鎮子。倉庫旁邊空地上,"高個泡立草"猶如密林一般繁茂,正中間有兩輛小汽車任憑風吹雨淋。哪一輛都沒了輪子,引擎蓋大敞四開,內臟俱被拽出。
"趕羊不好走吧?"
管理人正在倉房山牆旁一條寬1米深1米的水泥渠旁堆積裝有消毒藥的塑料袋。他從遠處瞥一眼正往前接近的我,旋即漠不關心似的繼續幹活。我走到渠邊,他這才停住手,用脖子上纏的毛巾擦臉上的汗。
列車只兩節車廂,一共約15名乘客,而且所有人都被冷漠與倦慵的纜繩緊緊捆在一起。 駝色毛衣老人仍在看雜誌。以他的閱讀速度,看的是3個月前的舊雜誌也無足為奇。肥胖的中年婦女以一副傾聽斯克里賓鋼琴奏鳴曲的音樂評論家樣的神氣定定盯視空間的某一點。我偷偷隨其視線看去,卻什麼也沒有。
"想見一見那個人。"
車完全看不見以後,我從兩根立柱中間穿過,爬上坡路。被太陽最後的餘暉染黃的楓樹葉漸次著了橙色上去。材很高,斑駁的夕暉在林間沙路上一閃一閃地搖曳。
商店街再往前基本什麼也沒有了。寬闊的道路沿徐緩的斜坡向河邊伸去,同河碰頭后, 呈T字形左右分開。坡兩側排列著小小的木造平房,院子里灰溜溜的樹木向天空舉起粗糙不堪的枝杈。哪棵樹枝都奇形怪狀。家家門口都放有大煤氣罐和千篇一律的牛奶箱。每家屋脊都豎了一根高得驚人的電視天線。天線彷彿向鎮后聳立的山脈挑戰似的在空中張開銀色的觸手。
在寂靜的黑暗中屏息不動,鎮上的風景開始在我周圍溶化。房屋老朽不堪,路軌生鏽生得面目全https://read.99csw.com非,農田雜草葳蕤——鎮子就這樣結束百年短暫的歷史,沉沒于大地之中。時間如倒轉的膠捲向後退去。蝦夷鹿、熊、狼在大地出沒,一大群蝗蟲黑壓壓遮天蔽日,漫無邊際的山白竹在秋風中此起彼伏,蓊鬱的針葉林不見一線陽光。
"那口些傢伙不知道的多著哩!我個人——與鎮上的工作無關——一直受雇於別墅主人。多餘的事跟誰也不講。人家不讓我講。"
明治二十二年遷來4戶,16口人。明治二十九年遷來7戶,24口人。
"馬上去?"
"只是,真要離開鎮子,卻又猶豫不決了。明白嗎?就是說鎮子這東西如果真的嗚呼哀哉,心情上我還是想親眼看到它咽最後一口氣才行。"
"為什麼要跑到外國打仗呢?"阿伊努牧羊人到處問人。當時他已45歲了。
"這樣對我來說也容易管理,只要抓住最厲害的頭羊,其他的只管默默跟在後面。"
看到這裏,我合上書,喝一罐啤酒,從旅行包里掏出蹲魚子盒飯吃了。
一行又往北走了兩天。這回發現一片高地,雖沒有那片地那麼肥沃,但不用擔心水災。
正對著車站有一個空無人影的環形交通島。計程車候車場不見車影,交通島正中鳥狀噴水塔無水噴出,但見鳥干張著嘴只管毫無表情地仰視天空。噴水池周圍是個圓形的萬壽菊花壇。一眼即可看出,鎮子比10年前蕭條得多。路上幾乎沒人走動,偶爾擦肩而過的人,臉上浮現的也是蕭條山鎮居民特有的散漫神情。
沿峽谷伸展的路的前方,出現一座異乎尋常的光禿禿的圓錐形山,端頭扭曲,簡直像被一股巨力擰歪的。
"租借?"
對方比我矮5至6厘米,但身材魁梧。年紀四十五六,又短又硬的頭髮宛如發刷直直豎起。他把工作手套像要扯掉皮膚似的從手指上拉下,在胸上"啪啪"拍打兩下塞進帶補釘的褲袋裡。看上去,與其說是綿羊飼養員,莫如說更像個下級軍官。
"不清楚啊。"
我們折回車站問站務員旅館在什麼地方。年紀相差如父子的兩個站務員看樣子正無聊得要命,熱情得不能再熱情地告以旅館地點。
"那也是有的。"我說,"不過總的說來,我們主要想把握羊的全貌。"
往下竟有兩條線危在旦夕,很是令人吃驚。我道謝離開車站。
"養羊最關鍵的就是交配管理。所以要公母分開,公是公,母是母。母羊圈裡只放進1隻公羊, 一般都是最強壯的頭號公羊。就是說,把最佳的種傳下來。一個來月事完之後,種羊又返回原來全是公羊的圈裡,但那期間羊圈裡已形成新的順序。種羊由於交配體重減輕一半,打架也根本打不贏。然而其他羊卻合夥一起找它廝打。夠可憐的!"
"就說這條鐵路線吧,跟你說,都不曉得什麼時候廢掉。全國第三位赤字線!"年長者說。
我從衣袋摸出鼠寄的照片,遞給對方:"這就是山上的牧場吧?"
下車已經12點多了。下到月台,我用力挺直身體,做了個深呼吸。空氣清轍得幾乎使肺葉猛然向上一縮。太陽光暖洋洋舒但但撫摸著肌膚。但氣溫無疑比札幌低兩度。
"得得!"照片都不必給他看。
我在候車室沒有生火的爐前坐下,在等下班車時間里向她扼要介紹十二瀑鎮的歷史。由於年號複雜,我以《十二瀑鎮的歷史》卷未資料為基礎,在手冊空白頁列了個簡單的年表。手冊左邊寫十二瀑鎮的歷史,右邊寫日本史上的主要事件——滿不錯的歷史年表。
"比較複雜,一兩句說不清。"
管理員雙手搭在方向盤,久久沉默不語。之後從吉普車下來,用工作鞋底"囊囊"磕響地面。我也下車立在他身旁,望著路面。
"裡邊濕,"他解釋道,"所以人們才受騙上當。這地方很有點特別。"
管理員似乎這才注意到她,雙手握著方向盤一閃轉過頭,一眨不眨看她的臉。好在是筆直的柏油馬路,對面又無車來,但我還是淌出冷汗。
我們往下一個拐彎處走去,走了200多米。令人不快的寒氣就像纏在身上似的。我把防風運動服的領口豎起,拉鏈一直拉到下巴,還是無濟於事。
"不錯。"
對方瞪視一會照片:"不對頭,這不是我們的羊。可是奇怪呀,不可能有這樣的混進來。四周用鐵絲網圍著,每天早晚我都一隻只清點一遍,再說有莫名其妙的進來,狗會發覺的,羊也會騷動。何況,有生以來我還沒見過這個種類的羊。"
"有點兒。"我說。
"不,"我說,"馬上去,到那裡也半夜了。今天找地方住下,明早出發。"
十二瀑鎮的歷史仍在繼續,但那個阿伊努小夥子的歷史至此為止。我起身去廁所小便,泄出相當於兩罐啤酒的尿液。返回座位,她已醒來,正茫然望著窗外風景。窗外是舒展的水田,時而也可見到圓筒形糧倉。河漸漸靠近,又遠離開去。我邊吸煙邊看風景,看她眼望風景的側臉,看了好一會。她一句話也沒說。吸完煙,我又回到書本。鐵橋影在書上一閃一閃地跳躍。
4.不吉祥的拐彎處
我不解其意識把視線投向路的左側,黑沉沉滑溜溜的原生林壁如從地表削掉一般蕩然無存,大地陷入虛無之中:巨大的峽谷!光景自是壯觀,但沒有一絲暖意。如切如削的懸崖峭壁將所有生命體抖落一空,卻仍不盡興,又把不吉利的氣息吐向四周。
我合上手冊,喝一口端上來的茶:"聽說山上有過去的牧場?"
政府當然不是出於關心而把羊送給農民的。軍部為確保防寒用羊毛自給自足以進攻中國大陸而向政府施加壓力,政府命令農商省擴大綿羊養殖,農商省將任務派給北海道政府——如此而已。日俄戰爭正日益迫近。
"算是吧,"他說,"就算是的。"他清了清嗓子,"沒地方可去,再說冬天也有不少雜活兒。這一帶積雪差不多兩米深,離開不管,屋頂塌下來羊就全成肉餅了。要喂料,又要清掃牧舍,這樣那樣的事。"
但小伙予性格似乎十分複雜。到過鹽狩嶺時,他已經徹底為自己把這些農民一直帶向北去這不可思議的宿命般的使命所俘虜了。為了使農民們高興,他故意選擇荒路和危險的沼澤地。
··同的兩道山脈在鎮前匯合,彷彿為不讓風吹滅火柴火苗而合攏的手掌將鎮子整個包攏起來。細細長長的月台恰似迎頭扎向滔天巨浪的一條可憐的小艇。
"下坡路,可以走回去。實在謝謝!"
"嗯,是啊。"年長者應道,"木板廠如今只有一家,沒有像樣的產業,農業每況愈下,人口也少了。"
蝗蟲離去后,小夥子伏在地上大哭。農民們無任何人掉淚。他們把死蝗蟲收在一起燒了,燒罷馬上接著墾荒。
日俄戰爭開始后,村裡有5名青年被征入部隊,派往中國大陸前線。5人都在同一部隊。在爭奪一座山丘的戰鬥中敵方一顆炸彈在部隊右邊爆炸,兩人喪命,一人失掉左臂。 3天後戰鬥結束,活著的兩人把炸得四分五裂的同鄉屍骨收在一起。他們都是第一批和第二批拓荒者的兒子。戰死的一人是現已成為牧羊人的阿伊努的長子。他們是穿著羊毛軍大衣死的。
"不成,"領頭的一個農民搖頭道,"再往裡一些好。"
儘管如此,村子仍不停地發展。
"不成。"農民們回答。
"這個工作干很長時間了吧?"
第4天一行來到一塊地方: 一望無邊,美麗的鮮花到處盛開怒放,又得河水之利。
管理員緊閉嘴唇,向右又向左不斷拐著大彎,並且以彷彿要聽取什麼的神情往前探著身子,一點點減緩車速,在路面約略寬些的地方踩下腳閘。引擎停下來后,我們被拋棄在凍僵般的沉寂中,唯獨風聲在大地彷徨。
在鎮公所畜產科窗口,我遞上約兩年前學當自由記者時用的帶有雜誌名稱的名片,提出想了解一下綿羊飼養情況。婦女周刊採訪綿羊情況未免奇妙,但對方滿口答應,把我讓進裡邊。
"下星期下也不奇怪。"說罷,管理員一隻手仍搭在方向盤上臉朝下咳嗽一陣子。"積雪要在進入11月以後。知道這一帶的冬天么?"
"當心就是。"我說。
我在陰沉沉的天空下從吉普車拿下行李,脫去薄些的防風運動衣,從頭頂套上厚些的登山派克服,但還是抵擋不住徹骨的寒氣。
"第一批拓荒者?"
吸完1支煙,我重新打開書,繼續看《十二瀑鎮的歷史》。
商業街陡然斷掉的地方有一方雜草叢生的大停車場。停著奶油色的"美少女"和賽車型的https://read.99csw.com紅色"賽力佳"。均是新車。說來也是不可思議,這種無個性的新同鎮上空曠的氣氛不無諧調之感。
我合上書,打個哈欠,睡了。
我遞給他一支煙,用帶羊徽的法國制銀打火機點燃。
"一直在上邊?"
"去札幌能有好工作。我叔父開一家印刷公司,人手不夠。印學校用的東西,經營上也穩定。實際上這是最好不過的,強於在這地方調查什麼羊呀牛啦的出欄頭數。"
我們目瞪口呆看了一會這一景象。
誰也沒有回答他的提問。阿伊努牧羊人離開村子,躲進牧場同羊一起生活。妻子5年前因肺炎去世, 剩下的兩個女兒已經嫁人。村裡給他一點點薪金和食物以作為他牧羊的報酬。
離開牧舍時,我再次撫摸波達·克力狗的腦袋。然後做了個深呼吸,繞到牧舍後面,走過小河上的木橋,朝管理人住處踱去。管理人住的是座規規矩矩的小平房,旁邊連著一座放牧草和農具等物的大大的倉房,倉房比住人的房子大得多。
經過幾個急拐彎,隨著車向圓錐體上端接近,右側斜坡變成陡峭的石山,不久又變成垂直的石壁。我們那樣子就好像勉強匍匐在巨幅石壁開鑿出來的狹窄的突起物上。
"羊怎麼打架呢?"
"是為羊肉菜什麼的?"介紹了一陣子綿羊飼養情況之後,對方問道。
趕回賓館已7點多了, 四下一片漆黑。身上一直冷到體內。小牧羊狗從狗窩探出腦袋,朝我"咕咕"抽響鼻子。女友在藍粗布衣服外面套一件我的圓領毛衣,在靠近門口的電子遊戲機室里如醉如痴地打遊戲機。遊戲機室看樣子是用舊接待室改造的, 剩有滿夠氣派的壁爐,且是燒木柴的地地道道的壁爐。裡邊有4台電子遊戲機和兩架克郎球台。球台是西班牙製造的,便宜貨,又舊,幾乎沒辦法玩。
這地帶夾在兩座呈60度角的山之間,正中有一條很深的河谷穿過,光景的確像"屁|眼"。地面拉拉扯扯長滿毛竹,高大的針葉樹在地下盤根錯節。狼、蝦夷鹿、熊、野鼠以及大大小小各種各樣的鳥到處走來晃去,尋找不可多得的樹葉、肉和魚。蒼蠅蚊子實在多得不行。
綿羊飼養場入口處立著兩根柱子,柱於之間橫著一塊招牌,"十二瀑鎮綿羊飼養場"。過了招牌,有一條坡路漸漸隱沒在五顏六色的雜木林中。
"不,不是。還要在這裏換一次車。我們的目的地要比這裏小很多很多。"我打個哈欠,再次做個深呼吸,"這是中轉站,第一批拓荒者在這裏往東邊轉向。"
"登山?"帶我們去房間的女傭問。
旅館位於河邊, 走下商業街前頭的緩坡,往右拐300米就是。是一座看上去滿舒服的老旅館,仍保存有鎮子充滿活力時期的面影。面對河面,很大的庭園修剪得整整齊齊,角落裡一條小牧羊狗正一頭扎在食盆里提前吃早食。
"羊打架的?"女友問。
"離這兒還有4公里。 "管理員邊和我並肩走邊說,"領女的走一個半小時就到了。一條路,坡也不怎麼陡。不能送到最後,抱歉。"
我啪啦啪啦翻動《十二瀑鎮的歷史》。
管理員在拐彎處停住,嘴角叼煙,靜靜盯視右側的懸崖。懸崖正中有水湧出,向下淌成一條小溪,慢慢穿過路面。水含有粘土,很渾,呈淡茶色。用手指摸了摸懸崖濕漉漉的地方,表層撲簌簌崩落下來。岩體比眼看要酥脆得多。
"謝謝。"我說,"同10年前相比,鎮子寂寞多啦!"
耕地再無法擴大之後,小戶農民的子弟也有離開鎮子去滿洲和樺大謀求發展的。1937年項下有關於羊博士的記載:該氏作為農林省技官在朝鮮及滿洲反覆鑽研……32歲時因故退休,在十二瀑鎮北邊山上盆地開辦綿羊牧場。關於羊博士的記載前後只有這幾行。作為鄉土史專家的著者也似乎對進入昭和時期后的鎮史不感興趣,記述斷斷續續,例行公事一般。文筆也失去鮮潤,遠不如講敘阿伊努小夥子之時。
阿伊努小夥子當然不曉得個中緣故。見他們拒絕肥田沃土而一味北上,自然感到驚愕、苦悶、困惑、狼狽以至喪失自信。
回到房間,飯已做好。我一邊夾火鍋里的東西喝啤酒,一邊講綿羊飼養場和那個自衛隊員出身的管理員。女友為沒看到那隻羊感到遺憾。
"另一個是行腳商、青年人也就是普通老百姓住的。樣子倒不大好,但不是不衛生什麼的,浴室就很考究。"
"你看這個怎麼樣?"我用圓珠筆尖點著背部帶星紋的那隻敦敦實實的羊問。
管理員在狹窄的路面弄得車體在山崖上磕磕碰碰,好歹把吉普掉過頭去。每次相碰,崖土都嘩啦啦掉下來。掉過頭后,管理員按響喇叭揮手,我們也揮手。吉普車一轉彎不見了,只我們兩人孤零零留下,覺得就像被拋在了世界的最邊緣。
"那自然。只要不下雪,開吉普車用不上一個半小時就到牧場,和散步差不多。當然,一旦下雪,車開不了,那可真叫貓冬了。"
這樣的問答反覆幾次之後, 他們終於來到現在的旭川。從札幌出發走了7天,大約140公里。
"你是這鎮上出生的?"我問。
"可再往前要爬山啰!"小夥子說。
"簡單得很!很早以前的人就一直那樣干過來的。牧羊人在牧場安頓下來不過是近來的事。那以前一年到頭領著羊四處走動。16世紀西班牙全國到處布滿只有牧羊人才能走的路,連國王都不得進去。"對方往地上吐了口痰,用工作鞋底碾開。"總之只要不受到驚嚇,羊是很老實的動物,只是不聲不響地跟在狗屁股後面。"
我們在旭川換車,繼續乘列車向北越過鹽狩嶺。同98年前阿伊努小夥子和18個貧苦農民所走的大體是同一路線。
來牧場的有食用羊36隻,休羅普沙羊21隻,以及兩隻波達·克力犬。阿伊努小夥子很快成為養羊能手,羊和狗逐年增加。他打心眼裡喜歡羊喜歡狗。政府人員很滿意。小狗崽作為良種牧羊犬被各地牧場抱走。
行駛了30分鐘,柏油路面突然消失,路面也窄了一半。兩旁黑沉沉的原生林如驚濤駭浪一齊朝車湧來。氣溫降了幾度。
"問好了!"
回來走在山路上,我終於想起鼠的父親在北海道擁有一處別墅。鼠過去幾次向我提起。山上,寬廣的草場,陳舊的兩層樓。我總是事後很久才想起關鍵事情。原本一開始接到他信時就該想起才是。只要一開始想起來,查找辦法任憑多少都有。
"難說。或許明天就回來,也可能一個星期,就看情況了。"
天氣急轉直下。摻雜些許綠色的淡灰就像厭倦了這種不穩定的微妙色調而變為暗幽幽的灰色,其間又湧入煤炭般的不均勻的黑。周圍山巒也隨之暗影沉沉。
"放心,哪座城鎮都必有旅館。"
"不過最可憐的,不管怎麼說都是頭羊。曉得羊的兩性關係嗎?"
"是的。"接下去他再沒說什麼。臉色陰沉的太陽已有三分之一落下山去。
"對。"他說,"沒錯兒,羊也是我們的。"
隨著拓荒的進展,人手不足成了突出問題。村民們開會討論兩天,決定從故鄉叫幾個人來。關於欠債,寫信悄悄問了一下,回信說債權人看樣子早已死心塌地。這樣,最年長的農民寫信給往日幾個同村夥伴,問他們想不想來這裏一起開荒。這是明治二十一年,同戶口普查當中由官員將這裏命名為十二瀑居民點是同一年。
列車每次靠站都有人下去。有人下時列車長也一起下去收票,列車長一上來車就開動。列車長毫無表情,縱使不蒙面也絕對可以去當搶銀行的強盜。
列車到達終點站十二瀑鎮站已經2點40分了。 我們兩人都不知不覺地酣然睡了過去,列車員報站大概也沒聽見。柴油發動機像勉強吐出最後一息似的排泄一空后,隨之而來的只有百分之百的沉默。使得皮膚絲絲作痛般的沉默催我睜開眼睛。原來車廂里除了我倆已別無乘客。
"還是以前那樣好啊!"他說。
"消毒下午開始?"
"但願。"我說。
成群結陣的蝗蟲翻山而來。起初看上去猶鋪天蓋地的烏雲,繼而伴隨著"嗚嗚"的地鳴聲。誰也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麼。唯有阿伊努小夥子清楚。他命令男人們在田裡四處生火,叫把所有的煤油澆在所有的傢具上點火燒著。又叫婦女們拿鍋用擂槌猛敲。他做了大凡能做的一切(如事後人們公認的那樣),然而一切都是徒勞。幾十萬隻蝗蟲落在田裡把莊稼一陣大吃大嚼,什麼也沒剩下。
"你們真要在這裏住下來?"阿伊努小夥子問。
"鎮公所的人說那裡一個人也沒有。"